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臣 第6章

  武周·大足元年秋末
  如果会心痛,是因为灵魂不够强韧。
  这是师父最后告诉她的话,之后她进京,为了要更快得到他们的消息,她入了宫,成为一个小小的宫女。
  不顾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只是想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无论她写了多少封信,却一直等不到他回音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进到宫中后,他们的消息并没有想像中的多,但比起在家乡时要来得令她满足。她日日盼着那几句从旁人口中得来的只字片语,听到他们建下奇功,听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慢慢升上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再从昭武校尉升至五品上的定远将军。
  每当他升一个官阶,她便开心好久,如果能从仲孙袭口中听见他们的消息,她更开心,若是拿到他亲笔写的信,更是乐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趁着空闲的时候,一看再看,怕被人抢走般小心翼翼的。
  宫中的生活,就在她引颈企盼下转眼过了九个月。
  “京莲,你今天好像非常高兴。”同一房的宫女发现冯京莲脸上过于灿烂的笑容。
  “是啊!像可以吃得饱饱的那样高兴!”长时间生活在都是女人的环境里,冯京莲的举止仪态看起来已经有女人的样,偶尔没当差时才会恢复大剌剌直率的说话方式。
  在宫里不能像在家里想吃什么或者吃多饱都行,当差时如果身上带着食物的味道,一个弄不好可是会杀头的,所以忌讳吃的东西也不少,鱼虾、蒜韭都在其中,也只能吃八分饱,以免不小心在皇上面前打嗝,那可是大不敬的事。
  说来,她也真佩服自己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无论如何都要吃饱,可是她的人生目标。
  “心情好没啥不对,但你可要当心点,今天轮你到太平公主那儿当差,近来公主为事烦心,如果你表现得太开心,可是会惹来麻烦的。”比她早进宫一个月的宫女叮咛着。
  “我知道了,谢谢姊姊提醒。”当差的时日久了,她也知道该如何看人脸色,何时嘴甜点奉承几句。“对了,姊姊知道定远将军何时回京吗?”
  “嗯……年底前吧。听说皇上这次要封他为宣威将军,而且要亲自召见他。”那名宫女用食指点着唇,回想从其他人那儿听来的消息。
  “嗯、嗯。”冯京莲应了两声,看起来更加欢喜。
  她正是为了这件事高兴的,如今确定这不是空穴来风的消息,她简直开心到要飞上天了!
  一定要及早打听出确定的日子是哪天,到时候好和其他姊姊调班,她非见上雍震日一面不可!
  冯京莲和同房的宫女在中途分开,独自一人前往太平公主的寝宫。
  每年太平公主都会有一段时间进宫陪伴她的母亲,也就是当今圣上武帝。虽然她拥有自己的家仆,但武帝极为疼宠这个小女儿,派了不少宫女到太平公主的寝宫去服侍她。
  冯京莲的工作基本上是洒扫之类的杂事,替公主换穿衣裳的事则由带进宫中的家仆负责,她可说是不会和公主面对面说上话。
  在太平公主醒来前,已经把打扫工作都做完的冯京莲机伶地替那些仗着有公主当靠山,气焰十分嚣张的家仆们准备好让公主梳洗的热水后,乖乖站到屋外的角落去。
  突地,一阵瓷器落地的碎裂声传了出来,伴随着女子的命令话语,令冯京莲缩了缩脖子。
  人家说伴君如伴虎,对她而言,只要权位够大的都是大老虎!
