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墒抵达阿迦城已经三天。
云项收到了自阿迦城寄来的第一封信笺。
信是云墒身边十三侍卫之一陕马加鞭送到泰熙国边境,而后由信鸽捎来的,打开信的时候,云项唇线微扬,信是云墒亲笔所书。
云墒的信写得很长,将阿迦城各种风土秘术都细细写了一遍,说明阿迦城城主娑乃是女子,娑和零都已受他血液感染,不日即将发病,而阿迦城内重要的人物他也已抽空一一拜访过,均已接触,甚至连阿迦城的几处水源他都已滴下他的血液。
但他也详细写道阿迦城与别处不同,城内白塔圣光存在之时,臣民从不生病,因此要灭阿迦城,必须先灭白塔,而如何摧毁白塔目前他尚无头绪。
此外阿迦城着名的金矿在何处他也尚未知情。
云项将整封信看了很多遍,细细揣摩每一个字,最后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行字迹或者落款上,而是落在了信纸旁两处小小的污渍上。
那是很小的圆形墨点,只是从不高的地方轻轻溅落了两点墨渍。
但看在云项眼里完全不同,若非一个人持笔在信纸上迟疑了许久,墨汁不会从笔尖滴落下来形成这样的墨渍,何况从墨渍的浓度而言,这是磨得很浓的墨,要将墨磨得如此浓郁而润滑需要不少时间,而这么浓稠的墨汁要能从笔尖滴落下去,持笔悬空的时间必然很长。
云墒……不是优桑寡断的人,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云项脸色微微一变,“来人,我要即刻入宫,面见皇上。”
阿迦城。
伊蓝森林渐渐恢复正常,娑在森林中杀了另外两头怪物,之后在森林正中的池塘中施放纯洁之力随后一切都慢慢地恢复原状,在圣洁之力加持之下的森林中诞生了许多新物种的幼仔,它们会在几个月内长大,成为森林新的霸主。
清理了森林之后,娑就一直待在白塔里,没有出现过。
零公主回城之后未加休息就在白塔外守护,云墒曾去看望,但她坚守不移,虽然对他没有丝毫怀疑,却也不让他踏入白塔一步。
白塔不毁,这城邦真的不灭吗?
娑不死,白塔不毁,城邦不灭。
第四日。
云墒一整天都坐在行馆里。
“王爷。”负责传信的侍卫已经回来,脸上略带疑虑之色,“我在驿站等了一日,但六王爷那边并没有传任何消息过来,我尽力打听过了,六王爷已经收到王爷的信件,却不知何故没有进一步回音。”
“没有回音……”云墒略一沉吟,挥手让侍卫退下,“辛苦了。”
那侍卫一愣,他跟了云墒将近十年,还没听过云墒一句赞美,这位爷若不是召集男男女女饮酒作乐,就是关起门来练习各种奇奇怪怪的术法技能,尤其对偏僻冷门的技术特别感兴趣,泰熙国的国学是击剑术,在国内共有三个大流派三十九门分支他反而不学,偶尔也会放个鸟笼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发呆。
他既不关心朝廷大事,也不关心自己府里人事财物,就算是贴身侍卫私下也有些瞧他不起。这回九王爷出使阿迦城,十三侍卫还着实稀罕了一回,不想自家王爷真有这孤身犯险的胆子,稍微对他有了些敬意,不想这日竟然听到了一句赞美。
云墒见他愣住,眼角微微一沉,侍卫吃了一惊,连忙告退。
这位荒淫王爷能让十三侍卫俯首帖耳,甘做犬马的地方,一是他贵为王爷;二就是他这含威不怒的眼神。
那眼神很重,宛然有金戈铁马杀人染血的浓郁。
天色已晚,云墒还坐在桌前,那手指搁在桌上纹丝不动,皎如白玉。
依照先前的谋划,在他将阿迦城的情况探明之后,云项应当给他更详细的进一步计划,例如是否要查明金矿所在、是否事先除去城内较为麻烦的某些重要人物,例如神秘莫测的元老会,以及——他应当在什么时候自尽,方才不会有被扣为人质的麻烦等等。
但云项却不回信。
为什么?
难道云项良心发现,不灭阿迦城了?
