什么都有,什么都当,什么都不奇怪的严家当铺,库房里的珍奇异宝数之不尽,据说,只要你开得了口想要的东西,严家当铺几乎都能找出来。日前,他们收了一位药人。那位药人,轻易救下严家当铺里身居要职的匠师秦关,他的事迹,在当铺中仍教众人津津乐道。秦关遇难被抬回严家当时,闻人沧浪亦在当铺中冷眼旁观,他亲眼见到一个踩进鬼门关的半死人,在隔日已能生龙活虎跑遍严家在追逐小情人,半点都不像个曾中过剧毒的家伙。
药人一定能救梦,而他闻人沧浪现在所能做的,只能以内力护住她最后一口微息,日夜赶路,直奔严家当铺。
她的心跳微乎其微,异常缓慢,时常忘了该坪通一跳,他控制力劲,暗送掌力,震击那颗小小心脏,要它继续活着,不许静止下来,要为他而跳。
她周身几处大穴被他封住,气血暂凝,宛若死尸,永眠的白哲模样,教他揪心,多害怕她真的就……一睡不醒了。
他的手掌,不敢离开她的心窝口,就怕会遗漏掉那艰辛却仍努力跃动的微弱心跳。
终于,严家当铺近在咫尺,闻人沧浪一身风霜,心急闯进。「药人!药人在哪里?」闻人沧浪吼得太急,吓退铺里大厅的几名当客。他一掌净空大桌,桌上壶杯及金银珠宝扫至地板,把梦摆上去:「快一点!她心跳速度越来越缓、越来越小!」全靠他在心里默数一百,便出掌驱使她的心跳动,否则在两个时辰之前,它已经完全停止!
「你将梦带回来了?这……」公孙谦迎上前,看见梦软软躺在桌上的模样,无论是谁来瞧,都会认为这是一具死亡多时的尸首!
「快点把药人带出来!」闻人沧浪眸中满布血丝,无比骇人。
「去带古初岁来。」公孙谦交代欧阳妅意,后者咕哝一声,去了。
闻人沧浪大掌笼罩在她胸口,只见他气息凌乱,貌似走火入魔,长发披散飞扬,眸若带血般鲜红,掌心一送,气劲打进她体内,梦的身躯动动一震,彷佛下一瞬就会醒来,然而她仍是沉沉睡着,没有苏醒。
古初岁还没来,严尽欢倒是闻风先来,她一反常态,踏进厅里,不发一语,径自找了个好位置坐,身后的春儿最近总是风声鹤唳,时时绷紧精神,跟随在严尽欢身旁,脸蛋写满紧张慌乱,生怕又被谁给绑走。
严尽欢腿儿交迭,好整以暇啜饮温茶,轻呷几口,古初岁被欧阳妅意牵领进来,欧阳妅意一脸不甘愿,因为她知道,带古初岁出来,绝对没有好事。闻人沧浪二话不说,抛给古初岁一柄长剑:「我要你的药血!你自己来。」古初岁若摇头拒绝,便由他来,到时取血的手段便顾不得温柔小心。
喀。严尽欢手里的茶杯放置在几桌上。
「慢着。」严尽欢开口,嗓音软嫩如云,媚眼朦胧,眸光却清亮:「是谁允诺你可以使用我家的东西?」谁给他这种权利的?
「小当家,人命关天,再怎么说梦都伺候过你好一阵子!」公孙谦深知梦挺不了太久,此时不容严尽欢阻挠。
严尽欢纤掌拍桌,砰的一响:「你不提这事儿我还不会发脾气!若不是她冒充春儿,又岂会!」她噤声,冷哼甩头:「总之,我不许古初岁救她!」
严尽欢平时恶质归恶质,攸关性命大事,她不至于冷血无情,毕竟是个年轻女娃,心,不可能刚硬如铁。
然而她方才吐露的言语,教众人吃惊不已。
不许古初岁救她?
这不摆明要梦死吗?
「女人,不要挑战我的耐心。」闻人沧浪眯着寒冰长眸,杀意凝结,右手已摆出刀势,她再啰哩叭嗦,他一掌就送她归西!闻人沧浪已近疯狂,他是真的会丧失理性而痛下杀手!
「无论如何,先救人再说!古兄,劳烦你!」公孙谦不让严尽欢再说半字,想使性子、想恶整人,也得看场合看对象!
