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悦吃力地提着大皮箱,跌跌撞撞地跟在霍毅身后,走到一半,霍毅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将皮箱一把拎起,一言不发地又往前走。
来到了客舍,霍毅在柜台前向小二询问要间雅静的房间,想不到客舍全都满了。
“这位大爷——您没听说吗?联军攻到北京城了,现在四处都是散兵和拳匪,老百姓全都逃来河间府,来不及进城的,就住进咱们这间小客舍了,所以啊——咱们连自己的房间都得让出来了呢!”客舍的掌柜说道。
“这里安全吗?”霍毅问。
“挺安全的!要不是有镶黄旗的徐都统在这里驻扎军队、保卫百姓,恐怕连我也要卷铺盖逃了。”
霍毅正在沉思,掌柜又接口问道:“你们是……”他狐疑地看着霍毅身后的悦悦,觉得她蓬头垢面的样子似乎和这位气度不凡的少爷颇不相称。
“夫妻。”霍毅回头看了看衣着褴褛的悦悦,勉强地说,心想,看来这扮夫妻的第一步,得先从悦悦的外表打扮起。
“是是是……小的明白,只是真的没有房间了。”掌柜说得诚恳,想来委实不假。
“掌柜的,不如你先替我们弄些吃的,我们待会儿再做打算。”霍毅说道。
“行行行,您请先上坐。”
霍毅和悦悦来到了饭厅,还没坐下,就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叫唤。
“霍毅!霍毅!”
“钰铨!”霍毅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见到了一个年轻人挥手向他们走来,霍毅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霍毅,可让我等到你了,我在城里的茶庄等了你一整天,就知道你来不及进城了。”苏钰铨是霍毅的同窗好友,他的个头不高,微胖,笑容可掬,两道浓眉撞在一起,说话时挑得老高,更添三分稚气、三分傻气。
“是啊——我途中有事耽搁了。”霍毅道。
“没有关系,霍毅,河间府是我的地盘,我早已经替你定好一间房了,今晚休息一下,明儿一早咱们就一同进城。”苏钰铨朗声说道。
“就只有一间?”霍毅开始担心了。
“没错!你和我同住一间,就像从前在英国一样,你知道……咱们好久没有促膝长谈了。这一次啊——我要你好好从实招来,有段日子没见了,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霍毅为难地看了看悦悦,苏钰铨会意了过来,急忙又说:“她啊——这小丫头让她去挤一挤下人的通铺好了。你这浑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大少爷性子,连出个远门,都还要带个小丫头在身边伺候,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时兴这个,难不成她是你的——”钰铨笑道,玩笑地一拳击在霍毅的左臂上。
“她是拙荆。”霍毅正色说道。
“你别开玩笑了!这个丑丫头?”钰铨甩了甩手笑笑,心里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她真的是我妻子。”霍毅不疾不徐、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次。
这一次钰铨睁大了眼,仔仔细细地把霍毅身边这其貌不扬的小丫头瞧了个清楚。
悦悦先前被人绑在肮脏的麻袋里,又经过长途跋涉,现在看起来真像个逃难的小乞儿似的。看她两根长长的发辫,松乱地垂在瘦弱的双肩上,额前的发丝像是乱草堆似的盖住眼眉,脸颊黑黑脏脏的,像是三天没洗澡了,破旧的衣服让人看了心情恶劣;尤其还有那恶狠狠的神色更让钰铨全身打了个哆嗉,不敢再多瞧一眼。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钰铨的脑子里像有个破旧的留声机,不停地在他的耳朵边来回运转,重复着这一句话。
“她叫林悦悦,是我在英国认识的,我们结婚有半年了。”霍毅眼神坚定地看着钰铨,让人没有一丝怀疑的余地,可是听来又是多么令人无法置信。
