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苑，欢迎哀怨等死的有钱老人，或者是不问世事、逃避现实的有钱老人长期入住……
　　总之，这里是砸钱养老等送终的昂贵机构，标榜有医学院的医疗设备，五星饭店的住宿等级，休闲度假中心的娱乐规格，媲美日本服务业的服务水平，随时更新的保全系统……
　　现在的老人都很认命，不但认清养儿防老是绝对过时的观念，也都很明白久病床前无孝子是一种常态，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很多人宁愿住在环境不错的养老机构，还胜过留在家里当招人白眼的老废物。
　　老莱子娱亲的孝行……只能在故事中回味了！
　　长青苑的面积几乎占据了一整个山谷，所有的建筑都采日式庭园风格，每一户长青居民都有自己一栋黑瓦房，彼此以花圃或造景作为区隔，以服务中心为中心点呈辐射状分布，总共只有十二户。
　　在那栋跟长青苑出入口相距最远的黑瓦房里，有一个带着无框眼镜、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盘成髻的女子，她面貌清秀却不甚亮眼，眉目娟秀却总是一副老成严肃的表情，身形偏向丰腴圆润，穿起那套剪裁宽松、质料笔挺的亚麻色制服，就显得有些臃肿。
　　言妙福却很喜欢这套衣服，毕竟这是她结束求学生涯之后的第一套制服。
　　在这样夏日炎炎的午后，能够坐在冷气房里看书打瞌睡，还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福丫头，妳打算在这里陪我多久啊？」床上坐着一个约莫七十岁上下的银发老婆婆，那副老花眼镜下的双眼正盯着墙上的电视屏幕，聚精会神地斩妖除魔中……
　　「不知道耶……妳看我看腻了？」看书的女子头也没抬，还漫不经心地把自己额前的发丝塞回脑后。
　　老婆婆无声地笑了一下，继续她的除魔大战。
　　「我还怕妳嫌我这里太无聊……没看过像妳这么安静的年轻人！」幸好她很懂得未雨绸缪，早早就培养好兴趣，不但会上网跟人家捉对厮杀，还开了一个爱情账号玩玩风花雪月哪！
　　「不是就好……再十分钟就该休息啰！」言妙福很有职业道德地订下生活规范，还不准这个活力充沛的老太太讨价还价。
　　「什么？不行不行……」老太太嘴里说着不行，摸着鼠标的手指头点得更快更猛了……
　　「妳剩下八分钟……」言妙福无动于衷地翻页，镜片反光的侧面看起来有几分极道鲜师的狠劲。
　　「可恶！福丫头……妳时间捉这么紧做什么啊？我又不会给妳糖吃……」老太太孩子气地抱怨着，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屏幕。
　　「妳忘了妳等一下有访客？妳想要来一出天降神迹的即兴表演？」言妙福又轻轻翻过一页，床上的老太太愕然愣住的模样倒是让她嘴角轻轻抿了起来。
　　「今天星期几了？星期五了吗？怎么这么快！」老太太这下真的花容失色了，一着急就压着电源强迫关机，连下线都免了。
　　「还有多久？我家那个超级巨星还有多久会来？」老太太手脚利落地下床藏计算机，看得出来关节还挺灵活的。
　　言妙福终于抬起头来，笑看正躺在床上酝酿病气的老太太，心里不得不暗赞她的演技精湛！
　　她那个得奖无数的孙子八成是得到她的遗传，才会把任何角色都揣摩得这么淋漓尽致……
　　「大概……再十分钟吧！」她忽然看着门口表示访客到访的黄色灯光，起身帮老太太拉了拉被褥。「有人来了……」
　　她刚刚从老太太耳边直起身来，房门口就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门外访客很自动地打开了门。
　　「凤少爷。」言妙福拘谨有礼地弯腰招呼，就像过去两个月一样。
　　一路畅行无阻的男人微微点头，没有分神看她一眼。
　　「奶奶还好吗？」凤绍盯着床上苍白羸弱的迟暮美人，俊朗的眉目之间百般纠结。
　　「老夫人……情况一如往常。」言妙福老早就直起身来，眼睛却死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
　　凤绍不悦地瞅了她一眼，却又不得不忍耐她惯常的用字精简……
