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苹果你吃了吗?
她没吃。
那颗苹果,若无白雪公主那颗的寓意,恐怕也脱离下了“亚拉”那桩的长远可怖,总结——
毒!
拾心没忘记蓝获说的红色浆果有毒。她没在白花丛中找到他说的红色浆果,倒是房里有一颗红果实来自于他。
她说:“我没吃,还你。”
阳光射进廊弯楼中楼的角厅老虎窗,正好削亮她手上苹果的二分之一,可惜那光不是真的刀,没将苹果切为一边男人一边女人。
她说:“完整的,还给你。”
“要还我的话,必须把它切开。”蓝获不打算收回苹果。那苹果已近在他鼻端,香味诱人,不如——
“我现在要吃,你把它切开。”
拾心愣住。“切开?”
蓝获点头。“拿把刀,切开。”刚直平稳的声线,他的嗓音,才是他说的“刀”,切得她的脑袋片片裂裂,还有点痛,搞不清他什么意图。
拾心脸庞像蒙了寒雾。“你在开玩笑?”
“没有。”的确没有。他的语气很正经,太认真,感觉是与“开玩笑”绝缘的那类人。
拾心双手裹紧苹果,甜柔声线低低传出。“今天是假日——”
“天气很好。”蓝获接道。彷佛他们俩很有默契地在闲聊。
角厅那扇高悬的窗之外,云丝流空,宇宙正以湿画法在演示他们的对话——
今天是假日,天气很好。飞鸟成群鼓翅,把风当舞台,和海协奏,衔着赞美的花儿,舞出队形,一会儿斜线低掠,一会儿波浪起伏,还上下螺旋,宛若晴天龙卷风。阳光也给搅乱、搅热闹、搅出七色,与八色:第八种颜色是男人哼歌的苍郁幽蓝中带烈烈焰色,柔火一般将空气烘染。
眼前绮光暖冒,取代过去经常体验的冰雪雾,拾心略微颤搐,回过神。“你在唱歌?”
“没有。”蓝获盯着拾心的眼睛。“那不是我在行的事。”
拾心蹙额,垂下浓密的睫毛。她听错了吗?谁在唱歌?她听见的又是谁?什么是他在行的事?教法学?谈法律?
不对,这些全非重点。她没要和他聊今天是假日、天气很好、适合去郊游!她不是这个意思!
美颜一抬,拾心拉起蓝获的大手,将苹果放上他掌心,绕开身,快步往角厅下的楼梯平台走。
“拾心。”蓝获在拾心下楼前,抓住她的手,但没拉止她的脚步。他和她,一起下楼。
奔乱的步伐。蓝获走得很快,正是拾心要的,她却无法跟上这样的步调。
“放开我……”拾心喘得像用跑的——被拖着跑。“今天是假日……就算不是假日,也不是天天有你的法学课,我不缺席……不代表必须时时刻刻见到你,蓝获——”
蓝获猛然停定身形,拾心来不及反应,踩了个空,从他侧边往下扑,他迅疾旋足位移,站在起阶板,将她接个正着。
头晕目眩袭过,拾心缓缓仰起脸庞。一双沈凝的眼,缠望着她。
“小心点。”说得很理所当然。
“是你害我差点跌倒。”吞不下的气腾冒出口,拾心双手用力抓着蓝获露在短袖衬衫外的麦色肌肤。
蓝获不痛不痒,没道歉,眼神深浓,说:“时时刻刻?”嗓调低柔醇厚。
耳根一热,拾心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蛋泛起红潮,也不知道怎么着,她要因为他这秒钟的声音,感到羞窘。
“是时时刻刻。”她没说错,无须羞窘,他有疑问,她乐意重申。“我们不用时时刻刻见面。”放开抓在他肘臂的柔荑,她下阶,走离楼梯间。
二楼走道廊厅,无一抹等待的人影。蓝君特不见了,大抵是被仆佣请到贵宾客厅。拾心眼睛往大厅眺望。两名女仆端着银托盘,进入十点钟方位那道实木雕刻门。
又空荡荡了,大理石地板亮得像冰,向阳的落地窗旁,平台钢琴不像钢琴,像棺材。
骆家有多久没开过宴会?拾心不知道。她基本上不是骆家人,继承这个姓,成了主人,也不是骆家人。这个家,真正做主的,另有其人。
“你好像很怕骆以文女士。”背后响起男人的嗓音。
拾心隐颤,僵硬地转身。
蓝获三步朝拾心靠近,在她父母的肖像画前,对她说:“你是不是很怕骆以文女士?”不是问句,这像一个放炮似的切分音。
“我们刚刚不是在说这个。”拾心美眸闪烁。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蓝获表情深凝,让拾心选择她想继续的话题。
很难不去注意那颗被他一手掌握的苹果。拾心低垂眼帘,察觉自己掉进了陷阱,不是滋味地背过身去。她将苹果还给他,不要时时刻刻见他,还须告诉他什么?
