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摆官带了十几名壮丁,浩浩荡荡地上山。
魁梧的身躯,尾部如舞狮飞扬而起的粗眉,饱满的天庭蓄满正气,锐利的眸光揉入几分愤世嫉俗的味道,健壮如百年老树的身形,就连宽大的茅山术士长袍,仍无法抚顺贲起的肌理。
背上一把陈年桃木剑,剑柄洗链得相当油亮,腰间系着已有几处斑驳的紫金葫芦,洗得褪色的长袍仅套右襟,左袖任它飞扬,内着黑色削肩劲装,斜挂方形苎麻袋,虽然是名降妖伏魔的道长,他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有种非善类的错觉。
众人在山林里走了一天一夜,脚下全是未乾泥泞,沾脚又滑,一个不留神,极有可能滚下深不见底的沟壑中。
又累又饿又惊恐,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小命担足了心,只有带头的洪摆官从上路开始,未曾慢过一步,到了一处破旧、人烟又不盛的小村子才停了下来。
这里落後得像难民窟,村口却挂了块木板,刻了「幸福村」三字,无疑是最大的讽刺。
「村长在吗?我洪摆官!」他在村口高声呼喊。这村极小,约莫五十口人罢了,从村口就能望到村尾。他回头对工匠道:「你们在这里歇一下,如果可以,下午就得开工了。」
「道、道长?」村长就住在离村口最近的木板房内,还是全村唯一一处以木板建成的房子,其余皆是茅草屋。
因时年大雨,房屋底层刻意架高,即便村长已立於门外招呼,仍是花了好一会儿才到村口,累得上了年纪的他气喘吁吁,扶着膝盖指着洪摆官带上来的人问道:「这群人是?」
「我不是答应过村民,要想办法帮你们把便桥修好的吗?这些就是我从山下重金聘请上来的工匠。只要盖好便桥,你们下山就方便多了,不用再绕过整座山头。」他是一言九鼎的男子汉,拚死也要达成他承诺过的事。
村长目光婆娑,来回扫着洪摆官跟他带来的工匠,感动无以复加。「道长还记得这件事?我本以为……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请受我一拜!」
「嗳,受不起、受不起!」村长大他几十岁,简直是折他寿来着。「若非村民好心收留我,我不是饿死,就是被野兽叼了。师父教我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应该的。」
几个月前,他来到这座山林,不意迷了路,身上能吃的都吃光了,只剩硬邦邦的银子,若非遇上村民入山砍柴,收留了他几天,难保两年後有人可以捡他的骨头去击鼓了。
只是这座村子穷到小偷来,说不定还会大发慈悲,留下几文钱让他们备吃食,他打扰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注意到尽管村民日子过得苦哈哈,他们脸上的笑容仍像永不西坠的暖阳,在这里住了几天,他每天笑咪咪的,除死无大事,难怪要取名幸福村了,知足确实会常乐。
岂知在他要离开时,下起了连日豪雨,山洪滚滚,冲塌不少林间路,连便桥都断了。就算把全村值钱的东西变卖掉,怕连一条悬索都买不起,他便留了几两碎银当盘缠,其余的全留给村民度过这回天灾,并允诺带人回来修复便桥。
他讨厌有钱人,尤其是财大气粗、不做善事的有钱人,然而幸福村地处深山林里,材料难运,人工难寻,就算再普通的便桥,也要上百两才搭得起。
人在江湖,就得伸缩自如,就算再讨厌有钱人,他还是得去赚赚有钱人的佣金,来回馈一下全心全意待他的村民们。
所以他接的第一件案子,就是——替人续命。
果然有钱人都想活得久一点,永世不改的陋习,哼!