　　这个长相平庸的看护是奶奶昏迷前钦点的人手，还精明地立了张契约让他再不满也拿她没辙！
　　不过，她除了话少了些，倒是把奶奶照顾得挺不错……
　　更何况，以他的身分……话不多反而更值得重用！
　　「有没有什么特殊状况？」他轻轻握住奶奶冰凉的手，在难得无人窥视的状态下真情流露。
　　言妙福微微拧眉，目光在那双大手上流连。「医生很乐观的说……」她沉吟了一下，乘机确认自己没看错……
　　「医生说什么？」凤绍转身，全球媒体都曾强力放送过的那张脸庞正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不是最俊美的华人明星，却凭着浑身上下儒侠风骨似的气势迷倒众生……
　　言妙福愣了一下才移开视线，正好跟床上的迟暮美人四目相对。
　　「医生说……老夫人的脑波持续增强中，看来清醒的机会很大。」言妙福不卑不亢地告诉凤绍这个好消息，同时巧妙地移动位置来到另一侧的床畔，让那个据说很快就会清醒的老太太没有机会瞪她……
　　「真的？医生什么时候说的？」凤绍喜形于色，如果不是隔着病床，恐怕会忘形地捉住这个贴身看护……
　　「……上次做完检查之后。」言妙福模拟两可地回答，幸好凤绍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事实上，这个叫作凤绍的男人正虔诚地跪坐在床畔祈祷，一下子耶稣、一下子阿拉……言妙福差点让这个非常地球村的感谢词给逗笑了。
　　幸好凤绍没注意到她差点失控的表情，正一古脑地对着床上的奶奶诉说近况。「奶奶，妳听到了没有？医生说妳有进步……就快要醒过来了！妳一定要加油哦……我不会再惹妳生气了……」
　　言妙福很识相地悄悄离开房间，不想打扰某人告解的隐私权。
　　这个在荧光幕上亦正亦邪、能文能武，幕前幕后都有惊人表现的华裔明星，其实，也只是个充满孺慕之情的小男孩……
　　虽然……她常常觉得自己看见了霹雳布袋戏里头的某个角色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至于刚刚那个临场瞎掰的台词……
　　言妙福走到阳光普照的花园里，虽然这么做有点太冲动，甚至会让自己陷于险境，可是……谁教她心软呢？
　　她舍不得那个在镜头前依旧风光迷人的男子谦卑自责地落泪……为了一个幼稚又任性的谎言！
　　这个凤老太太……这样玩她的宝贝孙子，怎么一点也不会心疼啊？
　　「福丫头……我看妳还是留在我身边吧！」这么嫩，出去八成被啃得连骨头也不剩！
　　凤绍走了后，言妙福一回房，凤倪约立刻在床上长吁短叹起来。
　　「凤姨婆，我话都说出去了……妳就成全我吧！」言妙福微微笑着，没太看重老人家语重心长的提议。
　　凤倪约看着这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言妙福，心里实在舍不得她走。
　　「……妳被那小子骗了！」那个小子一边谢天谢地，还一边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大字呢！
　　奶奶，妳别玩了……
　　要不是言妙福心太软，她还打算多撑几个礼拜呢！
　　「……或许吧！但是，他每个星期排除万难来看妳……却是真的！」言妙福有一瞬间迟疑了一下，不过随即无所谓地让心中不悦的情绪淡去……
　　「这样太便宜他了！」凤倪约口气也软了下来，她装昏迷躺在床上这两个月来，凤绍不管人在哪里忙着，一定会在星期五这一天来探望她！
　　这小子……还知道有她这个奶奶啊？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妳这么生气？」言妙福一时嘴快，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正要床上脸色大变的老太太当她没问过时，就有人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把答案供了出来──
　　「他瞒着我跟一个混血名模订婚！」凤倪约说得咬牙切齿，言妙福却听得一头雾水。
