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一缓呼吸,她抬起下巴,故作傲慢地收下那条白色手帕。
「好吧,我准许你请我吃晚餐。」浑然忘记自己正扮演着「囚犯」的角色。
陆云锁望着宁海,眼底瞬暗,一眨眼又恢复原本的气定神闲,他轻轻地点了下头。
陆静深不会来,宁海是这么想的。
起码,不会来得太快。
所以她已经做好在陆云锁的地盘上停留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
好在她一向随遇而安,不挑食——除了黑心食品以外;又不挑床,身体里装着旅人的骨头,不管到哪里都能让自己放松快乐。
是以在吃过陆云锁的大厨特地为她烹调的美食后,她便满足地捧着吃得鼓鼓的小肚子上床睡觉去了。
人生最大的快乐,无非吃能吃饱、睡能睡好。
她是这信条的奉行者。
宁海很快地睡着了,还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小时侯……
「没关系,不能来没关系。」梦中,她告诉自己。
爸爸工作太忙,不可能抽得出时间来参加她的小学毕业典礼。
她要当毕业生代表致辞呢,有好多人会看着她走上台去。老师说会帮她拍照,之后爸爸可以看照片。
所以,没关系的……
「宁海。六年甲班的宁海!」
学校的警卫突然急急跑到毕业典礼的会场上,司仪正好拿着麦克风喊出宁海的名字。
坐在候奖区的宁海穿着整洁的水手领制服,一听见司仪喊她名字,她立刻露出笑容,将汗湿的手在深蓝色百褶裙摆上抹了抹,努力保持镇定地走上台去。
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角度后,她开始致辞……眼角却还不时地瞥向礼堂门口。如此几次,还是没有见到爸爸的身影后,她肩膀松了松后,又挺起来,继续致辞。
大概是讲到「当凤凰花开」那句时,舞台下方起了小小的骚动。
她视线移过去,看到一直以来都对她很是关心的女班导。
老师脸色有点白。宁海想,老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中暑了?
天气挺热的,老旧礼堂里没有冷气,只有几台嵌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电扇搅动着礼堂内的热气。
在老师紧张的视线下,年仅十二的宁海投以一笑,彷佛在对老师保证,她的讲稿背得很熟,不会忘词的,要老师放心。
站在讲台上的那几分钟,她就看着学校警卫一直站在班级导师旁边,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
致辞结束,她带领着全体毕业生分别向师长和在校生敬礼。
掌声中,宁海从容步下舞台,红红脸蛋滴下热汗,还没走回班上座位,老师和警卫已经向她匆匆走来。
被带到礼堂外头时,宁海听见毕业的骊歌在身后响起。
青青校树的小学生涯即将划下句点,此后他们将要迈向未来的海阔天空——这些话实在很八股,不过在这种离别的场合里,传统总是比创新更容易让人感受到多一些感伤的。
「宁海……」老师颤声叫她。
宁海开始担心了。是因为她还是不小心忘词了吗?还是有什么地方表现不好?她是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老师难免格外关注她的言行,她也尽量不让老师担心,想要证明不是每个单亲的孩子都会出现偏差行为,她也可以很模范的。
「宁海……」老师又喊她一声,这一次,她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宁海还弄不清楚老师的想法,年轻女老师的手已经用力按在她肩头上,嘴唇发颤地说:「宁海,你、你要冷静……」
宁海眨了眨眼,一双童稚天真的眼睛直直盯着女老师秀丽的脸庞。
老师几不成声地说出:「宁海,你爸爸他……他在赶来学校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加护病房……刚刚医院打电话到学校来……」
加护病房?那是什么地方?宁海虽是单亲,懂事以来却不曾经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忍不住地,她有点紧张地问:「那……爸他还好吗?」
年轻善感的女老师此时已话不成句。
旁边的警卫接话道:「宁同学,你有其他亲人吗?叫他们快来接你去医院。」他一边说,一边推着宁海的肩,催促着,像怕太晚。
宁海怔怔地往校门口走。
「我……我只有爸爸。」她生母不详,爸爸是她唯一的亲人。
那位女老师在拜托其他老师照看她的班级后,又跑了出来,捉起宁海的手跑到校门口对面的马路,招手拦了一辆计程车,报出医院的名字。
宁海也在怕、也在抖,可是还没有老师抖得厉害。
女老师刚从学校毕业,第一次带班就接六年级,有时候会不小心感情太过投入,比如现在——
前往医院途中,她一直想着该怎么安慰宁海这个学生。
医院通知说是病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会在加护病房里,是因为医生还在急救。她怕一到医院,宁海就会知道她父亲过世了……这孩子是单亲……
宁海的手被老师揣得紧紧的,她想问,却不敢问。怕问了之后,会听到不想听的事。
爸爸、爸爸……你还好吗?
「……是因为我希望你来吗?」
宁海的声音细若蚊蚋,女老师一时没听仔细。
再抬起头时,宁海已经猜到爸爸的情况可能不是很好,她呼吸一紧,又问:
「是不是因为我希望他来,所以……所以……」她鼻子一吸,眼泪控制不住哗啦拉落下,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女老师慌忙将她的学生揽进怀里。「不是、不是……」除此以外,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终于,女老师带着宁海赶到了医院。
宁海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早在宁海在学校里殷殷企朌父亲到来时,他便已断了气,急救无效,医生宣告不治。
后来,宁海因为没有其他亲属可以照顾她,被社会局暂时安置到寄养家庭。
但因为年龄太大,超过十二岁的孩子,不容易找到愿意收养她的人。
她开始流浪。
从一个寄养家庭,流浪到另一个寄养家庭,直到十六岁那一年,她遇见了杜玛莉。那一年她还未成年,眼底却已透出一抹沧桑。
旅人的性格大约便是在这时候深植入骨髓里的。
杜玛莉也拥有类似的灵魂,遇见宁海前,已经流浪了大半辈子,是以一眼望见对方时,便认出她们是同类。
童年创伤。
那是在一次梦魇后,玛莉告诉她的话。
当时宁海又梦见小学时毕业典礼上的情景,醒来时泪流满面,激动中提及如果当年不要期盼爸爸出席她的毕业式……
「也许爸爸就不会死了。」她忧伤地说。
杜玛莉静静瞅着少女宁海,静静地看着她流泪,直到泪水自然停歇,才说:
「海儿,你知道那是童年创伤吧。你爸爸的过世不是你的错,那只是意外。」
宁海将头埋在两膝之间,说:「我知道……」
她确实明白不能老将爸爸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因为感到痛苦,所以也试着读过一些心理分析的书籍,知道什么叫「创伤症侯群」。
可是不去想,并不代表创伤不存在。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不让自己一想起爸爸便泪流涟涟;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逃离这种无止境的自我谴责。她甚至享受着这种接近无意识的折磨。似乎唯有如此,她才能和伤痛共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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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 上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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