云墒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不。
他愿意赴死,云项却在他出门之后,便已不再信他。
这才是他不回信的原因。
云项必定……另起计谋,让他和阿迦城—起覆灭在无声无息之间。
这就是云墒九王爷的价值。
最大的可能,是云项亲自前来攻城,他可以将城邦团团围住,看着城里的人一一死于非命,然后兵不血刃进城取宝,最后满载而归,换取干载难逢的荣誉和财富。
凭此一步登天。
透过窗子,窗外依然是安宁的阿迦城,夜里到处闪烁着美丽的水晶光辉。云墒静静地看着美丽的夜色,想着白塔里的娑,勉强支持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想着这同一片夜色?
这份安宁能支持她多久?
当一切真相揭穿的时候,她会痛苦到流泪吗?
会发疯吗?
会……恨他吧……会吧。
他依旧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突然想到……云项会率众圈城,他是不是该……提早告诉娑,否则事到临头,她会害怕和紧张的吧?
念头一闪而过,他惊讶于自己想要帮助娑守城,这真的有意义吗?真正毁灭了阿迦城的人不会是云项,而正是他自己。
一个人杀了人之后再去救人,连他自己都很难说服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善念,做这种事只会显得自己伪善又愚蠢。
但他却是渐渐克制不住那念头,想要告诉娑,泰熙国云项的军队即将兵临城下,她有什么方法抵抗呢?
需不需要——他帮忙?
如果云项兵临城下,白塔却并未毁灭,阿迦城没有流行瘟疫,那云项他……会攻城吗?
云墒坐在房中沉吟,时间渐渐过去,渐渐地开始有第一道曙光亮了起来。
他心中悚然一惊,第五日。
使用太阳术自查,自觉体内并无不妥,疫病似乎尚未发作,蓦然站起,云墒揽镜自照,解开衣裳,只见左半边身体十三个地方各自隐隐约约浮现一点红斑。
红斑……就如刚刚受了绣花针轻轻一刺,只略略发了红,连一滴血都没有流。
云墒轻轻伸指按了按其中一点。
一股针剌似的剧痛直入骨髓,让他微微一颤。
这疫病刚刚发作便已如此可怕,若是再过几日会变成何等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他知道门外千千万万与他相识或不相识的人都和他相同,都会在身体的左边浮现十三个极其纤细的红点,细得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会注意到。
细得让人绝不会想到那是如何令人毛骨悚然的红点。
他穿上衣裳,门外有人轻敲三声,“王爷。”
“进来。”云墒神色从容,衣袖轻挥,大门应手而开。
一名个子非常瘦小的侍卫闪进门来,低声道,“王爷,我已收到京城内线所传的疾飞鹰隼,六王爷昨夜连夜面圣,朝廷调集一万兵马,不日即将西行。朝内最……最多的说法,是皇上怀疑咱们勾结阿迦城,要谋反。”
这名侍卫姓张,叫张友贾,生性机智谨慎,还从未用这等低沉紧张的声音说过话。云墒眼瞳缓缓抬起,算不上看了他一眼,最多只是往他的方向动了动眼珠子,突然道,“脱衣。”
张友贾吃了一惊,茫然看着他的王爷,只当自己听错了。
云墒很平静地道,“脱衣。”
“王……王爷……”张友贾退了一步,“属下……属下不好男……男风……”
云墒似乎是笑了一笺,不耐听他胡思乱想,蓦地欺进他内围,刷的一声撕了他一片衣襟下来。张友贾吓得呆住,不知这位王爷要拿他如何,呆了半晌,却见云墒在他身上瞧了几眼,平静地道,“快十年了,好快……”
张友贾扯过破碎的衣裳掩住裸露的胸口,尴尬的看着云墒,全然莫名其妙,他来禀报紧急军情,云墒却和他叙旧,无端感慨起时间来了。“属下跟随王爷,的确快十年了。”
“十三侍卫对我忠心耿耿,”云墒对他一笑,那笑容没什么温度,“虽然自家主子让你们没好脸面见人,却一向尽心尽力。”
张友贾听他说到“虽然自家主子让你们没好脸面见人”又是吓了一跳,暗道这虽然说的实话,但王爷自己说出这种话,莫非是被谣传造反,受了刺激太深,有点疯癫起来了?“王爷……”
云墒眼眸一动,张友贾素来是个精乖的角色,一见云墒的眼色就知道他并不想听他接话,于是立刻闭嘴,只听云墒道,“六王爷若是安抚了流民之乱,集结兵马往这里来,以你估算,要几日时间?”
