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网娘子 第二章

  见鬼了,真的是见鬼了!
  抓上一条银丝绣边的帔子,身穿枣色袒胸大襦衫的衣大娘,气急败坏地在无忧阁的个个厢房间来回奔波着。
  今儿个到底是怎么着?
  难道大伙儿都知道她心情不佳,特地到无忧阁来串门子不成?原本是想要静下心,想个办法好生解决和亲之事,谁知道今儿个的生意这么好,居然让她忙得不可开交,别说静心了,就连两条腿要歇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大掌柜的,天字房的陈老爷正等着呢。」
  刚走过渡廊,还没转进丝竹嚣狂的前厅,便听见擦身而过的跑堂吼着,声音又急又烈,恼得她劈头就回道:「知道了,你没瞧见我正在走吗!?」
  她这不就在走了吗?没瞧见她这两只腿都快打结了吗?
  瞧瞧,现下都已经二更天了,居然还有人陆续跑到无忧阁来,本来有客倌上门,她这个掌柜的自然是该笑得合不拢嘴才是,可惜她今儿个心情不佳,没关门赶客就算不错了。
  都怪今早那个莫名其妙的恶梦,害得她今儿个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还疑神疑鬼的,活像是要疯了一般。
  明明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为何她到这当头还这么在意?
  在意得让她一整天的心情都快活不起来,再加上和亲之事,还有白时阴……对了,那小子到现下都还没踏进无忧阁,该不会是早早休息去了,压根儿就忘了她要他过来一趟?
  还是莺莺那丫头打一开始就没把话给说清楚?
  「大掌柜的,尚书左丞大人在镇宇房里等你一叙哩。」衣大娘正想着,却见到充当跑堂的莺莺从她身旁跑过,她连忙一把将她逮住。
  「我问你,你今儿个到底有没有同小白说我要他过来一趟?」
  很好,省得她待会儿还得想办法在这么大的院落里找她。
  「有啊,他现下不就在沉云厢里候着?」莺莺眨了眨眼。
  「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衣大娘瞪大了眼,有股冲动想要掐死这个少根筋的丫头。
  「咦?我没说吗?」她无辜地又眨了眨眼。「大约一个时辰前来的,而且他还带了顺路到京城的朋友一道过来,说今儿个要住在无忧阁里,我听小白说,那些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哩,所以啦……」
  「好了、够了!」她重喝一声,打断她的聒噪絮语。「我现下就去找他,你去做你分内的事。」
  她定是取错名了……莺?依她看,该叫麻雀才是,一张嘴吵得她就快要失手杀人了;她要是只有一张嘴吵也就罢了,还可以稍稍容忍,可她的脑袋瓜子啊……真教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她办的事,从没一件可以办妥的,留她在无忧阁也不知能做什么,可要赶她走,她又于心不忍,只好……累死自个儿了。
  自找的,怨不得人。
  「可尚书左丞大人……」
  「皇上来了也一样,同他说我没空,正忙着呢。」她不耐地吼着,拔腿就跑,完全不理会在她身后呼喊的莺莺。
  她真受不了这丫头,索性把她送去回鹘和亲算了。
  无忧阁位于玄武门外的城北大街上,占地之大丝毫不逊于比邻的长安侯府邸。而无忧阁门悬鲜花彩带、梁挂大红灯笼,踏进垂花门后,映入眼帘的是蓊郁的林木和繁花锦簇的花园,放眼向西边望去,只见厢房幢幢以曲桥渡廊相衔接,再由一座拱桥通向中央厅堂。
  此乃风雅作乐之地,不管是在厢房中,还是中央的厅堂里,皆有舞伶曲倌作陪,无论是要吟诗作对、唱曲扬舞,自有应对,而到此享乐的客倌们,则可以在这些地方来去自如。
  但唯有东厢和后院是进不得的。
  后院是曲倌舞伶的住所,而东厢则只有某些特定人物才能入内。
  衣大娘快步地从中央厅堂往东厢的沉云厢走,一个纵身跃上楼阁,见里头的灯火摇曳,相信人还未走,可里头传来的低嗄声,听来却不像是白时阴的声音,不知是她太久没听到他的声音,还是这说话的人便是莺莺口中的其他人?
