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6章

  他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单单一个重点——她,从此以后是他的财产。
  那年,他们回红色城堡时,正是小度一天一夜蜜月后,天空新降轻雪,积在人工除融旧雪的湿泽路旁,像婉蜒的白纱花边。
  松亚杰载着他的新婚妻子前往宿舍搬行李,堡内不见野玫瑰,一朵也没有。
  男学员在雪中空旷的广场奔跑、冲撞,接传橄榄球,女学员用水不再担心停断,爱欲女神鲜润澄透、水灵灵,宛如凡心真肉体。
  都说,令人感动的富豪少爷,出手阔绰、效率好,二十四小时内帮他们整顿了荒废二十余年的城堡,弄了个环境清幽人舒爽。
  只可惜,他们不住这儿了。富豪少爷办退学走人,他和妻子搬至五层楼房公寓,过起美满婚姻生活。他到哪儿,她就在哪儿。他带着妻子出队,也是妻子身为组织一员,有和他相同的慈善义务。
  二月烽火像南国春天第一颗爆裂树头的花苞,来得又烈又急无预警。长年驻守的国际军团再次动了起来,航空母舰上,各式飞行机体起降频繁。
  杜罄说的对,战争不会结束,他们迟早会再回来。结婚像战争,还是战争像结婚,这场战争来得像他们结婚那样地破坏和谐——
  “绮璐学姐!”急喊声在无国界慈善组织驻扎的医疗所扬得震天响,好像空袭突来的那种惊慌失措。“绮璐学姐!”那个叫杨提尔的男学员第三次出队,是丈夫派给她的助手。“绮璐学姐!绮璐学姐!”
  佟绮璐在连续的呼唤中醒来。铺了一层塑料垫一层毛毡的木板双人床,如故掀乱一边,另一侧的枕被整整齐齐,无余体温。佟绮璐望着那空床位,手从枕下抽出,她手里握着怀表,是结婚时丈夫给她的信物,像她给他项链一样,他说这表也是传家物,表里的青羽是绿宝石雕刻而成,本是他的家徽——松的针叶,父亲好友杜却说看起来像青羽,正好杜罄养的鸟儿也是青羽,青羽因此成为组织创建的标帜。他第一次出队任务结束时,他父亲把表给他,说他已经成人了,往后什么事得自己主意。
  阴惨惨的窗色,就在丈夫床位外两公尺不到的地方,一道闪电劈岔闪颤。佟绮璐弹开怀表表盖,才九个小时而已——丈夫到难民营出诊,时常得花上二十小时,甚至数天、数星期。她已经很习惯,怎么还在昨晚握着怀表睡了一整夜?
  佟绮璐坐起身,收好怀表,感到胸口闷重,她拍抚一下,压住喉头的怪异,下床穿好鞋子。除非丈夫也在,否则她得时时戒备,脱不得制服。
  “绮璐学姐,学弟他们捡到一个孩子……”
  佟绮璐打开门,杨提尔正好抬高手。“怎么了?”佟绮璐问他。
  杨提尔放下没敲着门的手,直接报告。“和亚杰老师到难民营的学弟,回程中途捡到一个孩子,他伤得很重,得手术——”
  “亚杰呢?”他的学生回来了,难道他没同行?
