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板,您瞧,这第一个身材壮实、五官看起来多有福气啊!必定能为柳老板带来绝佳好运!」
绝佳好运?眼前这家伙眼神呆滞、身材肥硕、四肢臃肿、嘴又大,正所谓「嘴大吃四方」,肯定会把她的钱全吃光,不好。
「第二个看起来机伶聪明,有他帮您跑腿办事,您大可不用操心。」
啧,一脸獐头鼠目相,笑起来牙齿少了好几颗,最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还把指头伸进鼻孔里!如此不注重清洁的人,不妥当。
「这第三个曾经是江湖大侠,有他保护您,盗贼绝对难以近身!」
大侠?一副弱不胜衣,形销骨立,手指还微微颤抖,就算一条狗想欺负他,应该也绰绰有余,看样子不仅做不了事,说不定还得请大夫帮他看病,不行。
看了前面三个连着摇头,柳喜鹊走到最後一个奴仆面前审视。
「柳老板,您再瞧这最後一个……」
柳喜鹊抬起手阻止他继续口沫横飞、胡言乱语下去。
虽然她和阿泰相识已久,偶尔还是会受不了他天花乱坠的习惯。一个人三分优点,他能夸大成十分;有十分优点,他就说得像是仙人下凡,明知不能相信,她却还是上了两次当,这次绝对要睁大眼睛自己挑。
最後一个……嗯,身材高大,可是瘦了点,不过为何一直低着头,地上是有金子吗?她跟着低头瞧了瞧,只有一堆沙土。
虽然看不见这家伙的五官,但看起来已经比前面三个好太多了,只是,怕是个外强中乾的家伙,她可不想买回去才发现亏大了。
这次的都不怎样,挑来挑去没一个入眼。
「阿泰,你不是打包票说你找来的都是一流的,怎麽都不怎麽样,没一个合适?」她对奴仆向来要求不高,只要爱乾净、做事勤劳一点就好。
阿泰双手搓着上前,陪笑脸,「柳老板,我哪敢糊弄您,我这次带来的的确都是上上之选!」
上上之选?敢情阿泰分不清楚上下?
「看来只有最後一个还像样点了。」
「柳老板,我们做生意那麽久,小的也就不诓您了,这个叫阿云的家伙是我在崖下捡到的,来历不明,个性很安静,不多话,捡到的时候头上有伤,我猜可能是从山崖边落下摔到脑子,什麽事都不记得了,唯一的优点是力气特大。」
「有多大?」
「抬起一辆马车不是问题,有一回我测试他,居然连庙前的石狮也能抬起来,这可够厉害了吧?」阿泰还竖起大拇指称赞一番。
力气大确实比前面那三个人看起来还有点用处。
「既然他什麽事都不记得,名字哪来的?」
「我捡到他的时候,从他身上翻到一块刻有『云』字的玉佩,所以我就这样叫了,他也不反对。」
是反对不了吧?
柳喜鹊瞧阿泰一眼,有些不认同这种作法。对方什麽都不记得就把人拐来当奴仆买卖,真是欺人太甚。
「他的玉佩给我。」两人的生意往来也有数年,她早摸清阿泰的性格。
阿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他和所有人只有生意上的往来,不过与柳喜鹊年龄相仿,自然投缘了点,在她面前就有话直说,不会隐瞒。
柳喜鹊接过玉佩,仔细瞧了瞧。玉佩通体翠绿,质地清澈,声音清脆,上头雕刻的龙栩栩如生,下头还刻有个「云」字,若拿去典当应该值不少钱。
「这块玉佩是他的,就别强占,不然等他哪天想起来对你不利,你可就无法脱身。」她这是双方都顾到了,没有偏袒。
阿泰挠了挠脸,笑说:「您也知道,我就只有这点贪小钱的嗜好,反正他都失忆,啥也不记得,东西不如『暂时』放我这儿比较妥当。」
柳喜鹊一脸似笑非笑,「不如放在当舖更妥当?」
一句话直接把阿泰呛了回去,不敢再吭声。
「阿云,这是你的玉佩,好好收着,别弄丢了。」她没失忆过,不晓得失忆的感觉,可是若换成自己什麽也不记得,定是要整天担心受怕。
名唤阿云的男人比柳喜鹊高出许多,原本低头不知在看什麽的他听见有人温柔喊他的名便抬起头……
他眸光锐利地锁着柳喜鹊。
从头到尾,他都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麽,他的头一直很疼,疼得他夜里难以成眠,真想敲破头颅,好一劳永逸。
是她喊他的名吗?
