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竹林间蓄积的肃杀之气一触即发。
一边是约莫十数人的商贾车队,身着灰布粗衣的彪形大汉们正将一辆青篷马车实实护在其中,手中握着的长剑昭示着,他们商队能在江湖上行走,也是有备而来的。
另一边,五名蒙面黑衣人一字排开挡住这竹间野地的唯一出路,个个目光森冷,一看便知来意不善。
稍早以前,当车队行经这条回南方必经之道,便被半路杀出的五名黑衣人一路追赶进这方林间空地。
途中混乱之际,另两辆满载北方皮毛及珍稀草药的货车已被迫抛下,但黑衣人却未因此而罢手,甚至对那两车值钱货物看也不看一眼,只是一迳地将所有人驱赶至此,等着出手的时机。
可想而知,黑衣人的目的并不是为财,而是为了马车里的人。
两方人马各踞一边,显然对这僵持了快一个时辰的局面各有盘算。
终於,一名年约三十、离出口最近的灰衣大汉率先打破这僵持,一边敛下手中长剑,向来人拱手道:
「诸位好汉,兄弟们为了赶路回乡过年,行经此道,匆促之间若有得罪,还请好汉们海涵。路口那两车从北方运来的货物,就当是给好汉们的一些过路钱吧。」
他话一说完,右手摆了个手势,示意身後的弟兄们暂且放下手中武器。
站至中央的黑衣人见状,只冷笑了一声。
「将他们母子留下,可饶你们不死。」清冷语气中透出杀气。
「请恕卫某无法照办。」灰衣大汉表面仍是客气地向对方说着,背在身後的右手则暗地朝後方换了个手势,握剑的左手紧了紧。
众人表面仍保持平静无波,但多年弟兄的默契让他们对头儿的下一步了然於胸,个个稳住脚步,蓄势待发。
今日,看来是躲不过这场灾难了。
「那就别怪我们无情了!」
话尾一落,五名黑衣人同时举起手上刀剑朝他们这方杀来,目标则是车内的人。
主子的命令是找到他们,死活不论。
森冷剑气破空而至,灰衣男子倏地举剑格开第一击,其他灰衣人也纷纷迎敌,或二三人包围住一个目标,不让对方有越雷池的机会。
瞬间,竹林内刀光剑影,金器交锋,铮铮声不绝於耳。
见弟兄们缠住了那五名黑衣人,唯一的出口处已无人守,其中较为年轻的五名灰衣人相互望了眼,极有默契地或推或拉,将马车悄悄朝出口移去。
灰衣人虽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但相较於五名职业杀手,他们的实战经验毕竟不多,招数也不够狠厉,渐渐招架不住眼前黑衣人的攻势。
车内人感觉到马车正在缓步移动,终是忍不住对外头情势的关切,微微拉开车帘一角,想看清这推车之人究竟是敌是友。
「小妹,外头危险,快藏好!」推着车身的灰衣人一见车内人露脸,立即伸手抓紧车帘。
但显然这动作仍是不够快,黑衣人已察觉到他们这方的动静——就在车内人露脸的一瞬间,他们已确定目标在那辆青篷马车上。
其中一名黑衣人在一刀击退眼前三人之後,觑了个空,伸手入怀拿出一支暗镖朝车内射去。
站在车侧的灰衣人见暗器疾飞而来,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挡下此暗器。
喷溅出来的血迹洒在车帘之上,车内人一见此景,无比惊恐地瞪大了眼——
见两个孩子就要惊叫出声,女子连忙将他们按入怀中,让那惊惧的声音隐没在她胸臆之间。
「小妹,我没事。」像是要说给车内人放心似地,被暗器所伤的灰衣人咬牙拔起那已穿透掌心的短镖,一边故作镇定地说着。
他忍痛撕下衣角,紧紧綑住那已然血肉馍糊的手掌,继续推车向前。
两旁弟兄见他还撑得过,莫不松了口气,并不约而同加强了推车力道,以减轻他的负担。
然他心里清楚,自己虽还能撑持,但眼前这危机若不除,再拖延下去,他这只手必废无疑。
眼看距离官道已不远,隐约可听见马匹嘶鸣声,他们脑中所想正是同一件事——只要把车推上官道,取回马儿後便能快速奔驰离去,顺利摆脱黑衣人的纠缠。
思及此,众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只是,黑衣人岂会这般轻易放过他们。
就见五人暗地里交换了个眼色,决定杀出一条活路,直直朝那辆马车攻去。
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最重要。
转眼间,两名黑衣人已登上马车顶棚,同时举起手中长剑朝车内刺去。
护在车边的灰衣年轻人见情势危急,立即停止推车,而这瞬间的晃动让车顶上的黑衣人一时不稳地踉跄了下。
趁着黑衣人颠踬的那一瞬间,两名灰衣人俐落地攀上车顶,抽出腰间长剑格开这致命一击——
像是排练好的那般,车下三名年轻人见黑衣人剑锋偏转,立时站稳马步,朝顶篷上的兄弟微一点头後,三人同时使尽力气朝车後一推——车轮转动的瞬间,车顶两名灰衣人也跟着朝空一跃,使得两名黑衣人因重心不稳而仆倒,手上的长剑跟着落地。
就是现在!