　　她当然知道这个喧腾一时的娱乐大头条，这对金童玉女即将闪婚的消息，还是女方主动亮出粉红钻戒公开宣布的！
　　问题是……
　　「妳都上网欺骗纯情少男的感情了，妳孙子正正当当地谈恋爱有什么关系？!」
　　她这一说让凤倪约瞬间露出少女羞怯的表情……害言妙福当下只觉得视觉严重失调。
　　「这妳就不懂了！凤绍八成是被骗了……这女的不适合他！」凤倪约义愤填膺地捍卫自己的理论。
　　言妙福则很光明正大地唾弃这番言论，还很质疑她的说法……
　　那个凤绍在演艺圈打滚这么久了……有这么好骗才怪！
　　言妙福摸着勾针的手突然轻轻抖了一下，她忍住一阵恶寒，忽然后悔自己干嘛没事提起这个话题……
　　风光明媚的淡水河畔，很多人在树荫下钓鱼。
　　一个头戴鸭舌帽、留着落腮胡，身穿格子衬衫的壮硕男子正优闲地甩竿，再收竿放饵，再甩竿……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人生趣味。
　　沾满鱼腥味的大手拿起啤酒罐很豪迈地喝了起来，偶尔跟附近的钓客闲聊一下潮汐和钓况，你抽我的烟、我请你吃槟榔……
　　谁会想到这是一个片酬动辄千万美金的大明星啊？
　　凤绍眼尖地发现浮标上下晃动，机警地拿起钓竿收线，没想到一拉起来竟然是一只破鞋……他颇有风度地接受附近钓友幸灾乐祸的笑声，继续装饵甩竿，然后跷起二郎腿观察天色。
　　星期二，这样一个好日子，很适合奶奶恢复意识……凤绍有趣地微微噘着唇瓣，想不到最后露馅的会是那个看护……
　　奶奶最好快点辞退她！心软的人一向守不住秘密，很碍事的。
　　「嘿！钓到了！钓到了！」
　　「快拉！」
　　身边兴奋的起哄声把凤绍的思绪拉回，直觉地拉起钓竿，果然钓起一尾身形扁平、鱼身银白的当季鱼种，他露出一抹笑容──虽然被落腮胡挡住看不太出来。
　　他把鱼送给刚刚请他抽烟的老人，收拾钓具打算去下一个行程。
　　「胡须仔，你不钓了哦？正要大出耶……」老人转眼间也拉起了一条鱼，显然钓况颇佳。
　　「你多钓一点，我要先走了。」凤绍毫不留恋地离开，他只是想过过一般人平凡的生活，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多作逗留。
　　他骑着一台破烂的机车回到热闹的老街，从容地从钟表行旁边那扇门走上阴暗的楼梯。
　　半个小时后，一个顶着雷鬼头、戴着飞行墨镜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就像个穿着鲜艳上衣和牛仔垮裤、脚踩当季限量球鞋的运动型男，全身上下都跟着耳机里的音乐摇摆，就连手里的运动背带也晃动个不停。
　　只见他下楼后走没几步，长腿便跨上一台保养得宜的重型机车，在几个辣妹的注视之下扬长而去。
　　这就是他的人生──不停的变装又变装、不停的说谎又说谎……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句话可以刻在他的墓志铭上。
　　凤绍出现在长青苑时，是开着奔驰跑车、穿着亚曼尼西装的商业人士打扮。而他的奶奶显然不认为他这副精明干练的形象颇具魅力，事实上，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着玩在线游戏。
　　「奶奶，很高兴妳终于恢复了……」凤绍一走进房里就在凤倪约脸上轻吻，很聪明地假装没看见奶奶脸上的不悦。
　　「既然我已经恢复了……你还来干嘛？」凤倪约很哀怨，没想到言妙福那个丫头说走就走……
　　她这辈子见过不少人，有权倾一时的、有富可敌国的、有名声显赫的……就偏偏喜欢这个福丫头怪里怪气的个性，一想到福丫头真的把她这个老太婆留在这里发霉，她自己出去抛头露面玩命演出……她就火气直冒，想杀人啊！
　　凤绍瞥了一眼捉狂嘶杀的屏幕，再看看奶奶脸上万夫莫敌的气势，很识相地稍稍后退一步。
　　「奶奶，妳的血压还正常吧？」这么激动……她不怕中风吗？
　　「臭小子！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少岔开话题。」凤倪约中气十足地朝凤绍吼了几句，又转回去斩妖除魔。
　　凤绍开心地笑了，乖乖回答刚刚的问题。「就来看妳啊……我没来妳会更生气吧？」丹田还这么有力……奶奶果然是装病的！