张友贾听他说话越听越迷糊,“六王爷一直率兵处理流民之事,集结兵马不需多少时间,一切顺手的话,二十天可率众而来。”
“二十天……”云墒低声一笑,二十天后……云项便可见满城尸骨……“你去召集十三侍卫,除你之外,每个人裸身来见。”
张友贾骇然,“裸……裸身?”
云墒嗯了一声,抬眼看窗外朝霞绵延,半轮红日出于云上,照得天空半边明艳似火,半天浓黑如墨。
张友贾怀着忐忑的心情领命而去,暗忖王爷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不久之后,云墒将十三侍卫从头到脚都细细地瞧过一遍。
出行之前,他并不在乎这十三个人的死活,故而一路上也并未刻意与十三人保持距离,内心深处甚至一向认定这十三人必要陪他客死异乡。但自从到达了阿迦城住进了行馆,他反而渐渐和十三侍卫保持着距离,随着离国的时间越久,心中越淡淡浮现一股歉疚。
十三侍卫对他忠心耿耿,从未因他荒淫无道或离开王府而稍减。
这十三人是云项精心挑选的上上之才,无论人品或是骑术、刀法都属流。
瞧过了十三人的裸体,云墒长长吐出一口气,眼里突然有了笑意,脸上却不见了笑容,“我从城主娑那里得知,阿迦城有一处金矿,位于伊蓝森林以西五百里处,矿内不但盛产黄金,还盛产宝石。你们十三人早出发,往西寻找这个叫做‘布洪’的金矿,找不到就不必回来见我了。”
张友贾愕然,“王爷,此刻最紧要的是……”
云墒打断他,“我等前往阿迦城的目的是探查金矿,只消你等找到金矿所在,完成皇命,谋反之事不攻自破。”
张友贾只觉这句话似是而非,皇上怀疑你谋反,难道你寻到金矿他就不怀疑了?只怕是怀璧其罪,疑心更重吧,但云墒说得轻描淡写,他不敢反驳,只得称是。
“王爷,我等—起出发,谁来护卫王爷安全,”另一人小心翼翼地道,“寻找一处金矿,不需十三人—起出行吧?”
云墒眼色微沉,“听闻伊蓝森林以西乃是不毛之地,不知有何等怪兽存在,此去路途遥远,十三人—起去方能快去快回,这就去收拾行囊,立刻出发。”
十三侍卫纷纷领命,却是面面相觑,各自心里都是老大的疑窦。
云墒心情却很喻悦。
十三侍卫没有一人感染疫病,他只需把这十三人调离,接下来的事便与他们毫不相干。
未过多久,十三侍卫一起策马而出,往西边不毛之地奔去。
云墒并未送人,那十三匹骏马扬尘飞蹄而去的时候,他在沐浴。
黑发弥散了浴池角,云墒仰躺池边,—件紫袍随意搭在肩头。即使是如阿迦城这般地域不大的城邦,贵族浴池也是十分巨大,远远大过泰熙目的规模,平日洗一次澡烧个热水都要半日,今日浴池中的水却是冰冷的。
几名行馆内的女仆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娑要她们服侍云墒,今日云墒却要浸泡在冷水中,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浸泡了大半个时辰,云墒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浴池寂然无声,几个女仆安静地站在一边,保持着端庄的仪态。
“里拉,”云墒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名叫里拉的是行馆侍女的总管,听到云墒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云墒很少和她说话,连忙仔细聆听,只听他说,“你能不能给我说说阿迦城白塔和伊蓝森林的故事?”
里拉定了定神,谨慎地回答,“阿迦城自古以来盛产黄金,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就拥有了高超的炼金术,却总是遭到其他族类的掠夺,所以在三百多年前,伟大的阿兰兹家族的祖先建立了白塔,通过祈福和巫术保护我们的城邦和财产。”
“那伊蓝森林呢?白塔的圣光不是关系着伊蓝森林的兴衰吗?”云墒感兴趣地问,“你们自己不觉得这片森林异乎寻常?”
“伊蓝森林是偶然产生的,我听我祖母说,很久很久以前,伊蓝森林和其他森林—样,没有蓝色的树木,也没有独特的野兽,但是阿兰兹白塔建立以后,因为城邦很小,阿兰兹家族的力量太强大,圣光泄漏到周围的森林里去,渐渐地改变了森林的一切,最后它也成了白塔圣光圈子里的一部分。没有白塔圣光就没有伊蓝森林,也没有阿迦城。”里拉说着,提到阿兰兹家族的时候,她的眼里充满了诚挚的敬意。
云墒从浴池里一步一步走上来,长长的紫袍飘落在池水里,染湿了他也不在乎,“那么……白塔……有没有曾经崩塌过?要是阿迦城没有了白塔,会怎么样?”