  “亚杰老师处理一个难产子宫破裂的妇女,目前无法回来……”
  佟绮璐点头。“你说的孩子呢?”边问边移动脚步。
  “在急诊间。”杨提尔快步走,几乎跑了起来。
  佟绮璐跟着前往急诊间。
  再次开战,他们驻扎的地方和多年前一样,但这儿已非废村,停战期改建成纪念和平医疗所。
  这医疗所设备相当简易粗陋,缺乏精密仪器,更别提手术室采光居然是两片向阳大玻璃,搞得白天闷热,室温超过摄氏四十度,放了沾血纱布没一分钟即有苍蝇飞聚,根本做不到所谓“无菌”。急诊间反而比较像手术室,他们进驻后,带来一些仪器,略做改变,在急诊间分隔一个区域动手术。
  躺在床台的孩子,伤得太重了!佟绮璐几乎吓到。明明,这几年,她看多了血肉模糊、肢体缺断的血腥场面,那面目全非的伤势却还是超过她的想象。
  学弟告诉她,孩子应该是在家门口遭到自杀式恐怖攻击波及,孩子的家人可能死光了,他们路过,听见猫般的叫声,空气胀满臭味,循声循味查看,发现一团黑的他,看起来像是被野兽咬过,奇惨无比,他们做了紧急处理,飞车将他带回来。
  光清创就花了半天,佟绮璐和几个学弟围在手术台,一站过了三餐,谁也没心思休息。孩子的一手一腿炸断了,他们输了很多血,用了很多纱布绷带,染了血又染了血。这不是没有过的经验,佟绮璐却觉得那血腥挥之不去,孩子细弱的呼吸,在她翻手覆手之间,那近乎糜烂的肉体为什么会是个孩子?
  每个孩子都是上帝用来提醒我们,这世间还有希望——这是出自泰戈尔?还是谁?
  佟绮璐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毁灭希望?她觉得头晕、呼吸困难,淬然地,她旋身跑出手术区,冲到急诊间外,还不够,她一直跑,她没想到多年过后,她是以这种方式重返和丈夫初遇的地点。
  那片树林复苏,又半毁,这场战事迟早将它全毁!
  佟绮璐跑到医疗所外细雨的夜色里,摘掉口罩,抓着胸口,手套上的血污沾满无菌衣,她弯倾身子,在一棵秃树旁,剧烈呕吐。
  一整天没吃东西,她吐出酸液,却觉得是血水,仿佛把她这些年累积的、在战地面对的血腥记忆,往外倒。
  她越吐越不舒服,双膝软瘫,跪了下来。
  “绮璐学姐……”杨提尔举着手电筒,出来寻她,警觉荒林那头的声响,他机伶地跑过去。“绮璐学姐?”
  佟绮璐回过头。“提尔……”气息不稳,美颜白得近乎透明。“你怎么出来了……”
  “你不要紧吧?”杨提尔将她搀扶起身。
  “伤员……那个孩子……”
  “都处理好了,我叫医佐注意着。”杨提尔打断佟绮璐的嗓音。“你站了一整天,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就好。”绮璐学姐毕竟是女性,体能无法像他们。出队之初,资深师长罄爸再三叮咋,别让已婚的绮璐学姐太操劳。他撑着她迈出步伐,回医疗所,送她进房休息。
  佟绮璐几乎是一沾枕,就睡了过去。这一觉,她梦见她母亲。一开始她和母亲走在桥上,母亲牵着她的手,桥下水流潺潺,后来不知怎地,她和母亲走散了。她在桥口回头找母亲,发现母亲在远方静静看着她,和蔼对她笑着,她想接近母亲,母亲便后退,退到桥的另一边,她焦急地叫“妈妈,母亲变了一个人似的怒意横生,说:“绮璐,你怎么可以回到这儿?你怎么可以在这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为什么要惹妈妈生气担心?妈妈不要你在这儿,你走,马上离开!马上离开!”母亲用力推她一把。
  她惊醒过来,冷汗浸身,身旁有沈稳呼息声,偏首一瞧,是丈夫回来了。窗外一片暗幕,床边桌上一盏小灯,照出他略透疲态的脸庞。她拿出枕下怀表,看一看时间,日期显示她睡了一夜又一天!她坐起,发现身上原本的脏衣物有人替她换过了。
  “亚杰……”她伸手摸他胡斑斑出头的俊颜,摸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巴,把他压在胸口的大掌包握在自己双手里,美颜轻柔摩着他修长的指。
  他们结婚没几个月,他接到出队任务,当时她还没受训结束,还没戴上贝雷帽,无法同行,更何况组织一向不派女学员出队,韦安平在组织里负责的是海洋研究船事务,从没出过一次队。杜老师说不是不派女学员出队,是希望她们可以留在组织当后盾,那些战乱地让男人去就行,尤其她结了婚,在安定的地方比较好。他出队的前一晚,她躺在他怀里,看着床头那个金色面具,新婚的甜蜜尚未自她情绪中褪去,她像个胶黏的小妻子离不开丈夫,她对他说,可不可以不要走,和她过安定的生活。他笑了笑,宠抚地摸着她的脸,给她讲了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那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分离,也是唯一一次……
  “怎么了?”松亚杰眼皮颤动一下,掀扬开来。
  “对不起。”佟绮璐仍抓着他的手,脸庞贴进他掌心,柔声说着。“对不起,吵醒你了……”
  松亚杰拇指轻滑她眼下淡淡的阴影。“肚子饿不饿?”
