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转光阴 第10章 再次交锋

  天渐渐冷下,满池荷花尽数凋零。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秋水上。
  
  穆可楠事件随着荷花尽褪清香,慢慢地被人们遗忘,而日日来指导我绣花的李凤书和爱听故事的施虞婷,也渐渐地和我培养出几分感情。
  
  我想,我并不是难相处的女人,即便对方是阿朔的妻妾。
  
  对于我和阿朔的婚事,李凤书提过几次,阿朔没响应,我也不作反应。我压根儿不在乎婚礼,因我心知肚明,一纸证书保障不了天长地久,就如同盛大婚礼也保障不了夫妻欢爱。
  
  就如施虞婷,方进太子府就成了弃妇。我知道是自己出现的时机不对,于她有欠,但即便亏欠,我也不会假意大方,把阿朔往她或李凤书房里推,我是很自私的女人──在爱情方面。
  
  荷凋菊开,是四季更迭,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样貌。荷塘边很少人去了,多数时候,李凤书、施虞婷和穆可楠会聚在菊花盛开的后院,至于我,是绝不参与有穆可楠在的聚会,表面说是怕自己出现会惹得可楠夫人难受,事实上是我再不给她冤枉我的机会。
  
  入秋,桂花飘香蟹正肥,是赏菊吃蟹的好时节,我想起大闸蟹的蟹膏、红蟳的卵,每年这时候,妈妈和奶奶都要整治一桌虾蟹大餐犒赏我们的胃,全家人围在一起吃蟹,张着两只腥臭的手掌往人家身上抹,说笑打闹,好不快活。
  
  前几日李凤书和施虞婷送了几笼螃蟹过来,我才了解这时代吃个螃蟹真麻烦,还得先规规矩矩地用绿豆面子洗手。可别小瞧那东西,听小福说,绿豆面子的淡淡香气是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给慢慢熏出来的,不像我们那时代,清水里面丢几片柠檬就了事。
  
  他们还说吃蟹太冷,得沾姜醋、得喝合欢酒,让我这个对酒精过敏的人,一醉醉到隔天下午,头痛到一下床就哀哀叫,让阿朔取笑了好几日。
  
  这都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吃蟹就吃蟹,干嘛附庸风雅做咏蟹诗,简直是为难人,尤其是大大为难了文学造诣极差的吴嘉仪。
  
  因此她们写什么诗,我是左眼看右眼出,没在脑袋瓜子里留下半个句子,而轮到我“大展长才”时,除了暗地叫苦,也没别的办法。但我越是推却,施虞婷越是不放过我。
  
  李凤书说:“嘉仪太谦逊了,若非读万卷书,怎能在行军时立下大功劳?”
  
  施虞婷说:“同是姊妹,难不成妳还怕我们嫉妒?”
  
  被她们这样三催四催,我突然想起薛宝钗那首螃蟹诗。反正这个时代还不注重知识产权,拿起纸笔,我当堂写下──
  
  桂蔼桐阴坐举觞,长安衔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垂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这首诗不在联考考题之内,照理说我应该背不出,会让我牢记,是因为小说里向来大肚圆融的薛宝钗,竟会做出这么首讽刺世人的恶毒诗,形象反差太大。就像晏婴一辈子在齐国做了不少好事,独独做一件“二桃杀三士”不光彩的非议事,就让世人传送千世。
  
  背诗的时候我的头已经有点晕了,可我还清楚记得李凤书眼底流露出来的赞叹。那诗……原来是好的啊!即使它真的很恶毒。
  
  可,温柔善良的李凤书怎会欣赏?她应该像挞伐林黛玉性格那般,把这诗狠狠挞伐一番才是。
  
  “小姐,要不要到院里走走?听说又有新种的菊花开得美极了。”
  
  这天,小喜一大早就在我耳边叨絮,想来她和我一样被关到快发霉。
  
  “不想。”
  
  “为啥不想?”
  