「我说不许救!」严尽欢很坚持,没人明白她为何如此不近人情,难道只因梦假冒成她的婢女一事,使她如此愤怒吗?
「你要钱是吗?!我闻人沧浪所有的钱财宅邸古玩刀剑,全给你也无妨!足够了没?!满意就闭嘴!」闻人沧浪青筋尽凸,朝她吼回去。
「我不稀罕!」
「那你想要什么?!」想死吗?他马上就可以成全她!
「你们两人先别吵了,救人为要。」古初岁用着合哑的嗓,阻止两人无助于救人的对吠。
「好!」闻人沧浪说。
「不好!」严尽欢说。
闻人沧浪要杀人了!
他腥红双眸,犹若修罗恶鬼。
任何阻碍他救梦的家伙,杀无敕!
「有话好好说!武威,处理她!古兄,救人!」公孙谦拦截闻人沧浪,分派工作给在场几人。救人那两字,一语双关,是救梦,也是救不知死活的严尽欢。
夏侯武威以蛮力箝制严尽欢,斥责她:「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竟连丝毫的侧隐之心都没有?」
严尽欢呛回去:「对!我就是没有恻隐之心,它死了!它已经死了!」吼着吼着,她竟流下眼泪,哭得夏侯武威措手不及,她在他怀中,像释放,更像崩溃,哭得不顾当家身分。
这方恶狠狠阻止救人的,眼泪豆大停止不住,哭得彷佛她才是受委屈之人。
另一方如火如荼正忙着抢救梦的生命,由闻人沧浪先解开她周身穴道,几乎是同一时间,梦嘴角溢出血泉,护在肺叶的那口气,随之吁出,淡淡拂过紧靠在她身旁的闻人沧浪颊面,也仅仅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暖意,之后她没了吐纳!
「梦!」闻人沧浪慌乱焦急。
「别慌,应该是你用内劲震击她的心窝时,震伤她的肋骨和腑脏。」古初岁安抚他,一手执剑划开掌心,药血涌出,剑锋一转,也在梦的掌心割开一道血口,两人掌心相贴,见闻人沧浪皱眉,他解释:「她无法吞咽,不能喂食药血,我改以这种方法相融。」
「能解吗?她中的毒据说没有解药,称之为‘无解’,是天魔教第一奇毒。」闻人沧浪细细观察她的脸色,边询问古初岁。
「在我眼中,没有不能解的毒。再缓些……缓些愈合,听话……」古初岁低声对着什么东西在说话。两人掌心相迭处,血液蜿蜓流下,古初岁扣紧她的指节,突地对闻人沧浪道:「再以掌风震击她!她的心跳,停了。」
闻人沧浪完全不敢拖延,在她心窝施劲。
「慢点!力道轻点!对,再来,再来,再来……」古初岁每一次的「再来」都喊得规律,让她的心脏随着闻人沧浪的掌息而跳动,直到它重新凭己之力恢复动静,他才要闻人沧浪停手,此时闻人沧浪额上凝结一片汗水,拿捏掌力比出尽全力更加困难,要推促她的心脏跳动,又要不伤她毫发,待一切动作停下来,他发觉自己的手掌竟在发颤。
是的,他一直很担心她的心跳停止;他一直很担心自己力道太重,会震碎她的心脉;他一直很担心,来不及救她;他一直很担心,她会死。
他一直很担心,她早已死去……
古初岁放开梦的手,欧阳妅意立刻上前查看他掌心的伤,古初岁轻轻握着她,摇摇头,要她别担心。
「这样就解了吗?!」闻人沧浪问古初岁,双眸却是紧锁在梦脸上,他收掌,将梦鲜血淋漓的小掌包握在其中。
「还没,尚需几回治疗,我不敢一次解清,怕她身子承受不住。你现在应该快些带她去找大夫,她的内伤很严重。」反而毒变成了小事。
「哼哼哼哼……」这几声冷嗤,出自于哭完的严尽欢,眼晴鼻子红咚咚的小脸高傲扬着。
「使用完,请付费,我严家的东西,可不是被人白白耗用。想继续下一次疗程,麻烦低声下气些,至少对我这个当家主子客气一点!」
闻人沧浪理都不理她,轻手轻脚抱起梦要去求医,他将她当成琉璃娃娃细心呵护,不敢操之过急。
「喂!你这什么态度?!喂!」
人,老早就走远了,哪里还肯留下来听她吠。
如果能睡着,还比较轻松愉快。
她想睡,身子飘浮在半空中的感觉好好,轻得没有重量,也没有痛苦,更没有烦恼,周身包围着凉呼呼的风,她闭着双眼,放任自己睡去。
偏偏,不知道是哪个家伙,用着教她疼痛不已的方式,压按她的心窝,每一下,都痛得让她想尖叫飙粗话,想抡拳蹬脚地殴打来人。不要压我的心!不要压我的心!痛痛痛痛痛……让我睡!让我睡死比较好!这样太痛太痛了!叫你住手没听到吗!不要死……让我痛到很想死的人就是你啦!报上名来!来者何人?!何方妖孽?