“骆以文女士和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像是故意,蓝获扯了一个引信。
拾心果然如爆炸,猛烈颤抖地旋身,美眸水光激荡,瞪着蓝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骆以文女士希望你嫁给——”
“我要和蓝君特先生一起去买画具。”怕蓝获说出更令人无法挣扎的事,拾心先声夺人。
她清楚姑妈骆以文的盘算,也记得昨晚蓝获说她会成为蓝家媳妇,她忘下了,他那信誓旦旦的语气,以及猎人般强势的目光。
双眼瞥往墙上的画,蓝擭静了下来。
滴答滴答的钟摆声由廊角传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不说话,缄默在这幢屋子不是什么稀奇事,却教拾心不安起来,沁湿的美眸流转难定。
“缺了什么颜色?”直到蓝获这么说,视线从画上栘至拾心脸庞。
拾心猝然一退,在报时的当当钟声里,挪脚跑向大楼梯。
“拾心——”蓝获习惯了拾心在廊道的奔跑,不急着追她。她几次都跑不出他怀抱,冲着这点,他可悠缓来。“拾心,蓝君特和陆彤云有要事商量,恐怕无法履行约定。”
拾心停下了脚步,站在虚寂空旷的宴会大厅,像一个没有舞伴的孤独者,痴望两扇密合的门。打不开,不能打开,否则扰人商量要事,她的画笔可以改天买。
“有些事得花一辈子的时间——”
蓝获下楼的声音,拾心完全没听见,回过头来,他已站在她身旁。
“别傻等。”他看着她的眼睛,犹如下咒语。“拾心,你还没帮我切开这颗苹果。”
拾心神情一震,拉着蓝获,往厨房走。
大厨房里,八名仆佣见主人带着客人进来,齐齐暗吃一惊。怎么这个北国回来的大小姐,不得体至此!难怪有传言说凌老师清晨请辞,回英国去了,不教难驯的野蛮小姐。
“请问刀具在哪儿?”拾心询问最靠近门口、正端着一壶茶要走出去的女仆。
女仆讶异得回答不出话来。蓝获已看见一名厨娘举着锋芒锐利的厨刀,站在料理台前,专心刮削长长柳橙皮。
蓝获大掌一翻,牵握原本抓着他的纤细柔荑。这会儿,换他带着拾心,走往料理台,对着持刀的厨娘说:“刀借你们小姐使用一下。”他直接取过厨娘手上的刀,交给拾心。
拾心握着刀柄,下意识转动着。
“小心用。”不知是谁在叮咛。
刀刃凛凛,刀身如镜,闪照他们的容颜。蓝获神情坚定地把苹果摆定在料理台,像一个讯息释放,拾心接收到了,不顾仆佣的眼光,切开苹果。
铿锵一声,似乎,台面大理石腰线也被切断。有人抽了口气。两半苹果,黑了一半。
“这不是我给你的那一颗。”蓝获说。
拾心看呆了。明明外皮还是鲜艳的红,怎么会……
“坏了。”呢喃出声。
蓝获摇头。“心黑了就不是我原来那颗。”
拾心扬眸,手里仍然紧握着刀柄。“是那颗——”上完法学课,作梦一样出现在她桌边的苹果。
“你吃了,对不对?真正的那颗——”蓝获这番话出口,俨然是判人死罪的宣告。
拾心举高手来,挥动手中的厨刀。“我没吃!”自觉遭受冤枉,她稍显激动,脸红得似火烙。
“小姐,您这样很危险。”年近半百的美艳厨娘发出嗓音,欲取回拾心手中亮晃晃的厨刀。
蓝获阻止厨娘,说没关系。刀是他交给她的,他不怕被砍,这和他在她桌上放苹果一样。