  “你,”房门被打开,一个面上犹带泪的宫女走了出来,指着冯京莲说,“公主要你进去。”
  冯京莲一听,心脏差点停止。
  她是学了不少与上位者应对的方式,但是与心情差的权力者应对从来不在计画中啊!啊……是说这种事要怎么计画呢?谁教她只是个小小宫女,人家怎么说,她也只能照做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公主,千岁。”冯京莲小心的福了个身,深怕自己有哪里失仪了。
  “抬起头来。”太平公主的声音并没有在外面听见时的严厉。
  冯京莲思考着该把头抬到多高才不是不敬,最后决定身躯站直,头还是低着。
  “我是叫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也许是她的错觉,可是公主的声音听起来……还满随和的。
  即使心里这么忖度着,但冯京莲没忘记这些上位者个个都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于是想要抬起头,但是抬到一半又觉得挺直身躯又抬头直视公主的动作太不敬,便维持头抬到一半的姿势弯下腰,再抬头。
  出乎意料的,太平公主笑出声来,似乎对她诡异的动作感到好笑。
  “你究竟在做什么?”
  “呃……那个……不,是回公主,奴婢是想抬起头。”太过紧张,她差点说错话。
  “你是新来的吧?”
  对方是公主,顺着她的话比较安全,冯京莲立刻回道:“启禀公主,是的。”
  “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今天有人害死了你重要的人,你会怎么做?”太平公主只手撑着下颚,状甚娇贵的问。
  “在回答之前,奴婢可以先请问公主一件事吗?”
  “准。”太平公主懒洋洋地应允。
  “那个重要的人,是指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惦记着他,无论想起什么关于他的事,即使是微不足道,都会会心一笑的那种人?”
  在她心里一直有那么一个人。在分开后,更觉得对他的感情澎湃难当,如果是他的话……
  太平公主笑言:“差不多。”
  “那么,奴婢会追杀那人到天涯海角。”冯京莲垂下头,语气非常恭敬地说出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的话。
  说来,她还是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提到这种以雍震日为假设对象的事,也许是太过担忧在战场上的他,她几乎无法克制语气里的腾腾杀气。
  他绝不能比她早死!
  太平公主逸出几声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名叫京莲。”冯京莲这才回神,想到刚刚的出言不逊,大概够她死八百次了。
  “京莲啊,真是个好名字。”太平公主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意敷衍,后面这句才是重点,“从今天起,由你来替我更衣。”
  “是。”硬着头皮领命,冯京莲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担心才好。
  直觉告诉她,越和权力中心亲近的下场通常不太好,问题是她的身分根本不容拒绝。
  战场即炼狱。
  这句话要等真正上了战场以后,才会有最深切的体会。
  刚开始,他们每天面对突厥大军,没有一刻能够松懈,好不容易拿下第一场胜利时,却没有人感到高兴。
  ——死了很多人,其中还有不少是他带出来的兄弟。
  虽然大家都是自愿上战场,为想要保护的东西挺身而战,为自己的灵魂挺身奋战的,但在随时都有生命逝去的战场,他们连最后一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甚至连弟兄们的尸体都找不回来。
  夜里,读着历经千辛万苦辗转送到他手中的她的信,距离信上的日期,都已经过了大半年了,感觉好像她在春末初夏,他们却已经早一步进入寒冬。
  当她说着希望能尽快接到他的回信,雍震日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该如何告诉她?
  这里失去的每一条生命,每一张他们曾经熟识的脸孔,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每天都在为生命而战斗,刀锋没入人肉的钝重感,越来越少的笑容,当他每击退一次敌军,就会忍不住站在遍地的尸体中,仰望天空。
  他不想去看,害怕一低头会不小心看见那些从小到大的“家人”。
  因为无法将这些告诉她,雍震日选择不回信,但是她的每一封信他都小心保存着。
  “将军,您又在思念家乡的妻子了吗?”蓝桂来到他身后,发现他手上拿着信纸,故意取笑他。
  只不过他的声音不像以前那般轻佻浮躁,娃娃脸上的表情有着属于成熟男人的刚毅。
  “突厥使者送来的信是怎么写的?”收回远眺敌营的凛锐目光,雍震日问。
  “夏军师正在看。”
  话才说完,军师夏磊实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降书?”雍震日挑起一道眉,率先发言。
  “是的。”夏磊实将突厥使者带来的信交到他手中,“是一封热情奔放的降书,里头满载的热烈情绪实在令人怀疑对方不善于使用咱们的语言和文字。”
  “又或者是请人代写的。”蓝桂讪笑道。
  迅速扫了信中内容一眼,雍震日露出沉思的神情,“延诚兄有何见解?”