「工钱我给了,材料钱也付了,如果他们事後跟你收钱,千万别被唬了。」他对村长耳提面命,又回头向他带上来的工匠说:「用心点做,敢偷鸡摸狗、偷工减料,我能付你们工钱,也能烧给你们纸钱!」
他剑指於地上一划,立刻起了一道半圆形的火墙。「告诉各位,我可是出师的茅山术士,不是江湖骗子,不信,大夥儿可以试试。」
「啊——好痒!好痛……好痒好痛啊!救命啊——」
突然,一名工匠满地打滚,像杀猪一般,频频哀嚎,把同行工匠的心都提到喉咙口了。
「你到底是痛还是痒啊?」
「又痛又痒喽!」洪摆官嗤笑一声,蹲到那名打滚的工匠身旁,语带讽刺地道:「你刚才起了异心,对吧?不是想贪工程,就是想打混。我奉劝诸位,我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要听得清清楚楚,想讹我洪摆官,连一文钱,我都跟你们计较到底!撤!」
他剑指再起,地上的火墙消失,工匠也不再哭爹喊娘,只惊恐地看着他。
「我有空就会回来巡工程,别以为我不在就可以乱来,就算我不在,咒术的力量还是在的。」他的钱可没那麽容易进到别人的口袋里,一分钱没有一分货,不掀铺子怎麽说得过去?他拿出十张摺成黄鹤的符纸交给村长。「如果他们有怠惰失职情事,你就拉开黄鹤的翅膀,它就会飞来找我了。」
「道长不再多留几天?」
「不了,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呢!」他拱手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後会有期。」说完,他便顺原路离开。
接下来有什麽事要忙?他可以大声地说——没有!只是单纯不想留在幸福村,怕他再多待两日,身上的钱都要掏出来奉献了。
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救济穷苦人家最适得其所,可古人话又不能不听,所谓救急不救穷正有其道理。万一他帮太多,村民开始贪得无厌,又或者没事就往山里跑,看能不能再找到一头迷路的肥羊,幸福村还能称得上幸福二字吗?
适可而止方为上策。
他拐了小弯,脚步才缓了缓。幸好他刻意放慢,才没让上方因下过雨而松动滑落的土石埋住,算是好人有好报吧?
「什麽时候不塌,这时候才塌,要人如何运材料上来?」他皱眉碎念,拿出一道黄符准备清理土石时,眼尖地发现一截疑似白骨的影迹。他上前探看。「还真的是白骨……唉,你我相逢於此,也算有缘,我就为你造墓安家吧。」
他抬头看了上方山坡,怕造於其上,没隔几年,又被冲了出来;建於下方,又担心一层一层土石覆上。
……算了,万斤土压身总好过曝屍荒野吧!
他滑下几寸山坡,拿出罗盘,寻了处风水尚可的地方,抽出桃木剑在地下绘了个够成人平躺於内的长圆圈,一声「起」喊得洪亮惊飞鸟,随即,他圈的地方,便多了一处窟窿。
回到山路上,他施法将白骨由土堆中起出,由屍身上未完全腐败破烂的衣着看来,应该是名姑娘。
整理遗体准备下葬前,他发现两处奇妙的地方。
第一,是她颈间以红线缠铜丝所织绣成的护身符,可能是缠有铜丝的关系,成了全身上下保持最为完全无损的物品。
他以指探测,已无任何神力效用,看来是替主人挡了场大煞。
其二,则是她的右手臂骨,也是引他发现,露出土面的地方,居然绘有镇鬼咒,是以小刀一笔一笔刻上的,不细看很难发现。
他不会因为她身上绘有镇鬼咒,而认定她是作恶多端、危害乡里的恶鬼,虽然说也有这可能,但另一则看法,也许是生前怨怼她的人所下的毒手,不愿她投胎转世,再次为人。
不管前者或後者,身为茅山术传人,就有渡化亡魂的责任。
他施法先解了镇鬼咒,再用招魂术唤出此具屍骨的魂魄,几道如晨曦般柔和且带温暖的光束,在他眼前慢慢交织成一抹形如薄柳、貌如芙蓉的年轻姑娘。
她睁着一双无辜又清澄的瞳眸,疑惑地扫着眼前的景色,黑茶色的窄袖上衣与狐白色长裙将她的皮肤衬托得更为白皙,护身符则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
当她的眼神移到他身上,两人四目交接时,他如遭雷击,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一样纯净的眸子,像初生婴儿般,从未接受过世道的洗链,着实令人爱怜。
如此一来他更不懂了,脸上没有任何戾气的她,究竟是何原因,会遭人下此恶毒咒术,永世不得超生?