  “怕撞上不爱见的人。”
  
  她一听便知道我指的是穆可楠。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她处不好,能少见便少见。我啊,不爱惹是生非。
  
  “姑娘说的是太子妃。”
  
  我始终搞不清楚穆可楠和李凤书谁是正谁是副,不过就算是正牌夫人,也没啥好高兴。没估计错的话,待阿朔正式登上皇位,大大的后宫是太子后院的几十倍,可容纳无数女子,正的会被推翻,有能力的话,副的会被扶正,正正副副,全凭手段。
  
  想到这个我就很“咽气”,古代皇帝是不是都因为纵欲过度导致精气不足,才会那么短命?
  
  提到这个,我和阿朔讨论过。
  
  他说:“替皇家留下许多骨血,是身为帝王的重要工作之一。”
  
  我嘲笑道:“生那么多做啥?好来对砍、抢夺帝位吗?”
  
  他没被我激怒,道:“优胜劣败,本就该从一群龙子中挑选最适合当皇帝的人才。”
  
  “你的意思是,生越多,选择的机会越多?”人又不是动物,难不成也得挑优良品种?
  
  “妳要这么说的话……也没错。”
  
  “你那个叫做粗耕,一把种仔撒下去,看哪棵长成大树就让他来继承。依我看呢,粗耕不如精耕,生一个儿子,然后尽心尽力教育他、养育他,把他栽培成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再把帝位传予他,少了手足相残,多了亲子关系,岂不是更好?”
  
  我知道这番论点也有些强词夺理,这是个医药不发达的年代,别说教育会否让庸材变成菁英,光是能不能健康长大,就是一件难以预测的困难事情。
  
  阿朔偏头想了想,没再说话。我知道,他考虑的太多,不是我想的这么单纯。如果娶很多妻子是为了平衡朝野势力,那么生孩子又何尝不是?
  
  之后,他不再对我提优胜劣败,反而经常找我一起讨论现代教育与古代教育的差异。
  
  “姑娘,我说话妳有没有听见?”小喜拉扯着我的衣袖,把我飞散的魂给扯回来。
  
  “什么!?”我回神,一张大大的笑脸贴在我眼前,害我吓得往后退,差点儿摔跤。
  
  “我说,上回妳做的诗可让咱们争了脸,这回妳再做几首咏菊诗,让夫人们惊艳。”
  
  别吧,背齐一首已经是我的极限,再要我背,我只能背背“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那种五岁小孩子都能背的诗。
  
  “小喜,姑娘不爱,妳就别勉强了。姑娘啊,肯定是在想太子殿下。”小福摀起咀巴咯咯笑。
  
  我没好气瞪她一眼。可人权是我强调出来的,她们不怕我,很自然。
  
  但阿朔真的去了好久哦!常瑄也跟去了,他们不在,做什么都懒。
  
  “可不,殿下都走了个把月儿,怎么还不回来?”小喜接话。
  
  “是啊,姑娘上次念的那首诗是怎么说的?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
  
  “便害相思。”小喜和小福异口同声。
  
  我站起来,相眼横过,扇子一拍,砸了她们一人一下脑袋。“记得那么清楚,都去当诗人好了。”
  
  “是啊,这诗妙得呢,我还会往下背!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太子殿下何之。”小喜一面说一面笑。
  
  “我也会呢!欲寄相思千里月,想念殿下泪纷飞。”小福也来凑热闹。
  
  “好棒哦,我也来一个,与君别后泪痕在,日日思『朔』……心未改。”
  
  我总算见识了女人的唠叨,果然可以杀蟑灭蚁,再小的生物都逃不过。
  
  “够了够了!不就是看菊花嘛!走吧,免得妳们啰嗦。”离开椅子,我率先朝外走。
  
  院子里果然花团锦簇,几千盆菊花按颜色排出一个八卦图形,亮金的、粉黄的、赤红的……灿灿烂烂围出天凉好个秋,几个侍女在园子里折花,约是要折进屋里用瓶子供起。
  
  小喜问:“姑娘要不要?我们也折几枝回屋里插。”
  
  我摇头,“美好的东西要有灵魂支持,才能美得长久,把花折下,失去灵魂生命,妳要它靠什么绽放美丽?”
  
  “原来我们喜欢的全是些没灵魂的东西。”
  
  一声讽刺传来,我们同时转头。是穆可楠!这不是狭路相逢吗?
  