  “依我看,这应该是假降书。”夏磊实坦白回道。
  “近来他们确实很平静。”蓝桂望向敌营,“虽然我认为越乖的孩子城府越深,但这次他们将近两个月没动静,也许是真的想投降。”
  “这句话由你说来特别有说服感是为什么?”雍震日喃喃自问。
  “副将言之有理,这一个多月来确实是他们最安静的时期,但他们也没撤兵的打算。”夏磊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一定是跟我们一样,大家都在等对方先撤兵,结果他们等不下去了,才会送降书来,我猜应该是这样。”蓝桂接着问向没有发表意见的雍震日,“你怎么说?”
  “小桂,你到战场来多久了?”雍震日没来由地问。
  “嗯……快两年了吧。”在战场上数日子实在不怎么令人快乐,于是他向来避免记住过了多久。
  “对方可是打了好几年的时间,你认为他们有可能现在撤军吗?”
  蓝桂被他问住了。
  “不要有我们打赢了几场仗就很厉害的想法,对方耗费了多年的心力和人力,不可能不图半点利益就决定投降。记住,如果是比毅力的话,你刚才已经输给对方了。”
  雍震日说完后,大步离开,铠甲冷硬的声音和他挺直的背影互相辉映。
  “看这情况,今年又要在这里过年了。”蓝桂摇摇头。
  夏磊实则按着衣袖里另一封没来得及交给雍震日的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真是恨死那个爱吃她豆腐的家伙!
  皇上的宠臣又如何?就可以随便欺负良家妇女吗?他当后宫是他开的妓院啊?
  冯京莲气呼呼地走在回太平公主寝宫的路上,途中撞了几个别房的宫女,在气得半死的时候,还得停下来向对方鞠躬哈腰赔不是,简直窝囊极了!但她早已答应师父、养父还有仲孙袭不惹是生非,只好吞下满腹怨气,端着笑脸迎人了。
  步入公主寝宫之前,她缓下重重的步伐,恢复仪态和温和的神情,走到门外,正打算要进去时,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于是决定先在外头等。
  最近她伺候太平公主的机会变多了,几乎日日在这儿当差,也了解到只要公主关起门和人谈论事情的时候,她只要装聋作哑待在外头等就好了。
  “……迎定远将军回来,是二张的主意。”
  一个陌生的声音提起了关键词,冯京莲立刻竖起耳朵。
  “哼,惹恼了李武两家,他们倒是急着找靠山了。”接着她听见太平公主这么说。
  “定远将军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可以说是如今最有能力的将军,听说二张有意让皇上拔擢他为宣威将军。”陌生的声音又开口。
  “真让他升为宣威将军,恐怕改明儿个就成了骠骑大将军了。”太平公主的语调讪然,“必须阻止这件事情才行。”
  “皇上召定远将军回京的诏书已下,如今应该已经送至定远将军手中了。”
  “他何时回京?”
  “皇上的意思是在除日的前三天召见,应该已经上路了。”
  “要是让他回来的话,实在是挺碍眼的,不如就……”
  太平公主说到一半突然压低声音,冯京莲心急得贴着门板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不如就”如何?他们想要对雍震日不利吗?怎么办?现在送信叫他别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什么也听不到的冯京莲心慌意乱地想着。
  她想到可以找一直与她保持联络的仲孙袭,他一定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赶来替她送封信给雍震日,就怕信送到他手上时,他们已经进京了。
  从边关到长安要多久时间?她从没走过,也无法想像有多远,只知道从她家乡到长安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不!不管怎样,先找仲孙袭回来再说,他一定会有办法!