阿云抬起头来,柳喜鹊才看见他的容貌,原来这个叫阿云的男人有张好看的脸,虽然脸上有些脏污,也难掩剑眉入鬓、眸子明亮如星、鼻梁挺直的俊逸相貌,他的嘴唇微厚,据说下唇厚的人比较重感情,她就喜欢重感情的人。
「快收着吧。」
收着什麽?他一脸狐疑。
柳喜鹊晃了晃手中的玉佩,「手伸出来。」
阿云乖乖听话,伸出惯用的左手。
她把玉佩放在他厚实的掌心之中,微微一笑,两颊的酒窝更增添可爱,「现在物归原主,别再乱给任何人了,知道吗?」她如叮咛小孩地嘱咐。
浅浅的笑靥在朱唇上悄悄绽放,似春阳暖了凛冽冬雪,教人无法移开视线,只想多捕捉一会儿好存放心底留恋。
他低头注视玉佩,不清楚这块玉有何价值,只觉得她的笑容更胜这块玉佩,他宁可用玉佩换来她灿烂一笑。
阿云喜欢她的笑。
她的笑彷佛能填补他心中始终无法填满的缺憾。
柳喜鹊则是喜欢他澄澈乾净的眼神,像是个大孩子,没有心机、毫无城府。现今这世道,尤其在商场上做生意,面对的人多半懂算计;她不来那套,娘教她要宽以待人,可总是有此「需求」的时候,她都交给齐管事了。
好吧!冲着他乾净无瑕的眼神,她决定赌一把买下他。
「就他吧!」
阿泰听了眉开眼笑,连忙拿出阿云的卖身契交给她,「柳老板,十两可以吗?」虽然阿云是他捡回来的,不过也是有养他两个月,这点钱算是合理价格。
「好。」柳喜鹊立刻掏出十两。
阿泰收到银子,随即不知从哪掏出笔墨砚台,吐了口水立刻磨起墨来,不一会儿工夫,便将沾有墨汁的毛笔交给她。
「柳老板,请您在此签字。」
柳喜鹊在一式两份的契约签上自己的名字,一份自己保留,另一份交给阿云保管。
「成交!多谢柳老板,那小的先走了。」阿泰连忙将那三个人赶上车,「告辞!」鞭子一甩,急驶离去。
柳喜鹊转过头来,迎上双眸牢牢盯住自己的阿云。
他一直在看她吗?有什麽好看呢?
自知不是什麽绝世大美人,许多认识她的人,除了赞许她伶俐懂事外,顶多送她「清秀」二字算是聊表心意,所以她不解他在瞧什麽。
「看我做什麽?」她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你笑起来很好看,两边各有一个酒窝。」
柳喜鹊闻言,忍不住板起脸色。
她是「水云天」的大老板,水云天又是伯都城最大的馆子,虽然多半是齐管事去谈生意,她只偶尔谈几桩简单合作,及负责厨房和水云天内部的问题,但她若摆出小娃儿的模样也会教人欺负到底,因此她不爱笑,整天板着一张生意脸。
齐管事就老说她随身带着一张死人脸。
「阿云,你的卖身契在我手上,往後我便是你的主子。在外头,你就跟着旁人称呼我一声柳老板,在府内就直接喊我小姐就行了。」新人刚进门,她得端着主子的架子提醒一些重要事。
阿牛两年的契约到期了,准备回乡成亲,所以得再添一名长工。这事原本该交由齐管事负责,他好歹是跟她支领薪水,这点小事当然要交给他处理,怎料她不过多说了一句「别再带一个眼底只看得见你的婢女回来」,他就不爽,要她自己做决定。
她才是柳府的主子,堂堂水云天的老板,没想到那个自愿卖身进来的婢女眼里只看得见齐管事,个头比他矮小的一律视若无睹,连她这个主子也没放在眼里,她不生气才怪。
结果一个月不到,她便将这个不受教的婢女踢出去。
她柳喜鹊才是主子,要认清楚好吗?