  「时阴在里头吗?」她站在飞扬的帘帐后轻问道。
  虽说少有人知道她身为大内密探的秘密,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谁也无法预料是否会有弟子将她的身分泄露出去。
  「师父!」白时阴惊喊一声,瞬地掀开帘帐出现在她面前。「许久未见,师父还是如往常一般绝艳地教人不敢直视哩。」
  衣大娘见状,随即歛下戒备,纤手拂上他晒黑的脸。
  「真是辛苦你了。」能够得这替主子分忧解劳,甚至是卖命奔波的侍卫,真是他主子的福气,而她……注定没这福分。
  「不辛苦,这是我该做的。」白时阴喜孜孜的,一张清秀的俊脸满是笑意。「我这一趟可没空手而回,总算是让我把鬼面神医给带了回来,虽说少爷今儿个在边关,但不碍事,明儿个我就会起程到边关去,少爷的身子骨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不多停歇个一日?」她倒是心疼他这孩子了,虽说他不过虚减她几岁,可她总是把他当孩子看待。
  「不了,拖了一年多,拖不得了。」事情总得有个先后,快些治好少爷的病,了一桩心事,他也才能心安呀。
  「师父,到里头坐一会儿,我介绍几个朋友同你认识,这几个朋友可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哩,倘若不是他们,我就甭想再回长安了。」
  白时阴微掀起帘帐,领着她走入厢房内。
  「哦?」看来莺莺那丫头,这一回倒是没传错话了。
  「师父,这一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
  衣大娘轻抿着笑意,缓缓抬眼,突地水眸一瞠,又微眯起来,不敢置信地直盯着那人。
  是她眼花了,还是这厢房的烛火太暗,让她错看了?
  然而白时阴没察觉她的异状,自顾自的介绍让她更加确定并非她错看,亦不是幻觉,他真的是他。
  「夏侯的大师兄,他是……」
  「轩辕门门主——轩辕颉。」不等白时阴介绍完,她已断然地把话接上。
  真是他!真的是他……难不成今早的恶梦是在告知她,她即将要再遇上这个负心汉……这是哪一门子的孽债啊?
  「咦?师父,你怎么会知道?」白时阴错愕不已。
  衣大娘挑起唇角冷笑着,潋灩的水眸微微地眯起。
  「在广陵一带,轩辕门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哩。」要她怎么能不知道这个负心汉?
  当初欲娶她为妻时,说什么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得天花乱坠,孰知她才入了轩辕门没多久,他便因为婆婆的一番话而决定纳妾?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她当初怎会瞎眼让他给骗了?
  她离开广陵到长安,本以为这一辈子只要她不回广陵,肯定是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想不到天不从人愿……
  「师父……」是他听错了吗?为何他总觉得师父说起话来,好似有点咬牙切齿来着?而且她看着轩辕颉的眼神……似乎挺怪的,完全不像她自个儿说得那般轻描淡写。
  「你不是大师姐吗?」坐在圆桌旁的鬼面神医夏侯泪错愕地道。
  「嗄?」白时阴回头瞪着快要被他拐为妻子的夏侯泪。「夏侯,你叫我师父大师姐?」
  「师兄,她是大师姐吧!虽说大师姐出阁那年,我的年纪尚小,可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因为大师姐的模样根本就一点都没变。」夏侯泪转眼盯着轩辕颉,难得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轩辕颉盯着站在帘帐前一动也不动的衣蝶恋半晌,深沉的魅眸舍不得移开,只是一迳地看着她。
  没想到他会在这里遇见蝶恋……
  从她离开到现下已经十七年了,当年他差所有的手下几乎把整个广陵城都翻了过来,甚至还回黄山去找,但依旧没有她的下落,可现下却阴错阳差地在京城与她相遇。
  她还是一样的美,眸底的傲气不改、眉梢的烈性不变,尽管阔别十七年,她却只是静静地睐着他,让他读不出她的思绪。
  比起十七年前,现下的她……内歛成熟多了,唯一不变的是她的容颜,一张教他深深着迷爱恋的脸、让他可以抛下一身荣华富贵的美颜……然她却一直不知道他爱上的不只是她那一张绝美的脸,还有她那一双似火的眼眸。
  那一双柔情似水,却又炽烈如火的眼眸,教他至今仍忘不了她……阔别十七年,才又在这里相遇,难道会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吗?