“那颗苹果本来就是要给你吃的。”蓝获此刻的声音,变成夹带清徐凉意的春风。
掌管厨房刀刀火火的厨娘听不下去,语气悻悻然。“蓝大律师,您这就不对了——”挑高弯月眉,她自拾心手中取回厨刀,刀尖对着蓝获,咄咄逼人。“这颗苹果坏透了,您还要我们小姐吃?别说绅士气度了,您的道德良心到哪儿休假去——啊!应该说律师本就欠缺道德良知!”旋个身,刀尖穿刺刦半的苹果,甩进垃圾桶,她说:“黑心的家伙——滚出厨房!”眼一扬,瞪看蓝获。
蓝获俊颜无波无澜,微微颔首。“打扰各位工作了。”而后,他走出厨房,不忘将拾心一起带离。
走在圆柱回廊,厨房外的庭园,葡萄紫得发亮,绿叶随藤缠挂扇形格架,阳光遇到遮荫,丝丝熹微,没了威力,风一吹,景致浅浅、飘飘地,不深刻,但晃眼千变。
蓝获停定脚步,大掌松开拾心的手。“让你拿刀,实在太危险。”步下廊阶,他站在漆白的锻铁庭园桌椅旁,顽长背影淡淡地,且透神秘优雅。
美眸朝蓝获望了半晌,拾心忍不住平举素手,张开虎口,将融合在景物之中的他定住。
他却是转过身。“拾心,”唇动了,整个人动了,走开,并破坏那片美感朦胧迷离的景致。“画笔比较适合你。”
拾心愣了神。蓝获走上廊阶,抓住她来不及缩回的手,再说一次——
“让你拿刀,太危险。”
“对不起。”厨娘持刀指着蓝获鼻梁的画面,霍地重映拾心脑海。当时,拾心是心惊的,她清楚那刀有多锐利,啪地就把苹果切两半,坚实的流理台几乎可见刀痕,也因此,她担心厨娘一不留意真会伤到他。
蓝获注视着拾心悠缓垂合的睫毛。“若是那刀伤到我,我会提告。”大掌紧了紧,将她的手握得更牢些。
拾心抬起头,一接触到蓝获幽邃的双眼,又低头。“我画画……会用到调色刀。”
蓝获沈了沈,放开拾心的手,走两步,站在一根圆柱斜影中,转身。“拾心,”他叫唤她,待她美眸瞅凝他,他嗓音低悠悠地传出。“蓝君特脱不开身。画具——我陪你去买。”
拾心没点头答腔,默默睇着蓝获。
蓝获等着拾心做决定。去或不去?他给她自由,目光却像锁,拖曳无形的链子,缠拉她靠近。
拾心没一会儿就朝蓝获走去。
“除了法学,你也教画吗?”
蓝获看着拾心的脸。她头颅歪着一个唯美角度,容易晒红的肌肤遭阳光吻出绮艳,透染两颊。他掏出裤袋里的方帕,往她美巧的鼻尖上按。
拾心吓了一跳,脸庞微偏。
“还没适应苹果花屿的气候?”蓝获收回方帕,旋脚开步伐。
拾心这才明白蓝获的好意,她跟着他,缓步移行,淡淡回道:“晚上比较不热,白天日照强,炎热了许多,但是,阳光下的景致,变化多端,很有情调,很漂亮——”
“你很渴望我入画。”不疾不徐,蓝获截断拾心恬静的语调。
拾心停顿下来,盯着蓝获。
蓝获一直走,没回首,背影在圆柱廊道中,像幅画,在阳光里,也是画,他停在车门边,转身的样子成了黄金比例阿波罗。
拾心没见过清朗开阔的笑容出现在蓝获脸上,也许是阳光的关系,让他和宴会上冷漠公爵的形象有了区别。把他画下,她可以将那抹难得一见的爽迈表情永远保留,不过,他现在看起来似雕像。
拾心快步行至蓝获身前。
蓝获看拾心小跑步而来,再次掏出方帕,递给她。
“不要动……”拾心喘着气摇头。
“怎么了?”蓝获慢慢收低拿着方帕的手,插 入口袋。
拾心深呼吸。“等会儿,”停了三秒,换口气,往下说:“买好画具,你可以当我新画具启用的第一位模特儿吗?”