  冯京莲刚决定怎么做,便灵敏地听见脚步声,于是她躲到一边的角落,看着那个没见过,应该是某位臣子的男人走出来,暗自记下他的长相。
  “京莲,你在吗?”太平公主的叫唤声传了出来。
  一心急着想离开,冯京莲还是压下慌乱的心绪,一如往常地走进去——
  “公主,千岁。”
  离除日前三天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你要他别回来,那可是抗旨,是要杀头的。”接到冯京莲连三催的信,一直待在离京城不远地方的仲孙袭很快就赶到长安来。
  此刻,他们正在仲孙袭的僦舍中,冯京莲一见到他,便一古脑的把事情全说出来,其中不断夹杂着“一定要通知他”、“到京城来他一定会出事”的话。
  但仲孙袭不得不把情况分析给她知道。
  “要我带消息给他不是件难事,但他们可能已经在路上,会比较难找。此外,我倒认为他们的目的应该是阻止年时进京,如此一来等同他抗旨,皇上自然会解决他,用不着他们动手。”
  “不……事情不会像你说的那般简单……”冯京莲咬着指甲,焦躁不安的踱来踱去,“二张指的是张昌宗和张易之两兄弟,他们是皇上的面首,也是皇上最宠爱的臣子……他们利令智昏,大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势头……他们真的有能力保住岁时的,所以只要别让他回来就好……”
  她吃过张易之的亏,很清楚那个敢公然吃她豆腐的人后台有多强,所以她只敢暗自生闷气,私下躲避他,除此之外也拿他没辙;至于太平公主那边,听不见的地方是最令她担心在意的。
  服侍这位公主的时间不长,可她非常认真留心她的一举一动和捉摸她的心思,她敢断言在必要的时候,公主绝对不会是等别人来动手的人,尤其是知道二张能保雍震日的前提下。
  仲孙袭观察她慌乱又力持镇定的模样,猜想她在宫中一定见识了不少丑陋的斗争,才会如此害怕。
  “你怎么能肯定太平公主一定会与二张作对到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二张还是由太平公主引荐给皇上的,她没道理与二张对抗。”
  “这是宫里的姊姊们听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说到这些事,冯京莲的表情冷静许多,“八月的时候,二张将私自议论他们的邵王李重润和永泰郡主,以及其夫魏王武延基下狱逼死。武氏和李氏在政事上不和不是秘密,但这件事促成了他们两方联合起来反对二张,因为他们逼死了李武两边的嫡系继承人,总之太平公主和二张之间有嫌隙。”
  “原来如此。”仲孙袭颔首表示了解。
  “皇上似乎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把事情给压了下来,但太平公主对二张越来越放肆一事颇有微词,这也是她近来都留在宫中的原因。”
  “看来她确实有可能对年时不利……”仲孙袭沉吟着。
  “所以大师兄,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一定要替我保护他!”她清澈的大眼里蓄满了焦急的泪水,但始终没有落下。
  在他面前,她不会哭的,即使是再难过、再心急也不会,她只会出现快要哭的表情。
  即使笑脸是给雍震日也无所谓,即使拥有的是她难过的一面也不要紧,他很乐意承受,但,她从来不给。
  仲孙袭百感交集地凝视着她,最后终于开口——
  “我答应你,去告诉他这个消息。”
  仲孙袭循着雍震日可能回京的路线一路赶到边关,却发现自己错过雍震日再回头找到他时,离他进京的期限不到五天,他们已经非常接近长安了。
  “我希望你不要去。”仲孙袭没有跟他废话,开门见山的说。
  随行侍从只有万二一人的雍震日,看着这个尔偶会替他带来冯京莲消息的师兄,缓慢皱起眉心。
  “我不懂你的意思。”
  “京城有危险,如果你回京的话,太平公主将会有所动作。”仲孙袭十万火急的说。
