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经常把侑萱抱在怀里,说:“宝贝女儿,你笑起来真可爱,好像红苹果哦,你要常常对爸爸笑,要不断告诉爸爸,你好爱好爱他……”
六岁的方侑萱没有说不要,相反地,她乖巧地应了声好。但那时候她已经知道,生活没有什么值得开心。
因此,即使她清楚自己笑起来像苹果,也不爱笑,大部份的时间,她的眉头是皱着的,小小的年纪老是寒着一张脸,没有六岁小孩的童真。
也许是家庭环境造就她的怪异吧,她出生于一个奇怪的家庭——
她的外公外婆是地方首富,去世后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独生女儿,独生女儿嫁给另一个首富的儿子,生活优裕得让人眼红。
侑萱的爸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照理说,有感情基础的两个人,应该不难经营一段完美姻缘,可惜,婚姻是种充满变量的关系,就算感情基础再雄厚,也不能为婚姻挂太多保证。
结婚半年,侑萱的爸爸有了外遇。
他对妻子说,他是认真的,从没这么想要一个女人过,他很抱歉娶她、负她,希望能得到她的成全。
很可惜,侑萱的妈妈也是认真的,她一样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想要丈夫的心,她也很抱歉自己不愿意离婚,执意把他留在身边。何况,当时她怀孕了,她以为一条小生命能够为自己挽救婚姻,能扭转所有不利自己的状况。
两个固执的男女让情况陷入僵局,侑萱的父亲用行动来表明,这辈子,他只爱外遇女子林静雰。他不顾父母亲的反对、不顾怀孕妻子无助的泪水,只身搬出家里,与真爱赁屋而居。
他说:他的态度越是模棱两可,侑萱的妈妈受伤越深。
他和林静雰在外同居,不多久,也生下一个女儿,她从母姓,叫做林侑亭,只比侑萱小半岁。
偶尔,侑萱的爸爸会回来看侑萱,机会不多,但侑萱妈妈把握每次丈夫回来的机会,为他做菜、为他打扮自己、为他找到共同话题、为他营造一个幸福家庭的假象。
她总是欺骗自己,幻想丈夫是离家赚钱而不是外遇,这种幻想不健康,却让她遗忘妒忌和痛苦。她盼望丈夫迷途知返,重返家庭,可惜每次……都是以失望做结局。
她常把侑萱抱在怀里,语调甜蜜地对女儿说:“侑萱啊,妈妈从六岁就爱上爸爸,我每天都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能够嫁给爸爸。”
这些故事,侑萱听过很多遍,多到不必麻烦大脑就能轻易背诵。
在还没进爷爷公司上班之前,爸爸都是喜欢妈妈的。
他们一起念书、一起上大学,一起出国拿学位、一起进入社会当新鲜人,所以两人结婚半点都不勉强,他们承诺过要彼此扶持、相互照顾,要共同走过这辈子。
但后来,爸爸认识爷爷的左右手林爷爷,再透过林爷爷认识他很爱跳芭蕾舞的女儿林静雰,瞬地,爸爸就变心了,迅雷不及掩耳。
在这件事上头,侑萱学会,爱情是种坏东西,它不能给任何人任何保证,它说变就变,早上还在的感觉,到了晚上就会变成憎厌,而且它很自私,伤人也无所谓。
爸爸不断跟妈妈提及离婚,但妈妈总是习惯性回避这个话题,继续活在自己设定的幸福婚姻里,何况公公婆婆挺她,宁愿要媳妇也不肯要被狐狸精迷昏头的不孝儿子,他们选择跟媳妇一起住,不愿意搬去和儿子同居。
只是公公死后,婆婆软化态度,接纳了林静雰,搬去和儿子住,直到去年底过世,林静雰以长媳名义参加丧礼,这让侑萱的妈妈大受打击。
侑萱妈妈叫做程馨仪,在附近小学当美术老师,她的图画得很棒,有绝对资格开画展,许多学生希望能跟她学画,但程馨仪拒绝了,因为她要把时间留给丈夫和女儿。
每次丈夫要回来,她都会跟学校请假两天,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得焕然一新,煮了满桌子丰盛菜肴,再把女儿打扮成小公主。
她周而复始地重复同样的话,不停对不爱笑的女儿洗脑。
“侑萱,知道你笑起来有多美吗?你要多对爸爸笑,还要告诉爸爸,你好爱、好爱他。”
侑萱是个听话的女儿,所以每次爸爸回家,不爱笑的她,总是勉强自己,随时随地把笑容挂在脸上。
去年,妈妈生病了。
她辞掉工作待在家里陪女儿,侑萱拉着妈妈想学画画,但是妈妈说:“侑萱啊,爸爸不喜欢爱画画的女生,他比较喜欢会跳舞的女孩,你可不可以认真学舞蹈,让爸爸爱死了侑萱?”