蓝获扬唇。“有钟点费吗?”
拾心讶然。
蓝获打开车门。“上车。”
拾心迟疑了。“如果你要钟点费的话——”
“总得先买画具。”蓝获脸上的笑容若有似无,但始终没有褪去。
拾心注视着蓝获俊颜的细微变化,明白他是答应了,即便她给他的钟点费可能只是一颗苹果。
一个陷阱。拾心尚未觉察,已接着掉入了第二个陷阱。
与其说蓝获成为模特儿,更贴切应该是,拾心被利用设计了!
“每天接人到你新房作画,你好大的面子。”蓝君特得知拾心连续几个日子的课后行程,半讥讽地挖苦着蓝获。“阿获,你不愧是蓝络王牌——一
“蓝络的王牌不是你吗?”蓝获喝着咖啡,打断对座的蓝君特。
他们原本坐不同桌,在这赫斯缇亚女校侧门外,花蕊广场商圈最著名的情侣咖啡馆——雨落,很少有两个男人面对面围坐插摆粉红玫瑰的恋爱小圆桌。通常,都是一个男人独坐,耐心等待着女校最后的下课钟声,直到穿着蝴蝶领洋装的美丽身影填补空位,男人心满意足,点来晚餐前的一杯甜蜜咖啡,两人共饮。
“我们两个王牌一起坐在这儿,不太恰当。”蓝君特笑笑地欣赏着咖啡杯身镶嵌的微小土耳其蓝珠子。
“你约了委托人在这儿?”蓝获放下咖啡杯。
蓝君特也放下咖啡杯,唇角一扯,眼睛盯着桌中心的水晶花瓶粉玫瑰。“是啊,对方是赫斯缇亚教师,喔,不,正确的说法是——前、教、师。”一字一顿,他抬眸,哼笑地瞥睨蓝获一眼,手摸着丝绸般的花办,继续道:“那家伙和女学生谈恋爱——”
“赫斯缇亚没有明文禁止师生恋。”蓝获平声平调插道,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提醒。
蓝君特挑子挑眉角。“你还真的研究起赫斯缇亚校规?”他撇唇。“那可不是单纯师生恋。那家伙有妻有子,现在麻烦很大。”
蓝获微皱眉头。“你要接?”
“你有兴趣吗?”蓝君特反问,执起咖啡怀。
“我不接这类案子。”蓝获直言。
“也罢。说起来,你们是不敢堂堂正正与蓝凯特女士对决一次。”蓝君待嗤笑。
“别玩过头。”蓝获不太接这类婚姻不幸的案子,依他的看法,处理这种案子是惹腥。
蓝君特却是很爱,专门负责这种婚姻悲剧、不伦不类、不忠不贞的乱七八糟男女情感纠纷案件,像看戏玩乐,吵吵闹闹搞一通。
“玩?”蓝君特浅饮一口咖啡。“那家伙的妻子找的律师可是蓝凯特,不是闹着玩的。”
蓝获没再表示意见,迳自喝了咖啡。
“倒是你,阿获——”蓝君特转个语气,回赠蓝获一句。“别玩过头。”
蓝获眯细眼眸。“君特堂叔有何指教?”