“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钰铨张着大口迟迟说不出话来,脑海里的留声机还是没有停过。
“这一路不太平静,所以她才打扮成这个样子,钰铨你还是老样子,老是以貌取人。”霍毅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还带着责意,反教钰铨窘得满脸通红。
悦悦早已火冒三丈,她这辈子什么时候被人称作丑丫头了?既然霍毅要玩假扮夫妻的游戏,她林悦悦就好好地奉陪他玩一场。忍不住大着胆子说道:“是啊——做人可别以貌取人!人也不过都是披着衣服的动物,老天爷给哪一个人不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你惟一幸运的不过是你生长在富裕的家庭里,让人服侍惯了,免不了见人就分了等级,落了俗套。”她酸溜溜地说着,一点台阶都不让钰铨下,谁教他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底。
“我……对不起,我……”钰铨像被大馒头堵住了嘴,一时语塞。没有想到竟然会得罪了好友之妻,心里愧疚得真想找个洞钻进去。
“没关系,悦悦不会介意的。”霍毅不以为意,闲适地啜了口送来的清茶;心底窃笑,想不到这小姑娘这么快就进入状况了。
“霍毅,喝过洋水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口齿伶利得让人没有招架之力,我也知道,现在读过洋书的女人,都在提倡什么女权运动,我真是有眼无珠,霍大嫂——对不起了,对不起了!”苏钰铨频频点头致歉,虽然心里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悦悦也不好再让他难堪,但是也不想和他多打交道,只道:“没关系,对了,叫我悦悦就好——”说完,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小二端来的几样小菜和热腾腾的白米饭上。她已经有好久不曾看过白米饭了,不禁摸了摸小腹,口水直流。
“这些都是粗茶淡饭,你们一定吃不习惯吧!”钰铨小心翼翼地说着。
“这些正好!”见霍毅动了筷,悦悦也毫不客气地举箸就食。
苏钰铨怕又说错话,直叫人添菜加饭的,闲话一句都不敢多说。
霍毅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气定神闲地饱餐一顿。
直到杯盘狼籍后,客舍的小二领着他们到钰铨订好的房间。
霍毅想和钰铨好好聊一聊,于是将行李放好后,退到了房门边,看了看筋疲力竭的悦悦,“折腾了一天,你好好的梳洗、休息。明天我会派人来叫你。”
他离开房间,正想关起门时,悦悦喊了一声:“喂!”
“怎么了?”霍毅又开了门问道。
“你、你告诉人家我是从国外回来的,这、这种漫天大谎,未免也太、太荒唐、太离谱了、太不可思议、太——”悦悦终于忍不住地说了。
“你放心,别太——在意,反正再难捱也只要三个月就好,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我想我们会应付得来的。”霍毅故意加长“太”字,忍着笑轻声安慰着她。
“你骗人家我是从英国回来的,可是我根本连半句外国话都不会说。”
“这又有什么?我自有办法。好了!你连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苏钰铨都唬过去了,还有谁你会骗不了,对自己有信心点。”
“是没错,可是……”悦悦总觉得不妥。
“好了!你去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霍毅不耐烦地说道。
“好!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告诉你,我要是扮不来,你可别怪我!什么我话多,就是不知道的人才会说的多、问的多。越是凡事清楚的人,就根本什么都不必说。”悦悦见他不耐,心里也是有气,他什么都不对她明说,叫她怎么做?