　　凤倪约冷笑一声，「你看到了……我好得不得了，快滚回去找你未婚妻吧！」少了言妙福沉默的陪伴，她连说话都懒了！
　　「这一点恐怕有困难。」凤绍云淡风轻地回答，却不着痕迹地打量这间设备齐全的卧房。「妳的看护呢？」
　　那个从不说超过三句话的平凡女人呢？真的让奶奶辞退了？
　　「你问的是哪一个？长青苑里所有的看护都归我管……」凤倪约明知故问，还没好气地瞪了这个老爱岔开话题的孙子一眼。「你跟你亲爱的未婚妻怎么啦？吵架了？」
　　吵得好！吵得妙！吵得她心花怒放啊！
　　「没有……没什么好吵的。」凤绍气定神闲地踱步到落地窗前，欣赏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刚刚还在心中窃喜的凤倪约却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正经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们……有点意见不合。」凤绍回避奶奶精明老练的眼神，把玩着床头柜上的骨董玉器。
　　他若是说了，奶奶八成会从床上跳起来……
　　「所以你才这么闲？三天两头就来找我串门子？」凤倪约冷哼一声，醋味颇浓。
　　「我当然是专程来看妳的！奶奶，妳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这么爱钻牛角尖啊？」凤绍难得露出真正的笑容。
　　而这个喜怒无常的迟暮美人捕捉到了他脸上那抹笑意，也柔软了下来。
　　「哼……反正也饿不死你，你干脆休息个几年，生几个娃娃来热闹热闹吧！」这么斯文俊朗的皮相，怎么就搭了一个九拐十八弯的心肠呢？这孩子……若是少了些心思，人生会简单一点啊！
　　「妳那个老是坐在一旁看书的看护呢？妳把人家赶走了？」凤绍大剌剌地逃避跟生孩子有关的话题，没想到他这一提，凤倪约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都是你这个家伙！没事演一出恶心巴拉的孝顺戏码来欺骗我那福丫头的感情，害她当时心软做出了承诺，隔天就很潇洒地走了……」凤倪约大概是越说越气，竟然下了床追着自己莫名莞尔的孙子跑。
　　「奶奶，不过是一个看护，妳这里起码有十个以上……」凤绍反应很快地闪过一个抱枕，很无奈又忍不住荒谬的笑意。
　　「你懂什么？你这个毛没长齐的家伙懂个屁！我等了好久才等到福丫头自己找上门来……现在她走了，我以后还遇不遇得到她可是一个大问题！」凤倪乔纳出长辈的架势狠狠削了凤绍一顿，一提到言妙福，她就扼腕啊！
　　她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报答只有她三分之一岁数的言妙福，让她可以安然藏身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度过危机，没想到孙子的几次会面就把她的年度计划变成月计划，还不到三个月就彻底阵亡！
　　「妳说的那个福丫头……就是我问的那个？」奶奶的激烈反应让凤绍很惊讶，他想不到奶奶会这么重视那个看不出特色的女子！
　　「你哦你哦……不是说自己很会看人？怎么会以为福丫头只是个普通人呢？」她这个孙子骗人骗久了……八成连自己也骗了！
　　「她不是吗？」对凤家人来说，会说出「不是普通人」这几个字，已经是最高等级的赞美了！
　　「你错过了，所以我说了也只是白说……」凤倪约突然显得老态龙钟，自己慢慢踱回那张床上躺好，示意还在思索的凤绍快点离开。
　　「我要继续发霉了……你哪天遇到了福丫头，记得带她来看看我啊！」凤倪约闭上了阅人无数的双眼，不是很认真地交代着。
　　室内归于平静，好半晌才传来凤绍低沉浑厚的声音。
　　「好，如果我有机会再遇到她，一定会好好认识认识她……」
　　凤绍又一次答非所问，不过这次他奶奶倒是没再责备他，看似沉睡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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