  佟绮璐摇摇头,顺着他指掌的微力,俯低脸庞,躺靠他胸怀。
  “你好几餐没吃……”妻子一直沈睡着。他前晚深夜回来,发现她穿着沾血的衣物,没做换洗,躺在床上,叫不醒。他知道她是太累了,体力透支。他帮她擦擦身子,换衣物,喂她喝了点营养补充液,接手她的工作——
  “那个难产的妇女,怎么样了?”她问着。
  “没事了,我才能回来。”他抚着她的长发。“绮璐……”他嗓音沉顿了一下。
  佟绮璐撑起身,瞅着丈夫。他将她压回胸膛上,像是不想让她看见少有的严肃深思表情。
  “那个孩子死了。”声调平缓传出。
  “谁?”佟绮璐嗓音抖颤地迸出,要抬起头。
  松亚杰压着她,将她抱紧。“他伤得太重了……”啜泣声敲在他心头,湿意逐渐染漫开来,他把她拥得不能再紧,似要揉进自己身体里。“过去了,解脱了,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佟绮璐呕了一声,挣开丈夫的搂抱,跳下床,哭着跑开,进浴室。
  松亚杰跟着下床,走过去。浴室的灯大亮着,他的妻子虚弱地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捂着唇时而干呕。他沉了沉眸,走向她。“绮璐,”蹲在她面前,说:“战事越来越吃紧,前阵子有多起屠杀事件,这几天自杀式的攻击更是频繁……”
  “亚杰老师!”学生暗夜叫门,从来不是好事。“国际军团送来伤员请我们医治!那个家伙情况很糟,胸部嵌了一大块炸弹碎片,至团的人说那家伙不能死……”
  佟绮璐又呕了几声。松亚杰皱一下眉,听着学生报告着消息,一面看着妻子。
  她说:“你快去……对不起,我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上……”
  过了清晨,阳光驱逐印象中的蒙蒙夜雨,佟绮璐稍稍恢复体力,她喝了学弟送进房的热牛奶、吃了两块裸麦面包、白煮蛋和无花果,穿戴好制服、帽子,往急诊间巡看。
  急诊间难得没什么伤病患,一组当地医护人员整理药品推车,准备到病房,送药换药。
  手术还在进行,他们隔离出的那个区域的透明围幕里,松亚杰正在处理着军团送来的伤员。
  佟绮璐戴着口罩,两眼望着丈夫的身影。他现在是师长了,几年前,杜老师渐渐把组织事务分配给他、居之样、莫威廉、安秦、寇希德和路卡诺,他们正式扛起慈善大业的重担,很难说放手就放手。这场战争也不知道要打多久,还会有多惨烈的景况?
