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妻 第三章

  「不是说银子月底就会给他送去吗?」她停住脚步,心下一惊。
  「刘大夫说,连同上上个月的药钱,实在不能不收了。」奶娘愁眉苦脸道:「小姐,这可怎么办?」
  她咬咬唇,强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刘惜秀转而到帐房,掏出刘夫人交给她的铜钥匙,打开一只红木小匣子,可一拉开,里头仅剩不到二两银子。
  开支帐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光是赊欠回春堂的药钱加一加就得三两七钱银子,这怎么够呢?
  她苦恼地蹙起眉心,抬手拨开落到颊边的头发,指尖蓦然停顿在滑顺丰厚的黑发上。
  有了!
  【第二章】
  黄昏时分,刘常君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回家。
  他回到书轩,在屏风后将一身平凡布衣换下,这才打开随身的木盒,里头卷得仔细严实的是几幅他最引以为傲的字画,可在东大街市的角落摆摊一整天,就只卖出了一幅,还被杀价杀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脸庞上掩不住沮丧之色,喃喃道:「什么阿物儿,怎么都是一堆不识货的人。想当初有人向爹出高价想买我的字画,爹都还不卖呢,现在……没想到现在区区三两银子能买走我的骏马图。」
  是啊,这就是世道冷暖,现在的他不再是身分矜贵的刘家大公子,纵然他的字画再好,沦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捡四的份。
  可就算是这样,他明天还是会继续去摆摊。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大男人,更是刘家唯一的依靠,怎么能日日只知死读书,不知民间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过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伤悲愤的,可怀忧丧志又能济得了事吗?
  「罢了,别再想了,三两银子就三两银子……」他一咬牙,甩甩头道:「钱总还是钱,能供家用就好。」
  刘常君仔细在铜镜前整理妥当,确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仪表气息,这才走出书轩往大厅方向走去。
  在经过花廊时,他和低着头疾走的刘惜秀面对面地撞个正着。
  「连路也不看,你赶着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见她就来气。
  刘惜秀抬头见是他,惊喘了一口气,踉跄后退。「常、常君哥哥……」
  她见着鬼似的反应更加深了他的不悦。
  「怎么?我有那么吓人吗?」他脸色一沉,突然注意到她头上包着条丑陋的青色头巾,神情又异常畏缩,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碍眼的头巾。「包着这是什么鬼东西?你──」
  刘常君心下没来由地一抽,愕然地瞪着她勉强及肩的短发。
  刘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头发,结结巴巴地道:「头、头巾还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即一股火气涌上心头。
  「人都长得那么丑了,还没头发,简直丢死人了!」
  她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他,眼底掩不住伤心。
  「你到底是刘家的小姐,头发铰得乱七八糟的,传出去能听吗?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也不要丢光了我和我娘的脸!」他眼角微抽,愤然道。
  刘惜秀深吸口气,紧憋着泪意,不发一言,低头绕过他就走,连头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远去的背影。
  她竟敢连话也不回,连声解释也没有就走掉?可恶!她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刘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谁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浊气再也忍不住爆发开来,破口骂道:「什么小乞丐,丑八怪──」
  「大少爷,您误会秀小姐了!」拎着待洗衣衫桶子的奶娘站在不远处,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误会她什么?」他气愤道:「难道我有说错吗?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
  「小姐是为了家计才铰掉头发的。」奶娘眼圈儿微红。
  「什么?」他所有烦燥的怒火刹那间恍若被当头冰水一浇,全熄了,「奶娘,您说什么?」
  「今儿晌午,回春堂的刘大夫来催收药钱,家里钱不够,秀小姐就铰掉了自己一头黑鸦鸦的青丝,拿去铺子卖了三两银子,这才有钱还人家的。」奶娘边说边拭泪,哽咽道:「大少爷,您想想,头发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可秀小姐为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奶娘接下来说些什么刘常君不知道,他整个人僵立在当场,全然无法思考,眼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方才的那一幕──
  她苍白脸上的自卑与仓皇,短得凄清可怜的发在肩上轻晃着……
  他闭上双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晚间,饭桌上。
  三个人对坐着,桌上有两盘炒青菜,一盘肉丝炒笋丝,还有一碗汤,就是他们的晚餐了。
  自丰衣足食到缩衣节食,这世道人生好似同刘家开了一个大玩笑。
  桌上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饭,刘夫人病痛缠身,本就没精神,刘惜秀则是从头至尾都很沉默,低着头,只扒着碗里的米饭。
  刘常君胸口一直堵塞着,纠闷着,他偷偷觑着她的一举一动,悬着一颗心。
  她还在生气吗?