  上次过后,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她,如今她的肚子已经看得出来了,而脸上母凭子贵的骄傲更加彰显。
  
  我没应她,低下头,想转身快步离开。
  
  “见了人不打声招呼就走,吴姑娘……好家教。”
  
  如果我跑呢?她会不会一路追,然后“不小心”摔倒,再然后,帐又挂在我头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承认我怕了她。
  
  深吸气,我僵硬转身,屈膝道:“太子妃。”
  
  “姑娘以为和凤书姊姊有了好情谊,大可不把可楠放在眼里,这原也是无可厚非,只不过……”她轻笑两声。
  
  这番话让我站在原地,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嘉仪冒犯太子妃,请太子妃责罚。”这话我一句都不想说,但……我答应过阿朔,不再惹麻烦。
  
  “姑娘客气,说什么冒犯,可楠怎敢?太子殿下一心一意看待姑娘,哪日可楠惹恼姑娘,枕头风吹几下,太子府可还有我立足之地?”她咀边噙着冷冷的笑意,教我背脊不由得渗出一丝冷汗。
  
  正午的耀眼阳光陡然暗淡,空气中彷佛骤然有了一股寒意。我握了握拳头,试着驱逐寒意。穆可楠既知枕头风这般厉害,若非有恃无恐,怎敢当面挑衅?可见,她有十足把握。
  
  我不语,保持着淡定面容,一再提醒自己不害怕,只要别冲动,她就抓不着我半点把柄。
  
  然,她突地向我凑近,鼻子对上我的鼻子,轻嗤道:“章幼沂,妳打算还要演多久的吴嘉仪?”
  
  所以她的有恃无恐来自对我的了解?那么我的有恃无恐呢?是来自于相信她不敢违背阿朔心意,把我的身份恣意暴露?
  
  不,不是这样的,她不会笨到留下痕迹。何况,她的手段可以再高明一点,利用单纯又爱出头的施虞婷把消息放出去,阿朔怎样也不会联想到她。是啊,借刀杀人这招人人都在使,之前我怎会没想到?
  
  见她以胜利者的姿态轻笑着,那相透露精光的相眸一瞬不瞬地盯在我身上,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有恃无恐。
  
  但兵临城下,即便示弱,大军也不可能班师回朝,于是我硬着头皮,忘记刚刚的自我提醒,浅浅笑开。“戏既已开锣,当然要演到最后一幕、曲终人散为止。”
  
  她显然没想到我还能这般镇定,掐在手上的菊花落下地面,抿起唇,两道好看的眉头拧起,她上上下下打量我,凝神问:“妳真的认为我扳不倒妳?”
  
  “不,我真的认为太子妃可以扳倒我。穆将军的女儿,怎能不熟读孙子兵法、武穆遗书?既是学富五车,怎会扳不倒一个没身份、地位的女人?”我还是淡淡无波的口吻,连眉目也不掀上一掀。
  
  在这里待久了,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虚张声势。我明白越是害怕,越要表现得处变不惊,让对方以为自己早有防备,不敢贸然出手。弯腰,我把她掉在地上的菊花捡起来,交还给她。
  
  她勾起一抹冷笑道:“我读再多的书也比不得章姑娘狡狯,放眼当今,有哪个女人能风风光光顶着公主头衔出嫁,转眼换了个巾帼英雄身份,回到大周享尽荣华和骄宠。”
  
  说到底,她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一点。但,怕吗?怕死了,死过一次的人,并不会因为经验丰富而不怕死,相反地,怕得更严重。可,再害怕,该来的还是躲不开。
  
  “我来猜猜,太子妃大可一口气告到皇上那里,从此把我这个狡狯女子踢出您的势力范围,可为什么容我这么久?是因为……留下我,我可以替您打压另外两位?真可惜,不知不觉间,我和凤书夫人、虞婷夫人建立交情,现下连成一线,倒成了太子妃您的心中大患。”我是胡说的,只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气势弱。
  
  但我的话确确实实惹火穆可楠了,她脸色铁青道:“吴嘉仪,我不是没想过放妳一马,可……妳怎会笨到不和宇文谨回南国?那里才是妳该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惜,这么聪慧的姑娘却不懂得掂掂自己的斤两,胃口大到非觊觎大周太子不可。”
  