正当他纳罕之际,她却在看了自个儿仅剩白骨的屍身後,神色闪过哀凄,旋即化成一束白光,纵向天际。
「想跑?没那麽容易!」他瞬间回神,解开腰间葫芦,拔开以符纸做成的塞子,朝女鬼指去。「天地万物,收!」
「啊——」她还来不及反应,再睁眼,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黑夜。「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让我去京城,我要去京城!」
「你要去京城做什麽?寻仇?既然都死了,恩怨情仇,前尘往事,就在你咽下最後一口气时,一笔勾销了。」天晓得她死多久了,要复仇的对象还在不在人间还难讲呢!
他摇摇葫芦,颠得她七荤八素。「算你好运,我前天才净化一批亡灵,到月底再超渡你。」
每超渡一魂,为了让他们来世路好走,能再投胎为人,他得再花上双倍的精力弭平此人生前罪过,除非死者生前无恶不作,超出他能力所及之处,非得投胎还债或进畜生道不可,基本上他是替地藏王菩萨净空地狱,好事一桩。
只是超渡完,体力透支,他都得连睡上好几个时辰补气养神,索性一个月累一回,月底再一块儿超渡,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而这女鬼正巧拔得此月头筹。
「对了,你叫什麽名字?我要为你立坟,总不好要我写无名氏吧?」
「放我出去!求求你,让我去找个人,之後随你处理,可以吗?」好不容易能离开身子自在活动,说什麽也要完成她生前未尽之愿。
她苦苦哀求,就是希望他能高抬贵手。
「我不信人的保证,又如何信鬼的保证?你不说是不是?那就别说了。」他又不是算不出来。
将葫芦系回腰间,再找块适当的木材,对桃木剑施咒後,居然削木如泥,没几回工夫就削出墓牌,以剑尖刻上三个字——
杨盼柳。
洪摆官居无定所,志在游历天下,不管环境优劣,皆能适应自得,更将降妖除魔视为己任,以桃木剑斩妖,紫金葫芦收鬼,两件利器,无坚不摧。
他刚接完一场安宅法事,肚子饿得很,穿着巷子,就是想找家面店果腹,又累又饿的他,在听见一道凄厉的哭声时,不禁忿忿不平地停下了脚步。
「不要哭了行不行?人都死了,你早晚要认清真相!」日日哭、夜夜哭,自从收了她之後,平静日子全没了!更扯的是,任何一道符咒都封不住她的哭声!
「不是我。」葫芦里传出反驳。
「你说什麽?」
「我说,不是我在哭。」她幽幽轻吟,像山涧吹过的清风。
「怎麽可能?我明明听得一清二楚,就是——谁打我?」他回头张望,是坐在民宅外的一名老妇人,脱下穿了好几年的绣花鞋砸他。「老婆婆,你为何打我?」
「你辱我,难道我没资格打你?什麽叫人都死了,早晚要认清真相?」她目眶含泪,既气又恼,抄起旁边拿来当拐杖的木棒,往他走来。
「老婆婆,你冷静点!」他看进民宅,想唤她家人出来劝劝,岂知在敞开的大厅内,停了两口薄棺。
他藉老婆婆走路慢,掐指算了下前因後果。「你家是否有人砍了棵千年樟木,还拿来制成桌椅、柜子?约莫在这个月初或上个月底。」
「是有这麽件事。」老婆婆顿了下,警戒再起。「你该不会想趁我家仅剩老弱妇孺,就想抢樟木发财吧?」
「这种不义之财我才不要,你丈夫跟儿子会死,就是因为砍了那棵樟木。他吸收千百年日月精华,好不容易才汇集元神,化作人身,就被你丈夫跟儿子拦腰砍断,他们会死,全是因果报应。」千百年的道行,连他都觉得可惜啊!