他以为不会听到什么线索,里拉的目光太虔诚,不可能会说出关于白塔不利的消息,但听到的内容让他颇为意外,她是个老实人。
里拉说:“有。白塔在二十年前崩塌过一次,那时候是阿兰兹家族齐心协力重建了白塔,但整个家族除了娑之外都因为力量消耗太多而去世了。那是阿迦城最大的一次灾难,有很多德高望重的人都死云了。”
“白塔崩塌以后,城邦会怎么样?”云墒并不掩饰他对这个问题的兴趣。
“白塔崩塌以后,森林燃起大火,天空开始下冰雹,包括元老会在内,所有人的巫术都失去了作用,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和土地遭遇干旱、洪水、虫害和火灾。”里拉眼眶都红了,“那是一段太可怕的日子。”
“但——”云墒嘴角徽微勾起,“九州大地上,家园遭遇天灾人祸天经地义,如果这就叫灾难,那泰熙国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古以来就生活在灾难之中。”
“在阿迦城里没有灾难,只要有城主在,我们就会健康平安,并且生活得非常快乐。”里拉说,“我们爱戴城主,他给予我们一切。”
云墒长长地吐出口气,富裕快乐的阿迦城,一切的光环和荣耀只寄托在一个瘦弱的女人身上么?
他们浑然不觉这种幸福的根基有多么虚无缥缈,距离残酷又是何等相近,要摧毁是何等的容易。他也不穿好衣服,瞟了浴池边一个年级很轻的女仆眼,那女仆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云墒已走到她面前,呲的一声撕开了她的衣襟,小女仆尖叫一声,吓得全身发抖,蜷缩在地。里拉大吃一惊,冲过来拦住云墒,“王爷!艾玛她有情人了,不可以……”
云墒瞟了小小的艾玛一眼,他不记得和这个小女仆有什么太多的接触,但她的左边身体依稀也浮现了十三处细细的红点,她染病了……或许是在他刚到行馆的那天曾经为他更换衣服,要不然就是在出浴的时候曾经为他擦背。
很年轻的小丫头,和零公主一样,什么也不懂,对未来充满憧憬。
却就要死了。
他突然有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甩下自己身上那件紫袍盖在艾玛身上,提起另一件衣裳披在肩头,就这么掉头而去。
里拉和艾玛惊魂未定,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云墒是什么意思。
云墒去换了件衣裳,径直前往白塔。
白塔外,零公主还在守护,神色却已憔悴了很多,娑在白塔里面已经两日两夜,零公主也在外面站了两日两夜。元老会派遣祭司来代替她,她却不肯回去,说娑不出来,她就不回家。
云墒提着个竹篮子过来的,篮子里有三色糕点,有淡淡的玫瑰幽香。零公主远远地看他过来就笑了起来,向他招手,“姬九,过来过来,你来看圣光。”
她指着白塔顶上那若有若无的白色光气,他不想说他见过,甚至接触过那圣光,嘴角微勾,眼里却一直不笑,“娑怎么样了?”
零公主十旨指白塔的大门,“还在里面。”
“她不用吃饭么?”云墒眼眸微转,零公主缩了缩脖子,她有点害怕云墒那眼神,“在白塔里面娑从来不吃饭。”
云墒在白塔门口坐了下来,零公主跟着他坐下来,打开竹篮子,云墒将三种糕点一一摆在零公主面前,“吃吧。”
她很开心,因为云墒为她送吃的来,拿起一块咬在嘴里,柔软甜蜜的口感让她整个人都欢欣了起来,“姬九,你真好。”
他笑笑,看着她欢欣鼓舞地吃那些糕饼,那眼神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零公主吃了一半,连她都觉得云墒的眼神很奇怪,“喂!你心里不高兴吗?为什么这样看我?”
他摇摇头,突然道,“我问你一件事。”
她继续啃着那些糕饼,瞪大眼睛,“什么事?”
“地上有一窝蚂蚁,蚂蚁窝里有块你很喜欢的宝石,你决定了杀死蚂蚁然后拿到宝石,然后……”
他淡淡呵出口气,“然后你对着蚂蚁窝下了很多毒药,却突然觉得蚂蚁其实很可冷,怎么办?”