“毕百达说你总在晚餐后送拾心回家。”再次浅啜咖啡,蓝君特说:“你占用拾心太多时间,利用她免费画肖像。”咂了咂舌上,咖啡不适合他,他比较喜欢喝茶,像老人一样讲“道”,这咖啡没“道”让人讲。
“这件事,我不是在玩。”蓝获抬手招来侍者,吩咐了一杯摩卡。
“不用这么体贴。”蓝君特看了看自己杯里所剩不多的液 体,说话的同时,一声钟响敲震店家临街的垂直摇窗。
很快地,第二声钟响完全打断咖啡厅里的谈话,第三声钟响回荡得恍若夕光慵懒的私语。坐在窗边的男人瞥望窗外广场。第四声钟响响起的刹那,开始有纤纤窈窕人影自那座西晒的大理石平台阶梯走下来。
拉提裙摆,小跑步越过花蕊广场,随着钟声飘传,进入店门,拾心站定着,辉亮的美颜薄沁汗水,她没往里走,落地折门上的玻璃隐约闪照她一头微乱黑丝,她摸了摸发鬓,自恼老是绑不好学校规定的发型,她没时间重弄,美眸急寻窗边桌位。
刚停的钟声尾音仍在震荡空气里深缓的旋律,扬声器中,男低音唱问着谁孤寂。
独坐窗边的男人们,执杯优雅,细细品啜咖啡。他们的伴侣没有一个比她早到,但她并不是男人的伴侣。
蓝获与一个男人同桌喝着咖啡。拾心起脚一步又顿足,没像每次那样直接走到那个老位子。蓝获说他以前就常来这家店喝咖啡,他总是坐在临窗的竹椅座,那些浅黄竹子弯绷得很雅致,靠背方枕是精美的皇室风格,桃花 心木小圆桌摸起来温温润润,不铺桌巾更显素净质朴,平衡了金丝银线刺绣方枕的华丽。
拾心和蓝获一样,她也喜欢这间店的木质家俱,觉得花办掉在桌面像她的调色板,仿佛她调出了新彩,一个她一直想要却从没调出来的色泽。
拾心因为蓝获,走进雨落。
但,她不知道他今天另约了人。那画……还画不画?他的肖像——她准备添上新彩的肖像。
“拾心。”坐在竹椅中的男人转过脸庞来。
“蓝君特先生?”拾心回神低呼。为何蓝君特会在这里?她惊讶、纳闷,心里涌现些许兴奋和不知所措——走近过去,蓝君特是否会认为她和蓝获在约会?若不打声招呼,假装走错地方,转身离店——不自然,亦太过失礼。况且,她真的和蓝获约在这儿,就算不是那种男女情意绵绵之约,也不只是个会面。
拾心垂眸,朝男人走去。
“原来是拾心来了,”蓝君特笑眼随着拾心的移行流转,瞥蓝获一眼。“我以为你在看什么——”
“你的委托人来了。”蓝获截断蓝君特未落的尾音,眼睛没看走来的拾心,而是瞟掠店门口。
一名戴渔夫帽、黑框眼镜,明显要掩入耳目的男子,挡在店门前东张西望着寻人,仿佛下一秒会大喊出他要找的人的名号。
蓝君特转头一望。“律师的敏锐?”回正脸庞对蓝获说。“或者,是什么同质感应?”
“别说莫名其妙的话。”蓝获抬眼凝视拾心。
“好,先别管。”蓝君特不在意地笑笑,扬起手臂。“让侍者来加把椅子,我点个饮料给拾心——”
“您的摩卡特调。”
蓝君特顿了一下,放低举一半的手,盯住穿燕尾服端托盘的男侍。
“坐吧。”蓝获起身,让座给拾心。
男侍将咖啡摆在拾心面前,动作熟练,非常清楚要喝这杯咖啡的人是谁,犹如服务老顾客。“请慢用。”
“谢谢。”
拾心的嗓音有着习惯性。蓝君特听着,目光往蓝获脸上定。
一杯专点的美好咖啡,与孝之体贴无关。蓝君特低微哼笑,凝眄晚辈,双眸凛光幽闪。“时间掐准了?”
“你的委托人走过来了。”蓝获指了指店门方向。
“你好像对这案件很感兴趣?”蓝君特淡扯唇角,收回视线,对住拾心,大掌横过桌面,包裹住她的双手。
拾心捧着咖啡杯,差点打翻,美眸烁动。“好久不见,蓝君特先生。”
蓝君特笑了笑,拿开拾心手中的咖啡杯。“本来想点杯‘人鱼的泪’给你……”嗓音柔徐,他更加紧握她的纤细柔荑,掌心贴着掌心。“拾心,我今天得处理一件工作,明天是假日,我去找你,像上次那样一起早餐,嗯?”眼神情深真挚。
拾心不觉地就点了头。“我会请茜霓提前准备——”
“好。”蓝君特颔首,满意了约定。“我期待明天,拾心——”他站起,弯身吻吻拾心的额头,在委托人来到前,走离桌位。
门后钤叮呤当啷响,没有钟声侵压,音响正值换曲,无声空转,直到女人盒子般的嗓音唱出她属于男人,蓝获才坐入蓝君特空下的椅中。
“什么是‘人鱼的泪’?”拾心想也没想地问出口。
蓝获没回答,修长的指朝着拾心的咖啡。“不想喝吗?”