可惜她这份威严永远无法在齐管事的面前逞凶,谁叫他长她足足一轮,两人又关系匪浅,地位自然而然就矮了一截。
他一动怒,她只能缩到角落暗自啜泣。
有没有见过如此窝囊的主子呢?唉……
「你在柳府做事很简单,只要规规矩矩办完交代的事,不要偷懒,薪饷不会少,逢年过节也会有奖金,不过你要记得──我柳喜鹊才是柳府、水云天的真正主子,至於那个狐假虎威的齐双凌齐管事只是个名不副实的地下主子,一切都是我说了算,知道吗?」有了前车之监,现在她都会对新进的下人好好教育一番。
「你是我的主子?」
不错,很受教,柳喜鹊听了开心,「嗯,往後我便是你的主子。」
阿云淡淡应了声,随即像是发现什麽要她别动。
「怎麽了?」见他的眼神看向她身後,柳喜鹊感到奇怪。
「小姐,冒犯了。」阿云伸手自她的头上取下一只蜘蛛。
柳喜鹊见到蜘蛛,吓得花容失色。她小时候被毒蜘蛛咬过,差点丧命,最害怕的就是这种虫类。
「蜘蛛有毒,赶快弄死牠。」她不敢置信阿云居然还让蜘蛛在他掌心上缓慢爬行,彷佛一点也不害怕牠的毒。
「放心,这种蜘蛛一点毒性也没有,再说,任何生命都不该随意牺牲,即使牠是毒蜘蛛。」阿云小心地将蜘蛛放到一旁的草丛中,神情带着柔和,「我们不懂彼此,难以沟通,一旦入侵对方的地盘,最糟的结果便是对立,若能了解这是所有万物的本能,便能谅解牠为何咬伤我们了。」
柳喜鹊眨了眨眼,似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出这番道理,心底很赞同。「你说得真好,从来没人这样告诉过我。」
他转头看着她,说:「这只是我的一点想法。」
「你真的说得很好,我十分感动,万物本有灵,不该任意践踏,是我太不懂得想了。」柳喜鹊笑意盈盈,酒窝再度展现在他眼前。
阿云这会儿好似看傻了,他的眼透着一股看见熟人的迷蒙。他曾经也看过有个一笑起来便有酒窝的姑娘,是谁呢?
鹊儿、鹊儿……
「鹊儿……」熟悉的呼唤脱口而出。
柳喜鹊呆了一下,「你不能直接喊我的名,只能喊我……」
小姐二字尚未脱口,她便感受到一股力道狠狠撞上她的脸蛋……好像是阿云抱住了她……
咦?咦?男女授受不亲,阿云怎能随意抱住她?