零公主皱着眉头,“我不喜欢宝石。”
云墒道,“那就蘑菇吧,蚂蚁窝里有你喜欢的蘑菇。”
她看了云墒一眼,“我会另外挖一个洞去拿蘑菇,我不会杀蚂蚁。”
云墒笑笑,“要是你已经杀了呢?”
“为什么一定要杀蚂蚁?蚂蚁很小咬不到我,而且蘑菇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吃蚂蚁窝里的啊?”
她困惑地看着云墒,“你讨厌蚂蚁是不是?”
他哑然,随后笑了起来,“那要是你是蚂蚁呢?有人想要蚂蚁窝里的宝石,就下了毒药想毒死所有的蚂蚁,你会怎么样?”
她这次不迟疑,说得很平静,“我会杀死那个人。”
他道,“那个人……也许曾经是蚂蚁的朋友?”
她看了他一眼,“我会杀死他,会下毒毒死朋友的人绝对不是朋友。”
这句话犹如支利箭,刹那穿透了云墒的胸口,朋友?什么是朋友?他突然静了下来,一瞬间想到:原来这二十多年来,他从不知道什么是朋友。
他从未想过需要朋友。
他没有真心,何来朋友?也许因为自知没有真心,所以也从未想过要交友。
但身边天真的眼眸是何其地相信他,年纪小小的丫头崇拜着他信任着他,她对人总有一种顽强不屈的信任,从不怀疑会被背叛。她虽然什么也不懂,却远比他坚毅,远比他充满勇气,并且从不迷茫。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零公主动了动他,“你是来看我还是看娑的?”
他笑了,一抬手搂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她又吓了一跳,却并不抗拒,乖乖地靠着他的肩,刚开始姿态很僵硬,但渐渐地在放松,慢慢地倦意涌了上来,她靠着云墒的肩沉沉睡去。
云墒唇边的笑还在,如果零公主还能看得见,地会看见那笑意很空,云墒带来的糕点里有浅量的迷药,她却浑然不觉。
怀里的小女子是柔软的、天真的、勇敢的……没什么不好,但他对于蚂蚁的同情和眷恋还没有大过于……对云项的那声承诺。
云项要他出使阿迦城,要他客死异乡,最后背叛了他。
但他无意背叛云项。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为了帝王霸业,云项付出了多少……甚至连亲生兄弟他都牺牲了不是么?
他为云项做了不少事,但云项做得更多,也牺牲得更多,六哥绝非无泪无痛……,只是……他不能说。
云项可以背叛他,他不能背叛云项。
他可以死,云项不能。
云墒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云项要泰熙的天下,他要做个明君。
即使……这条明君的路是如此的阴毒与血腥……正因为这条路是如此的阴毒与血腥,所以他不能让云项失望,如果最后云项不能成为一个明君,那么这半途之上的欺骗、背叛与杀戮就当真失去意义,就只是欺骗、背叛与杀戮而已。
那绝非他们兄弟二人可以承担得起。
所以——他做好了选择。
零公主睡着了,他将她摆在白塔门口,做了一个浅寐的姿势,左右略看,阿迦城防卫不严,并无元老会的祭司一旁监守,只有几个盔甲沉重的士兵远远看着。于是在盔甲士兵视线移开的时候,他再次使用郁非瞬行术,悄然进了白塔。
白塔内和之前一模一样,但那些明亮的光芒暗淡了很多,他潜入那开满白花的水池。水池里的白花开得很盛很盛,居然长到了池子外面来,泉水比之前汹涌了很多,沉重的水力撞击在池子里,溅起巨大的浪花,几乎看不到站在泉水中的人影。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娑身上的疫病应该已经开始发作,在这么大水力的撞击下她不痛吗?为了森林她消耗多少力量,她不累吗?喜欢睡觉和吃东西的人站在这里不吃不喝,她不觉得辛苦吗?他想要摇头,胸口有说不出的沉闷和窒息,娑依然会对他露出笑容,因为她不知道真相。
这种胜利让他痛苦,他该是来毁灭白塔,却在自己也还没想明白之前抢人泉水,搂住了那个冷得发抖的身躯。
怀里的人微微一颤,他在她耳边道,“别怕,我……会帮你的。”
她应该从未发觉他那些语气之下所蕴含的意义,一颤之后便缓缓放松了。和零公主一样,她从未想过云墒会伤害她,云墒手指拈起了简单的攻击术,这方法虽然简单,却是来自本古老的书籍,就算是云项也未必认得,他已思虑过数遍,此时此刻,即便是杀了娑,以阿迦城的巫医之术也无法看出她死于泰熙国的神奇秘术,大有可能被认为是死于力量过度消耗。