  他没说出这是从冯京莲那儿得到的消息,因为除了他和师父还有冯叔三人,没人知道冯京莲入宫的事,也是冯京莲要求保密的。毕竟她是隐瞒已婚身分入宫,太多人知道的话难免会扯上麻烦。
  “为什么公主要对我们不利?”爱斗蟋蟀的万二,身上还挂着养蟋蟀的小竹筒,但里头什么也没有了。
  “你们这一路上有遇到袭击吗?”仲孙袭还是认为要下手的话,太平公主会在途中下手,目的不仅仅是让雍震日无法回京,而是要让他彻底消失在人世。
  理由其一,这将比在京城动手简单许多,且不容易追查到幕后主谋;其二,暗中处理掉雍震日,可以让他背负抗旨不回京的罪名,太平公主就能师出有名的挞伐主张让雍震日回京的二张,藉以挫挫他们的锐气;其三,等到雍震日死亡的消息传出,太平公主便能以二张识人不清为名目,彻底除去张氏兄弟。
  “没有,咱们一路上都很平安。”万二率先回答。
  虽然预料有误,仲孙袭并不气恼,在脑中盘算着可能的原因。
  也许是冯京莲过于担心了,太平公主根本没打算对雍震日不利,又或者她打算抢先一步拉拢和雍震日的关系……
  “仲孙,我们一定得进京的。”雍震日突然说道,一旁的万二赞同的点头。
  “战争残酷又可怕,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宝贵的性命,每一条都不能浪费,我们想要用那些可贵的生命去换回和平。所以,我一定要见皇上一面,即使议和不是件一天两天内就能完成的事,但至少要让皇上了解那边的情况,这就是我非进京不可的原因。”
  雍震日此刻的表情就跟决定上战场时一样坚定,而仲孙袭讶异的发现就连万二也是。
  战场究竟让人经历多大的遽变,从男孩蜕变成男人?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游走于各处战场,给予绵薄帮助,且自从冯京莲上京后,越来越多时间待在长安的仲孙袭怕是无法理解。
  “总之,话我已经带到,如果你们坚持要进京的话,就让我同行吧。”仲孙袭没有多做解释,坚持陪他们上京。
  他们也都没问仲孙袭是怎么知道的,毕竟他向来神出鬼没,总能探知很多事情。
  “随你。”雍震日状甚不在意。
  万二倒是露出了笑容,兴致勃勃的说:“大师兄,陪我过几招吧,我现在很强的!”
  “在屋内不方便,咱们找一处空地去。”
  “好!我去找。”说完,万二一溜烟不见踪影。
  仲孙袭将视线从万二的背影拉回来,看着经过战争洗礼变得更加沉稳的师弟,忍不住低喃:“我可以想见小京见到你一定会又哭又笑。”
  冯京莲一定会骂他不听劝执意要进京来,又会很矛盾的因为见到他而欣喜若狂。
  说来,她定是盼望见到他的,先前她一心忧虑雍震日安全来找他的那次不算,前一次听她谈起雍震日即将回京时,她看起来是多么的期待兴奋,但是为了他的性命着想,她宁可忍着思念不见他。
  “小京?她在京城?”耳力极佳的雍震日听见他的低语。
  不确定冯京莲是不是会去见雍震日,仲孙袭随即回答:“不,我只是说很可惜你不是回乡,她一定等你等很久了。”
  闻言,雍震日搁在腿上的手握紧成拳。
  “我啊,其实很自私,因为要走了,又怕战事结束回乡时她已经嫁做人妇,才急着把她迎进门,成亲三天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知道她一定很难受……但是每当战事吃紧、我军防线被迫往后撤退时,我便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决定。”雍震日站起身,背对着仲孙袭,继续道:“只要我还守着那里,防线绝不会后退超过一里。”
  唉,他这个看似任性的师弟,其实最接近师父想塑造出来的完美弟子——他拥有最强悍的灵魂。
  “也许小京只想和你安稳的过日子,住在哪里都可以。”仲孙袭暗示他可以搬离他们住的村子,远离战场。
  “我会上战场,除了保家卫国以外,还有一样东西是和她相提并论的,那就是灵魂。如果我无法扞卫自己的灵魂,走在自己决定的正道上的话,我将不再是我;如果我不是自己,又如何谈守护她,爱她呢?”
