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城,王宫内,希蕊王后与相国大人夏宝德在御花园凉亭下相对而坐,品茶对奕,一面商谈国事。
“我瞧应当不会。”
“为何不会?兵书上不是有云“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吗?”
“那也得看是什么情况。”希蕊闲闲啜茶。“记得我们的情报探子曾经说过吗?齐越国自古以来易守难攻,原因就在一条银月古道。”
“银月古道?”夏宝德讶异,这他倒没听说。
“由希林出发,这条古道是进入齐越国必经之路,路长狭窄,绝壁子创,其形如月牙,深凹如银钩,地势险固,交通艰难,如今已是深秋,萧寒瑟瑟,不日便会降下初雪,你说一队大军,该如何平安通过这条古道?旷日费时也就罢了,若是敌军得知我军行进
路线,先行埋伏突击,岂不全军覆没?”
夏宝德恍然大悟。“娘娘说的极是,微臣有如醒蝴灌顶!”他望向希蕊,原本就对她敬畏有加,此刻又多了儿分佩服之意。此女能以一介地方县官千金,登上国母之位,并于这宫里呼风唤雨,确实有她的聪明能耐。
“我料想真雅不会冒险前进齐越国,大军当直接开往卫国都城,果真如此的话——”希蕊停顿,明眸寒凝,樱唇勾起薄锐如冰的微笑。“我倒是为她安排了一份大礼,只等她去收下了。”
“敢问娘娘,是何等大礼?”夏宝德好奇。
希蕊但笑不语,执棋思索片刻,接着优雅落下一枚白子,夏宝德骇然,当下惊觉自己黑子的阵地被杀了一大片——
“殿下,该当小心那个人。”
军事议毕,夜己深沉,真雅步出主帅营帐,透透气,仰首欣赏苍茫月色。
曹承熙走近她,说有要事察报,两人来到僻静处,避开耳目,他劈头便是这么一句。
虽是没头没脑,但真雅念头一转,便猜出他在说谁。
“你指无名?”
“是。”曹承熙面目凝肃,眉拢忧虑。“此人出身草莽,武功高强、聪明机变也就罢了,连军事谋略也洞见犀利,依下官之见,绝非寻常人物,他的来历必有蹊跷。”
“你这会儿才知晓他来历有异吗?”她扬扬唇,似嘲非嘲。
曹承熙一怔,顿时有些窘迫。殿下这意思是怪责他挑拨离间吗?又或者在提点他话该早点说清楚?他困惑不解,只能呐呐地解释。“下官……早就知道了,只是殿下既然信任他,我……下官也不必多言。”
“承熙。”她望他,见他神态困窘,暗暗一叹,温煦扬嗓。“你我独处的时候,就不必如此拘礼了。”
他又是一愣,与她深邃的目光相接,胸房一震,心韵错乱,急忙敛眸。“是,殿下。”
就这么紧张吗?
真雅有些无奈,假装没看见他的慌乱,淡淡说道:“我也知他来历不凡,寻常乡野匹夫不可能有他此等才智见识,他该是名门出身的子弟。”
“名门出身?哪家名门?”曹承熙语气不禁带着鄙夷。名门子弟会如那小子这般不知礼数吗?
“这就不知了,他不肯说,我也不好相强。”
“可是殿下……就怕他心怀不轨啊!”
“你如此认为?”
“并非我有意离间,而是殿下身分特殊,不可不防。”
“我知道。不过你莫担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决定将他留在身边,自有我的计较。”
“殿下的意思是,你信任他?”
真雅颔首。
曹承熙大惊。“殿下!那家伙……那人怎能轻易信任?他一看就非善类啊!”
“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真雅悠悠回应。“我相信有那种眼神的人,不会坏到哪儿去。”
只看眼睛,她就决定相信那个人?曹承熙不能服气。“殿下,别被他孩子气的举动给骗了!即便爱吃糖,他也绝不是个天真无邪的黄口小儿啊!”
真雅微微一笑。“我当然知晓他不是黄口小儿,也知他并非天真无邪,但人非仅有邪与无邪之分,更多的人其实游走于界线之间。”
“这么说……你真的相信他?”
“嗯。”
说谎。
她怎么可能信任他?一个立志未来成王的人,怎能够如此轻易相信一个人?
就连他至亲的师父,都不信他!
你的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本质上,你们两个是一样的。
是啊,他的本质阴狠、残酷、冷血如兽,人性于他身上,荡然无存。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能信吗?
可她说,她相信。
无名斜倚在一株参天古树的粗枝间,冷笑着,仰望天际银月如钩。
真雅与曹承熙私下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们没察觉他独自倚在树上,在树下低声细语,全飘进他灵敏的耳里。
是权术吧?为了御下,她不能让部属怀疑她对人存有猜忌之心,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做出一派公正无私、坦诚相待的形象,这才是至高的帝王之术。
她年纪轻轻又是一介女流之辈,己有如此高深的城府了吗?
是城府,抑或真心?