  “医师!医师!你是医师吧……”
  医护人员推着药车离去没多久,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急匆匆奔进来。
  “请救救我的孩子!拜托救救她!”妇人嚎啕大哭,对着佟绮璐下跪,磕起响头来。
  佟绮璐先是闻到一股腐肉臭味,然后看见妇人怀中露出来乱晃的一截枯黑小腿。“来这边。”她忍着从胃袭上喉咙的不舒服感觉,赶紧将妇人扶起,要妇人把孩子放上急诊床。
  那孩子的右腿用布条和木板绑捆,脚掌已无血色,孩子也因高烧陷入昏迷。她问孩子的母亲发生什么事,那母亲痛哭不停,什么也说不清楚。她拼凑地理解,大概是孩子为了抢运粮车上的救济食物,被人群从高处推下挤踏。那母亲不断拜托她救救孩子,不要让孩子被魔鬼带走。
  佟绮璐拆开孩子受伤的腿,发现骨折部分外露,肌肉血管组织严重坏死,流出恶脓。她一阵头晕眼花,心里很难过。“怎么拖到现在才送来?”
  佟绮璐一问,妇人哭得伤心,说她和女儿住在偏远没有交通运输的地方,她走了五天才把女儿送到这医疗所,到处都是战火,逃难民众自顾不暇,根本没人帮她的忙。
  妇人说:“我的丈夫、大儿子、二儿子战死了,小儿子和二女儿饿死了,大女儿得传染病死在兵工厂,求求你,医师,好心的医师,请你救救我的小女儿——”这她唯一的希望。
  佟绮璐听多了这类故事,她不再提问,全神贯注诊疗孩子。
  “必须截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也不知是谁递换她手上的器械,加入诊疗行列,协助她。
  她只是专心地动作着,不去想那些教人悲悯的故事,做完该做的事。
  几个小时后,一天到了尽头,送入观察病房的孩子醒了,虽然少一条腿,但那天真脸蛋恢复生气,掀动的双唇叫出“妈妈”。那母亲破涕为笑,直向佟绮璐道谢。
  佟绮璐默默离开病房,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谢,她心里还是很难过,回房坐在床边,点亮小灯,她想起梦见母亲的事,这一刻,她终于了解母亲将她推进河里的心情。这个国家,内战停了又打、停了又打,战火、疾病永远第一威胁脆弱的孩子,那些母亲们饱受随时可能会失去孩子的恐惧……
  摸着自己的腹部,佟绮璐躺上床,取出怀表,弹开表盖、按合表盖,反复动作,直到美眸垂闭,睡了去。
  松亚杰听医护人员说了,他忙着救那名军团送来不能死的伤员时,妻子拉回一个孩子的生命。
  忙到午夜,松亚杰准备在休息前,巡一趟病房,他先去看妻子诊治的那个小女孩,之后往没有先进仪器、没有护士加倍照护的简陋ICU房走。
  未接近门口,松亚杰就看到有白烟飘出阴灰的长廊。进了房,那位今早由军团送进来、不能死的家伙,以惊人的恢复力清醒地坐在病床上抽着雪茄,身上原本插的管子、有的没的,全被他拔掉了。
  “嗨,医师……”男人看见松亚杰走进来,吐了口烟,打招呼。
  松亚杰扯一下唇角。“没人告诉你别在医疗院所抽烟吗?”