所以没有什么不可杀的。
但手掌按在地身上,他却还是输入了太阳术那柔和的明光为她调理气血,娑的身体太过虚弱,他的明光在她体内流转之时全无抵抗,甚至能感觉到那十三个地方隐隐约约存在的异样。
那是一种气血自这十三个地方开始溃散的感觉,气脉和血脉在这些地方都成了空,刚开始的空也许只有点,随着这些无气无血的地方逐渐扩大,血脉气脉断去,人必然要死。
尤其以娑这样不堪击的身体,更是……他不假思索地调用自己能使用的几乎全部星辰之力,娑身上若有若无的白光慢慢增强了起来,头顶的泉水慢慢少了,随着娑体内元气的恢复,水池外的白花慢慢消失,接着她抬头呵出一口气,泉水和池水消失不见,仪式终于结束了。
他奠名地有些愤怒,难道没有他相助,娑无法减弱泉水,这个仪式就永远不结束吗?她就忍耐着一直站在这里?心甘情愿地等着自己变得全身冰冷,甚至……也许他不来的话……也许他不来的话,说不定她真会就在这里变成一具……尸体。
娑睁开眼睛,甩了甩头,仪式结束的时候她还有些迷茫,甩了甩头之后她抬眼看了云墒,立刻笑了,抬起手动了动手指,配合着脸上的笑容,就算打了招呼。
他不说话,不想说话。
“喂!怎么了?”娑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瓶酒,打开喝了一口,她居然在白塔里身上带着洒,“我做错什么了?你做错什么了?都没有啊!为什么不高兴?啊!我知道你闯进白塔是为了救我,放心我不会怪你,以后你想进这里就进这里,光明正大地进来,不用再偷偷摸摸溜进来了。”她竖起一根手指,很认真地看着云墒,“你要是溜进来太多次,元老会会害怕,然后就会把这个地方彻底翻修,把那些没用的门啊窗啊都封死,你要再溜进来就不容易了!是吧!”
他想笑,却又不想笑,胸口有一种沉闷舒散不去,看着活蹦乱跳的娑,他想要狠狠将她拥入怀中,狠狠揭穿她灿烂的笑容,狠狠地告诉她不要为了城邦这么辛苦,他们要求她做个神,但他不想她当个只能牺牲只能作为供品的神,他想看她当她自己。
想看她不停地吃,想看她快乐地睡觉,像零公主那样无忧无虑。
他想要的太多,眼睛突然就酸楚了,他要她死,却又同时希望她永远活着,那是种连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矛盾,他并不一直都痛彻心扉,也不会日日夜夜不能成眠,却总是在见到娑和零公主的时候,会突然之间控制不住,有眼泪要夺眶而出。
有现实在眼前的时候,酸涩和痛楚真如利箭一样剌心透骨,真会让人失控。
娑的脸凑到他面前,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指着他,“想哭?”
他蓦地惊觉,酸楚已然控制不住,眼圈一定已经红了,“不,我冲不惯这水。”他轻描淡写地推卸在那泉水上。
她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他的解释,随后一笑,“真是多亏你了,我在里面的时候老是想大概就会挂在里面,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死人,哈哈哈。”
“这不好笑。”他把她搂入怀里,她感觉得到他在微微地发颤,只听他说,“娑,我不想看你站在那里面,刚才我……”他闭上眼睛,因为眼泪已有些控制不住,“有点怕。”
她用力地想推开他,维持一个城主的形象,“喂!你这样抓着我很奇怪,待会儿零看见了会误会的,放手啦!”
他听见她说到零,突然道,“你和零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不会为了零闯白塔。”他低声道,既是欺骗,却也出乎意料地真心实意,“我不会因为零而害怕。”
娑沉默了,没再说话。
“我担心的是你,不是零。”他继续说,“如果你想,我可以让零很开心,可以让零爱上我,但我……”他停顿了一下,“我并没有意思要陪她到底,你应该心里明白,我是一个没有童心的男人,不可能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游戏一辈子,你也没这样期望过,不是么?”