她讨厌跳舞!
拉筋很痛,每次上完课,她全身骨头好像快要断掉,可是为了让妈妈高兴,所有的痛,她通通忍下。
她厌恶跳舞,但别人跳一个小时,她咬紧牙关狠练几小时,老师说她是天才,是天生注定来跳舞的,侑萱没反驳,但她心知肚明,若不是为了让爸爸妈妈快乐,她不会做这种事情。
上个月,她拿到幼儿组舞蹈比赛的冠军奖杯,当她把奖杯捧到爸爸面前,爸爸高兴得不得了,抱着她,转三个大圈圈,转圈圈的时候,她眼角看见妈妈的笑脸。
那天,她暗暗对自己发誓,要当个伟大的舞者,让妈妈好快乐。
昨天爸爸打电话来,说要回家。
妈妈的身体不舒服,她还是撑着,一边吐、一边打扫家里。
她做了好吃的饭菜、把侑萱打扮成公主,然后坐在客厅里等爸爸,她们从六点等到十二点,等得累倒在沙发边,但爸爸爽约了,他没出现。
今天早上,妈妈开始发烧,她勉强走进房间睡觉,侑萱很乖,把满桌子的食物一盘盘倒进厨余桶里,拧了条干净抹布,踩在椅子上擦餐桌。
门铃响的时候,侑萱正拿着抹布擦桌子,雪白的洋装上沾了菜屑,她跳下椅子,奔到屋前打开门,在看见爸爸那刻,皱起的双眉立刻转换成笑脸,“爸爸回来了,侑萱好想你、好爱你哦。”
方毅达弯下腰,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爸爸也好想侑萱、好爱侑萱。”
“下个星期,老师要带我去参加舞蹈比赛哦,我要再拿一个冠军送给爸爸。”
“真的吗?我们家侑萱要变成舞蹈家了,高不高兴?”
“爸爸高兴吗?”
“当然高兴,穿着舞衣的侑萱肯定比仙女更美丽。”
“嗯,爸爸高兴侑萱也高兴,侑萱一定要变成很有名、很有名的舞蹈家。”她压下对舞蹈的厌恶,决心为爸爸、妈妈办到。
“好,到时候我要告诉所有的人,看!那个最漂亮的小女生就是我的女儿。”
侑萱笑得更甜了,像沾上朝露的红苹果,引人垂涎。“那爸爸要送我很大很大束玫瑰花呦。”
“那有什么问题。对了,妈妈呢?”
“妈妈在房间休息。”侑萱乖巧道。
妈妈教她很多遍,她越乖,爸爸才越喜欢回来看她们母女,她心底明白,妈妈有多盼望爸爸回家,无论如何,她都要当个好女孩,让爸爸看重自己。
“我上楼去找妈妈。”
“好。”她先进屋,替爸爸拿拖鞋,目送爸爸上二楼,她的巴结笑容一直挂在脸上,不褪。
侑萱把桌子整理好后,从冰箱倒冰茶准备端给爸爸喝,她小心翼翼走到妈妈房门外,却意外地听见里面传出争执声,她想也不想,冲进房间。
她的出现让毅达诧异,他闭上嘴、背过身。
侑萱看看妈妈再转头望望爸爸,她轻轻把剩下半杯的冰茶放在桌上,走到母亲床边,细瘦的双臂环住母亲的脖子。
她没说话,却摆明了立场,挺妈妈。
须臾,毅达叹气,缓了急促口吻。“馨仪,你再考虑考虑好吗?僵持对谁都没有好处。”
馨仪没有哭嚎,只是任泪水冲刷,在脸颊上冲出几道墨黑。她吞下哽咽,挺直背脊,坚持道:“我不离婚,从结婚那天你就知道的,我承诺过的话,不后悔。”
“这是何苦,你为难的不只是我,还有自己。”他苦口婆心。
“我苦……没关系,只要能等回你的心,再苦都甘愿。”
“你等不回我的,我爱静雰,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
他的斩钉截铁再度辗过她的心,多残忍,他怎会以为她是无敌金钢,辗不破、踩不碎?