「你拣点话说吧,老婆婆快被你气死了。」盼柳好心提点着。
跟了他几天,见他管了好几起不平事,算是个热心的男人,偏生嗓门大,有说直话,无意间得罪了好多人,就算出於好意,说的是事实,也会让人不开心。
「我拣了,本来我还想说活该呢!」她也挺罗嗦的,常抱怨他说话不好听,要说有什麽不一样,大概是这回她没哭着讲。
「你——你——」老妇人一口气喘不上来,若非他及时拍了下背心,可能真的会跟她丈夫还有儿子团圆了。
「别急着骂我,不快点处理,你那株独苖孙子也得备棺材了。」这事既然教他遇上了,就不会撒手不管。
「你说我孙子也会……」老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回头扯开喉咙大叫:「春花!你快来,快来呀!」
「嗳,什麽事?」一名少妇抹着腰间围兜,从厨房小门走出来,一瞧见洪摆官的打扮,马上将她婆婆拉到一旁,小声耳语。「娘,你别听这些江湖术士的话,肯定是见我们家出事,想乘机讹钱,你千万别上当。」
「唉……」如果是江湖术士就好了,她也不会栽在他手上。
「被骂的是我,你叹什麽气?」真是个爱哭又莫名其妙的女鬼。他双手抱胸,脚踩三七步,睥睨着婆媳俩。「本大爷接有钱人的委托,一次喊价都二百两起跳,你们卖樟木的小钱我还看不上,我是无偿帮忙。」
在他眼里,这家情况连小康都算不上,就算卖了樟木,得了笔能让他们吃喝十年无虞的钱,都撑不到独苗长大娶媳妇呢!
「我们跟你无亲无戚,你会这麽好心?」媳妇质疑道。
「信不信由你,反正死的不是我儿子。」他比出三只指头。「不出三天,必有家变,你赌得起,但输不起。」
「道长,求你救救我孙子吧!」老妇人直接跪下求人。
幸好他眼明手快,撑住她的手臂,不然这麽一跪,会折寿啊!
「求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救救我们吧,我们真的输不起呀!」
「娘——」就怕不收钱是现在讲,价格事後谈,欺定他们孤儿寡母。
「住口!」老妇人回头斥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家里七日内死了两名男丁,此事没有蹊跷,我打死不信!我们的男人都死了,唯一的希望就在孙儿身上,我们受不起一丝一毫的意外,知道吗?」
「媳妇知道了。」她马上放软态度道歉。「是我见识浅薄,请道长大人大量,救救小儿吧。」
「救是一定会救,但你们得先帮我备好一张方桌、一对香烛、一壶酒、三盘鲜果助我开坛,越快越好。」他肚子很饿,又怕跟她们要饭菜果腹,会被当成上门骗吃食的,让人乱棒轰出去,削他面子,唯一方法,就是速战速决了。
「好,我们马上准备。」
婆媳相偕离开後,盼柳不由得开口一问——
「你说话何必这麽冲呢?非得激怒别人,看别人放下身段不可?如果她们不要你帮,你真能放任她们断後吗?」
「如果她们坚决不让我帮,我当然不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啦!」他哼哼两声。
盼柳就算瞧不见他,也能猜出他此时的嚣张表情。
「不过,我晚上会偷溜回来处理啦!」
「啊?」她思绪一时转不过来,前後差别也太大了吧?
「我没有要对方感谢,图的也不是美名,为什麽还要弯腰求人让我帮?自降格调的事,本大爷不做!」要做也得偷偷摸摸地做,这就是他的洪氏原则。
「噗哧!」什麽歪理?她禁不住笑了。
他却像被雷轰到了。「你……你居然会笑?」
「……」她当过人,当然有七情六慾,会笑很正常吧?
他久等不到回应,挑着眉问:「喂,你不理我一下吗?」突然噤声很没礼貌耶!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她不太会应付这些,遇上了,只能沈默以对。
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语气清清冷冷,他以为是不屑跟他一般见识。
「那就别说了。」又不是什麽要紧事,奇怪的是,他失落个什麽鬼?
