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来,就是为了给书常上炷香,顺便慰问杜氏夫妇,以及小小年纪就成了寡妇的她。他想过自己会看见伤心的香衣,但她的模样让他震惊。
“香衣,为什么你会……”他皱紧眉头,“你在打扫庭院吗?”
“嗯。”她点头,“王妈要我在这儿扫落叶,她说夫人不喜欢看见院子里有落叶。”
“我是说,为什么你得做这些事?还有……”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这伤是怎么一回事?”
她缩了缩脖子,退后一步,“这是……是我笨,惹姊姊们不高兴。”
雷镇藩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禁心头一紧。“你是书常的妻子,纵然他已过世,杜家也不该这么对待你。”他目光一凝,“我去跟杜叔叔……”
“不行!”香衣心急的拉住他的手,语带哀求道:“雷少爷,拜托你什么都别说。”
“为什么?”他感到不忍。
“老爷跟夫人因为书常去世,至今还不能从伤痛中走出来,拜托你别拿我的事去烦他们了……”她低下头嗫嚅道:“我从小在青楼里做惯了杂活,并不觉得苦,我……我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她真的怕被赶出杜府。
他知道她从小在青楼长大,也知道她是被卖到杜府当冲喜新娘的,即使如此,杜家也不应该亏待这么一个无辜天真的孩子。
“雷少爷,我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她眼里泛着泪光,脸上却有着认命的微笑,“香衣的命,就是这样。”
“香衣,你……”听见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跟他说认命,他只觉得心痛如绞,万分不舍。
“香衣!”突然,王妈的声音传来。
她疾走过来,才刚咧着嘴笑着对雷镇藩问了声好,转头便恶狠狠的瞪着香衣。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么放肆的揪着雷少爷的衣袖?”
香衣这才惊觉到自己还抓着他的手,连忙松开并退后。
“王妈,不必对她如此严厉。”他神情不悦道。
她涎着笑脸,谄媚地说:“雷少爷大概不知道吧?这丫头是青楼里长大的,低贱得很,而雷少爷是多么尊贵之躯,怎能容得她造次?”
听见这番尖酸刻薄的话,雷镇藩剑眉一横,虎目怒视着她,“王妈,你都几岁人了,怎好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如此苛刻?”
迎上他愤怒的眼睛,王妈吓得直打哆嗦,连忙低下头。“雷少爷请息怒。”
“你给我听好了,”他警告她,“他日我再来,要是见到香衣身上脸上有什么伤,唯你是问!”
“什……”王妈一听,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香衣。”雷镇藩转身拉着她的手,“跟我来。”
“雷、雷少爷?”她惊疑的看着他,“做什么?”
“瞧你这样子,一定是没吃饱。”他嘴角一扬,“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看着满桌菜肴,香衣不禁瞪大了眼睛。
鸡、鸭、猪、羊……她已经多久没看见这些东西了?但他们只有两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来。”雷镇藩掰下一只鸡腿放到她碗里,“光是看可填不饱肚子。”
“雷少爷……”她疑惑的看着他,“这样可好?”
他微愣,“哪里不妥当了吗?”
“雷少爷不必对我这么好,而且你刚才还凶了王妈,王妈她︱”
“香衣,”他打断了她的话,两眼定定的注视着她,“没有人能那样对待你,你是书常的媳妇,就算他已经过世,你还是他的媳妇。”
“……”想起书常,她低下头,忍不住鼻酸。
“香衣,抬起脸来看着我。”他说。
她听话的抬起头,两只眼睛竟盈满泪水。
雷镇藩心头一阵抽紧,“你很想念书常吧?”
她点点头,但已说不出话来。
“虽然书常的生命如此短暂,不过在他最后的日子因为有你的陪伴,我想,他走得没有遗憾。”雷镇藩温柔的安抚她,“他一定不乐见你这么难过。”
她抬起泪湿的眼,“雷少爷,我……”
“我正想说你,”他蹙起眉头,“别再叫我雷少爷了,就跟书常一样喊我一声镇藩哥吧。”
闻言,她一惊,“要是被听见了,我会被骂的。”
“是吗?”他咧嘴一笑,“那么……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才叫我镇藩哥,行吗?”
香衣暗忖了一下,点了点头。
“乖,快吃。”看着命运多舛却认命乖顺的她,雷镇藩不禁心生怜惜。
她才十三岁,合该是快乐无忧的年纪,却已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
谁能守护着她呢?书常走了,杜府里……谁是她的依靠?
没了,一个都没有。
好在杜府没人敢违逆他。至少,他能是她的靠山。
书常不在,保护她的责任就由他来担吧。
有了雷镇藩当后盾,王妈、秋桂等人不敢再随意虐打香衣,最多只能用两片薄薄的嘴皮子修理她。
香衣奢求的不多,只要有个安身立命之处,就算每天得忍受那些毫无道理的谩骂讥讽,也已心满意足。当然,在这样的日子里,有值得她期待的事。
那就是……镇藩哥的到来。
自从警告过王妈后,他上杜府的次数多了。
从前他总要半年、三个月才会出现在杜府一回,现在却是一个月一回。
听说他不似往常那样到处云游,反而开始学着在家做买卖。虽然偶尔还是会出远门,但总是十天半个月便返回。
时光在不经意中流逝,转眼间,香衣已十七。
此时的她,出落得清丽端秀,已不是往日那个带着稚气的小女孩。
偶尔,雷镇藩来时会找借口带她上街透透气,而每当她到了大街上,总会引来男子惊艳的目光。但这城中无人不知她是杜府的冲喜新娘,所以纵然对她有倾慕之心,也没人主动示好。
这日,雷镇藩来到杜府,问候过杜修齐夫妇后,便立刻寻着香衣。
伙房里,她正在烧柴起灶,却听外头传来他的声音—“香衣!香衣!”