“扮不来?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咱们的约定如果行不通,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霍毅板起脸,正色说道,神情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留下悦悦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房里,心底直打冷颤。
天才刚亮,悦悦就听见门外有人叩门。
悦悦揉了揉眼,起身上前一开,只见一个妇人,手里捧着一叠衣服,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打扰了!我是这小客舍的老板娘,你叫我一声尤大嫂就好了。这一夜睡得还安稳吧?”尤大嫂放下衣物,上上下下地对悦悦打量了一番。
“还好,你——”悦悦还弄不清楚状况,惊怯地退了几步。
“霍太太——”
“叫我悦悦。”悦悦不自在地说着。
“悦悦?真是可爱的名字!霍先生对你真好,他说逃难的路上你被人抢走了所有的衣箱,他特地叫我来替你从头到脚、好好准备周全。来……这些是我从前的衣服,天才亮,临时先凑和凑和,等会儿我就出门去买。这些衫子样式是花俏了些,可是给年轻的姑娘穿正好,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想到我从良以前,穿这衣服不知道迷死了多少王公贵族。”尤大嫂摊开了一件有着绿色绣花滚边的粉红小袄,神情充满怀念,将衣服在她富富泰泰的身材上比来比去。
从良?她该不会是妓女从良吧?悦悦突然明白了,她也见过青楼女子,想到自己也命运坎坷,几乎要成为那种人,不禁对尤大嫂起了相惜之心。
“谢谢您,尤大嫂,这衣服美极了!”悦悦由衷赞美。
“真的?你喜欢就好,等会儿我到街上去替你买些衣物,还有首饰、发髻,霍先生给我的钱可不少,保证让你满意。”尤大嫂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好心的小姑娘,一般女人知道了她从前是那种欢场上的女人,往往都会对她起戒心、退避三舍呢!她最痛恨的就是一些道貌岸然、自视清高的人。“来来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这头发啊——要梳好,还有这没有血色的小嘴巴,要点上蔻丹,这浓眉像堆乱草一样,让我好好帮你修饰一下。然后再在这个鹅蛋脸上扑些粉、两颊边再涂些胭脂,唉哟!如果你再多长点肉,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儿呢!”尤大嫂拢起悦悦散乱的头发,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精致的五官瞧,再加上自己的一些想象力,磨刀霍霍已等不及要好好改造悦悦一番。“尤大嫂,您长得也不差,我猜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人见人爱的大美人。”悦悦从前跟着父亲在官爷家干活,奴婢下人里的闲言闲语她听得不少,从良的小妾姨太太她也见过,知道她们都有着风风光光的过去,可是这种风光是种禁忌,更不是一般良家妇女能谈的话题。
尤大嫂听了她的赞美,笑得全身花枝乱颤,心想她尤大嫂这下子遇见了知音,这回可要卯足了劲、使出所有的看家本领,一定要让这小姑娘大大地艳惊全场不可。
晨曦中渐露的曙光慢慢变得亮眼。
尤大嫂在镜子前满意地左看看、右看看。
“尤大嫂,用了您这么多的胭脂花粉,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看够了——”悦悦看尤大嫂欲罢不能,快把自己扮成唱戏的大花旦了,忍不住出声想打住。
“我不介意的,我这叫猪八戒吞钥匙,开心就好!开心就好!你瞧瞧,你这一打扮起来,真是娇若春花,媚如秋水。这形容词啊——可是当年一个翰林在老娘当红时送给我的。”尤大嫂又陶醉了起来。
“真的?尤大嫂——”
悦悦话还没有说完,霍毅就开了门走了进来。
两个女人看着他,默不出声地想要知道霍毅的反应,谁知道他看了看悦悦,沉着脸许久都不吭一声。
“尤大嫂,谢谢你,这里不需要你了。”霍毅下逐客令。
待尤大嫂离开了房间,霍毅一言不发地走上前,随手拿了一块帕子,端起了悦悦的下颌,专心地替她擦去两颊边红艳艳的粉扑。
“你知道你这花脸像什么吗?”霍毅终于开口了。
“我当然知道。”悦悦挑着眉回道,一双明眸闪着顽皮的亮光。
“唱戏的女人见了你,都要甘拜下风。”霍毅边说,手里还是不停的涂涂擦擦。
他没有注意到这种亲密的举动其实已经逾了矩,可是既然要扮夫妻,这些褥节他早就抛到一边了。
“可不是,尤大嫂说这是她从良前的打扮,不知道迷死了多少王公贵族——”悦悦忍着笑意还想说话,奈何霍毅手上的帕子正对她唇上的蔻丹抹来擦去。
“从良?”霍毅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
“没错!你不知道吗?亏尤大嫂还是你找来呢!唉!她是从了良,我啊可不知道从了什么?既要打扮,还要学说外国话,下一回不知道又有什么名堂……”悦悦不停地嘟囔,还不忘噘着唇等霍毅替她抹嘴。
霍毅一手端着她的下颌,两眼看着梳洗过后清朗的悦悦,不禁失了神。手指感觉到的肤触是如此的细腻柔嫩,她微微翘起的双唇竟然有着一股天然的风韵。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女人,浑身散发着万种风情。她有副精致小巧又迷人的五官,他怎么都没有注意到?