拾心摇摇头,捧起咖啡杯品尝着喜欢的味道。问题不重要,也问错人,即便这段作画相处的日子,他知无不答,连她的喃喃自语也回应,做足一个老师模样,为她解惑……
“今天要画吗?”她问。
“还没完成,不是吗——”蓝获看着拾心放低咖啡杯,似乎不满意他回答的方式,美眸瞠对他一下,睫毛又垂掩,白皙玉手捧杯继续喝。
她喝咖啡的方式,很特殊,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好笑无礼,嗤之以鼻,他却爱看她这样的姿态——就像日本人的茶道。
“拾心,”蓝获沈唤。拾心停下喝咖啡的动作。他说:“让我尝一口——”
拾心皱眉。蓝获一向喝黑咖啡,此刻突兀的要求教人费解,她没时间多想,柔荑一伸,奉上自己的调味咖啡。
只见他接过手,真饮下她喝过的咖啡。
美眸圆睁不眨,紧盯蓝获的一举一动,时间像是静止,或者只在她双颊变化,铺漫难掩的红潮,拾心无法再面对蓝获而坐,站起身,朝店门走得急促。
越朝广场周边走,拾心的脚步越快,街边的摊贩多了起来,她记得有好几摊是卖花的,风信子、郁金香、鸢尾花、虎尾花、猫须草,以及各种嫩白、柔红、艳紫的菊花,色彩鲜亮,淌淌漾漾,如河似虹,当中,还有她喜爱的钤兰,点缀着商家橱窗的典雅与纯朴。
景物颤巍巍,是她走得太快。心抖颤,周遭一切难瞧清,模糊了。她记得这条街叫“护墙街”,仿佛真有道墙挡了她的眼,围了她的身,可男人仍是轻而易举、没被阻隔地追上她。
这护墙街,挡她、护她,又使她遭攻陷!
“拾心——”男人侵略般的嗓音。
拾心眯眼蒙耳,双脚由走转跑。
“拾心!”蓝获看她即将撞上商家门外伞架,长腿大大一跨,揪止了她怒动的步伐。
背部传来强烈一撞,拾心回身,扯着被蓝获抓住的右手,心中的火烧上舌尖。
“凌老师有教我正确的持杯,我不会在别人面前那样喝咖啡!”
“你不会在别人面前以正确持杯的方式喝咖啡?”蓝获放开拾心的右腕,不受她小小怨怒影响。“你忘了袋子。”他离开雨落时,不仅把帐结清,还慢条斯理地收整她掉在地上、文具散出的书袋。
拾心一动不动,美眸紧盯蓝获提着帆布袋和男性公文包的手,沉着气,不吭声。
“我是别人?”蓝获这一问。
拾心才道:“你了解我在说什么。”拿回自己的袋子,旋足,沿着街边的苹果树遮荫走着。
橘红太阳光画了一树躲藏的苹果,叶缝消失了,这个饱满的傍晚,一向开花不结果的苹果花屿苹果树,隐约一树梦幻硕果累累,来自男人的每一个声息,也将她的感知充塞得满满。
“拾心——”蓝获叫着她的名字,大掌牵了过来,将她没提袋子的左手握牢了。
拾心不得下驻足回眸。“今天不画。”凝瞅蓝获的脸,她敛息屏气,嗓音柔逸。“我要——”
“稍等一下,我买个东西。”蓝获没让拾心往下说,转个身,在街边商店遮阳棚下的水果架,拎了一网袋柠檬和拣好的荔枝。“要不要吃苹果?”他买得专心致志,仍不忘问她意欲。
拾心摇摇头。她的提袋里就有一颗苹果,要给他的,他让她画,她用苹果当模特儿酬劳。“你那边……”有很多苹果。咬住差点要滑出口的声调,她今天不去他的新房——苹果无关紧要!