无名发现自己心乱了,胸臆涌动着一股难言的苦涩,直逼喉间,他咽着唾津,又想吃搪了。
从怀里掏出一包糖球,取了一顺,糖球却拿不稳,意外滚落,没入地上的草丛间。
他的目光追逐着那颖不知滚落何方的糖球,竞感觉不到一丝可惜。
真是怪了,若是平常,他肯定为自己的粗心懊恼,说不定还要幼稚地趴在地上,固执地非寻回那颖糖不可。
可如今,他只是怔愣地出神,脑海的思绪,连自己也捉摸不透。
正如希蕊王后所料,真雅并不进入齐越国境,选择挥军直指卫国王都,主因自然是不欲冒险穿过那条路途艰险的银月古道。
兵贵神速,既是远征,更不得浪费片刻时间,将士们日夜兼程,务求于入冬以前结束这场战争。
此时卫国国土,大半已沦陷于齐越军队之手,齐越主帅早就得知希林将率军来援的消息,于是在占领的各城都留下兵力,严加看守。
攻城费时耗力,真雅下令军队兵分三路,采游击战方式,使对方疲于奔命,绕过城池往前推进,若是绕不过,便以声东击西的战术,分散其兵力,一网打尽。
如此顺利进军,才过一月,己来到距离卫国王都不过两日路程的白云城。
齐越军于此城集结重兵,希林军若欲绕道,也只有一条穿山越岭的栈道可走,而在衔接两座山岭之间有一座索桥,据探子回报,桥身己断成两截。
这自然是齐越军的杰作,令他们无路可走,只能选择正面攻城。
一般攻城,为免士兵大量伤亡,多以围城断粮为主要手段,以时间换取战果,短则数月,长则数年,都有可能。
“殿下,我们不能于此虚耗时辰,多拖延数日,说不定卫国国君就会被俘了。
“那就修缮索桥吧!也许重新搭一座桥会比较快——”
“你这傻子!你当只是断桥这么简单吗?齐越军肯定在山区布下伏兵,到时我们也只是自投罗网罢了。”
“那该当如何是好?”
将领们争辩不休,各有意见,真雅扬起玉千,阻止众人争论。
“就这么办吧!派一支诱饵军佯走栈道,其余大军暂退十里之外,待夜间视线不明时行军,兵临城下。”
“公主当真要攻城?”
“是,而且要趁对方以为我们走栈道,放松戒备之时,于四座城门同时进攻。”真雅在地形图上指点,说明军队的布阵及将采用的攻城战术。“……这场战役,抢的就是时机,务须令对方措手不及,才能减轻我方伤亡。”
她——分派任务,接令的将领都是肃然凛遵。
隔日,诱饵军出动,于战车及马尾绑上树枝,扬起烟尘渺渺,齐越国的哨兵观察到,以为希林大军开进栈道,急急通报。
齐越主帅加派兵力至山区,摆出决战阵势。
“公主,他们当真以为我们放弃攻城了。”
真雅接获探子来报,沉吟片刻。
事情怎会如此顺利?难道齐越主帅都不怀疑这很可能又是一次声东击西之计吗?
但时间紧迫,不容她迟疑,拖得一时片刻,都可能失去先机。她立时决断,趁夜急速行军,开至白云城外,令大军整肃队形,推出投石车与冲城车,先锋兵躲在云梯里,伺机而动。
她身穿将军恺甲,英姿凛凛地立于后方战车上,身后一面帅旗迎风翻扬,藕臂扬起,朗声喝令:“攻城!”
士兵们合力拉下投石车的梢杆,往城墙砸落一颗颖石弹,犹如流星雨,轰然作响,一列列兵卒身穿恺甲,手握盾牌,蹲低身,在震人心魂的战鼓声中,精神奕奕地呐喊前进。
城墙箭垛上密密麻麻站着弩兵,拉弓,箭如雨下。
双方交战,希林军士气畅旺,纵使一个又一个兵卒中箭倒于血泊中,仍是前仆后继,英勇奋战。
因为他们敬仰的女武神,与他们同站一起,为了捍卫她,他们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城墙上的弩兵开始射下点燃油火之箭,熊熊火焰映亮了苍沉夜空,浓烟焦臭,与将士的鲜血混合成刺鼻的味道。
这就是战争。
真雅眼睁睁地注视着己方士兵冲锋陷阵,云梯在漫天烽火中井然有序地前进,巨木一次次用力撞击坚固的城门,云梯上,一个个士兵身手矫捷地爬上,又被敌军挥刀斩落。
杀伐声此起彼落,和着战鼓,交织成令人震慑的旋律。
要多少血肉与骨骸才能铺成一条和平之路,多少陨落的英魂才能成就一场胜利?多少人怀着梦想上战场,又在战场上失去梦想?
真雅,你要切记,战,是为了止战。
承佑哥曾如此叮嘱她。
战,是为了止战,要到何时,这世上方能完全没有战争?
“殿下,事态不妙!”一道惊慌的呼喊在她身侧响落。
她蓦地凛神,望向紧随在她身旁,负责护卫她的曹承熙。
“怎么了?”
“你瞧城门上,那是——”
真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色己蒙蒙亮,城头上站着一列列四肢遭到绑缚的老弱你孺。
他们身着百姓服饰,个个面露惊俱,全身颤抖。
守城的将军高喊:“希林的将士听着!若是你们再不停止攻城,卫国百姓将与你们共存亡!”
这算什么?他们竟用黎民做人质?
真雅蹙眉,正自心神不定,对方己将那些站在城头的无辜百姓,逐一推落,尖叫声、哀号声、甚至夹杂着婴儿幼嫩的啼泣声,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忍卒闻。
被推下的人,个个摔得头破血流,那个小婴儿更是脑浆进裂、血肉模糊。
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正活生生于希林将士面前上演,于真雅眼前上演。
她的心跳冻凝,连呼息也儿欲断了。
“殿下,没想到齐越军竞如此无血无泪,不顾战争义理!”曹承熙气愤难抑。“现下该当如何是好?”
“……停止吧。”
“什么?!”
“我说,停止攻城!”
即将到手的胜利,就这么拱手让回吗?
接获暂停攻城的指令,希林大军于是退避数里之外,士兵们趁此机会休息,疗伤的疗伤、煮饭的煮饭,将领们却不甘心,齐聚于帅营,抗议真雅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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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江山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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