「阿云,快放手!这成何体统!」幸好是在柳府後门,万一被人瞧见可就尴尬了──喔,不,如果是被齐管事瞧见,才是凄惨可怜。
阿云似是没听见她的声音,紧紧搂着她。对他来说,两分力道已经十分轻微,对柳喜鹊而言却刚硬如枷锁,动弹不得。
阿云闭上眼,尽情感受怀中的温暖。
起初,他无时无刻不希望能想出一点过去的事,却徒劳无功,整日在痛苦中徘徊;而她的笑彷佛有安定的作用,让他不至於再为那些想不起来的记忆所困扰。
「阿云……快放开我!」除了小时候齐双凌抱过她以外,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地与她贴近,更何况他俩还是主仆关系。
推了半天,阿云依旧不动如山。既然推不动这块大石头,柳喜鹊乾脆丧气地任由他搂着。
阿云的胸膛厚实宽阔,心跳犹如擂鼓般准确地敲在她的心坎上,一声传递一声,浑厚有力。让他这麽抱着,犹如成了他最珍贵的宝物般,感觉还真有点五味杂陈,除了齐管事对她有过多的保护以外,还未曾有人如此珍惜她。
「别连你也要离开我……」他声音沙哑地道出他的寂寞。
柳喜鹊听了为之一震。
明明应该讨厌、应该害怕,但不知何故,她并不觉得反感,他的嗓音听在耳朵里别有一股忧伤的韵味,不知不觉牵动起她曾经有过的落寞,彷佛能感受到他的苦。
打她有记忆以来,她就没有爹只有娘,本以为她们母女俩能相依为命,没想到好景不常,娘也病逝了,剩下她孤身一人……娘说好要看着她嫁人,最後还是离开她了。
柳喜鹊慢慢地抱住他的背,轻轻地拍着,好似在安抚他,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看来,他应该也曾失去过什麽,才会流露出这般心痛的声音。
这时说巧不巧,齐双凌正好自後门走出来,撞见这一幕,笑得颇暧昧地调侃道:「我还在想小姐上哪去,怎还不回来,原来是在这会情郎……小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作法实在是惹人非议啊。」
柳喜鹊红着脸,万分尴尬,连忙收回手,「没看见是他牢牢抱着我不放吗?」
阿云见有人靠近,立刻抬头警戒。
齐双凌挑了一下眉,打量几眼便看得出对方不是寻常人。那双眸子如鹰隼般锐利直视着他,似挑衅又似防范,是属於猎人的眼,而非仓皇逃跑的猎物;即使他穿着普通,也难掩一股与生俱来的霸气,应是暂时龙困浅滩。
「请放开我家小姐。」他语调偏冷,好整以暇地让那个男人审视打量,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喜鹊这丫头他从小看到大,对她的保护早就成了一种本能。
阿云继续打量齐双凌,过了一会儿才放开柳喜鹊。好不容易得到自由的她正想跑时,一条手臂又牢牢困住她纤细的柳腰,强烈的占有慾毫不吝啬地在她身上展现,任凭她如何使劲就是不松手。
「阿云,放开我!我是你主子,你怎麽可以这样抓着我!」柳喜鹊挣脱不开,只得向齐双凌求救,「齐管事,救我!」幸好这里是後门,没人看见,不然脸就丢大了。
「我家小姐是你的主子,你应该听命於主子,她现在命令你放开她。」齐双凌脸上仍然和颜悦色,不过衣袖底下已握拳准备出手。
「你不会逃吧?」阿云这句话是对着柳喜鹊问的。
「我是你主子,干嘛逃?」柳喜鹊没好气地回应,她现在有点後悔一时冲动买下他了。可恶的阿泰,阿云有如此可怕的行为居然没事先提醒,把钱赔来啊!
确定她不会逃跑後,阿云松手放开她,柳喜鹊立刻躲到齐双凌身後,对他的同情已烟消云散,只对他的力气印象深刻。
若阿云有心伤她,她肯定跑不了。
「放心,喜鹊,我不会伤害你。」阿云彷佛看穿她的心思般承诺。
柳喜鹊一时愕然,自齐双凌身後探出头,正好瞧见阿云痛苦的神情。刚才分明是他吓到自己,怎麽这会儿的口吻竟带着一丝受伤,好像她才是欺负他的凶手?
天理何在啊?!
「以後不能随便抱我,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他这副模样让她想气也气不起来,也不可能赶他走,花了十两的代价,只好口头叮咛一下。她身为柳府主子,又是水云天的老板,岂能让人说抱就抱,这样未免太没尊严。
「我只是怕……」阿云欲言又止,别过脸。
「怕什麽?」柳喜鹊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是啊,怕什麽?
