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幕府覆灭令他以为平等的时代将要来临,但所面临的现实却告诉他,一切都是虚假。地位低下的人没有得到公平对待的权利,唯有胜利成功后踩在他人头上,才能享受变革之后的丰硕果实。
现在,他看中了“横滨商会主席”这个位置,只可惜日本人的社会注重伦理及资历,像他这么年轻又资浅的会员,想要爬上那被特定几个老家伙霸着的位置,恐怕不容易。他必须拉拢有力的委员,争取他们支持并推举他竞选下一任主席。
“藤堂阁下,我也是横滨商会的一分子,一定会尽力为日本人争取福利,不过,我在商会中的资历极浅,又没有任何头衔,就算到了那些洋人面前,恐怕也会因为人微言轻而使不上力。”
他话说完,众人皆面面相觑,互使眼色。
“伊东先生,”藤堂大辅试探地问:“不知你是否有意角逐商会下一任主席?”
伊东长政等的就是这个,但他却不动声色地说:“我?阁下太高估我了,我哪有资格跟现任主席大久保先生争夺主席之位。”
八田一听,立刻谄媚地接话,“伊东先生太客气了,放眼整个横滨,除了你,还有谁有能力跟大久保主席竞争呢?”
“一点都没错。”另一名委员赞同他的说法,“大久保主席占着茅坑不拉屎,对大家的生意一点帮助都没有,早该下台谢罪了。”
“大久保主席在横滨耕耘多年,又与官方关系良好,恐怕……”伊东长政假意思索,“我看跟洋人协调之事,还是请各位去跟……”
“伊东先生,”藤堂大辅打断了他,“关于竞选主席这件事,伊东先生不必担心,我会联合一些委员共同推举你,只要在这期间,你能让居高不下的船只租金及抽成比例下降,我保证你一定能稳当的坐上主席大位。”
“阁下不是认真的吧?”他刻意蹙眉苦笑。
“我绝不是在开玩笑。”藤堂大辅语气坚定,“横滨商会需要有力的主席领导,伊东先生是不二人选。”
伊东长政微微皱起眉头,神情略显苦恼。“这件事……让我考虑一下吧。”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考虑,只是故意吊这些人胃口,主席之位他势在必得,但态度得不卑不亢,行动要不疾不徐,才不会惹人起疑。
“对了,听说伊东先生结婚了。”藤堂大辅突然问道:“新娘子是东京西园寺男爵家的千金,是吗?”
他怔了下,没有否认,“是的。”横滨就这么丁点大,消息流通得很快。
“为什么不举行婚礼,让大家帮你庆祝一下?”
“小事一件,不必劳师动众。”
“结婚怎么是小事?”藤堂大辅道:“伊东先生在横滨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如让我帮忙筹……”
“这事日后再议。”伊东长政打断极力想讨好他的藤堂,“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替大伙儿谋取最高利益,是吧?”
藤堂大辅微顿,随即涎着笑脸,点头称是。
婚礼?他伊东长政哪需要一个盛大的婚礼?他的婚姻不是为“爱”而缔结,反而是建立在更强大、更浓烈的“恨”上面。
为了报仇,他等了十五年,总算盼到自己羽翼丰厚,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可以排除任何的阻碍,向使他坠入地狱深幽的人报复。
结婚只是他复仇的开始,而他原以为一切都会照他的计划进行——直到突然蹦出一个西园寺怜。
这是他根本没料想到的意外,思忖着,他不禁懊恼起来。
早上出门前,他交代了小十郎把那个女人送回西园寺家,并传口信要小十郎向西园寺家表明他对受骗这件事的不满及愤怒,还要小十郎向西园寺家“讨人”,若他们不交出西园寺爱,他将不计一切代价讨回他应有的公道。
此刻他回到元町的宅邸,已是傍晚时分,这件事,小十郎不知处理得如何了?
“少主,你回来啦?”凛婆婆站在门前迎接他。
“凛婆婆,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必特地出来迎接我。”他皱了皱眉头,一脸无奈。
凛婆婆在他心中是仅剩的亲人了,虽然她老是喊他一声“少主”,但他认为自己其实是她的孙子。
“老太婆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就由着我吧。”凛婆婆接过他脱下的披风,转头交给一旁的佣人。“晚餐已经做好了,先吃吧。”
“也好。”说着,他不回楼上的卧室,转身走向餐厅。
只见餐桌上摆着的,竟不是平常见惯的西餐,而是传统的日式家庭料理。
他狐疑的看了凛婆婆一眼,“罗贝多什么时候学会做日本料理了?”
“少主偶尔也想吃吃有家乡味的东西吧?”凛婆婆催促他坐下。
伊东长政一坐到餐桌旁,凛婆婆立刻为他盛上一碗又香又软的白米饭,看着桌上的烤味噌鱼、野菜杂煮汤、干烧萝卜片、包馅豆腐和炖鸡肉等,菜色虽简单,却意外提振了他的食欲。
他吃了口白饭,配上一口鱼肉,味噌的香气及鱼肉的鲜甜滋味立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因为好吃,也因为是曾经非常熟悉的滋味,他一连扒了好几口饭,表情极为满足。
“凛婆婆,这是你做的吗?”狼吞虎咽一阵后,他疑惑的看着面前的老妇人问。
“不,是新厨子。”
他微微一怔。新厨子?伊东家何时来了一个新厨子?虽说他已经将家里大小事交由凛婆婆张罗作主,但她通常还是会先徵询他的同意才对。
“什么新厨子?你没跟我提过。”他困惑地说。
凛婆婆没说什么,只是对着餐厅外面喊着,“进来吧。”
他下意识往餐厅入口处望去,见到一个身穿单色朴素和服的女人,怯生生的站在那里。
他霎时一震,浓眉拢紧,因为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早他要小十郎送走的西园寺怜。
“凛婆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神情一沉地问。
通常当他露出这种愠怒表情时,大家能走多远就闪多远,只有凛婆婆从来不当一回事,只见她好整以暇地说道:“小怜不只家事一把手,就连厨艺也十分出色,我打算让她待在这里帮我的忙。”
“什么?”小怜?凛婆婆几时跟她变得如此熟络了?