  「蝶恋……」他低声唤道。
  衣蝶恋缓缓地挑高柳眉,迷人的唇角勾得更斜,连水眸都笑弯了。「师弟,多年不见,你倒是一点都没变啊!」
  真是冤家路窄啊!想不到她和他终究还是再见面了。
  不过……或许这是她自个儿种下的因,才会得此结果,当初她没想到江湖中极富盛名的鬼面神医便是她师妹,也是爹破例再收的最后一个弟子。
  十七年过去,她倒是长这么大了,让她一眼认不出来……不过,刚见到轩辕颉,要她怎么注意得了她?
  说来说去,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
  倘若当年无愁那丫头没害修府少爷受伤的话,白时阴也不会去寻鬼面神医,更不会把这个男人给带进无忧阁。
  尽管他是上京城,可若不是有前因在先,他也不一定会踏进这里。
  真是造孽!
  「师弟!」白时阴吓得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
  现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不仅听得一头雾水,还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过这倒是得知师父身分的好机会。
  没有人知道师父到底是打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师父一身武学是从何学来,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独自扶养女儿长大,甚至一手拉拔大一群无依的孤儿……说不准他可以在这当头得知她的秘密。
  他唤师父一声蝶恋……那八成是师父的闺名,既然他可以直接唤师父的闺名,是否代表他们两人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
  他该不会是……
  「你说错了吧,我是你的……」轩辕颉微蹙眉头想要再解释。
  「师弟。」衣蝶恋不慌不忙地应道。「你敢说你不是我的师弟?」
  「我……」他是!这是他这一辈子唯一让他抬不起头的事,可身为她的师弟却又是不争的事实;但尽管已经十七年未见,他还是她的夫君啊!
  「想不到竟是你和泪儿救了时阴,我在此谢过。」她轻声道。
  「他既是你的徒弟,那么我和小师妹救他也是应该的,而你……」她非得用如此生疏的口吻同他说话吗?
  久别重逢的夫妻相见,不该是这种样子的。
  当然,他是不敢冀望她会热泪盈眶,可……至少她不该这么冷漠,彷若他和她之间什么都不是……她至少也该解释解释十七年前她为何会一声不吭的离开吧?
  「时阴,你不是说你明儿个便要赶路上边关吗?」衣蝶恋压根儿不睬他,转头迳自问着白时阴。
  哼,他又打算要灌她迷汤了吗?
  她不小了,哪里还听得进那些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
  不想再看他,实在是怕自个儿的修为不够精进,怕一个不小心怒急攻心,会忍不住对他动手,她的徒弟可在这儿呢,她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事,遂只好咬牙忍着,在心里希冀他最好别逼她动手。
  当年没手刃他再离开,是怜他轩辕家无后,要不他这一条命哪能留到今天?
  「是。」唉!怎么扯到他这儿来了?
  「那还不赶紧回府休息?倘若不养足精神,明儿个要怎么上路?」衣蝶恋彻底地漠视轩辕颉,俨然当他不存在一般。
  「可我还不累。」他想知道内幕嘛。
  「回去。」她沉下脸。
  「你不累,可不代表明儿个要陪你上路的泪儿不累。」
  「哦!」白时阴很无奈,但他实在是无法拂逆她。「那么轩辕大哥今晚要在无忧阁投宿,成吗?」
  衣蝶恋缓缓抬眼,眸底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仪。「修府上百间客房,你主子不在,府里除了一干杂役再无他人,难道凑不出一间房供他住吗?倘若真是凑不出客房,至少也该有间下人房吧。」
  要她让他在这儿投宿?门儿都没有。
  她宁可关门不做生意,也绝不让他在此投宿。
  「怎么,开了门却不做生意?」轩辕颉不悦地拧紧了眉峰。
  衣蝶恋回身,笑得款款柔情。
  「做,为何不做?可今儿个已经晚了,咱们阁里从不在这时分收客投宿的,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改,遂只好请师弟和小师妹到修府一憩,让修府善尽地主之谊,才不会失了规矩。」
  怎么,他不走,难道是等着她送他上路吗?
  他别想靠近她半步,尽管已经过了十七年,可也不代表她一定得要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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