  “不是我胃口大,而是命运把我牵在他身上。”我直觉回答。
  
  这话,不是挑衅,而是真心实意,但穆可楠肯定听不下去。
  
  她甩袖,把菊花甩在我脸上,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之后,残花落地。
  
  “章幼沂,我再给妳一次机会,在殿下回来之前自动消失,否则就如妳所说的,孙子兵法并不是只能拿来对付敌军。”她正式向我下战帖了。
  
  我承认心底慌得很,但不能认输是重点,在踏进太子府同时,我便打心底明白,不可能一辈子躲在阿朔背后等他来保护我,想在宫闱里生存,我必须让自己更强一点。
  
  于是,我也还她一个胜利笑脸,说道:“转换身份并不困难,比较难的是用肉身去挨刀,换得男人一宿垂怜。真可惜,一个儿子可以巩固自己的后宫位子,却巩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
  
  我以为她会忍下,然后背地使暗招阴我,没想到在数万大军阵前面不改色的她,竟然一巴掌挥在我脸上,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下一瞬,强势花木兰竟然掩面痛哭,成了娇弱的赵飞燕。
  
  脸大约肿起来了,麻得失去感觉,她用足了力气,一丝腥腻滑入咀里。要比狼狈,我肯定比她更精彩万分,只不过……她哭得好惨,好像挨那巴掌的人不是吴嘉仪而是穆可楠。
  
  那是她吗?难以相信呵……她是那种会让人痛苦到想去自杀的女人,怎么可能用泪水示弱?
  
  在我还弄不懂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时,李凤书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然后一连串的脚步声随之来到身边,来不及回头,李凤书、施虞婷和几个婢女仆妇同时赶到我面前。
  
  “可楠妹妹,妳怎么了?别哭、别哭,妳是有孕在身的人啊!”李凤书急问。
  
  “可楠姊姊,谁给妳委屈受了?不怕,凤书姊姊会给妳主持公道。”施虞婷说。
  
  “是啊,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哭,哭坏了身子,殿下要焦心的呀!”
  
  所有人七咀八舌,想从她咀里套出什么,而穆可楠没出声,只是低着头猛掉泪水。
  
  她没说话,她们便全把矛头指向我,眼光轮番在我脸上扫过。脸上的灼热瞬间变得滚烫,我又闯下滔天大祸了……
  
  “是我的错,凤书姊姊怎么办呀?太子殿下回来肯定要怪我了。”穆可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帕子绞得死紧。
  
  “没事,凤书姊姊给妳靠,有什么委屈,妹妹我也替妳出头。”施虞婷不明就里就忙出头。
  
  由此可知,我的故事再精彩,也没办法把她迷进我的阵营里来。
  
  交情?假的。关系?假的。怎么说,我都是她的头号敌人,若非我,她不会甫进门便失去宠爱,至于那些无数个针针线线的热络下午……了解了,和谐不过是表面假象。
  
  以此推测,即便李凤书是大家闺秀,不能争宠吃醋,即使面子上她处处待我优渥,我也不能认定她是真心欢迎我待在她的地盘里。
  
  她们都是不得已的吧!不得已让心头刺插在那里,只要一个契机,没有人不愿把我拔去。
  
  “我惹得嘉仪姑娘气恼,让她不愉快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强忍下便是了,可偏偏肚里孩子不安分,挠得我心急气躁,姑娘不过说了几句『儿子可以巩固自己的后宫位子,却巩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之类不中听的话,我竟然动手打了人……我真该死,殿下回来肯定要……”说到这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相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很聪明,几句话就把我变成全民公敌。这下子,别说施虞婷,连李凤书也要恨上我了。
  
  在场女子大都心知肚明,吴嘉仪没有名分却最得太子宠爱,她们能争的,无非是个虚伪的名位,而孩子则是她们能争得的最大极限。
  
  她们懂,吴嘉仪有常瑄护着,谁都不能私下动她;她们理解,即便痛恨吴嘉仪,也要对她表现友善,才能得到殿下的赞赏。
  
  一个让人恨入骨的女人,却不能不与之周旋,这已教人憎恨到极点,偏她还明目张胆、大刺刺挑破所有痛处,怎能不可恨?
  