梦……不要离开我……快醒来……梦……
她满喉的吠言全咽了回去,因为她听见好耳熟的声音。
闻人沧浪?
不可能,这辈子应该和他毫无瓜葛,就算想见他,也见不到面,更别说是让他用这么温柔有耐心的嗓音在同她说话。
梦吧?
死人也会作梦哦?
她迷迷糊糊,终于心窝口没有再被那难忍的震痛给折腾,她缓慢吐纳着气息,浑噩想着是不是自己还没死透,才会本能做着人类才有的吸吐动作?
死人干嘛需要呼吸呢?
而且吸吐之间,胸口好疼,活似挨过几十记的化骨掌,痛到骨髓深处,痛到她不想呼吸,她渴望飘飘欲仙的解脱感,好想再飞到半空中,丢下这些苦楚……
「好痛……」她止不住双唇颤抖,眼泪从眼缝中掉落,她很努力在忍耐胸口疼痛,然而随着她的意识越来越清晰,胸口的痛也越来越尖锐,昏迷时轻易被忽略的剧痛,现在全数爆发,痛得她打起哆嗦,哀声连连。
「梦。」
一只大掌,抚上她的脸,抹去她的冷汗,它好热好暖,她本能偎去,想握紧它,好助她忍过一波波的疼痛。
「好痛……」她又蠕唇喊了一遍,但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许是它太微弱了。
「很快就不疼了,忍忍,梦,忍忍……忍过了,就有糖葫芦能吃。」
「糖……」葫芦?
她想吃!
她想吃糖葫芦!她觉得……好饿好饿好饿……给她糖葫芦吃,拜托,给她糖葫芦吃―
「慢慢来,放缓呼吸,小口一些,不要急,放慢,吸……吐……吸……吐……」
她从没听过有哪道声音可以这么紧张又这么拙于安抚人的,她很想告诉他,不要急的人是你吧?你的呼吸比我还要急促、还要不稳耶……
她有点想笑,但胸口光吐纳都痛,哪有办法再承受她笑,于是,她乖乖忍下,听着声音的指示,小小吸气,小小吐气,再小小吸气,再小小吐气……好像……痛习惯了,比较没有一开始的难以忍受。
「乖女孩,做得很好。」她的额心,被啾了一记,那热唇,贴着不肯走,热呼呼的鼻息,就在她发上盘旋不去。
他……是吸血蛭吗?吸住便不放?
「梦,再忍忍,忍过了,就有一串糖葫芦……以及我。」声音哄诱她,因为贴得恳近,那些字字句句不费劲便滑入她听得有些含糊吃力的耳朵。
好好好,她忍,她为糖葫芦忍了!
忍住胸口、肺叶、张不开的双眼、混沌的耳朵、发胀的脑袋、手臂、腿,和五脏六腑种种的疼痛!