  “有。大概十多年前,一位美丽的女医师对我这么说过……”男人咬着雪茄,哼笑着。“我只听美丽女医师的劝告。”
  松亚杰摊手。“真可惜,我很遗憾……”
  “这种话,你该留在没救活我再说。”男人又吐了口烟。
  “真可惜遗憾我没有那种时机说。”松亚杰走到床边,审视着男人的气色,拿出听诊器。
  “医师,”男人举起挟着雪茄的手,拒诊。“我会活很久的,在这个国家没有彻底改变前,我是不会死的……”
  “将军……”一个年轻人脚步无声冲了进来,注意到松亚杰的存在,他住了口。病床上的男人示意地点了个头。他才接着说:“车子来了。”
  松亚杰看着那几乎还是个孩子却穿着军官服的年轻人,有些觉得眼熟,好像曾在哪儿见过他。
  “巴尔,过来帮我一把。”男人出声。
  年轻人随即掠过松亚杰,借出肩膀,让受伤的长官扶着下床,
  “谢谢你了,医师,我们后会无期。”男人嘴角斜叼雪茄,在年轻人的协助下,走出病房。
  松亚杰跟出去,在长廊末端——紧急逃生口外,有辆与夜色相融的车,要不是男人身上的白绷带,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朝他们移近,脚下踩中一个物品,才停住,捡起落地物——是一张国家识别证,上头名字印着“松巴-梅赛迪斯”,还有一张稚气未脱的大头照。
  “帮我把它送进碎纸机,医师。”那个叫巴尔的年轻人,再次脚步无声地折返。
  松亚杰抬眸看着他。
  他说:“我早没了国家。”
  “巴尔,走了。”压低声线的粗吼。
  年轻人回身,消失不见光的幽暗处。
  松亚杰翻动着手里的纸卡,旋足,走往病历数据室,销毁不需要的东西。
  半个小时后,松亚杰出了病历室,点一盏煤油提灯,朝院所东南侧休息房步行。
  一进房,松亚杰直接走过床尾,把煤油提灯远放在与门隔床相对的窗边。这战地医院,除了重要设施、急诊间,医护人员休息房室用电一律管制。今晚接近望,月华辉射玻璃窗,柔晕满室,房里不算太暗。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松亚杰往妻子那侧床畔走,关掉她的小桌灯,俯身调整她的睡姿。
  他摘掉她的贝雷帽,松开她的发束,把她手心的怀表塞回枕下,大掌移至她轻掩腹部的柔荑,他没拉开那小手,反将自己的手覆上,停了好久,单膝跪地,亲吻她的睡颜。
  他吻她的嘴时,她睁了一下眼,随即闭上,手环抱他的脖子,柔柔地,让他上了床。
  亲吻声隐隐秘秘,喁喁私语,慵懒婉转,踢掉鞋子,衣物跟着落地,松亚杰密贴着佟绮璐每一寸肌肤。但佟绮璐太累了,一接触熟悉的气息、舒适的温意,很快地又在松亚杰怀里沉睡,无法做一个尽责的妻子。
  “绮璐……”他轻唤,一如近日几夜,唤不醒她。他咧唇,笑无声。
  他总是越累越想要她,却总是只能静瞅着她疲倦的睡颜,大掌抚摸她微微起变化的身躯,他自嘲自己欲望是否太强烈,脑海想着她睡前的呢喃……
  亚杰,你可不可能成为一个考古学家……
  松亚杰抚着妻子睡梦中皱凝的额心,嗓音安沉地,说起他曾为她说过的床边故事。
  她无法和丈夫继续——
  走那条赫拉克勒斯走的路。
  ☆☆☆☆☆☆
  佟绮璐清楚自己最近情绪起伏大、易掉泪、呕吐、食欲不振是怎么回事;她老是想起母亲,想起抱着孩子冲进急诊间的寡妇,想起生了十五个孩子还不断要生产的妇女。
  今早,她处理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发现胎儿是臀位产,努力了数个小时,最后只能剖腹。她劝妇女接受结扎,否则未来几年生产都得剖腹,这在医疗缺乏的内战国家绝对是冒险,妇女无法理解她的忧虑,歇斯底里地哭叫拒绝,搞到她身心俱疲,昏倒在手术室。
  醒来时,杨提尔又在门外急喊:“绮璐学姐,不好了!”
  杨提尔不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她听见除了他的声音,尚有杂沓的脚步响,由远而近,奔窜在门外阴暗的廊道。
  “绮璐学姐,军方强行押走亚杰老师!”