他在怕什麽?既然什麽都想不起来了,他还有什麽好怕?最糟的莫过於仇家来寻仇,他死在刀下而已。
「没什麽。」对於自己的想法很难说清楚,乾脆不说。
「吊人胃口是很要不得的事啊!」她一脸遗憾没有问出来。
「逼人说出口也是小人行径啊!」齐双凌凉凉地指责。
柳喜鹊觑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吐舌头,她大概永远都无法在齐管事面前讨到便宜。
「小姐,这里有我处理,你先进屋去,小兰在找你。」齐双凌不可能让如此危险的男人进入柳府,他得排除任何会危害喜鹊的人事物。「阿云,这里并不适合你,你的卖身契我们会还你。小姐,你花了多少银两可以自我的薪资里扣除。」
「呃……」阿云刚才的态度确实吓到她,不过……他能不能不要那麽无辜地盯着她看,好像她真放弃他就是罪大恶极,看得她犹豫不决,愧疚连连,「齐管事,阿云什麽都不记得了,在这里又人生地不熟,难得与我有缘让我买下,就看在这点情分上暂时留下他,不然他一个人在外头也怪可怜的。」明明长得就很高大,力气又猛,怎麽会有这般惹她心疼的表情?
原本心疼十两花得有些浪费,现在反倒心疼起阿云那犹如要遭人抛弃般的表情。
「小姐确定?」齐双凌挑了眉,似要再确认一遍。
柳喜鹊点点头。
其实大可放手不管,全权交由齐管事处理,偏偏她放不下阿云。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没多久,可刚刚那个短暂的拥抱,彷佛稍微拉近彼此的距离,阿云应该也有一段可怜的身世,而她向来就是心肠软。
罢了,就当作日行一善。
「小姐不再考虑?」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让阿云留下来。」
「这……好,我明白了。」原本他是不可能同意让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待在柳府,可难得喜鹊会想留一个人,他愿意让她开心点,毕竟她很久没有露出真心的笑容;再者,他也感觉得出这男人对喜鹊的善意并不假。
当然,若这男人敢乱来,他也有信心自己能保住喜鹊。
等柳喜鹊走进屋里,齐双凌才转头面对阿云,见他的视线始终不离柳喜鹊,他将阿云的神情表现全看在眼底。
「你真的什麽都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也不记得名字。」阿云感觉得出来眼前这名男子对柳喜鹊来说应该很重要。
齐双凌冷冷注视着他,「既然小姐愿意留你,我也不便多说。柳府没什麽太严苛的规定,只要好好做事,自然不会亏待你,不过我得让你了解一件事,无论是谁要伤害我家小姐,我都不会放过他,知道吗?」
阿云没有回答,仅是定定注视齐双凌。
齐双凌微微一哂,道:「不开口就当作你明白了。往後谁要伤害小姐,希望你也能像今天这样护着她。」
「我绝不会让人伤害她。」他会保护她。
「很好,随我进来吧,不然小姐恐怕会以为我在虐待你了。」
※※※
阿云──她花了十两买下的仆人,虽然有点小瑕疵。
一般新进的仆人都会由齐双凌介绍给其他人认识,然後就分配在齐双凌底下做事。不过这个阿云,她想先试用一下,於是向齐双凌借了他,看看是不是像阿泰说得那麽厉害。若是个外强中乾的家伙,阿泰就死定了!
今儿个天气好,她正想好好整理凌乱的书房。
她很喜欢买书,无论古书、诗词,只要书皮看起来漂亮的,她就会买回来装饰书柜,假装有气质,至於内容为何,她就不在意了,反正有书就好,九成九的书连翻都没翻过。
「除了书柜以外,其他全部搬出去。」柳喜鹊环视书房一圈,下了决定。
阿云依言一样一样搬出来,她本来还在想这家伙应该没那麽强,等着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没想到却令她目瞪口呆、惊诧不已。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除了三座几乎顶到屋顶的书柜以外,他真的把每一样东西都扛了出来,就连一只大概需要四个男人才搬得动的矮柜,他也毫不吭声地扛出来。
「小姐,全搬好了。」
柳喜鹊回了神,走入书房,看了看後,思量片刻,让阿云又把东西一件一件搬进去。她一面指挥,一面观察他,只见他汗流浃背,手臂因为搬东西而偾张的肌肉充满阳刚的力道。他的外表打理乾净,头发也整齐梳在脑後,此时看起来有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势,总觉得他不应该是奴仆的命,应是高高在上才是。
她不免开始猜测在他未失忆之前究竟是什麽身分?