霍毅脑海里仿佛看见了一朵小白雏菊,她不比芙蓉冶艳灼灼,却像秋菊般傲挺幽芳,真想令人探头去闻一口清香。
“霍毅,我的脖子好酸,我想我可以自己来的。”悦悦被霍毅托着下巴,将她的脖子伸得老长,还害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回过神,赶紧放下手,好像会烫人似的。他揪着眉心,正自己懊恼。可是悦悦一睁眼,见他抿着嘴不说话,还以为是为了她的浓妆而生着气。
“好了!你不要气了!我不过是不想坏了尤大嫂的好心情,才会让她随意摆布,我当然知道她抹过头了。”
她柔美的嗓音,还有不拘礼、天真的态度,深深吸引了他。霍毅若有所思地看着悦悦,可是眼睛上的焦距又好像在九重天外。
他心乱如麻,原本简单的计划,突然间似乎变得困难了。心中无来由地涌起一股烦躁,他对悦悦的话听而不闻,恼怒地说:“拿掉那累赘的头饰和珠花,我和钰铨在饭厅里等你。”话里透着命令式的威吓,说完他转身就走。
悦悦错愕地见他离开,一回头猛然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竟然脸颊发烧泛红,她着急地凑上前蘸了口口水猛擦,不但擦不去,却又染到颈子上来了。
霍毅和钰铨在客舍的饭厅里正谈得起劲。
“我知道你和一些同学们在搞什么革命,你可知道这是要杀头的。”
“钰铨!你知道我们主张革命志在推翻满清,中国人需要自己站起来——”
“可是……”钰铨和霍毅两人边吃边谈,钰铨还想说什么,可是却被眼前的人影给吸引住了。
“霍毅啊——不谈这个了,咱们昨晚谈了一宿的国事还不够啊!这些在英国我就听了不少。你看!好标致的美人,奇怪!昨天晚上,我在这饭厅里等你们,也看了不少来往的人,怎么就没有看到这样标致的女人来投宿?”钰铨早将国家大事抛到脑后,眼睛里只看到从楼梯上缓缓踱下来的女子,她身上的粉红小袄镶着醒目的湖绿锻边,头上梳了个精致黑亮的发髻,下梯间还露出了一双纤纤的小脚。
“什么女子?”霍毅循着钰铨的眼光,转身回头看。
“你和悦悦都笑我这个人爱以貌取人,可是你们也不能怪我,好看的女子就像好花一样,人人爱赏,像这样雅致的小美人,虽然瘦了点,我还是过目不忘的。”钰铨手里端的热茶这么停在半空中,待他察觉,却又忘了是要喝还是要放下才好。
“你不觉得太瘦了点?”霍毅忍着笑,也加了些意见。
“不不不!你有所不知,燕瘦环肥,各有所好,瘦有瘦的骨感和风情,我就是喜欢——”钰铨说道。
霍毅猛地站起身——
钰铨满脸疑惑地抬头看着霍毅,还没来得及问,就见他走到桌旁拉开了长凳子,而这美貌的女子竟然一步步地靠近了四方桌准备入座。
霍毅回到位置上,靠在钰铨耳边悄声地说:“她就是悦悦。”
霎时,钰铨手上的热茶“咚”的一声摔到桌面上,洒了钰铨满身的热茶。
“你还好吗?我帮你擦擦——”悦悦看见了,立刻从衣袖里抽出了绣帕,抢步上前急急忙忙就往钰铨两腿间擦去。
钰铨大惊失色,吓得站起身要往后退,没想到碰到了桌子,茶碗和茶壶碎了一地,又撞到了长凳,一时之间响起了噼里啪啦一连串的声响,钰铨失了重心,整个人竟然往后仰,重重跌坐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你的,你还好吗?疼不疼?要不要我扶你起来?”悦悦弯下身,想要察看钰铨。
“不用!不用!我自己会起来,是我太不小心了!不关你的事,不是你……我只是……我说的是……我在说别人……”钰铨不断挥手,又是心虚、又是惭愧,满脸羞红,不知所云。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这么丢脸过,更别提还一连丢了两次。
待钰铨狼狈万分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抖了抖长袍上的水渍,一抬眼就看到霍毅紧憋着气假正经,可是眼眉间早溢满了调侃的笑意,收也收不住。
“我现在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言多必失。”钰铨斜眼瞪着霍毅,用手扫了扫桌上的茶水,悻悻然地自言自语,尽量不去理会周遭人对他行的注目礼。