“我是没—一”
“那就别拿零当借口!”云墒低沉的厉声打断了她,“我可以让零高兴也可以让零心碎,我无意拿她要挟你,但你要明白,我在乎的是你……你可以不接受,可以不喜欢,但你不能拿零当借口规定我不许在乎你!”
娑呆住了,站在云墒怀里一动不动,她从没期待过有人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真心实意的话,云墒是那么真心,真心得……她都听到了那话语之下的痛苦。不知不觉抬起头,她看着云墒,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呢?他的眼圈发红,她想规定他不许在乎她是让他这么痛苦的事吗?
他突然间说了什么……说完之后,他后悔得想敲碎自己的头,为什么会突然间说出这些,他究竟在做什么?突然怀里的娑微微一动,她抬头看着他,“我很高兴……很高兴有人比在乎零还在乎我,是真的很高兴。但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只是娑,我是城主,我要守护我的城,你……”她慢慢地说,“害怕我站在这里,你只是在乎我,但并不在乎我的城,不是吗?”
他全身一震,一瞬间几乎以为她看穿了他的一切。
“阿迦城是我的一部分,你不能只要个娑,而不要她的另一部分,如果你在乎我,请在乎我守护阿迦城的心,请和我一样尊重我的城、在乎我的城。”她说。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显得那眉睫黑得惊人,许多事在瞬间涌上心头,他吻过娑的鲜血、他吻过零的鲜血、他滴落在井水中的鲜血……他叫十三侍卫屠戮林中的野兽,但他这样热烈地在乎这个女人,他爱着一个被他杀死的女人,他希望她不曾被他所害、他希望她离开这座城去生活……但他不能把这座城从她的血肉中生生剥离,她早已和这座城血脉相连融合在一起了。
这是个注定覆灭的城,这是个已经被他杀死的女人,他怎么会在乎得这么狂热、怎么会爱得这么认真、痛苦得这么疯狂?
“云墒?”她看着他脸色很苍白,突然看见他的左边脸颊浮上几条极细的红线,那红线犹如线虫一般伸长,随后一闪不见,她却看得清清楚楚,“你脸上那是什么?”
红线在脸上伸展的时候,他感觉到十三个地方的气脉血脉剧烈地抽搐,强烈的痛苦在左侧身体爆发,让他一下子跪了下来。
“云墒?”娑突然慌了,她从没见过云墒软弱的样子,这男人神秘、华贵、自信而仿佛无所不能,他随心所欲出入白塔、他不惧怕森林里的怪物、他救过她救过零,从没见过他痛苦的样子。
“没事。”
剧烈的痛苦片刻之后渐渐消失,他心知疫病突然发作只是因为他元气大伤又情绪激动,但他已在娑面前发作过,日后娑自己病发,一定会立即联想到他。
这会让娑疑心他的一切吗?
他已无法再想下去,从地上站了起来,娑很担心地看着他,“你的脸色很差,是不是因为刚才救我,所以——”
“我没事。”他在一瞬间冷静了下来,顺势扶住娑的肩头,“我们出去吧。”
娑撑着他往外走,他刻意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左手衣袖微微一摆,数个小小的银色珠子脱袖激飞,他使用太阳术中的“锐探”之术,将银色珠子射入白塔神殿四周的缝隙之中。
那些位置他已经看好很久了。
随后两个人出了白塔,零公主还在门前睡觉,娑一看就笑了起来,指指零公主,“我叫她回去休息的,这就劳烦你——”她本想说劳烦你送她回去,突然想到云墒人不舒服,便停了下来。云墒笑了笑,突然问,“你还……希望我引诱她么,”
娑的脸一下子红了,有些害羞地抓了抓自己的短发,“这个……会有很多很多问题,让我回去仔细想想。”
“你还想让零爱上我吗?”他不依不饶。
娑抱胸看着他,挑起眉头,“不想。”
云墒笑了,她拍了拍他的肩,就像个很哥们的少年,“你知道我最喜欢听你说哪句话吗?”
他很顺从地问,“哪句话?”
她微笑,手臂吊在他的肩膀上,“我喜欢听你说——我会帮你。你说你会帮我,我想到有人说愿意帮我守护城邦的臣民和森林,心里……其实很感动。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在乎阿迦城,我就会同样很在乎你。”
他嗯了一声,娑比他矮,所以并没有看见他没有笑。
那一声嗯,其实敷衍的态度比允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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