“爱是会改变的,以前你也爱过我。”馨仪虚弱道。
“那不是爱,我解释过很多次了,那是兄妹、是朋友之情。请你体谅我,侑亭马上要念小学,我必须给她一个姓。”
毅达几乎要跪地哀求她了,侑亭的身子不好,她的生日什么礼物都不要,只想和爸爸一样姓方,这个在别的孩子身上理直气壮的微薄愿望,竟然成为女儿达不到的梦想,想至此,他就觉得愧对侑亭。
“你给吧,我愿意收养她,但我不离婚。”
馨仪坚定摇头,如果这辈子有什么事是她必须坚持的,大概只有爱情这件事,虽然这份坚持造就她的痛苦。
“求求你,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爱我,就别折磨我,好不好?”
“所以,离婚是一切问题的解答?”她忍不住苦笑,这个时候,他居然在意起她爱他?
“没错,离婚后,你可以为自己而活,重新找到一个好男人,过着幸福日子,至于侑萱,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她没接话,垂首,泪水在棉被上晕出一片伤心痕迹,他连这个都想好了……也是,对于离婚,他已经计划多年。
“静雰保证,会对侑萱、侑亭一视同仁,我也向你发誓,我会尽全力栽培侑萱跳舞,支持所有她想做的事。至于你,你要多少赡养费,只要你开口,我都不拒绝。”
“即使我要走你全部的财产?”
“对,即使你拿走我全部财产。”他答得毫不犹豫。
馨仪缓缓摇头,这一刻,她终于认清。
当男人愿意付出所有,换得自由,她还能不明白,他有多恨她?真可悲,她的全心爱恋竟造成他的无奈与痛恨……爱情,还真是勉强不得的东西。
“你忘记了,我很富有,在你身上,我从未想过金钱。”
语毕,偏头,她看见梳妆台镜中的自己,再浓的妆都掩不去自己的苍白憔悴,泪水冲刷出的墨痕让她看起来像鬼,为了等待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她付出全部生命,可他不心疼,只心疼另一个女人得不到名份。一个妻子做到这田地,真失败,对不?
她前辈子肯定做了不少坏事,才会撞上不幸。
“我知道你不缺钱,好吧,除了钱,你还有什么条件,提出来,我们讨论。”
“如果……我要侑萱呢?”紧抱住女儿,她知道毅达真心疼爱优秀可爱又懂事的小侑萱,除了疼爱,他对女儿有很深的罪恶感,如果是这个条件,他多少会犹豫不决吧?
的确,她的条件为难到他了,但,并没有太久,他做出决定。
“如果侑萱是你的条件,好吧,毕竟她是你一手带大,也离不开你。不过,养育她、照顾她、栽培她的责任,我不会推卸。”
说到底,还是钱,他怎么就听不懂,她从来不缺钱。
侑萱才六岁,但她聪明得不得了,她听得懂,爸爸为了林阿姨不要妈妈也不要自己,她美丽的脸庞浮起一个不该在六岁孩童身上出现的沉重表情。
相同的沉重也出现在馨仪脸上,真可悲,她还以为侑萱是自己牵制丈夫的武器,原来为了离婚,他可以不顾一切。
走到这个地步,她的自欺欺人实在太愚蠢。“我完全懂了,无论如何,你都要离婚。”那么明白清楚的事仍然叫她喉头一紧,忍不住地,哽咽。
侑萱望向爸爸,许久,久到她几乎变成蜡像,习惯在爸爸面前挂上的笑脸隐去,首次,她看着父亲的眸子里,带着恨意。
接触到女儿的目光,他倏地一惊,对于侑萱的不谅解,他很抱歉,但他必须结束这个早该结束的错误婚姻,再拖下去,对两个人都是沉重负累,他盼望女儿渐渐长大,能够理解。
侑萱爬上床,小小的手臂环住母亲,柔声说:“妈,不怕,侑萱不离开,侑萱马上就长大了,我会照顾你。”
馨仪回抱女儿,是啊,她还有女儿。
她叹息,轻声说:“再等等吧,等我把离婚协议书签好,我会寄给你。”
第一次,她正面响应离婚这个话题,可不明所以地,他心底打个突,隐隐生起不安。
她瘦骨嶙峋的手臂紧抱住女儿,手背上,一道道青筋明显浮现,他猛地发现妻子的削瘦,是他疏忽了吗?多久了?从什么时候,从不上妆的馨仪开始化起浓妆?