“我在这儿。”她霍地站起,迫不及待的回答着,她的心跳动得又快又激烈,简直快要教她喘不过气来。
上回他来时说要到远地做买卖,一晃眼就是两个月。两个月不见,她不知有多想念他。
雷镇藩循着声音来到伙房,“原来你在这儿。”
“镇藩哥……”这儿没别人,她可以这么唤他一声。
他一个箭步上前,端详着她,然后一笑,“哎呀,两个月不见,我们香衣又长大了一点。”
她笑说:“你骗人,香衣很久没长过了。”
凝睇着眼前这巧笑倩兮、明眸皓齿的姑娘,雷镇藩好一会儿没说话。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当年的小丫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虽然是看着她长大的,但他的记忆却常常停留在她十三岁的时候。
不过四年光景,女孩长得快,一下子就变了个样。
“看看你,脸这么黑。”说着,他搁下手上的东西。“过来。”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擦拭着她脸颊上的煤灰。
迎上他澄净而幽深的眸子,香衣心头一颤,因为此时他眼中只有她。
她耳朵一热,缩了缩脖子,“没关系的,待会儿洗把脸就好。”
觑见她潮红的脸庞,雷镇藩不知怎地感到心悸。
在那一瞬,他似乎莫名的为她心动,但也只是一瞬。
“对了,我有东西送你。”甩掉异样感受,他拿起刚才被他搁在一旁的东西。
香衣疑惑又期待的看着,“是什么?”
他打开外头的蓝布,展现在香衣眼前的是一疋花色奇艳的绸缎。
“这个是……”
“这是我这次买回来的布。我跟一名来自日出之国的商人买的,他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浪,唯一救回来的就是百余疋的布。”
“我从没见过这么艳丽的花色……”怕弄脏了布,她将双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再轻轻的触摸那布疋,“好光滑喔!”
“可不是吗?”他扬笑,“那商人的船毁了,盘缠尽失,又没人肯买他这么奇艳的布疋,所以我就把百余疋的布全买下来了。”
“镇藩哥心地真好。”
“行船走马三分险,哪天弄不好我也需要人家帮忙。”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又兴奋道:“对了,那船上还载了一个名叫铁麒麟的奇人,我与他一见如故,所以就邀请他到雷府小住。他是个有趣的人,随身扛了一块黑到发亮的奇石,说是从什么圣岳峰顶挖来的……总之是个古怪到很好玩的人。”
香衣只是静静的听着他的奇遇。她喜欢听他说故事,因为每当他说起这些事,脸上总是带着既兴奋又愉悦的神采。
听他讲完,她把蓝布覆上,“这么贵重的东西,镇藩哥还是带回去吧。”
他微怔,“你不喜欢?”
“香衣哪穿得上这么华丽的衣裳?”她微笑婉拒,“你还是带回去卖吧。”
雷镇藩笑叹一记,“这你不必担心,这些布铁定得躺在雷府的仓库里。”
“咦?”她不解,“为什么?”
“看见我买了这些布回来,家父气到七窍生烟。”他洒脱的笑笑,“他说我做买卖太意事用事,也太感情用事,总之两个字—胡来。”
“胡来?”
“可不是吗?这么华丽奇艳的布,谁能穿得出门?”他自嘲地说:“我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
听完他的话,香衣若有所思。
“怎么了?”见她发怔,雷镇藩低头打量着她思索的脸。
她抬起眼,神情凝肃,“镇藩哥,这疋布暂时交给我吧。”
他微顿,然后笑说:“傻丫头,它本来就是你的。”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香衣从小善于女工,她将雷镇藩送给她的布缝制成一件华丽的衣裙。
因为这疋布奇艳,若裁制成全件衣物稍微嚣张,于是她将之裁下装饰在衣襟、袖口、裙摆等处。素雅的衣裳缀上部分鲜艳的花色,有画龙点睛之效。
又以剩余的布缝了一件短外褂,然后连同衣裙请雷镇藩带到青楼交给她从前伺候过的姑娘。
那姑娘穿上她缝制的华服在客人面前亮相,立刻吸引住众人的目光。其它姑娘见她穿了如此漂亮,纷纷向她询问。就这样,他买来的那百余疋布在三天之内,便被青楼的姑娘及老鸨们买光。
雷玉峰大喜,盛赞儿子一番。“镇藩,爹真是错怪你了,你的眼光真是太精准啦。看来,爹可以将雷家交到你手上了。”
“爹过奖了,镇藩还不成气候。”幕后功臣不是他,他可不想抢功。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想到这法子的人不是我。”他坦白。
雷玉峰疑惑,“那么是……”
“是香衣。是她把我送给她的布缝制成衣裳送给从前伺候过的姑娘,那些来自日出之国的布才会受到注目。”
提及香衣,他父亲脸上有了一抹奇怪的表情。
“爹,怎么了?”虽非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他也稍稍感觉到异样。
“镇藩,”雷玉峰神情严肃的看着他,“你还是少到杜家去找那姑娘的好。”
“为什么?”
“因为她是书常的媳妇。”
他微顿,“香衣就像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般,有何不可?”
“你也说她长大了,不是吗?”雷玉峰有所顾忌,“她已经十七岁了,不再是孩子,你跟她走得太近是会惹来闲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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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白首关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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