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红妆 第四章

  夜深人静,风沙沙地吹着,雪仍是没日没夜地下着,外头不时传来更夫的打更声。
  三更了,已是每户人家入眠的时刻。
  上过茅房之后,毋情在经过后院时,无意间瞥到昨日因一场意外而裂成两半的板凳,脑海里不觉想起当时自己竟然对她的安危担忧,甚至产生心慌。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怎么会产生这种……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感觉?就连与丹书在一块儿时也不曾有过这种莫名的情绪。
  当然和娘儿们也不可能会有,因为他根本不会去接近她们。
  而昨日,她居然真听他的话将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还强忍住痛苦写字,只愿他们别再吵架,也不顾自身的伤势有多么严重。
  她的坚持,让他看得好生气、好生气。
  她的善良,却害他的心疼上好一阵子,直教他……
  毋情陡地一惊,他……他是怎么了?一颗脑袋怎么全装满了她,想的人也全是她,他是被她下蛊了吗?否则怎么老想着她。
  不行、不行!想点别的、想点别的,他不应该想她的。毋情频频在心底警告着自己。
  心里虽这么念着,然而行为却不受控制,不知不觉他人已站在她床边了。
  凝视沉睡中的人儿,沉静的睡颜一副不受俗事打扰的安详样,令他不禁有些嫉妒。
  嫉妒她比他自在,不像他,脑海里全部被她的影子佔住,此刻更是无法入眠。
  毋情在床沿坐下来,一手支着下巴欣赏似地睨着她美丽的五官。
  肌肤如雪,令他想触摸;细细的黛眉犹如弯月般;挺直而纤小的俏鼻,令他忍不住想点一下;红而柔润的唇,透出聪颖,也透出几许温柔;紧闭的眼皮,让睫毛显得格外长,却可惜了那双彷彿会说话的眼睛此时是看不见的。
  然而一个细看,发现她黛眉轻皱,红唇一丝不苟地抿着,脸上的线条有些紧绷,感觉不是很自然,怎么,是伤口在痛吗?
  他立即探视她的伤口,但又似乎不是,那么,会是什么事情缠得她连入睡时仍不忘挂念着?
  突然,他有一股冲动想亲手抚平她的愁眉,替她擦去她忧虑的一切。
  而他也的确付诸行动,只是……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又收回来,因为他看到她正巧翻了个身,身子面向里侧。
  或许一个单纯的动作对她而言并不代表什么,也或许是她无心的,但是对他而言,那无疑是一种明显的拒绝。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陡地一痛!
  抚住胸口,隐隐作痛的感觉仍在,深刻得他难以忘记。
  对她……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感觉?
  这么一想,让毋情陷入一种複杂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阵阵的痛楚疼得雪残忽地睁开眼,惊醒之余,发觉自己已是汗水淋漓,让她浑身湿答答、怪不好受的,再加上臀部与双掌严重疼痛。唉!这是自找罪受的后果,如今她得到现世报了。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早在她闻到那股辛味时,便该阻止云大哥上药的,因为她本身的体质原本就与一般人不同,而云大哥的药材是针对人类所研制,两种极端的体质相剋,再怎么帮她治疗,最后的情况只会愈加严重。
  昨天那瓶不知何名的药,虽然洒上之后是挺清凉的,但是她明白,当晚是最难熬的时刻。
  陡地,身上某处又引发她一阵疼痛。对了!雪!她差点忘了雪可以治疗她的伤。
  她小心翼翼地以尽量不动到伤口的姿势起身,然而身旁却有一股重力,彷彿有人压住被子似的,她扭头过去,在黯淡的月光下看清了是何人。
  是他!?他怎会趴在她床边?雪残半纳闷半戒慎地思索,右手不觉撑起身子却立刻痛呼出声。她赶紧闭上嘴,偷偷瞄了他一眼。呼!还好没惊醒他。
  她自小到大从来没有像这次那么庆幸自己是个哑女过。她拍拍惊魂未定的胸口,犹如针在扎似的痛刺激着她的手掌,一再提醒她该去做雪疗法。
  睡着了吗?
  雪残俯身近看他,见他眼皮仍是合着才舒了口气,然后蹑手蹑脚地翻过被子,因为他一个大块头几乎佔住床头及床身,她只好移动可怜的伤臀在床尾下床。
  下床之后,她还是不安心地回头察看他的情况,确定没有清醒的徵兆,她才小步小步地走向门口。
  砰的一声!
  没关紧的窗子赫然被风吹开,声音之大惊得才正要踏出房门的雪残,心猛跳个不停。
  之前的惊吓加上这次的声响,即使再有胆量的人怕也丢去了半条命,何况是一名弱女子。
  望着开启的窗子,几乎是反射性的动作,她直接望向木床,只见毋情直靠向床板不住地哆嗦着;她马上趋前关上窗子,顾不得牵动臀部神经会引来多大的痛苦,她只求他千万别醒,最好是与周公下棋下到天亮。
  痛!牵一发则动全身。
  她的眼角微微扯了扯,除了不许自己将情绪表露出来,亦勉强自己得将蚀骨的痛楚吞往肚里。
  见他仍有些发抖,雪残拿了件厚衣想替他披上,但想想还是算了,且也意识到她不该对仇人产生仁慈之心。
  於是她将厚衣放在床上,冷眼看了他颤抖的身子一眼,然后踱着小步离开房。
  对仇人仁慈便如同加速自己的灭亡!