  终于,漫长得像是坐苦牢的晚饭终了,刘惜秀站起来,俐落地收拾起碗筷盘碟。
  「娘,秀儿先把碗筷收到灶下,待会儿泡杯茶让您暖暖胃。」
  「嗯。」刘夫人在奶娘的搀扶下,慢慢走回房。
  刘惜秀捧起略显沉重的托盘,转身往外走去。
  夜里黑,可为了省灯油蜡烛钱,所以屋外花廊都不再悬挂灯笼了,她却早已习惯了就着月色,一步一步地往灶房方向走。
  可今晚,他为什么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背后?
  她可以感受到身后他那锐利的目光,就这么直盯盯地跟着她,让她颈子后头阵阵刺痒。
  他是在看她的短发吗?
  刘惜秀心一紧,一股酸涩泛了开来。
  没错,他一定是想更仔细看清楚,她到底有多丑、多难看。
  可她不想自己在他心底是这样的。
  刘惜秀加快了脚步,试图甩脱开他。如果可以的话,她好想逃以一个见不着人的角落,躲到地老天荒……至少也得等她头发再度留长了为止。
  常君哥哥,我真的不想你见到我这么丑、这么丑……
  好不容易奔到灶下,她颤抖地将托盘往桌上一放,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刘惜秀一惊,来不及隐藏的泪光在睫间闪闪,惊悸地望着他。
  「我有话要对你说。」刘常君浓眉蹙得紧紧的。
  她咬了咬唇瓣,有些防备地小声问:「你、你还想说我什么?」
  他眼神里掠过一抹困扰,伫立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突然别扭地摸摸她的头。
  「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剪了。」
  刘惜秀浑身僵住了,圆圆的大眼睛傻傻地望着他,心跳先是一停,随即卜通卜通疯狂跳动起来。
  他、他摸了她的头,还对她说……说……
  刘常君惊觉到自己的举动,闪电般缩回了手,俊秀脸庞跟着涨红,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就这样。」话说完,他几近狼狈地掉头就走。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刘惜秀微颤着手,在他刚刚碰触过的地方,轻轻摸了摸。
  这是梦吧?
  书轩外,幽篁静静。
  刘惜秀提着装着早饭的食盒,脚步特意放轻,生怕惊扰了里头专注读书的刘常君。
  来到门边,她着实犹豫了好些会儿。
  送进去的时候,她可以顺口叮嘱常君哥哥苦读之余也该注意珍重身子吗?
  经过昨晚,他对她的态度应该会好些了吧?
  想起令她心跳的那一刹那,刘惜秀不禁脸红了,又摸了摸短发,突然间,她不再觉得自己的头发丑陋不堪了。
  正在胡思乱想时,她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步出书轩。
  咦?常君哥哥这么早不在屋里读书,难道又要出门了?
  她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
  他怎么穿着普通的布衣,而且一出大门便戴上斗笠,背上还背了个用布巾包裹起来的物事,全然不似平时的打扮。
  一路上,刘惜秀心底颇为矛盾挣扎,一方面怕被他发现了自己在跟踪,又会大发雷霆,破坏了昨晚好不容易缓和些的关系,可是一方面她真的很好奇,他这些日子来连书都顾不得念,天天往外跑,到底是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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