“馨仪,你……”不舒服吗?
他话未说完,她截下。“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他定眼望她,猜测着、怀疑着。
她对住他的眼,添上一个凄然笑脸。“你回去吧,我会联络你。”
侑萱没注意到爸爸什么时候离开,等反应过来时,她发现妈妈又哭又笑,抱住自己的身子热得像火炉,她轻轻摇晃着侑萱,把热得烫人的脸颊贴在女儿冰凉的脸上。
侑萱拍拍妈妈的背说:“妈妈不怕,爸爸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要他,他是坏人。”
“不,爸爸是好男人,他只是不爱妈妈。”
这个事实,馨仪从来都明白,只是假装不知道。若不是他太好,怎会让她沉溺深陷得无法自拔?
“妈妈更好,他不爱妈妈是他笨蛋。”侑萱低声啜泣,母亲的病容让她恐惧。
“侑萱说得对,可惜爱情会让人变傻。”她捧起女儿挂满泪痕的小脸,认真问:“侑萱,记不记得妈妈说过,一件事情要试过几次才能放弃?”
“三次。”
“答对了,可是妈妈对爱爸爸这件事太有耐心,试了三千次、三万次都没成功,还在继续试,笨的是妈妈不是爸爸,我应该试三次就好。”
“不对,妈妈很聪明。”侑萱安慰妈妈。
馨仪抚摸聪明乖巧的女儿,忍不住落下泪水,往后……剩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再不甘心,她还是得把女儿送出去啊。
“侑萱要记住妈妈的话,什么事都试三次就好,不要花太多的心力和时间去欺负自己,否则会像妈妈这样,越试越不甘心,到头来,吃了亏,别人还要怨恨你。懂不?”她不要女儿重蹈覆辙。
“懂,侑萱只试三次。”
“就算是很喜欢、很喜欢的男生,如果他拒绝你三次,就不要再试了,转头、离开他,不要犹豫,好不好?”
“好。”
她深望女儿一眼,把她紧抱在怀里。“这样,妈妈就放心了。侑萱陪妈妈睡一下下好吗?”
“好。”她从来不会拒绝妈妈的要求。
她在妈妈身旁躺下,小小的手心没忘记一下一下拍着妈妈,像妈妈平日哄她睡觉那样。
但是,即使程馨仪只要侑萱试三次,她还是一句一句说着方毅达的好。
“那年啊,妈妈失去你外公,是爸爸在我身边,搂着我、拥着我,告诉我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摔断腿,爸爸每天背着我上下学,当我的人形轮椅……”
馨仪喋喋不休说着,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的感情还算不上爱情?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侑萱把麦片泡进牛奶里端进妈妈的房间。
妈妈昏睡很多天了,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全身滚烫得吓人,害她不敢离开妈妈太远,她经常睡到一半就被恶梦惊醒,冲下床、跑到妈妈房间,把手指头伸到妈妈鼻子下面,试试她有没有呼吸。
要确定妈妈鼻子下方有暖暖的气息,侑萱才能安心。
妈妈一天比一天苍白,侑萱也一天比一天瘦弱,冰箱里面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她圆圆的苹果脸变成小瓜子,下巴尖尖的,整张脸只看得见那两颗又黑又大的眼睛。
她把早餐端到床边,轻轻放下,推推妈妈说:“妈妈,吃早餐好不好?”