  「总算被我抓到了。」
  声音之突然,让正蹲在后院挖取雪球的雪残防不胜防,着实地吓了一大跳。
  「怎么,不回头看看我是谁吗?」很显然的,如此恶劣口气为何人所拥有,自是毋庸置疑。
  雪残手紧抓着雪球不敢回头,并不是她胆小,而是怕这一个回头,便是承认她就是雪女。
  之前他逼问她是不是雪女时她都没回答,他心里一定起了疑心,也许早已一口咬定她就是雪女。
  可这会儿,被当场逮着了,怎么办?
  在她手中的雪球渐渐由白转红,甚至滴下几滴血在雪地上,然而她却全然毫无感觉。
  「你疯了是不是!?」毋情一把拍掉她手中的红雪球,抓着她瘦削的肩头猛摇,终於摇回了她的神智。
  她讶於他的接触,疼痛感也随之而来,疼得她眼睛几乎睁不开。
  「自作自受,活该!」
  平平淡淡的反应,她早已习惯他的冷嘲热讽,并不在乎多少枝冷箭射向她;她唯一在乎的,即是谨记娘的遗言——不能以雪女的身分出现在人类面前。
  而今,她却……
  「干嘛没反应?作贼心虚了?」他挑眉,颇有轻视意味。
  而今她却违背了娘的遗愿,她实在不孝!
  见她依然静默,毋情挑高的浓眉不禁垂下。「喂!女人!」语气听得出有明显的变柔。
  唯今之计,是该自我了断,还是就此放手永不下山?
  「你究竟怎么了?」毋情的浓眉聚拢,担忧的心情氾滥成灾。
  不!雪残突然猛搥打雪地不止,仇恨攻心,压得她怒不可遏,几近喘不过气来。
  她疯狂的举止简直吓呆了毋情,等到回过神来,他才连忙抓住她的双手,以防她再度自虐。
  「你要死的话,也不该用这种死法啊!」
  说什么她也不放弃,这个仇她是报定了!雪残兀自沉浸於仇海之中,她的眼、她的表情佈满了暴戾之气。
  「你给我清醒一点!」情感的浪潮汹涌卷来涨满他心房,他担忧地狂喊,想喊回她的神智。
  她怎么会这样子?谁来告诉他!毋情频频在心底疯狂呐喊。
  原本搥打雪地的雪残现在换成搥打他的胸膛,她红着眼,丝毫没有罢手之意,使力地搥着,丧失理智的她压根儿不知眼前站着的是谁,只是一味地想发泄长久以来的心头之恨。
  啪的一声!
  「你给我清醒一点!」他用力摇晃她,甚至不客气地赏了她一巴掌。「你这样子是想折磨我、害死我是不是!」他怒吼。
  抚着发红的脸颊,她人总算安静了下来。
  他凝视她,反映在他眸中的,是她迷惑的表情。
  「清醒了吗?如果清醒就一一回答我的问题。」话落的同时,他一把抱起她毫不费力地踏入屋子。
  呀!她愕然地惊叫一声,从未与任何人有过亲密的接触,就连她受伤时也是云大哥叫邻居的姑娘帮忙抹药,如今这个男人居然抱起她!?
  她随即挣扎,后果却是引发更痛的痠麻。
  「不要乱动,否则我立刻放手让你痛得更厉害。」
  她吓得脸色苍白,身子马上变得跟石块一样僵硬。
  「这才乖嘛!」毋情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然后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
  雪残低着头,眼珠子偷偷往上瞟向他,心里着实猜不透他要干什么,亦不想也不愿知道自己先前犹如深海般的仇恨,为何在一看到他的脸时马上减弱一半的原因。
  难道说她不再恨他了?
  不!不可能!若是她真的不再有恨,当初她就不会杀了当年曾经参与杀害娘的一夥人。
  可是,为何每每总在心生仇恨之时看到他,一股奇怪的情愫便取而代之地浮上她的心头。
  不行!不可以!她不可以有这些感觉,绝对不可以!
  雪残着实慌了心,一时之间错综複杂的情绪令她不知所措,再偷瞄向他,察觉他渐渐对她的不同态度与他眼中的温柔,她怔愣,芳心一点一滴的软化。
  骤然收神,逐渐炽热的爱恋大大地震撼了她。不、她不该是这样的啊!