凛婆婆点点头,又道:“你吃得津津有味的这些菜,就是小怜做的。”
闻言,他沉下脸,眼底迸出狂怒的锐芒,下一瞬,砰地一声,他用力地将碗筷往桌上一摔。
他此举发出的声响令怜及在场的其他女佣都吓得缩起脖子,唯一仍一脸从容冷静的人是凛婆婆。
接着他霍地站起,人手一挥,像秋风扫落叶般将桌上的菜肴尽数扫落,匡啷匡啷,四周顿时一片狼籍。
“凛婆婆,别让我再看见她!”他撂下一句话,大步迈出餐厅。
而当他经过身侧时,怜惊恐的往旁边一闪,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回到卧室,伊东长政神情凝肃又懊怒的坐在床沿。
他知道自己刚才对那个女人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心里隐隐感到歉疚,但那跟西园寺父女联合骗了他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何必过意不去?
而且他不解的是,为什么她还待在他的宅子里?他不是要小十郎把她送返西园寺家了,怎么又变成凛婆婆找来的新厨子?凛婆婆明知她不是他要的,为何还……
该死!他的计划全盘被打乱了。
还有,那女人傻了吗?他昨晚那么粗暴的对待她,她还不怕?
“混帐……”他沉声咒骂着,对象却不是那个代替西园寺爱嫁到横滨来的西园寺怜,而是因她存在而心情浮躁的自己。
他是怎么了?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为何搅乱了他的思绪?难道只因为他夺取了她的初夜?
为了爬到今日的地位,他不知做过多少冷血无情的决策,伤害甚至毁灭多少敌人及对手,从不曾心软或感到罪恶。而她尽管无辜,却是西园寺登二郎之女,他何需感到歉疚?毕竟比起他对她做的,西园寺家对他造成的伤害,才更是难以抹灭。
不行,为免夜长梦多,他得立刻将她送回西园寺家,然后胁令他们将西园寺爱送来横滨。
甩开繁杂的思绪,他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可当他打开大门,却猛然见到畏缩着身子、低头站在房门外的西园寺怜,瞬间,一股没来由的火气自他脚底往上窜烧。
“伊东先生,非常抱歉。”看他一脸仿佛要杀人般的愤怒表情,怜立刻弯腰鞠躬。“是我拜托凛婆婆让我留下来的,请你不要怪她。”
他浓眉一揪,两只眼直勾勾的瞪视仍弯着腰、不敢正眼看向自己的她。
她来替凛婆婆求情?真是太可笑了。她该担心的是自己,不是别人。
“伊东先生,我知道你要的是姐姐,不过我、我不能回去,我……”她话未说完,他突然一把拽住她的胳臂,将她整个人往上一提。
她被动的挺起身子,惊惶不安的看着怒视自己的他。
“你不能回去?”他沉声问:“真想留在这里?”
迎上他骇人的目光,她倒抽一口气,却还是鼓起勇气坚定地说:“是的,我要留在这里。”为了母亲,她不能不留下,就算这里是另一个地狱,她也必须待下来。“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姐姐,也不符合伊东先生的期盼,可我已经从西园寺家嫁过来,而且也已是……是你……”说着,她脸儿一热,低下头羞于启口。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也就因为知道,不禁懊恼起来。
“你要我负责吗?”他冷冷地说:“是你们骗了我,不是我强要了你。”
“我知道……”她仍低垂着头,耳根发烫。
“我说过了,不想再看见你。”他眉心皱紧,突地扔下这一句,振臂将她甩到门外。
怜跟随倒退了几步,一站稳又急忙扑上来,赶在他关上房门之前拉住他的手。
“伊东先生,拜托你,别送我回去!”这回,她不管他愿不愿听、想不想听,一鼓作气把自己不得不留下的苦衷全数告知。
“父亲要我代替姐姐来服侍你,要是你把我赶回去,我那正在静养的母亲就再也得不到父亲的照顾了,所以求求你别赶我走,我会尽我所能的服侍你,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顺从。”说到此,她已泪流满面。
正在静养的母亲?原来西园寺父女俩用她母亲要胁她代姐出嫁?伊东长政心里有底了。
他早知道西园寺家急需金援,只要一听能拿到十万圆聘金,必定是想也不想的立刻将西园寺爱嫁到横滨。为了让她嫁得心惊胆跳,他还故意请人在浅冈夫人的宴会上散布自己断肢的假消息,心想就算她再怎么不愿,最后也会为了那笔聘金而答应婚事。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西园寺登二郎还有个私生女!
看来这个名叫怜的私生女在西园寺家,显然得不到任何疼爱,也因为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才会被迫嫁给一个“残废”。
不过,就算她有可怜的身世及不得已的苦衷,也阻止不了他想报复西园寺家的决心及意念。
“你跟你母亲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他冷漠的看着她,仿佛她是只死不足惜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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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夫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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