如果那块玉佩不是他偷来或抢来,而是真正属於他的,那麽他应该出身高贵吧?
他失踪了,肯定有人心焦如焚,可惜他不想起来,旁人也插不上手,倘若日後他恢复记忆,说不定她也能飞黄腾达了,呵呵……
「小姐?小姐?」阿云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柳喜鹊赶紧逮回想得太美好的思绪,「什麽?」
「最後一张桌子要摆哪?」
「阿云,你应该也累了,先坐着喘口气,待会儿再继续搬。」他的认真让她不好意思太虐待他,毕竟他才刚进柳府做事。
「我一点也不累。」
「可我累了。来,过来陪我坐,我们来聊一聊。」站久了也是会累。
阿云不再反对,坐在她身旁。
「那块玉佩有没有让你想起什麽?」
他拿出玉佩,仔细看了一眼,摇头,「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
「小姐很在意我想不想得起过去的事吗?」
「当然不是,只是觉得有些遗憾,相信你也有亲人,一直没有你的音讯,一定会让你的亲朋好友担心。」忘记过去的事,似乎愈想愈可怕,万一有一天她也忘记一切,那应该很恐怖。
阿云嘴角透着一抹苦涩。
他何尝不想想起来,只是无论多用力想,脑子里依然空白一片,连半点模糊的迹象也没有,纵然心急如焚也抵不过苍天随性一笔画的安排。
柳喜鹊瞧他神情痛苦的样子,觉得自己有点残忍,连忙安慰他,「没关系,想不起来就算了,说不定这是上天的安排,就是希望你重新做人。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像我想忘记过去的一切就忘也忘不掉,你是幸运的!」她说得振振有词,俨然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思考失忆的可怕之处。
他听得出来柳喜鹊意在安慰,不禁笑了,「谢谢小姐。」
「不、不客气。」没想到阿云笑起来那麽腼覥,让她的心跳快了好几下。她不是没见过男人笑,但能笑得这样单纯还近乎有一点点的可爱,就只有小孩子做得到了。
「小姐很喜欢看书?」他环顾书房,三面墙全让书柜占满了。
「呃……是啊。」她除了爱赚钱外就好面子,她在齐管事面前已经啥都保不住,至少也得在仆人面前维持应有的尊严。
「里头的书小姐都看过了?」阿云状似随口问。
还来啊……既然起了头,後面当然不能搬砖块砸痛自己的脚,柳喜鹊咬牙硬着头皮点头,「几乎九成九都看过了……喔,对了,那边那张茶几再移过去一点比较好。」她赶紧以使唤堵住阿云的问题。
阿云把茶几移动到她指定的位置後,视线不知瞧见什麽,抬手抽出一本书,转身问:「请问这本小姐也看过了吗?」
柳喜鹊迅速瞄一眼书名──金瓶梅。
她想起这本书了,有一回听长工说桥底下有个很会说书的老头,把「金瓶梅」形容得活色生香,她好奇地去问齐管事「金瓶梅」是什麽,齐管事却命令她绝对不许买这本书回来。他逼她往东,她当然偏要往西罗,叫她不许买,她偏让小兰偷偷帮她买回一本,躲在书房正准备看时,齐管事就走了进来,害她吓得把书塞进书柜,从此便忘了这档事。
原来「金瓶梅」还在啊。
柳喜鹊一脸颇自得意满,「我当然看过了,不就是一本说花的书嘛!」有瓶又有梅,梅就插在瓶子里,不是说花难道说人吗?