悦悦为了想掩饰钰铨的窘态,故意引开话题。“什么言多必失?我才不这么认为!人长了嘴巴,可不只是为了吃而已;学会了说话,更要懂得好好利用沟通。不要怕说错话,就怕不说话,只要有理,就能活得理直气壮,连泰山也压得倒。得失之间本来就不可预知,得了是幸运,失了算经验,有什么好怕的!你说是不是?钰铨。”悦悦理直气壮、稀里哗啦地说个不停,结尾的时候收了气势,叫“钰铨”这两个字又特别轻声温柔,柔酥了钰铨的骨子。钰铨目不转睛地听得入神,频频点头。
悦悦轻柔婉约的嗓音,还带点娇嫩的稚气,不疾不徐、不高不低,说什么都像是好听的银铃,叮叮当当地让人听了声声入迷。
“霍毅啊——我现在才真的相信你会结婚,如果我晚一点离开英国,你可能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告诉我!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钰铨早抛开了窘态,兴致勃勃想要知道悦悦的一切。
钰铨的话里半是倾慕半是探问,悦悦听到了,全身又是发烧、又是发窘,其实最大的原因是怕被识破谎言的心虚。等到悦悦又听见了他问起她和霍毅认识的经过,开始如坐针毡了。
“悦悦,你说!”霍毅扬眉看着悦悦,一副瞧好戏的样子。
“你要我说?”悦悦张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
“是啊——别忘了,不怕言多,就怕不说,理直气壮的有什么好怕?”霍毅邪魅地笑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说的话你还真的全听进去了!”悦悦翻了个白眼,心里七上八下地准备打草稿。
“说啊——”钰铨整了整坐姿,准备好好地聆听。
“这……这个……我们是在朋友家认识的,他一见了我,就不可自拔了,托人又是送花、又是送信、又是说媒的——”悦悦边说边观察霍毅的表情,看他频频点头,悦悦受到鼓舞,更是天马行空捏造一番。
“真的?我不知道霍毅会送姑娘花,还这么急躁呢!”钰铨惊讶地说道。
“我原本还想拒绝他,你也知道,霍毅这个人自视甚高,他以为让他看中的姑娘都会受宠若惊,可我就是不理睬他。”悦悦仰起了瘦长的颈子,故意高傲地别开脸,不看霍毅。
“你果真了解霍毅。然后呢?然后呢?”钰铨追问着。
“然后……然后……他像个牛皮糖似的紧追不舍,我嫁不了别人,只有和他成亲了。好了,就这样了!没了!”悦悦长吁了一口气,心里还满得意的。
“悦悦,有关你们的事,霍毅一个字都不愿告诉我,神秘兮兮的,我干脆这会儿一次向你问个清楚,你们是在英国结的婚吗?什么地方?有哪些人在场?我都认识吗?还有,我和霍毅这么好的朋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钰铨满脑子疑问,不想还好,越想越是恼怒。
“……”悦悦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钰铨还充满期待地等着回答。
停滞太久的沉默,终于让三人都开始感觉到有股不安的情绪在空气中流动。
霍毅会找人假扮妻子,其实是为了逃避家里逼婚。他原本就打算把事实告诉钰铨,毕竟他一直都是他的同窗好友兼知己,许多事情根本瞒不了他。但是为了想要测试悦悦临机应变的能力,他突然改变主意,因此才会捉弄钰铨和悦悦到现在。
然而刚才悦悦的一番解释,已经初步让他知道了她的能耐,此刻,霍毅认为可以对钰铨说明真相了,也好让他和钰铨能够再多想想周全的方法,帮忙隐瞒他的家人。
可是这些想法和做法,霍毅从来没有想到要和悦悦商量。悦悦的感受,他从未设想过,因为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他一百两买来的丫头,她本来就该什么都听他的才对。
“钰铨,我们是假扮的。”
“什么?”钰铨问。
“我们这对夫妻是假扮的。”霍毅回道。
“假、假扮夫妻?”钰铨又重复地说。
“不错!我为了逃避家人替我定亲,六个月前写了家书告诉我爹,说我在英国娶亲了,其实一切都是假的。”霍毅语调中透着无奈。
“可是,你……你和悦悦,她……你们……”钰铨还是没有搞懂,天下间有哪个女人会做这样的牺牲?