  心隐隐挣扎,精神上无力的脆弱,情感与理智奋力地拔河着,於是一方跌得惨败,最后赢家是情感,她终於崩溃。
  他细心温柔地为她抹药直至缠上布条,一切的一切尽收她眼底,他的眸子除了温柔还有深情;她,不禁哭了。
  「怎么哭了呢?」毋情拭去她的泪,动作极轻柔。
  雪残摇头,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般,让毋情擦也擦不完。
  「别哭了好吗?你哭得我的心都疼了。」他索性搂她入怀,任泪水浸湿他的衣襟。
  她真的不懂为何这一刻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根本不像原来的他,偏偏改变后的他就像小石子投进她的心湖,打乱了一池春水。
  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她宁可他冷漠对待她,也好过他温柔对待来得令她冷静呀!
  躺在他的臂弯里,面对他的深情,她的心彻底沦陷。
  云丹书坐在床边替雪残把了把脉,眉宇间不觉多了几抹愁云。
  「怎么越来越严重了?」难道他研制出的药粉对她的伤口没有用?怎么可能!
  「丹书,什么越来越严重了?她到底有没有事?」毋情冲上前抓住他急问。
  云丹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慌,这可不像一向对女人冷漠的你哦!」看不出他也会有温柔的时候,难得!
  毋情纳闷地望着他轻松的笑容,「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回头睇睨全身冒着冷汗、脸上却异常燥红的雪残,那痛苦挣扎的模样紧紧揪住他的心。
  「我说这句话并不代表没救啊!」云丹书暗暗观察他的眼神,看样子他果真深陷爱河了。唉!
  毋情一听,脸上随即亮出闪耀的光芒。「那意思是说还有得救喽?」
  想到这,云丹书颇为困扰地摇头。「也不算是。」因为方才替雪妹把脉时,赫然发觉她的脉络与常人大不相同。
  早知当初受伤时就该为她把把脉,不该因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所碍,而请对医理不甚了解的芝芙姑娘帮忙抹药缠布。
  现在可好,对症下错药还一直天天为她抹药,这下不伤口恶化才怪!他开始悔不当初,恨起胡涂的自己。
  偏偏她的脉络又是他所不曾见过的,他该从何救起?
  「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一点!」情绪起伏变化得太快,让毋情暴躁地抓住云丹书的衣领大吼。
  云丹书黯然。「我……束手无策。」毋情的心情他能体会但……
  「她不是你治疗的吗,何况你刚刚不也说了还有得救,为何现在又说不确定的话?为何事到如今你又说你束手无策?」
  「她的脉络与一般人不同,你叫我从何诊疗起呢?」云丹书万般委屈,总算说了实话。
  这句话点醒了毋情。他松开手,飞奔至床边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雪残,咬紧牙关承受她身子极其异常的高热,顷刻,已抵达后院。
  云丹书则紧追在后,小狼也追上。
  「雪妹烫得如此严重,你带她来外头无疑是雪上加霜啊。快!快进屋!要是连你也受了风寒可就糟了。」
  他的催促并未让毋情罢手,反而更令毋情焦心地急欲退去她身上的高热、治好她的伤。
  毋情轻轻将她放在冰冷的雪地上,一瞬间,在她身下的雪堆随即化为一滩热水。他见状,将她移往另一边的雪堆,结果一样,他再将她移往另一边,如此反覆,一次又一次效果渐佳。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后院遍地的雪堆快化为一池热湖,雪残异常的红潮才渐渐消退,而她也不再冒汗了。
  看见这等情景,云丹书不由得夸起毋情来:「你真厉害,居然还会想到水火相剋,真有你的!」他笑着拍了下仍锁着眉的毋情,见他毫无反应,他只好说:「还是别打扰你好了。」
  以长年的经验观之,只要雪妹的伤口持续恶化毫无改善的话,全身发热的情形仍会再度发生,云丹书心里明白毋情正为她伤口的恶化伤脑筋,因此也不便打扰他。
  见雪残红热不再,毋情委实松了口气,但是见她仍有些痛苦的神色,让他不忘还有一件最重要的治疗过程。
  除去她双掌的白布条,他凭着两次偷窥她疗伤的记忆,挖取一球雪球覆於她的双掌上,停留须臾再放开时,她的双掌已完好如初不见半点痕迹。
  「真奇!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云丹书瞪着大眼,欲知平凡的雪内藏了何种药引子。
  毋情淡淡地瞥他一眼。「如此明显,你还看不出来吗?」
  她雪白的罗裳,与雪白的气质配上整片的雪天;霎时,云丹书已全部明白了。
  「她真的是雪女?」他仍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信不信随你。」
  当毋情正要为她治疗臀部的伤时,他警觉性地回过头。
  云丹书随即会意地窃笑,「好啦、好啦!别用那种防备的眼神看我,我会走的。」语毕,他识趣地离开。
  「等等。」毋情揪起躺在她胸口的小狼丢向他,「顺便把这只也带走。」
  云丹书赶紧奔上前抱住受到惊吓的小狼,任小狼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无数个爪痕。
  「你不会仁慈一点啊!」他辛苦地安抚处於惊吓状态的小狼,嘴里不断抱怨。
  然而见毋情毫无悔过之心,只是将全副精神放在雪妹身上,他不禁摇头抱着小狼走进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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