  雍震日回过头,铁灰色的眸心充满凛然决心。
  “这么告诉她吧——我不想要将来有一天灵魂被折断。”
  她只有在他穿着章服,通过宫门时远远看了他一眼。
  看到他平安,她松了口气。
  也许真是自己瞎操心了,她暗自告诉自己,一转身就碰上张易之。
  “你也来看定远将军?”面若桃花的张易之对她眨眨眼。
  冯京莲注意到他靠得很近,几乎快贴上自己。“张大人,日安,恕奴婢还得回公主那儿,先行告退。”
  她动作僵硬的行了个礼,没打算回答他的话。
  “哎呀,我话还没说完呢。”张易之看起斯文瘦弱,但到底是个男人,在体型上占有优势,轻易挡住了她的去路。
  真要比的话,她绝对有力气把张易之摔出去,但——
  不能惹是生非,不要过于张扬,凡事低调,明哲保身……她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仲孙袭告诫过她的话。
  “张大人还有事?”冯京莲没有甩开他的手,逼自己冷静应对。
  “怎么,就算没事难道我不能留住你?”他的手慢慢地往她的手臂抚去,神情却是一派温文真诚。
  真是令人作呕!
  虽然早识清宫内多得是这种戴着宅心仁厚的善良面具,私底下却干尽坏勾当和下流之事的人很多,她仍然无法压抑心理上的不舒服。
  “我说啊,你喜欢像定远将军那样浑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闻起来都是汗以及血腥味的屠夫吗?屠夫……嗯,我真是说了句颇具深意的话,太聪明了。”张易之的自恋表露无疑。
  “他闻起来才不是那个味道!”冯京莲克制不住自己为有人看轻雍震日而大动肝火。
  她可以忍耐被他摸一下、吃点豆腐,但侮辱到雍震日就不行!
  张易之媚人的眼瞬间眯了起来,目光带点寒意,可很快又恢复轻浮的调调,继而一手绕过她的腰,把她拉进自己怀中。
  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在张易之的怀里和雍震日的相比是天差地别!
  冯京莲注意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就算有好了,恐怕也没人敢忤逆张易之,定来个视而不见。
  “看来你是有心仪的人才会拒绝我了。”张易之俯身向她,一股浓郁的香气随即扑鼻而来。
  冯京莲瞬间刷白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真的快吐了!
  张易之误把她发白的脸色当成是畏惧,感到很满意,接着退开。
  “放心吧,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会让你心甘情愿投向我的怀抱。”他说完便离开了。
  冯京莲的第一个反应是弯下腰狂呕出秽物,眼泪不能克制的落下。
  她不会承认那些从眼睛里跑出来的水是眼泪,也不承认那是害怕所造成的,一切都只是不甘心!如果张易之只是个普通人,哪轮得到他来欺负自己?
  受人宠爱就无所不能了吗?他们怎么不去看看那些吃不饱的人民在哀号?怎么不去了解她重视的人正为了这些一无是处的人在战场上拚命?