侑萱碰到妈妈的手臂,好奇怪哦,妈妈不发烫了,身子变得冷冷的。
病好了吗?侑萱扬起笑脸,再推一次妈妈。“妈妈,快起来吃东西,吃饱了,我们去迪斯尼乐园玩。”
妈妈之前说,等她病好,要带侑萱到迪斯尼乐园玩,她从来没去过迪斯尼,不知道乐园长得是圆还是扁,但她一心想去,因为能够去乐园,就代表妈妈的身体恢复健康。
可是……妈妈一动不动,她用力拉了拉妈妈的手,她还是不动。
“在赖床哦,妈妈说赖床是坏习惯,好孩子不可以赖床的呀。”
她语调刻意放得轻松,试着隐去心中不安,她握住母亲的手,很冷、很硬,没有以前的暖暖软软。
“妈妈,快吃东西啊,你不是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吃饱才有力气工作。”她不死心,弯下身子,捧住妈妈的脸,在妈妈耳边说话。
她的手指头放在妈妈的人中,那里冷冷的,没有暖暖的空气进进出出。
心突然间冷了,像妈妈的手一样,她不认识死亡,但隐约知道死亡,她除去鞋子,爬到床上,躺在妈妈身边,继续说话。
“妈妈,你是不是睁不开眼睛?再试试吧,要试三次才可以放弃哦……妈,我真的好想跟你学画画,你教我画画,我也不放弃跳舞,让爸爸高兴,好不好……妈,其实没有爸爸没关系,侑萱真的不要紧ㄟ,又不是只有我们家没爸爸,小健家也没爸爸啊……侑萱有妈妈就够啦,我们去迪斯尼、去美国、去英国,我们自己去……”
她不停说话,一颗颗滑下的泪水叫枕头吸了进去。
没有人教过她,妈妈死掉的话,她应该怎么做,只能在惊惶恐惧间,逼迫自己适应接受,接受爱她的妈妈再也不会紧紧、紧紧地抱住她。
从清晨说到中午,她不停说话,口干舌燥,脑袋里像有人拿着大棒子在猛敲,痛得她想要尖叫。
念头滑过,她想起来,这个时候,应该打电话给爸爸。
一个号码、两个号码,她发现自己的手指头在发抖,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好害怕。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妇人。
“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达。”她很有礼貌,连哽咽都压了下来,妈妈说,她要当个有家教的好小孩。
“先生不在,他带太太和小姐去日本迪斯尼乐园玩。”
“哦,谢谢,再见。”
他们去迪斯尼乐园了,真好,她没有去过。侑萱回到床上,继续躺在妈妈身边,嘴里唱着妈妈常唱的催眠曲,没忘记帮妈妈把棉被拉高,太冷了,妈妈会感冒,要是再发烧就不好。
棉被下,她紧靠着母亲,暖暖的小手仍不放弃煨暖母亲。
一个小时后,她又拨出同一个电话号码。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达,请问他在家吗?”
“你耍白痴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他们不在。”这次,中年太太的声音里出现不耐烦。
她不是耍白痴,只是不晓得那个迪斯尼乐园不在他们家旁边,不晓得那个地方很遥远,得搭飞机,是好几天才能完成的行程。
侑萱挂掉电话,回自己房间找几本图画书,念书给妈妈听,她认得一些字,不认得的,就用自己的意思说,她把妈妈的手压在自己脸上,继续温暖妈妈,等她把所有的故事书都念完一遍后,又走到电话边。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达,请问他回来了没有?”