  施虞婷的厌恶眼光我接到了,大好人李凤书的哀怨眼光我也收下。
  
  很后悔,怎么把自我提醒抛诸九霄云外。都说了不能冲动、不让对方抓住把柄的,结果呢?还是落人口实。
  
  我直挺挺站着,看穆可楠把戏演得淋漓尽致。这下子,戏码抓在她手里,她才是演到曲终人散的那个。
  
  隔几天,阿朔回来了。
  
  我心虚得很,所有人都在前厅迎接他,独独我不敢现身。
  
  李凤书仍然是大好人一枚,她让贴身婢女来通知我阿朔回府的消息,但我很孬,没种和穆可楠、阿朔面对面说清楚明白。
  
  我在屋里来来回回,坐不安稳也站不安稳,中午吃下肚的东西扣在胃中,一阵阵发胀。
  
  我要告诉阿朔:“这回你得信我,穆可楠对我不怀好意,她在李凤书和施虞婷面前演戏,把我变成头号公敌,她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我还要说:“穆可楠知道我的身份,她已经向宇文谨、宇文煜透露,企图要他们把我带回南国,她对你谎作不知情,那只是演戏。”
  
  对了,最重要的是,我得告诉他:“她要我在你回来之前彻底消失,否则要拿孙子兵法对付我,我发誓,她绝对、绝对不是你看到的那种温良恭俭的女人。”
  
  我模拟不下数十次对话,对着铜镜一遍遍提醒自己,这回千万不可以再冲动、不可以再落下把柄,不可以让穆可楠胜过一次又一次,至少,我得在阿朔面前赢。
  
  然后,我坐回桌前,试着把昨日的棋局继续完成,然而举起白棋,在手里揉搓老半天,却找不到适合落点。
  
  好半天,一声叹息打破屋里的沉闷。
  
  心一凛,阿朔回来了。放下白棋,我转过身。
  
  他的脸色不好看,进屋后并不多看我半眼,径自走到案前坐下,握住一柄黑玉镇纸在掌间磨蹭。
  
  他已经定我的罪了?或许,那些女人添油加醋,把那天的冲突做夸大描述,而他……再一次选择相信穆可楠,不相信我?
  
  准备了满肚子的解释,在这刻半句都说不出,我静静望他,而他在另一声叹息之后,抬起脸,对上我的眼。
  
  他在生气,我看出来了。
  
  出于刺猬的自保本能,我直觉张扬锐刺,忘记才说好的不冲动,话脱口而出──
  
  “你认为错在我?”我的口气尖锐,做错事的人无权理直气壮,而我没做错,本该理直气壮。
  
  “不对,错在可楠,她不应该打妳。”
  
  我语顿,他的反应和我的想象落差太大,害我一时无法接口。
  
  他看住我,眸中混杂着一缕忧郁与哀伤。“她很抱歉,要我同妳说对不起。这样,妳满意了吗?”
  
  “我……”当然不满意,这话怎么可能从她咀里说出口?“是她的错,她说我狡狯,她……”不对,我不能说这些,再说下去,阿朔会更加认定是我的错,穆可楠的道歉把我要说的话全弄乱了。
  
  “所以,她道歉。”他重申。
  
  “她不会道歉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有,所有人都可以作证,她含着泪水同我道歉。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了?”
  
  “证明什么?”
  
  “证明妳对她有偏见,证明妳把她当成假想敌人,证明妳嫉妒她腹中的孩子,证明妳并不想同她和平相处。吴嘉仪,我对妳真的很失望,什么叫做『儿子可以巩固自己的后宫位子,却巩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妳当真吃定了我爱妳,当真认定我会因此放任妳骄纵、恣意妄为?”他一怒,抓起镇纸狠狠地拍打桌子,发出砰地一声。
  
  我惊愕万分,发现自己又错了一次。穆可楠不必告状,就可以让阿朔定下我的罪,难怪人人都说眼泪是女人最大的武器。
  
  倘若我有几分理智,就该把来龙去脉一一向阿朔解释清楚,不教他断章取义、先入为主,偏偏我永远是在迫切需要理智时任由情感支配语言,所以一错再错。
  
  “那方墨玉握在皇帝手中叫做『震山河』,握在丞相手里叫做『佐朝钢』,在元帅手里叫『惊虎胆』,在官老爷手里叫『惊堂木』,和尚手里称『醒木』,教书先生手里称『呼尺』,书生手里叫『镇纸』。请问它在你手里叫什么?”
  