迷迷糊糊,她又睡沉了,梦里,有甜美迷人的鲜红小玩意儿在和她玩起你追我跑的甜蜜小游戏,还有,那人轻声细语的抚慰、如绵绵细雨的轻巧啄吻,要她挺过所有不适,他会一直都在身旁……支撑着她,熬过清醒之后,第一个充满剧痛欲死的深夜。
然后,第二次恢复意识,是在另一波强烈拧痛袭击中哭着苏醒。
「好痛……」这一次,她听见自己的哀嚎,干涩似火焚的喉头挤出了呻吟,破锣沙哑,像哑儿学语。
那人立即近身,按着她的手:「忍忍,梦,忍忍,糖葫芦记得吗?十串,十串哦。」
十、十串?忍过了,就可以吃到吐耶……
她嘴里、喉间深处涌上的苦药及一股血腥味,很需要糖葫芦来舒缓一下。
她慢慢呼吸,不再喊疼,仍无法施力的柔萸,被他包覆在掌里,当她痛到无法忍耐,对糖葫芦的爱和大掌的紧握力道,便是她仅存的支持。
那人又轻摸她的额,称赞她乖、她棒、她勇敢,她的眼皮没法子睁开,睫上像被针线密密缝住,双耳彷佛被人捂上,听见的所有声音都隔着一层阻碍,害她听不清晰,总觉得在她耳畔唠叨的声音是闻人沧浪所有,但又不敢太肯定,说不定是地府恶鬼的鬼声鬼调,幻化成她想念的嗓,藉以诱惑她……
「好痛……」这次的疼痛没有上一波强烈,她只是在试,想仔细听听自己身边说话的家伙,是人是鬼。
「乖,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陪你……」那人紧紧拽着她的手掌不放,灌注了许多力道,握得她的手有些小疼。
「痛……」她又轻嚷。
那人亲吻她的唇,半伏在她身上,以高烫的体温在笼罩她:「再忍一下,再为我忍耐一下……梦,挺过去,挺过去就没事了。」从嗓音起伏间,轻易能听出他比她更觉得难受。好吧,她不吓他了,身体的疼痛,不是忍受不下来,她每喊一次,那人就握她握得更牢,他的手心是一片湿汗,他好紧张、好不安……她不要再喊痛了,不要再让那人感觉到这般的痛楚。
但……糖葫芦可不可以先来个一串过过瘾?不,一颗也行呐……
浑浑噩噩,她再度失去意识。
就这样,她总是睡睡醒醒,痛痛昏昏,交织在体内的感觉仅存这几种,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胸口吐纳的痛楚是一天比一天更轻微,她终于可以用力大口呼吸,再狠狠吐出而不会痛到很想一掌击碎自己天灵盖;她终于可以在床上打滚而不会担心自己浑身骨头会啪地全散光光。
这一天,她醒来,双眼张开,已能视物,但眼前一片白纱是怎么回事?
她想伸手去撩,吃力抖抖抖地半举手臂,在前方挥呀挥,却什么东西也没有撩到,眼前的白纱还在,仍害她看见的事物前都蒙上朦胧。
「拨不开……」
「梦?」
她闻言转头,看见闻人沧浪彷佛隔着床纱与她对望,她用力眨眼,依旧眨不掉白纱,她要动手去揉,他迅速阻止他。她挣不开他,只能咕哝抱怨:「我看不清楚……我脸上有蒙纱吗?它好碍事……」
闻人沧浪把她的双手按在掌下,不许她去揉坏脆弱双眼:「会好的,别担心,只是暂时性,好好休养的话,你的视觉会恢复。你……能看见我吗?」
「嗯。」她点头,又觉得不对劲:「我在作梦吗?我明明就死掉了吧?这里是地府吗?你是鬼吗?或是幻觉?一切都不是真的吧?」她好像作了好漫长的梦,梦里反反复覆就是痛,还有一道要她忍耐的声音。
「你的问题真多……」他低笑,笑得眼底竟有一丝迷蒙的光亮,是她看错了吗?那光亮,闪闪的,不会是眼泪吧?他将她的柔萸按在他脸颊上:「你摸摸,我是活人,你也是;我有体温,你也是;我在这里,你也是,梦,这不是梦。」
「你能不能说大声点?我听不太清楚,耳朵里好像填了木塞一样……」她好苦恼地认真听他说话,大多数字句她是有听见的,但太吃力,太模糊。
「听觉也会回复以往灵敏,安心。」这句话,他倾身贴在她耳畔,轻道。她娇小身子被他展臂抱住,彷似有着千言万语,他却又没再说话,就只是抱紧她,将她嵌进胸膛。
她脑子仍有些沉重,无法思索太艰难的谜题,包括现在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境?她喝下毒药怎么没死?她都没办法思考,她此时被抱得好舒服,好像倍受珍宠,成为他捧在掌心的宝物,虽然他箝抱在她背后的力道稍稍压迫到她的背脊,带来了一些些疼痛,却不像前几日折腾她的那种痛苦,他给予的,是一种很甜蜜珍惜的感觉……
甜蜜?