  “心甘情愿……投向你的怀抱……?”她粗鲁地抹掉嘴边残留的秽物,眼神愤怨。
  这是她第一次对人性产生质疑。
  皇上的召见,并不如风声所言是替雍震日加官晋爵的。
  不知道是以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冯京莲想不起来,但真的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像不小心拿水泼到别人那样的小事,雍震日就被罚杖一百——用粗荆条绞成的刑具鞭笞他的背,等到背一片血肉模糊时再换成臀和腿。
  最可恶的是,不是她担心的太平公主下的手,而是张氏兄弟。
  那天不知为何她竟然能在场服侍,虽然她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但一想到能和他这么靠近,她仍感到一丝丝欣喜……以及不踏实感。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分要轮到在皇上身边当差是不可能的,这样的不安,在张氏兄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搬弄是非,陷害雍震日时,她突然懂了。
  这就是张易之的意思,所谓的“心甘情愿”,根本不是指她的真心,而是顺从!所以他要她知道忤逆他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当雍震日被拖出去时,她动也不能动。
  一动,她和他的关系将会被人知道;不动,她心如刀割不断淌血。
  在慌乱中,她想着要保的应该是他,不是自己,但是她太害怕了,竟然连动都动不了。
  她听见万二在求饶,但皇上说累了交给二张去处理后便离开,二张随即说不得有人求饶,否则求饶者一并严惩。
  她也听见刑具大力甩在他身上的声音,一声一声都像鞭在她的心上……她记得自己向张易之下跪——从小到大,她连父母、师父都没有跪过——骄傲的自尊被狠狠地踩在地上任人践踏,她只希望张易之能放过他……
  后来呢?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莫名其妙睡了一觉的她,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呢……”看着巍峨的大明宫,她茫然地问,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
  站在她身边的只有仲孙袭。
  “公主……听说是太平公主主张要留他,并力保边疆的战事无他不行,才让人把他送回边关去。”
  “伤呢?他伤得重吗?有让他养伤吗?”冯京莲神情慌乱的喊道。
  仲孙袭看着深受打击的她,明白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在她心里留下了伤痕,也怪罪自己无能。
  “既然是太平公主开的口,张氏兄弟也拿他没辙,岁时得到了良好的照顾,没事的。”他昧着良心说谎。
  事实上太平公主当晚便把他送出城外去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恐怕连大夫都没有看,只能祈祷有万二在,能帮助他好过一点。
  听了仲孙袭的话,冯京莲渐渐冷静了下来,目光重新转向外头的大明宫。
  “他为什么要来呢?”她喃喃自问。
  仲孙袭给了答案,“他是来告诉皇上边关的情况。”
  “是我的错……”如果不拒绝张易之,他也不会受那么重的刑罚,还是那种无意义的罪名!
  冯京莲的侧颜,浮起一丝伤痕。
  “你已经要我去提醒他了,但是岁时他不想……他说……”仲孙袭试图安慰她,但是面对这样的她,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为什么我当时不跳出去呢?如果我不是那么害怕就好了……为什么他们会那样对待他呢?他帮他们守住了边关,也等于是守住大唐的每一个黎明啊……”说到最后,她已是声嘶力竭。
  见她对着不远处的大明宫嘶喊,仲孙袭明白她的问题并不是自己的安慰就能给得了答案,只能静静地陪着她,任由她发泄痛苦。
  “大师兄,臣究竟是什么呢?”她问。
  仲孙袭思索着,却久久回答不出来。
  “其实我知道的,不用你告诉我,我也很清楚。”冯京莲每说一个字,就更冷静一些,到最后她渐渐扬起一抹浅笑。
  仲孙袭直觉她的情况不对劲,“岁时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他说出那句话时,一阵狂风刮过。
  等风声渐歇,他打算再说一次时,却听见她呢喃着——
  “我不想要将来有一天灵魂被折断……他是这么说的吗?”
  原来她有听到。
  也是,只要是雍震日说的话,她一句也不会错过。
  “大师兄,你说过无论我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你帮忙,现在还算数吗?”她用手压着被风吹乱的发丝,转头笑问。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无论现在她说出任何要求都不该答应,但是如果不答应,她肯定自己一个人也要办到。
  “你说吧,我早已做好陪你入地狱的打算。”仲孙袭带着疼宠的苦笑道。
  说到底,他也拒绝不了她。
  冯京莲调回目光,仿佛对大明宫宣战一般,定定地开口——
  “我要当官。”
  如果他守护着远方的黎明,那就由她来守护他的黑夜。
  守护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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