  这消息让她强烈一震,下床,趿鞋,绑不好鞋带,就往门边跑,差点绊倒。她扶着门喘咳几声,双手发抖起来,困难地握住门把,费好大的劲,才顺利拉动它。
  门咿呀地敞开,几张冒汗焦急的脸庞一致望着她,好象她是救星。
  “绮璐学姐……”
  “亚杰被什么军方押走?”是叛军?还是政府军?佟绮璐打断杨提尔。“他们为什么要押他?”
  “中都援军的人说亚杰老师协助藏匿恐怖份子……”
  “恐怖份子?”
  “那天那个伤员……”
  “国际军团送来的那个?”佟绮璐急了。
  杨提尔摇头说:“他们不是国际军团,是叛军伪装国际军团,那天他们送来的伤员,是国际至团要追捕的头号恐怖集团重要成员之一……”
  佟绮璐再也没耐心听,挥散挡门的人影,穿过长黑的廊道、哀声四起的急诊间,跑到医疗所外。
  夕阳余晖的天空,美丽而宁静。强行押人的军车早载走她丈夫,留下这间讽刺的纪念和平医疗所。
  松亚杰不是第一次上这艘庞大如怪物的航空母舰,倒是第一次进秘密审讯室。
  真荣幸!
  两个士兵跟在他背后,他感到此生的不平凡,嘴角噙抿一抹淡笑。
  “笑什么?”其中一个士兵很敏感,神经质,一下就动怒了,用长枪顶推他的背。
  松亚杰举起手。“放轻松,大家都是为了世界和平……”
  “闭嘴!”另一个士兵打断他的嗓音,粗暴地踢他的腿。“进去!”这家伙脾气很差。
  松亚杰点头,乖乖照做,进入封闭、昏暗的舱房里。他们把他锗在墙边的椅子上,打亮一盏灯,专照他的脸。松亚杰眯了眯眼,撇头回避直射的光线,脸颊擦了一下墙。这墙做了隔音设施,具它三面也是,明显有时他们会刑求取供,不想让战俘哀声传出。
  “我是无国界慈善组织人员,没有立场,”转回头,他看着两个士兵,说:“你们抓我来这儿,可能已经违反国际……”
  “闭嘴!”脾气很差的士兵,猛力掌掴他。
  松亚杰的脸偏斜一边,嘴角流出血。
  “先别动手!”神经质的家伙劝阻着。“把他打昏了,长官怎么问话?”
  “有的是方法弄醒他。”脾气差的家伙,这会儿放下步枪,挽袖摩拳。“这浑蛋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看了就叫人火大!”
  松亚杰突然觉得好笑,忍俊不禁,鼻腔哼了一声,唇边仍是提扯那嘲蔑般的弧纹。
  啪啪啪地,那士兵又赏了他好几巴掌,扯起他的领口,打得他制服敞开,连贝雷帽都飞了。
  “喂!收敛点!”神经质的家伙,跳脚。
  粗暴的虐打继续着,拳啊、掌啊、脚啊、抡的、揍的、踢的,全用上了,接下来,准备在他十指缠上插头铜丝,用电的!
  “长官来了!”神经质的家伙机动警告地叫了一声,才使得玩上瘾的粗暴家伙停了手。
  松亚杰盯着落地的贝雷帽上青羽徽帜,吞下嘴里的咸味。他可不能乱吐,一吐,会弄脏他妻子喜欢的帽子。
  “你们在干什么?”开门走在前头的是情报室长官,后头还有更大的长官——
  一级上将佟奥罕。
  “将军!”两个士兵吓到了,站得直挺挺,举手行礼,不敢动。
  “出去。”佟奥罕平声平调,不用威不用怒,已够震慑人。
  士兵们一个用力立正动作,迅速退出审讯室。
  “你也出去。”佟奥罕对负责情报的下属命令。
  那上校军官随即离开。佟奥罕看了看墙边头颅斜垂、衣衫凌乱的年轻人,视线缓落在地板的贝雷帽上。
  “松亚杰……”佟奥罕捡起白色贝雷帽,慢慢站起,年轻人同时抬头对上他,他说:“是吗?”