“你是来闹的是不是?我要讲几次,他们去日本了,不在家!”说着,卡擦!她用力挂掉电话。
她扳动手指头,一次、两次、三次,她试完三次了,妈妈说,试三次就可以放弃。于是她放弃向爸爸求助。
侑萱下楼、换鞋子,她没忘记,妈妈交代过,如果哪天妈妈出事,要到学校找卢校长,校长的儿子是律师,他可以帮侑萱很多忙,而且妈妈存了东西在他那里,要记得带回来。
推开家门,她把门锁好,很仔细的做到妈妈的每项要求,但还是在绕出巷口时,被一部呼啸而过的机车撞倒。
对方没停下来,骑着机车继续前进,侑萱没有心情哭闹,尽管额头流下温热的鲜红液体模糊了视线,手肘、膝间传来阵阵刺痛感觉,她还是勇敢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继续往学校方向走,她必须找到卢校长。
侑萱穿着一身黑色洋装,长长的头发用黑色发箍固定好,白皙的额头包着纱布,右手和两条腿都扎了绷带。
整体而言,她有些狼狈,但她的态度骄傲尊贵得让人看不见她的狼狈,才六岁,但好有一双世故成熟的眼。
侑萱走在卢叔叔身旁,卢叔叔帮她提行李箱,箱子不大,里面装了舞衣和妈妈最喜欢的画册,她捧着妈妈的遗照,不让人代劳,相片里,妈妈笑得很灿烂,无忧无虑、无病无痛。
卢叔叔是校长的儿子,他在当律师同,妈妈把身后事全托给他,他帮忙办丧事,替侑萱把房子卖掉,还帮她把多到花不完的钱成立信托,校长奶奶说,不要担心,卢叔叔会照顾你,不让人欺负。
爸爸家的院子相当大,有游泳池、花圃和许多她不认识的大树,他们从大门口走到屋里至少要走上十几分钟,可她并不喜欢这里。
门打开,一个阿姨走出来,冲着她笑并弯低身,对她说:“侑萱真的好漂亮哦,比阿姨想像的还要美丽。”
侑萱知道她是谁,她没有妈妈美,没有妈妈温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很讨厌。她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喜欢她,难道真的因为她很会跳芭蕾舞?暗暗地,侑萱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她要跳得比她好一百倍,帮妈妈把爸爸抢回来。
“侑萱,叫阿姨好。”卢叔叔轻声提醒。
她没叫,锐利的眼光闪过,让林静雰再扯不出笑脸。
“没、没关系,先别叫,侑萱还不熟我嘛。先进来,大家都在等你们。”她热情地伸过手要拉侑萱,侑萱闪身,躲开她的热情,迳自往屋里走。
这是个倔强的孩子,往后,磨合时期她有苦头吃了,静雰无奈摇头。
“对不起,侑萱有点紧张。”卢叔叔忙着解释。
这是侑萱未来生长的地方,他希望侑萱能住得惯,至少……要待到成年、不再需要监护人,他才能帮她安排新生活。
“没关系,孩子嘛,卢先生请进。”静雰笑笑,让客人进屋。
侑萱率先进到屋里,放眼望去,除了爸爸、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小女生之外,还有个穿西装裤、白衬衫的叔叔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生。
在爸爸家住了两个星期之后,她才晓得白衬衫叔叔叫做周信彬,是爸爸的同学,也是侑亭的心脏科医生,侑亭的心脏不好,导致身体羸弱,被风一刮就会倒。
至于那个大男生,是周医生的独生子,他和侑萱一样,很早就失去母亲,他们和方家是邻居,侑亭都喊他厉平哥哥。
从侑萱进门,周厉平的双眼就离不开她了。
她长得非常漂亮,比洋娃娃更美,大大的眼睛、翘翘的鼻子、和樱桃一样红艳的嘴唇,让人想咬一口。
她的皮肤很白,尤其在黑洋装的衬托下,看起来更白几分,她轻轻拉扯的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小梨涡,她的头发浓密黑亮,直直地披泄在身后。
唯一可惜的是,她有双愤怒的眼神,仿佛全世界都欠她。
厉平微微笑着,他从没见过这么生气又这么美丽的小女孩。
毅达见到侑萱,立刻迎上来,轻触女儿的手脚和她额上的伤口,心扭了,这阵子,她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他温言道:“侑萱,你还好吗?伤口痛不痛?”