见开坛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大步跨进院子,依顺序摆好红烛、鲜果、米酒,再从随身的苎麻袋里取出一叠黄纸搁在桌子上,两手比出剑指朝红烛一指,两簇火光随之跃出,婆媳两人看得啧啧称奇,对他更为信服了。
装在小壶里的米酒围着方桌洒了一圈,裂地而起的酸味与醋可比拟,他皱紧眉头,但也只能将就。
抽出桃木剑压在黄纸上,剑指虚写咒语,高举桃木剑时,黄符居然紧黏剑身而起,他以两指挟住黄符与剑身,往剑尖抽出,射过两柱红烛之间,未沾烛火,黄符却起火燃烧。
然而落下的灰烬并未沾土,突如其来一阵狂风将其卷起,螺旋而上,凝成一颗黑球,再迸出耀眼光芒,最後褪成像太阳般却未有热气、如拳头大的光球。
「臭道士,你敢坏我的事?!」光球发出怒吼,声音相当低沈。
「你都说我臭了,我不妨再搅臭一点!有我在,你注定当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木头!」他挥着桃木剑,笑得相当张狂。
「他们两人砍我真身,难道我不能要他们偿命吗?我已无法再修炼成人,这家子岂能好过?」语毕,他便往厅堂里冲。
婆媳两人见状,立刻挡在门口,可惜没有表现机会,洪摆官伸直桃木剑,仅以剑尖就将光球挡下。
「纵然你有千年道行又如何?若非你资质不足,岂会迟迟修炼不成人身?我虽然只有二十载的功力,但与你一斗,绰绰有余!」他似乎骂上瘾了,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着。「你是那座山林里头一棵修炼成元神的樟木,却不是头一个练成人身的樟木。其实只要你坚定目标,不管走多久,早晚会达到,我不懂你到底在比什麽?急什麽?不好好修炼,紮实基础,居然开始比谁真身长得高?全山林就你最笔直参天,又是耐水防虫可入药的良木,不砍你来发财要砍谁?」
「你——」句句切中要害,他却找不出话来反驳,更别说他纵有千年资历,却未曾与人往返辩论,在口舌之争上,本来就占不了上风。
「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盼柳除了叹息,只有叹息。这种到处树敌的个性,只能庆幸她早死了,不然跟他一道儿,随时有生命危险。
「既然你要护这家子,就休怪我不客气,连你一道杀!」反正他就是要血债血偿,没有谁挡得下他!
洪摆官倒是不疾不徐,缓缓地道:「杀人不管在阳间、阴间、神界,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就算我有能力助你位列仙班,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你有能力助我位列仙班?!」他惊呼,不可置信。
「我虽不是出家人,但一样不打诳语。」办不到的事,他才不会说出来丢人现眼。「修炼成人身有什麽好得意的?位列仙班才是极致。怎样,有没有兴趣跟我做笔买卖?」
他一顿。「什麽买卖?」
「你放过这家人,我助你位列仙班。虽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神,至少能管个山头土地什麽的,如何?」对一棵拚命想修炼成人身的樟树来说,算得上极为诱人的条件了吧?「砍倒你真身的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想干什麽?要不是念你千年修行难得,我何必多事?嗳,要是不给脸敢拒绝,我马上收了你!」
「唉……」这是跟人谈条件的态度吗?盼柳在葫芦里无奈地摇头。
「你别唉了行不行?」不是哭,就是叹气,他听了不知为何,心里就是不好受,烦到都快八字眉了。「嗳,獐头树木,你考虑得如何?」
「你能活到现在,真是……」究竟是上天有眼还是上天无良?