  松亚杰扬了一下唇,眼神有点不集中,扫掠男人肩上有星星的军装。“恭喜您现在是上将了。”
  佟奥罕拉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把贝雷帽放在他膝盖上,眸光瞥见他胸口的项链。“在我的国家,男人要娶女人必须征得女人整个家族亲人的同意,男人必须要能保证提供女人安定的生活——”
  “恕我无礼,”松亚杰嗓音嘶哑,咳了一声。“你的国家派兵参与他国内战,已经破坏太多女人的安定生活了……”
  “我们是在协助还她们原有的安定生活!”佟奥罕冷声驳斥松亚杰的论调。
  松亚杰一笑,仰头靠墙,嘴鼻里的血往他喉咙流。“好吧,这鸡生蛋的问题,没什么好提。”他说着,俯下脸,鼻子滴出血来,滴在他的白色贝雷帽上。“叔叔,你非得把帽子放这儿吗?不能帮我戴上吗?”
  佟奥罕看着贝雷帽上的赤红,无动于衷,久久,他开口说:“我承认,也许你说的不全是错。我当军人半辈子,保家卫国、协助国际戡乱、追求世界和平,长年驻守战乱地,‘安定’与我搭不上边,所以我早有自觉——终身不娶。我的兄长娶了妻,却也没做到给妻子安定的生活,他带着妻女这里调那里调,最后把她们带进了险境,甚至送掉性命。松亚杰,绮璐的命是在这里捡回的,你怎么可以让她重返险境?”
  “抓我来,是为了说这个吗?叔叔……”松亚杰笑着,即使脸上流着血,他似乎不痛不痒。
  佟奥罕一脸肃穆。“你帮助一个我们正追捕的叛军首脑逃跑……”
  “没这回事。”松亚杰一干二脆地说。
  佟奥罕皱眉了。早在十几年前初次见面那日,佟奥罕便看出这个上一秒谦卑恭和、下一秒淡漠犬儒的松亚杰,不是安分份子。当年,佟奥罕将侄女佟绮璐送回国内,请了专人全天候照料,怎奈她成年后,自行离家,执意追求松亚杰,还私定终身。这些年,佟奥罕一直注意他们的动向,这次,他们终于惹得他不得不亲自出马。
  “松亚杰,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佟奥罕低沉的嗓音有种提醒。“我的下属有叛军进医疗所的情报……”
  “医疗所里没有什么军,只有该被医治的伤病患。”松亚杰直截了当,打断佟奥罕。“如果有什么你们认为的坏蛋逃跑,那是你们的事吧……怎么会是我一个区区医疗人员的责任?”说得一口坦率无隐。
  “松亚杰!”佟奥罕发怒了。“你想死的话,我也不心疼绮璐当寡妇!”这不知好歹的家伙,难道不明白他遣开下属亲自审问的用心!“若有其它军团知道你们的医疗所诊治过叛军,还能避免被怀疑是间谍吗?分不出间谍与一般人,干脆来一声屠杀!”
  “将军!”一名副官打开舱门。
  佟奥罕转头,一看是自己的亲信,缓下激昂情绪。
  那副官走入门内,移近佟奥罕身旁,瞧一眼松亚杰,低语说:“佟小姐来了。”他是当年那位载着佟绮璐到中都港口和叔叔团聚的少校。
  松亚杰眸光闪跳一下。
  佟奥罕站起,抓取松亚杰膝盖上染血的贝雷帽,像戴又像丢地往松亚杰头顶覆。“把他的手铐解开。”
  副官领命,找来钥匙。
  “你马上带着绮璐离开那间医疗所回荆棘海,往后别再出队到这个国家。”佟奥罕握住舱门把,正要拉转。
  “叔叔,你可以压下,不让其它军团知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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