她凝视爸爸的脸,很想露出苹果笑脸讨爸爸欢心,更想像以前那样抱住他说:“爸爸,侑萱很想你、很爱你。”
但她发觉自己笑不出来,也说不出同样的话。
是,她小心眼得很,忘不了妈妈死那天,爸爸正带着方侑亭在迪斯尼大玩特玩;忘不了妈妈抱住自己时,全身颤栗,而爸爸口口声声要求离婚。
毅达悲怜地注视着她和她手上的相片,缓缓蹲下身,说:“对不起,侑萱,我不知道妈妈生病。”
他不知道的事很多,不知道妈妈为了爱好有多辛苦,不知道很多人嘲笑她是个爸爸不要的孩子,不知道刮台风、地震摆动的夜里,她和妈妈抱在一起,吓得大哭……
她沉默地注视父亲。
“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发誓,以后会尽全力照顾你、爱护你,把以前没给你的,通通给你,侑萱,爸爸真的很爱你。”
爱她?侑萱不相信,为了和林静雰结婚,她连女儿都可以不要,这个不叫做爱。侑萱六岁,还没学会顶嘴,不应声,并不是因为她相信爸爸的保证。
“侑萱……”
毅达还想说话,侑萱低头,从口袋掏出一封信,交给爸爸。那是妈妈发烧时,叮咛她要亲手交给爸爸的东西。
“妈妈说,她不欠你了。”她望住父亲,口气不疾不徐。
毅达打开信,看清楚是离婚协议书时,他很抱歉,真的。
他和馨仪情同手足,他喜欢她,但不是男人女人之间的喜欢。遇见静雰之前他不懂,遇见静雰之后,他才了解爱情是什么。但……无论如何,再多的借口都隐不了他负馨仪终生的事实。
侑萱凝睇着父亲,父亲回视她,父女两人僵立在客厅中央,一个满脸罪恶、一个面无表情。
“侑亭,快过来,这是侑萱,你要叫姐姐。”静雰试着化解父女间的尴尬气氛。
侑萱转头,目光落在侑亭身上,她长相清秀,但比起自己差多了,她又矮又瘦,脸庞透着不正常的青白。丑!这是她对侑亭的第一手评语。
侑亭站到侑萱面前,怯怜怜地叫了声姐姐,侑萱没应声,冷冷的眼光扫过,她瑟缩地退两步,跑到厉平哥哥背后躲起来,拽住他的衣服,拿他当盾牌挡在两人中间。
真没用,才一眼就被吓到?侑萱在心底冷笑。
侑萱讨厌她,是她和她妈合力抢走爸爸、抢走她该有的幸福,这种妹妹,她不要。六岁的侑萱有着二十岁的沉郁,她不说话,单单用眼神,便谴责了这一家人。
厉平走向前,笑眯眼,像所有的大哥哥一样,揉乱妹妹的长发。“侑萱,你可以和侑亭一样,喊我厉平哥哥。”
侑萱把冷淡眼光转到厉平身上。他的眼睛很温柔、鼻子很温柔、嘴巴很温柔,连笑的样子都温柔得不得了,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把冷冷的她煨暖了,但她不喜欢这个大男生,因为他和这家人是同一国。
他不介意侑萱的冷漠,拉过她的行李箱,不容她反对,说:“我带你到你的房间,你的房间在二楼。”
厉平走开几步,侑亭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但侑萱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停下来,再度用那种能融化人的温暖语调催促,“侑萱,快过来啊。”
那个口气,好像几百年前,他们就很熟。
她仍然不动,厉平折回来,牵起她的手,他很有力气,侑萱甩不掉。
卢叔叔轻拍她的背,“侑萱,去看看你的房间,卢叔叔有话跟爸爸谈。”
卢叔叔的话,她听!微点头,侑萱乖乖跟着厉平走。
她的房间在二楼,很大,全部的东西都是粉红色,床、窗帘、地毯、沙发、书桌……这是个所有小女孩都喜欢的房间,但她不喜欢,对侑萱而言,这里是敌国,而她是被坏人绑来的人质。
厉平动手要拿走她母亲的遗照,她挣扎的侧过身,不让他得逞。
他朝她笑着,弯下腰说:“放心,我不是要抢走你妈妈,只是想帮忙。”然后搭上她的肩,推她走到柜子边。“把你妈妈放在这里好不好?”
柜子有点高,她构不到,但那里的确是个摆相片的好位置,考虑三秒,她把相片交给厉平,让他摆好。
他调了调位置,拍拍手说:“好啦,以后你随时都可以看见妈妈。”
他冲着她笑,明明关着窗,用空调调节室内温度的,可她却觉得有股春风拂过脸颊,带着温暖明亮的朝气。他的笑容,有着她不认识的魔力。
他没征求侑萱同意,就把她拉到沙发坐下,他坐在中间,侑亭、侑萱分坐两边。
“侑萱,以后你会常常见到我,我就住在你们家隔壁,暑假过后,你们要上小学,我会来带你们去新学校。”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大人。
“厉平哥哥会保护我们对不对?”侑亭抱住他的手臂,脸贴在上面说。
“对,要是有人欺负你们,就来找我,哥哥替你们解决。”他拍拍胸膛。
“姐姐,厉平哥哥很厉害哦,他每次都考一百分,妈妈说,如果我和哥哥一样棒,就要带我去美国迪斯尼玩。”
哼!又去迪斯尼,侑萱冷哼一声,这记得她不再向往那个梦想中的乐园,她讨厌这三个字。
“我不是你姐姐。”她瞪着眼,冷声道。
“姐……”侑亭眉头扭起,感到委屈,“爸爸妈妈说,你是姐姐,要我听你的话。”
“不必,你离我远一点。”说着,她臭脸离开沙发,走到柜子边,打开行李箱,把东西收进柜子里。
侑亭看着厉平嘟起嘴巴,她是爸爸妈妈的小公主耶,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话,姐姐好凶哦,她不喜欢她。
厉平拍拍她的头,“侑亭乖,你先回房间画图,我等一下过去找你。”
“好。”侑亭转身前,朝着侑萱的背影做鬼脸。
厉平无奈笑笑,走到侑萱身后,柔声问:“你打算一直生气下去吗?”