想到这两个字,连带的,她想到很重要的东西。
「一百五十六枝糖葫芦……」
「什么?」他低首觎她。
「你总共欠我一百五十六枝糖葫芦。」
对,这个数字绝对没错!她很认真都有在算,每一次他允诺的数量,她都会悄悄加总记下,可是从那时到现在,她连半串都没吃到!
「能算得这么清楚,你真的没事了。」他笑。
我没事你有事呀!想含糊带过,不认帐呀?
「好,你乖乖喝完药,我拿糖葫芦来喂你,但不可能一次给你一百五十六枝,一天一枝,慢慢来吧。」
一天一枝?有点少耶,不过……先入口为赢。
她虽不满意但可接受地点点头。
「你等我。」他扶她躺下,为她拉好薄被,离开去端药。她迷迷蒙蒙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再迷迷蒙蒙转回视线,望向身处环境,一切都会笼罩在白雾之间,虽然可以分辨那是桌子那是窗子那是柜子,却又看得不清楚,认真瞧久了,双眼还会痛痛的,她暂且闭上眼稍事休息,不一会儿又睁大大的!
她刚刚看见好眼熟的东西!
蚝首缓慢右挪,一张方桌,出现在识物模糊的眼里。
那张方桌就算被砸成粉末,她也认得出来!
她曾经在那上头,尝过难忘的苦头。
它应该在严家的仆役通铺里。
这里……是严家?
她回到严家来了?
她越来越怀疑自己在作梦,才会梦见自己生前喜爱的人、喜爱的地方,等一会儿会不会突然天降糖葫芦雨?反正梦境可以天马行空,想梦些什么,没有谁管得着。
闻人沧浪端药回来,见她一脸困惑在发凯,他在她身旁坐下,替她拢齐一头青丝:「怎么了吗?」
「这里是严家?」
「是呀。」
「为什么我会回到严家来?」她迷糊觎他。
「我带你回来的,这里有药人,可以救你。」他本来也不想再回到严家,宁可在外头旅店要间雅房住下,然而,梦一天需要古初岁三次药血诊疗,她伤得重,不方便搬动奔波,于是他离开严家的第二日中午,便不顾严尽欢啰嗦,重新入住这间大通铺,好就近为梦疗伤。
「哦……」
闻人沧浪搅拌汤药,舀起一匙,喂进她嘴里,药是相当苦涩的木材味,其中突兀混杂了像是动物鲜血的味道,一匙才入口,她扭丑了小脸,猛吐着舌,舌尖立即沾上一抹甜蜜,是久违的好滋味!
她手里,被塞进一枝糖葫芦,它红得连眼前的无形白纱也掩盖不掉它的美丽光泽。
「配着糖葫芦一块儿吃吧。」他纵容地笑,又哄着喂了她一匙药。
舌尖一尝到苦,她自己便急忙用糖葫芦的甜,化去难以下咽的苦味,一双大眼很努力啾着他!这个怪异的闻人沧浪。
蒙蒙白纱之下的他,多出一股氤氲的飘缈,中和掉那对剑眉带来的戾气,显得慈眉善目许多,这样的他,是非常俊俏惑人,尤其他挂起了微笑,几乎是想迷死谁就能迷死谁,连她也不可能逃过他的美色诱惑,特别他的笑靥还是专门送给她!但,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她和他,算是不欢而散的吧?
虽然记忆感觉像是遥远的上辈子之事,她却没忘掉那一夜,他有多生气,隔天早上,她走得有多沮丧,以及在饮下毒酒之前,她藏在内心的痛哭失声……
然后中间一整段都直接跳过,来到两人和好如初的现在吗?
还是她与他已经言归于好?
梦努力想、用力想、使力想,想那一夜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被这样翻过来又翻过去,方桌到通铺,从下到上……她明明没等他醒来就逃命似地离开严家,返回天魔教,再被魔姑姑罚去幽洞面壁思过,紧接着便是圣女考验验收日,她饮下毒药……
其中完全没有和好的记忆呀……
既然没有和好,又哪来眼前这个温柔和蔼的妖魔鬼怪?
他应该维持着那一夜龇牙咧嘴的愤怒模样,和她大眼瞪小眼才对呀。
……果然她还是在作梦吧?
作着无限美好的梦。作着他用柔柔眼神和暖暖声调在对待她的梦。她突地伸手,捏捏闻人沧浪的脸颊,指腹又按往他的唇角,一会儿挪上,一会又拉开,再得寸进尺地搓高他的鼻心。没生气耶。呀,真的是她在作梦,不然,闻人沧浪哪会这么安静地任她戏弄?