两名灰衣人朝黑衣人刺去——
锵锵两声,暗镖将双剑剑锋震偏,原是瞄准心口的剑锋转而刺上左肩。
两名黑衣人同时发出闷哼。灰衣人见一击未中要害,气愤之余将手腕一转——心想就算敌方不死,也定要卸下他们一臂!
与此同时,後方三名黑衣人已被拦下,胜负立见。
马车仍是往前疾驰,平坦宽阔的官道就在不远处;放眼望去,路边果然散立着几匹骏马。
推车的三名灰衣人在马车上了官道後,立即使劲往後拖住马车,以避免马车奔势过疾而撞上山壁。
马车停下的那一瞬,车内一名男孩因颠簸而跌出车外。
「弟弟!」另一名男孩立即挣脱母亲怀抱,冲出去想拉手足一把。
顶蓬上的黑衣人见目标出现,趁灰衣人因孩子掉落而分神之际,举脚踹上他手腕,并夺下他手中兵器。
黑衣人强忍剧痛,抽出剑,迅捷地朝男孩刺去。
「危险!」
原本站在车後的三名灰衣人之一抽出了腰上长剑抛上车篷,待灰衣男子接到兵器再追上,憾事已成——
黑衣人的目标原是落在车外的那名男孩,却在将刺上他的同时,冷不防被车内窜出的另一名男孩以身挡住了这一剑。
锋利的剑身直直插入男孩胸间。
这是黑衣人最後看到的情景。
从胸口穿出的那染血剑锋宣告着:他与这名男孩的结局相同。
一命抵一命?他脑中跃入这样的想法。
「值。」黑衣人冷笑了声,在剑身被抽回的同时,立时断了气。
「哥哥!」车外的男孩扶住那下坠的身子,鲜红血液霎时染红他整个胸际。
「沍儿!沍儿!」女子慌急地飞扑过去,将两个男孩抱进马车,凄厉呼喊着怀中儿子的名,让车外的灰衣男子们心头为之一拧。
「该死!」为首的灰衣男子低咒。
他目光一沉,眼中杀机尽现,举剑朝黑衣人猛攻,誓杀这群来路不明的黑衣人。
其余灰衣人似也感染了头儿的愤怒,一个个豁出去地挥舞着手中剑器,招招致命;不消时,三黑衣人已被团团围住,身上剑伤与逐渐耗尽的力气让他们无力再战。
「杀!」灰衣男子一声令下,众剑齐发,三名黑衣人同时毙命。
另一头,站在顶篷的男子仍维持着一贯的姿势,望着那唯一留下的活口,冷然问道:
「说!是谁指使你们的?」
黑衣人冷哼。要不是颈上架着一把利剑,他定会一剑结束另个男孩的命。
为了主人的大业,以他一命换一命,值得。
「不说是吗?」灰衣男子眼芒速冷,加重剑锋力道并缓慢移切,让那躺倒在地的黑衣人深切感受那凌迟之痛。
「哈哈哈哈哈!」黑衣人面对这生死交关却是不怒反笑,尖锐的笑声让所有灰衣人怒不可遏。
「杀了我们,主子还会再派更多的人来,他们逃不掉的!」他话一说完,头用力一偏,抹上剑锋,立即气绝身亡。
车顶上的灰衣人未料到敌手会用这般自杀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把人给弄下来。」为首灰衣男子出声点醒呆立顶篷的两人。
两人一回神,立即将车顶上两具屍体踹下,再一跃而下,站定一旁。
为首灰衣男子走了过去,举剑挑起其中一名脸面上的黑布,就见眼前人高鼻深目,长相大异於中原人,却与刚刚那三人的面貌极为相似,显示这五人皆来自关外。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沍儿……没事的……娘在这……你会没事的……」
听见车内凄楚哭声,所有人心一凛,赶紧分头牵过马匹,系上缰绳,一边检视马车。
为首男子拧眉跳进马车内——
***
痛……
胸前的烧灼感持续不断,他只感受到痛……
他想睡,看一觉醒来之後会不会比较不痛一点,但娘亲的叫喊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好吵……好吵……
「哥哥……哥哥……你快张开眼看我!」
听到弟弟的呼叫,他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皮,望向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上满布泪水,五官纠结……
自有记忆以来,他们即过着无忧无虑的丰裕生活,哪会有哭成这般狼狈德性的时候?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哭起来竟然这般丑。
他喜好美的事物,见不得一丝丑陋,连服侍他的女婢样貌都要让娘亲先拣选过,才能在他的居所出入,要是不合他眼的,必会立时将人轰出。
遑论眼前这张与他无异的脸,他怎能忍受自己的脸变得这般丑陋?