她生气,关他什么事?她板住脸孔,口气恶劣。“我生气还要你同意?”
他走到侑萱对面,审视她的脸。很奇怪,他就是喜欢看她,看她生气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像发现猎物的大狮子,他越看越好玩,忍不住想跟她多说话。
她虽然和侑亭一样小,但是讲话的口气像大人,她肯定比侑亭更好玩。
没有兄弟姐妹的厉平很有希望有手足,他很高兴除了侑亭之外,又多了个新妹妹,好玩的新妹妹。
“是不必,而且每个人都有权利生气,只不过没道理波及旁人,何况侑亭没做错事,你生气她就是不对。”他弯下身,与她平视。
“我爱气谁就气谁,你没有权力管。”她反口辩。
“对,你爱气谁就气谁,但生气侑亭的话,我不能坐视不管。”况且姐妹嘛,应该互相友爱。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妹妹也是你的妹妹。”
“我说过了,她不是我妹妹。”侑萱背过身,痛恨他的话,方侑亭不是妹妹,她是敌人、是坏蛋,是让她和妈妈不幸的女生。
“不管你高不高兴、否不否认,她都是你妹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恼了,气呼呼的鼻孔喷着火,动手将他往门外推。
“你出去。”
“不要,我喜欢待在这里。”
“可是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的事情很多,不差这一件。”
“我数到三,你给我出去。”她蛮了,用力拉扯他的衣袖,想把他拉出房门。
可是他很大只,侑萱拉不动十三岁的大巨人,拉了好半天,他还是站在原地,最可恶的是,他居然像阿拉丁神灯里面那个灯神,两只手在胸前交叉,笑眯眯的,由上而下俯视他的工人。他的表情让她觉得自己是笨蛋。
“出去。”她打开门,手指向外面。
他笑容可掬地对她摇头,然后用很温柔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我、不、要。”
“出去,不然,我要让你好看。”
好看?小丫头在威胁他耶,身为资优生,从来没被人威胁过,太好玩了,这个新妹妹不负他的期待。
他得蹲下身,她才能够与他平视,他想,这么小只,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好看,实在太好奇了。
“来啊,快让我好看。”他的眼睛闪过期待光彩。
挑衅!侑萱还不认识这两个字的定义,但很清楚他的态度,明明她就不想打他的,可是他一直把脸凑过来,说:你打啊、你快打我啊。
这时候,她再不动手就太孬了。人,不可以给别人看不起。
于是,不想被看不起的侑萱抬眼,视线绕过屋子一圈,看见柜子上摆一个鱼缸,缸子很大,但里面只装一点点水和一条鱼、两根水草,她走过去,展现神力女超人的气魄,捧起鱼缸,走到他面前,眼睛里面闪过一抹威胁。
他指指鱼缸,笑得更夸张了。“你要用这个对付我?不会吧?”
“我会。”她用力点头,高举鱼缸。
“你不会。”厉平赌她是个聪明的小女生,不会不知道,用玻璃砸人会把人砸去急诊室看医生。
“我真的会。”她笑得更有威胁性了。
“你不会。”他对自己的打赌充满自信。
可惜他下错注,她是没拿鱼缸砸人,但把鱼缸,但把鱼缸翻过来往他头上套去,水哗啦哗啦流了他满身,而那条无辜的红色小鱼,卡在他的鼻子上面喊救命。
她的老师一定没教过,要爱护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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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再见幸福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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