「别调皮了,来,张嘴。」
她乖乖让他喂,两手食指在他颊上按出两个小酒窝,忙碌得很,连糖葫芦都被晾在一旁忘了吃,嘴里的苦涩,轻易被抛诸脑后。
「臭阿浪。」她对他做鬼脸,又慢慢偎进他怀里,像头腻人猫儿正在瞄瞄叫:「你这个坏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那一夜的你,你真过分,那样吓我、欺负我,要不是舍不得你死,我……我一大早醒来就先喂你一颗毒药,让你做只风流鬼!」
反正是在作梦,梦里骂骂他无妨吧?万一他在梦里翻脸,她再赶快从这个恶梦逃走。
梦獗嘴嘀咕,又道:「因为我不是春儿,所以你才会那么气我吗?你很失望我不是春儿,对不对?你喜欢的女孩长相,是春儿,不是我,对不对……」
「不对。」闻人沧浪立刻沉声否认。
「对?」她现在有点耳背,耳朵受毒伤的后遗,得费上十天半个月来慢慢恢复。
「不对!」这两字,他是用吼的,吼得余音仍缭绕在她耳内久久不散,差点真的聋掉,她伸手想去揉耳,却被他握住双手,他扬着声,要她听清楚:「我没有气你不是春儿!没有失望你不是春儿!更没有喜欢春儿!这与你是不是春儿没有半点干系!我是气你将我蒙在鼓里,又假冒春儿来戏弄我,存心看我笑话,我……不该伤你,是我不好,梦,别生我的气,好吗?」
「不好。」她摇头,他脸色一沉,正欲开口再求和,她咯咯笑道:「我本来就没生气呀。」何来别生气之说呢?「我也有错,我一开始真的是抱着想戏弄你的坏念头而来,我确确实实存心不良,只是陪你玩玩,哪知玩着玩着,连我自己都上瘾了、无法自拔了,巴不得一辈子和你这般打打闹闹,永远都不要分开……那时我好羡慕春儿可以当一个小小的严家婢女,而不像我,只能选择成为圣女或死尸一具,这两个结局都代表着……我一定会失去你。」
「我们能有一辈子打打闹闹的时间,你不用羡慕任何人,你也不会只有圣女或死尸这两种选择,你已经与天魔教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想找你麻烦,得先问问我闻人沧浪允不允,我绝不让任何人再伤你丝毫,包括我。」
天魔教的她已经死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饮尽毒酒,若他再晚一些到,她连一丝生机也不存,既然天魔教如此待她,她又何须效忠于它?天魔教不要她,他要!天魔教将她视为失败者,弃之狠绝,他却视她为珍宝,甘愿倾尽所有,也要保住她。他不认为天魔教还有胆来寻找梦,在他把天魔教圣堂给拆成粉末、打残了天魔教教主之后。
梦在他怀里满足吁叹:「这个梦真美、真好……我们两人和好了,不吵架了,你没生我的气,也不失望我不是春儿,还有糖葫芦……」
她以为她在作梦?闻人沧浪失笑地俯视贴在他胸膛开心咧嘴的傻丫头,她果然仍病得有些胡涂了,没弄懂自己是醒是睡,她惑娇的模样实属难得,那是有别于俏皮慧黠的另一面,仍显苍白的唇,弯弯笑着,暖呼呼的鼻息,代表着她活下来的铁证,它正煨热了他的心窝处。
他是个自私的男人。
他知道她痛,那种剧痛,一死了之,对她,才是仁慈解脱,他若真的为她着想,或许该做的,是一掌击毙她,助她从苦痛中脱离。
但他不能失去她,他连想都不敢去想,失去她,自己会变成怎样。
他生平第一次,低着声求人,用着最卑微的声音,一遍一遍求着。
求她忍耐。求她别被痛楚打败而放弃。求她别离开他。求她别死。多自私呀!他让她这么痛着,就为了成全他希望有她相伴的人生。
她的性命,是他硬生生求来的……
连日来的提心吊胆,总是不敢离她太远的恐惧,她每一次令他揪绞胸口的哭泣,以及她好几回教他险些疯掉的气息歇止,终于,在此刻,尽数放下,那份不那份惶然,烟消云散,半点不剩。
「没错,这个梦,真美。」
他的梦,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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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仆役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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