连盼柳都这麽认为了,更何况是正主儿?气得七窍生烟不说,更难受的是还得忍气吞声,只为那求之不得的机会。
「你要如何帮我?」语气听得出很忍耐。
「借香火。」他收起桃木剑,对着在木桌上跳动的光球道:「你杀了两个人,却能位列仙班,必定引起他人不满,为了弥补你犯下的过错,你得各别分三百年的修行给这对父子,当他们下辈子的福泽,然後再行善三千件。而你被砍下的真身会送到城隍庙,接受百姓香火薰陶,再三百年,你就能分职位了。」
回头他还得跟城隍爷商量一下。
是说,城隍爷卖了他好几回面子,真怕他这次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要他再签一百年阴差役期来抵人情。
「还要再三百年?」他有些微辞。
「嫌短?」他挑眉,极度不以为然。「就算你真身不倒,再让你修炼三百年,就能有如此成就吗?」
「……不能。」他咬牙回覆。
「知道就好!」还敢跟他讨价还价?摆明不要命了!「我先分你的道行给这对父子,再帮你紮个纸人,让你方便在世道间行善,至於你的真身,我会请庙祝亲迎。」
解释完了之後,洪摆官开始施法移转道行,再以桌上黄纸紮了个小人,虚写咒语後,以桃木剑将小纸人刺入光球中。
「嘶……啊——」叫声凄楚,撕心裂肺,见光球如面皮一般,越拓越广,最後再慢慢地收拢成人形,在众人面前化作一名气质翩翩的少年。
盼柳被锁在葫芦内,瞧不见外面情形,听不见声音後,万分紧张地问:「你是收了他吗?」
「我才不是那种食言而肥的混帐王八蛋,别拿你遇上的人跟我比较。」他没多理会盼柳,看着樟木精化为人身,反覆看着双掌双足的模样就想笑。「化成人身居然如此年轻,难怪想法幼稚得要命!」
「别以为你是我恩人,我就不会恨上你!」他横过一眼,三番两次踩他痛脚,这人个性也太不讨喜了吧!
「你要恨就恨,我又不会少块肉!」他由苎麻袋里掏出一串暗红色的佛珠。「你戴在手上,不仅有法力能方便行事,遇上我的同行也不会有人收你。记得,要是你敢为非作歹,纸人就会立刻起火,将你的元神燃烧殆尽。去吧。」
「谢谢。真身就拜托了。」他拱手道别,便化作一道清风离去。
洪摆官取出符纸,以指代笔,虚写几行字,内容不乏他先斩後奏,希望城隍爷卖个面子等等。写完,吹口气便化了它。
蓦地,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落叶,悄悄地躺上祭坛,说也奇怪,居然就变成一张白纸,满布黑字。洪摆官拿起来,飞快地读过,苦笑摇头。
地府果然缺人,有免钱苦力,回覆快、狠、准。不出他所料,直接开价一百年役期,还说签了这张活契,会替他托梦给庙祝来迎。
他也不罗嗦,马上签了,化回地府。
「等你们的丈夫下葬後,会有庙祝来迎搁在後院的半截樟木。」见婆媳俩面有难色,他哪里不知为何而苦,便从苎麻袋里拿出两张百两银票。「这就当我买下樟木的钱,镇上任何一家钱庄都兑得开。」
「多谢道长!」老婆婆抖着手接过银票,想想这是她的丈夫及儿子拿命换来的,不禁悲从中来,哭坐在地上。
「娘……」媳妇泪流得更凶,她还年轻,孩子又小,丈夫就撒手不归了。她望着棺木,泪眼婆娑。「相公……呜呜呜……」
婆媳的哭声重击葫芦里的盼柳,不禁使她想起生前日夜等待的揪心滋味,加上洪摆官那句「食言而肥的混帐王八蛋」催化,眼泪便不听使唤地滚落。
「呜呜呜……」那种思念的苦,她再了解不过了。
「怎麽连你也哭了?」他无奈拍额,会不会最後被逼疯,他也跟着哭了?