「弟弟,别哭了,好丑。」终於,他忍不住开口制止弟弟再哭下去。
原以为自己的声音大到足以喝止弟弟的哭泣,但入耳的声音却是细如蚊蚋。
他……怎麽了吗?
感觉气力正一点一滴从身体中流失,他下意识想举起手抚上眼前这张脸,想着至少可以把那泪水拭掉……
哪知才碰上弟弟的颊,那一片黏稠让他知晓了弟弟哭泣的缘由,也解释了身上的痛所为何来……
是的,他刚刚中了一剑。
他已没有力气低头看自己的伤势如何,但从弟弟痛哭的模样便能猜出,他必定是伤重无望了。
他真的会死掉吗?他才十岁,就这样死掉会不会太早了些?
可是……死了就能见到父亲了呢。父亲曾允诺要带他跟弟弟去打猎,却至今未兑现……
他要去问问父亲,为什麽他常教他们兄弟俩要言而有信,他自己却食言?
「哥哥,你撑着点,我们进城去找大夫,你一定会没事的!」男孩握住他染血的手,强迫自己不要去看胸间那汨汨流出的鲜红。
「弟弟,我想我等不到那时候了。」他朝弟弟微微一笑。他刚想过自己死後可以见到父亲,便觉胸前的痛已不再那麽难以忍受。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一听到哥哥这麽说,男孩惊慌回应着。「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别哭,再哭我生气了。」实在不想再看到自己漂亮的脸又纠成一团,他忍不住出声恫吓。
然後他看到弟弟瞬间憋红了脸。他笑了。
完全没想到在这麽短的时间内,他竟能看到这张脸生动展现他平常不可能会有的表情,这样……他也算甘心了。
「弟弟,我只是先去找父亲,你就留在这陪娘,好吗?」他出言安抚着弟弟。
听到这样一句话,拥着他的女子眼中泪水更是无法止歇。
「沍儿!撑住,舅舅要带我们进城,你会没事的!」
灰衣男子坐到他身侧,边拿乾净纱布按压在他的伤口上,见纱布瞬间湿红一片,不禁拧紧了眉。
「舅,我撑不住下去了,我好累……」他拚着最後一丝气力,想着心里的最後一个心愿——
「弟弟,你可以……笑一个给我看吗……」他实在不想最後留存脑海的是弟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丑样,那就太对不起他与他同样漂亮的脸蛋了……
看着那张脸皮正勉强扯出的笑,竟是比哭还难看。
「弟……你该多练练要怎麽笑才好看……」看着那张脸,他好无奈地说着。
虽然他俩是同时来到这世上,但弟弟的个性跟他却是南辕北辙。
弟弟从小便过得漫不经心,对什麽事情都不甚在意,更遑论是分辨美丑了。因此他才会任自己笑得这麽难看吧。
以前他从不曾注意过弟弟的笑容好不好看——若真想看,照镜子就成了;但这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却已来不及……
「你要记得,打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代替我好好活下去;看尽这世间的风光,你看到的,我也会看到……知道吗?」
见弟弟对他点了点头,脸上还挂着那抹笑。
他凝望着那张与他神似的脸,感觉那笑似已不那麽刺眼之後,便满意地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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