拾心抓紧袋子,走离挑水果的男人身旁。
“赫斯缇亚的美丽小姐!”一个响亮亮叫声,使所有路人定止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朝一个声源望。
是水果店老板,他注意到门外商架前有人影徘徊,推开白木格玻璃门,出来招呼客人,一见拾心,胖脸笑靥益发扩大。
“赫斯缇亚的美丽小姐——”爽朗嗓声又起,那店老板走近拾心身边,摇头笑说:“一颗不够吧?就叫你多带几颗的……”他这家店每天都有穿着附近女校制服的淑女经过,她们之中,唯有这位公主头老是绑不好的小姐会停下脚步,选购他的商品。
她是他看过的赫斯缇亚女士里,最美丽的一位!大概是公主头老是绑不好吧,他就是觉得她不一样,每天看她只挑一颗苹果,他都想把商架上的所有苹果附赠给她。
“你多带几颗,我不收你钱,算我送的‘爱的礼物’,哈哈哈……”老爷爷级胖老板献起殷勤不输年轻小伙子。
蓝获将手上的水果递向老板,打断他和拾心攀谈。
胖老板笑意盈盈,一手抓过蓝获选购的水果。“我不送‘爱的礼物’给男人,你这些要按价付款。”眼眸打量着西装笔挺的蓝获,他一面将水果装袋。
蓝获掏出皮夹,付钱,取回水果。“老爹,玩笑开得过火变性骚扰,可就不是玩笑了。”一手牵住拾心,告别水果店。
他们走到护墙街尾端星形小广场,蓝获的车停在这座广场。坐进车里,拾心看着驾驶座的蓝获,说:“我可以打电话请骆家的司机来——”
“你袋子里的苹果,我吃掉了,真的不再买一颗吗?”蓝获一开口就教拾心瞠目结舌。
“我今天……”咬着唇,她说不出话,随即翻着自己的袋子。苹果真的不见了!他说是他吃掉的。他什么时候吃的?在护墙街一边追她,一边吃?怎么可能?
她给他的苹果,在他新房中堆了一个塔,他根本不吃的!
“你骗我对不对?”拾心找回嗓音,指控地说。蓝获不是第一次骗她,他总是说谎还能一脸认真,毕竟那正是他的专业!
“那是我今天的酬劳?”蓝获发动引擎,放手煞车,打档,踩油门,轻悠地转着方向盘。“如果是,我无法退还,我今天还是得让你画——”
“你没吃。”拾心打断蓝获沈慢的嗓调。“我要回骆家。”
蓝获放开油门,微踩煞车,车子滑行一段距离,在广场外环道的路中央停了下来。
拾心左顾盼窗外车影。他是故意的,以为停在路中央,她不敢下车。拾心瞪蓝获一眼,伸手扳门把。
“在这里下车会被开罚单。”蓝获倾过身来,捉住拾心的手。
拾心回头,再次怨瞪蓝获。蓝获脸庞凑近拾心,嘴压住她的唇。拾心抽息,蓝获的舌窜入她口腔,裹缠她的舌尖。她脑袋空晃晃,呼吸凝结,一股热气却松软软,奔流喉咙,她吞咽着,听见他说——
“是苹果吧,你尝尝,我有没有骗你……”
拾心摇头,唇仍被蓝获含吮,舌尖顶着甜美的苹果气味,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咿咿嗯嗯,像呻 吟。
“叭——”
陡然,喇叭长鸣,一声接一声。后头一排车辆抗议着。
“叭——叭——叭——”
号志转变了,他们赖着不走,堵住同一车道驾驶的路。交通事故排解人员骑着马穿梭车阵,逐渐接近过来。
蓝获听见马蹄声,唇离开了拾心嫣红的嘴。“在这里接吻一样会被开罚单。”
他摸着她晕红的脸,眼神深定。“拾心——到我那儿,为我作画——”
“嗯。”他的指揉着她的耳垂,她眯起眼睛,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在那铁骑人马将至之际,蓝获的车朝前方路口宾士了去。
注:亚拉,Alar.1989年美国著名毒苹果事件所使用的化学农药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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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疫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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