阿云愣了一下,显然挺意外她对此书有这般见解,默默地把书放回去,「没想到小姐涉猎甚广,从论语、四书五经到……金瓶梅都有,真是才女。」
「过奖过奖。」只有齐管事知道她识字却不爱看书,买书回来纯粹装饰书房,「你识字?」
阿云仔细看过一排书目,确定每个字都认得才点头,「应该是。」
识字的人多,不过识字的仆人倒是不多,让他只出出劳力未免太糟蹋,回头她就让阿云去帮齐管事,这才叫人尽其用。
「小姐能帮阿云一件事吗?」
「什麽?」
阿云把玉佩交给她,「我不知道这块玉要收哪去好,能不能请小姐代为保管,以免我整日带来带不小心丢了。」
「这……好吧。」保管自己的东西是理所当然,保管别人的东西很麻烦,不过她就是心肠软,阿云都开口了,她也难以推辞。
「多谢小姐。剩下最後这张桌子,小姐想放哪?」阿云将桌子搬进屋里问道。
柳喜鹊目光转了一圈,最後她往书柜的方向走过去,指了窗边的位置说:「就放在这儿好了,这儿光线佳,可以省点灯油。」除了砸银两买书充场面外,她凡事都以省钱为最高原则。
「好,请小姐让开。」阿云吸了口气把桌子扛上肩头。
这时,柳喜鹊脚下不知被什麽绊到了,惊叫一声,人往书柜的方向倒,书柜禁不起她的碰撞,摇晃了一下随即往前倒下。阿云见状,连忙扔下桌子,冲过去以身体替她挡住那些厚重的书本,以及那巨大的书柜。
柳喜鹊双眼紧闭,没等到预期中的巨大痛楚,她疑惑地睁开眼,看见自己被护在阿云身下,视线再往上一看,他居然用双手和身体撑着书柜全部的重量。她记得这书柜材料是上等檀木,抬进来的时候需要六个男人合力才有办法搬得动,没想到阿云居然能撑住?
「阿云?!」虽然他不吭一声,可她看得出他皱着眉头隐忍的样子。书柜重重压下来,如果不是有阿云撑住,她恐怕早就脑袋开花了。
「小姐,没事吧?」
「我没事……」柳喜鹊还来不及喊人救命,几个仆人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纷纷冲过来。
「天啊,是小姐和阿云被书柜压住了!小姐,你忍着点,我们这就来救你了!快!你们两个跟我进去!」
「你们快点把书柜搬开,阿云撑不了多久!」柳喜鹊心急如焚,因为阿云的血已经滴到她脸上。
「快,快把书柜搬起来。」
三个人慌乱地踏过满地书册,使出吃奶的力气,可书柜只移动了一点点,他们却已面色铁青。
这时阿云也运气出力和其他人一起缓缓撑高书柜,「小姐,快走!」他咬牙硬撑,死都要先保住柳喜鹊。
柳喜鹊不敢耽搁,小心翼翼爬出书柜底下,小兰连忙冲进来抓着她往外走,「小姐,先出来!」
「阿云,你快点出来!我们快撑不住了……」见主子脱困,那三名仆人吃力地喊着。
柳喜鹊皱着眉心,忧心忡忡地朝他喊:「阿云,你快出来!」
阿云深吸了口气,忍着伤势,迅速抽手并翻身滚出书柜底下。就在他刚脱身,强撑着的三个人也体空力虚齐松手,书柜重重落下,发出砰然巨响,吓傻一屋子人。
众人不禁松口气,要是他们来得慢一点,後果恐怕不堪设想。他们才发现,原来是书柜底部让虫蛀了一大片,早就有些不稳,才会禁不起那一撞。
「阿云,你没事吧?」柳喜鹊来到他面前,神色透着担忧。
阿云浅笑摇头。或许这麽说很奇怪,可他真的喜欢小姐担忧自己的模样,好似她的眸底只看得见他一人。他不知受了什麽蛊惑,居然当着众人的面,伸手轻触她的脸庞。
「小姐,阿云没事。」他不舍她的神情染上一抹忧。
「你都流血了,还说没事!」柳喜鹊专注在他头上的伤势,也就没留心他不合宜的举动,不过其他人却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放心,我真的没……」最後一个字来不及说完,阿云脚步一软,整个人往前倒在她身上,差点压垮瘦小的柳喜鹊。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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