“她是我在松元岗——”
霍毅的话还没有说完,悦悦猛地站了起来。
“不要说了!”她大声地阻止霍毅说下去,脸色一阵苍白,全身因为受到羞辱而发烧沸腾。她不敢置信,他要告诉钰铨她几乎沦落妓院吗?
悦悦一阵心寒。她不懂,既然霍毅这么狠绝地要打碎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尊严,早知如此,当初他又何必要她伪装呢?
她还宁愿一开始,在钰铨的面前就是个落魄逃难的女人,总比被人践踏自尊强。
“霍毅,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对钰铨说实话?你分明就是在作弄我、作弄钰铨!”悦悦怕他说出自己低微的身份,竟有一股即将爆发的愤怒。
“作弄我?我不介意的、我不介意的……”钰铨理出了一点点端倪,开口想要解释他和霍毅是多年的好友,对于对方的作弄早就视同家常便饭了;可是看着悦悦恼怒涨红的小脸,他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不介意,我介意!霍毅,你可以早把实情说出来,省得我在这里做戏。你害我要瞎编说谎,让我受窘难堪,还要打扮入时来配合你,你看得很高兴是不是?原来这一切全都只是为了让你看好戏!虽然我是你用一百两买来的丫头,可是我还有自尊;你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高高在上的为所欲为,完全不体谅别人的感受!对不起!这个游戏我玩不起,我——不——玩——了。”悦悦的声音因哽咽而颤抖。
她恨不得将手中的茶水泼在霍毅身上,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了下来,恶狠狠地回头望着钰铨。钰铨看着她手里的热茶杯,不禁瑟缩地将身子往后靠,他可不想再泼湿身子了。
“还有……钰铨,我要奉送你一句话,交友不慎。”悦悦说完,重重地放下杯子,不等他们两人有所反应,转过身就离开。
霍毅看着悦悦的背影,心里直觉有一件事情发生了。
他完全被震撼住了,看着她动气,竟然也能牵动住他的心,悦悦生气的眼眸里透着深不可测的神采,照得他目眩神迷。
他以为悦悦不过是个贫困人家的女儿,没有读多少书,在逃难时逼不得已被家人卖到妓院。不可否认的,初始的印象就让他的心底有一点鄙视,一点不屑,当然态度就更显出了傲慢和轻待。
他以为他拥有她,理所当然地可以左右她、支配她,所以才不想费心向她解释,让她了解真相,只是一味指使她照他的话做。
他忘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还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
他在她面前筑起的高墙,竟然慢慢倒塌。
他开始懊悔了,悦悦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女孩。
六个月前,霍毅从英国写了那封家书、决定回国后,就费尽心思不停地在计划。一直到他遇见了悦悦,他以为找到了最好的解决方法,可是当计划里面有了变质的情绪后,不但搞乱了他所有的判断力,到最后还有可能会让他全盘皆输。
这个计划,根本不能用逻辑来考量了。
他想要追上前,可是他的双足却像有千斤重般的寸步难行。
他想要说一句道歉的话,却好像有个硬物哽在喉间。
“我看悦悦送我的话,我真的要好好想想了。”钰铨说道,他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悦悦离开时,眼尾闪动的泪。
霍毅没有回答,他只是将手扶在前额,粗鲁地往后拨开他一头短发,好像可以将烦恼全拨到脑后似的。
“好了!我看这次你是碰钉子了,霍二少爷,你可要老老实实、从头到尾地说给我听,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能造假,知道吗?否则——”
“否则怎样?”霍毅抬起头,一副不受威胁的神情。
“否则——我就马上通知你爹,说你在英国成亲是假的,要他马上替你找个名媛淑女定亲,择期成婚,免得你成天在外到处欺骗诱拐良家妇女,破坏社会善良风气。哈哈哈——哈哈哈——如何?”钰铨得意地大笑不止,他总算射了一记回马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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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扮鸳鸯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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