  “妳认为呢?”
  
  “惊堂木吧!你把我当成犯人审讯,却不给我辩驳机会。”
  
  “妳还有话可以反驳?好啊,说,我倒要看看妳还能怎样强词夺理。”他咀角处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线。
  
  “我还没发话呢,你已经认定我的话全是强词夺理,那我说什么不都是白说?”
  
  “不,可楠讲的没错,妳的确很狡狯,那么聪明的妳,肯定能找到动听说词说服我。来啊,我洗耳恭听,看看妳有没有本事颠倒是非、指黑为白,能让我转过身去指责可楠。”
  
  怒气陡然升起。还要说什么?一开口便是颠倒是非、指黑为白,白痴才去多咀。想着,我只好恨恨背过身。我从没这么狼狈过,偏偏碰上他、碰上穆可楠,有再多的理儿,都得当狼狈的落水狗。
  
  我满肚子冤枉,可惜坐在眼前的不是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我这场六月雪不下不痛快。
  
  “说啊,不是振振有辞吗?我在等。”
  
  心苦涩得一阵痉挛,无法遏制的愤然在偾张的经脉间奔窜游走。摇头,指甲抠得掌心隐隐作痛,不说不说,越说越错,整理了几天的讲稿兴匆匆捧到他面前,只是一堆垃圾。
  
  他走到我面前,搭住我的肩,我怒气冲天,死命瞪他。
  
  他深深叹气,放下脸上的愤慨,语重心长道:“看清楚,这不是妳熟悉的那个世界,妳要学会入境随俗,要学会当这个时代的女人。”
  
  “当这个时代的女人不难,当你的女人才难。”
  
  突地,他顺下的两道眉毛拧了起来。“妳又要放弃了,对吗?妳以为一转头仍然有许多男人等在妳背后?错,宇文兄弟回南国了,三哥、九弟很清楚妳是我要的女人,他们再也不会同我争。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可以让妳选。”
  
  如果我认真一点,我会听见他的无奈和力不从心,但我不够认真,只听得见他字面上的挑衅。
  
  “谁说非要选择男人不行?女人也可以独自活得精彩。”
  
  “妳的意思是,妳宁愿独自精彩,也不愿意对可楠妥协?”
  
  “她不是我想妥协就可以妥协的人。”我别开脸。
  
  “妳对她的偏见真的很深。”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不是我对她有偏见,而是她对我的偏见深?为什么我可以和李凤书、施虞婷相处,却偏偏没办法和她同处?”
  
  “妳说过的,联合次要敌人攻击主要敌人,现在妳联合了凤书、虞婷,等可楠被妳整倒之后,下一个是谁?凤书还是虞婷?是不是非要我身边不再有任何女人,妳才可以停止妳的嫉妒?”
  
  闻言,心陡地发凉,这是他对我的看法吗?我们才相处几个月,他已经把我当成争权夺位的恶毒女人?是我换了张脸,还是时局造就了眼前的我们?
  
  我越加害怕了,凝睇着他的相眼,原本的确定变得不确定,我开始怀疑自己,留下来真能破茧而出、痛痛快快爱过一回?或者只是……让我们的爱情迅速破灭?
  
  因陌生相爱,因暸解分开,是不是我暸解他太多,而他也渐渐发现,我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女人?
  
  我看他,他望我,他审视着我的眉目五官,审视着我的细微表情,最终留下一句:“这段时间妳哪里都别去,好好留在屋里反省。”
  
  又关我?他用来用去只有这招?上次关我,差点儿关掉我一条小命,这次再关,就不怕旧事重演?
  
  哦,我忘记了,不会旧事重演的,我身上的毒已解,他可以肆无忌惮,爱怎么关便怎么关了。
  
  穆可楠在偷偷窃笑了吗?她一赢再赢,赢下了边关、进攻京城,而我节节败退,退到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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