「娘,你又想爹了吗?」一名年约三、四岁的小男孩,此时揉着眼睛,由後面的房间掀帘走出。
洪摆官一见到他,立刻沈眉,掐指一算。
「这孩子,十岁前别让他近水。」说完,他便背起桃木剑,收起黄纸离开,就怕再待下去,婆媳俩问题一个接一个,他无意间泄漏天机就不妥了。
咕~~再者,他真的很饿!「告辞了,两位保重。」
走了几条街,总算找到市集,饥肠辘辘的他先买了两颗肉包子,送到嘴边,还没咬下去,就听见咽口水的声音响彻云霄。他循声望了过去,是一对又黑又瘦的姊弟,他未假思索地便伸出手——
「叔叔别生气!我弟弟不是故意的,我们不看你了,求你别打我们!」姊姊如临大敌,护着弟弟连忙求饶,一边等着即将落到身上的拳脚。
「拿去吃吧。」他将热腾腾的包子递出去,马上对老板道:「再来两颗包子,四颗馒头。」
姊弟俩对看一眼,心想就算吃完会被打,至少能当个饱鬼,便战胜恐惧,抢过他手里的包子,囫囵吞枣,先塞进肚子里先赢。
「急什麽?噎死了多划不来?呐,这些再给你们。」他把老板递来的包子、馒头全给了姊弟俩。「瞧你们饿成这样,一颗包子连塞牙缝都不够。」
「叔叔真要给我们?」
才几颗包子、馒头就骗来他们感动的眼泪?洪摆官无语问苍天。「怎麽最近一堆人爱对我哭……」难道他长了一副衰样?
「拿去吧。」他把油纸包塞进弟弟怀里,瞧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老板,这里有三十两,应该够他们姊弟吃一辈子的包子、馒头了,以後他们来,记得要好声好气招呼,知道吗?」
他再把对工匠及樟木精的那套威胁拿出来用,吓得包子摊老板拚命称是。
「你人真的很好,刀子嘴、豆腐心。」盼柳听了外面的状况,有感而发。
「我对人好,可是对鬼不好,别以为夸我两句,我就会放你出来,甚至造肉身给你。」他思考过符咒封不住她哭声的原因,八成是她怨念太重导致,放她出来,怕免不了腥风血雨。他高举钱袋,朗声道:「有谁愿意替这对姊弟供餐的?本大爷这里还有些银子,拿多少钱就供多少餐,不会讹你,但敢骗我或欺这对姊弟年纪小,我就让你做不成生意,开什麽烧什麽!」
只要让这对姊弟平安度过两年,就能遇见此生贵人,收留教养,读书习字的事,就用不着他费心了。
「我我我——」
尽管洪摆官语出威胁,反应仍是极度热烈,姊弟俩却各自惊掉了下巴。
「叔、叔叔……你为什麽要对我们这麽好?」姊姊边抹泪边问道。娘死後,他们顿失依靠,年纪小找不到零工,庙里的斋济也不是天天有,两人就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有时候经不起饿,只能厚着脸皮去乞讨,受人谩骂、驱赶、侧目。
她也遇过好人,却没有人像这位叔叔一样,还会张罗他们的下一餐。
「好个屁!出来混,早晚要还的,以後你们要争气点赚钱,等我老年穷途潦倒时,会回来投靠你们两个,知道吗?」他面目狰狞地威胁着。
不意姊姊全然不怕,反而破涕为笑。「我跟弟弟会争气,长大後要像叔叔一样帮助别人!」
「呃……如此甚好。」他登时凶不起来。
「噗哧——」盼柳光想他手足无措的画面就笑了。
「你……」算了,笑总比哭好,听她笑,他心情也开心。
把姊弟俩的事处理好後,在众人的目光欢送下,阔步往下一处觅食,省得留在这里被当肥羊宰。他摸摸瘪掉的钱袋,嗟叹地道:「不想办法多接几场法事,我早晚上街头要饭。」
师父说他命格奇特,左手进财,右手散财,他想既然要散,就散得有意义些,不过散到自己快吃不起饭,那可得斟酌斟酌了。
又多走了两条街,总算找到一处面店能供他歇脚果腹。待热腾腾的汤面端上桌後,他端起来,先喝了一口大骨熬煮而成的清汤,再心满意足地挟了口面条,奋力一吸,岂料还没吞下腹,一颗石头即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後脑勺!
「洪摆官!你这天生地养的家伙,总算让我遇见你了!」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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