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骨头 第一章

  时值初夏。
  夜晚,车水马龙的公路旁,艺术馆偌大的广场上,一场热闹滚滚的台湾歌谣音乐会正在进行着。
  舞台上,年轻的乐团团员们个个坐得挺直,挥汗卖力演奏,舞台下,来自四面八方的听众则听得如痴如醉,不时跟着动人的旋律打节拍,每首乐曲结束时,热烈的掌声总是不绝於耳。
  「亲爱的乡亲朋友们,很高兴大家抽空前来参与这场难得的户外音乐盛会,非常感谢各位的莅临捧场,至於路上的行人朋友们,无论是开车、骑车或步行,只要您是碰巧路过这里又刚好不太赶时间,那麽请您不妨停下脚步,进场找个位子坐下,放松心情,好好聆赏一下优美动人的乐曲,主持人我敢拍胸脯保证各位绝对不虚此行,请大家千万不要轻易错过今晚的优质音乐会,不然你们回去极可能会遗憾、懊恼到睡不着,到时可别来找我讨喔!」
  乐团一曲稍歇,主持人立时跳上舞台,大肆鼓吹四周路过的民众,若在时间许可的情况下,赶紧围过来,接受这场绝妙音乐盛会的洗礼。
  正巧,程非就是那个开车经过又刚好时间许可的人。
  听了主持人那跟诅咒没两样的鼓吹话术,他不禁好担心自己晚上真的会抱着遗憾入眠,因此乖乖的将车子转了个弯,停进艺术馆旁的一座大停车场里,带着稍早从得来速买来的汉堡跟可乐,大步朝广场走去。
  平常觉得这栋艺术馆还满不起眼,怎麽今晚明黄灯光一打,灰白斑驳的墙面隐隐透出粉亮色泽,将原本整个建筑单调的气质烘托得无比优雅,宛若古典少女娉婷而立,非常引人注目?
  广场上,靠近乐团的前方摆有约上百排的塑胶椅,由於乡亲们捧场热烈,早已座无虚席,志工忙进忙出,不断追加座椅,以应付进场的听众。
  程非则不拘小节,往後方阶梯式看台走去。
  比起受限於一张塑胶椅,席地而坐反倒轻松不拘谨,也有利於他想边听曲边吃汉堡、喝可乐的打算。
  挑了处尚称宽敞的位子,他甫坐下,一首曲调哀伤、悠诉心中无奈与情苦的「春花望露」,在乐团的伴奏下,竟以一种如山中大雨忽然倾泄,令人极度震惊的宏伟气势,有力且狂妄的鸣唱了出来。
  那男歌者是怎样?飙高音怎麽就像他程非在吃汉堡?他大口大口、噗滋噗滋的咬,他音阶一层一层、炮火猛烈地往上飙,是有没有这麽嚣张?
  略带沙哑又集磁性、渗透性与侵略性於一体的高音技巧,该死!他实在很不想爆粗口,但就该死的,这时候不爆粗口根本不足以表达他骤然被挑起的音乐神经是有多激动和震撼啊!
  实在是太好听、太迷人、太销魂了!那歌声是多麽地让人情绪激昂、惊心动魄,外加寒毛直竖、疙瘩四起,害他好想不顾形象也不分性别的冲上台去抱着男歌者,献上一百个火热奔放的崇拜之吻啊!
  尤其从紧邻自己身旁坐着的女生身上,程非更十足充分的感觉到那歌声所散发出来的魔力及影响力──
  似乎从乐团一下歌,这女生就立刻被带出情绪而嘤嘤啜泣了起来,当时程非听歌听得入神,倒还没怎麽在意,直到她近在他耳边的哭声渐大,大到严重干扰他的听觉与兴致,他就不得不对她多行注目礼了,也不禁纳闷着,她到底被那歌声引发了什麽样的不堪回忆,以至於哭得如此伤心?
  呜呜呜……是吧!台上的歌声都停了,她还在哭。
  真有那麽好哭……其实他也想哭啊!想那没天良的事业夥伴殷丰每天和妻子恩爱相守、如胶似漆不打紧,禁止他去玩他们家可爱的小双胞胎,他也忍忍就算,不便多做计较,可是那奸人还不满意,彷佛怕他太闲就叫他去当董事长,迫使他每天忙得连正常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趁下班时间见缝插针找空档钻得来速,有时候车子开着开着一个不小心闪了神,便迷失在茫茫车阵中,不然好端端的,他哪会被拐过来听音乐会,甚至还「鸿运高照」,碰巧坐在这个泪涟涟、哭声扰人的女生旁边?
  望了她无数眼,他最想做的事并不是发挥怜香惜玉的精神帮忙拍拍肩、递递手帕或卫生纸,而是超想巴她的头,飙骂一句:阿哩喜咧哭啥……小……小姑娘?
  「失恋了?」千忍百忍,好不容易忍住骂粗话的冲动,程非侧过脸,露齿笑嘻嘻地「问候」哭得呼天抢地、从头到尾都不知在伤心啥的小女生。
  「呜……」女生猛抽噎,根本没办法回答他。
  「哎呀!想开点,失恋乃大家之常事,男朋友再交就有啦!没必要哭得如丧考妣,你说是不是?」要哭也要有节制,扰人听歌这样对得起台上卖力演出的人吗?对得起他这位边吃汉堡边听歌谣如此有「馅思」的艺文男吗?
  继想巴她一掌之後,他现在是想戳她的太阳穴,要她好好为别人着想,别光顾着自己哭爽就好。
  「不……不是……」女生眨了眨无辜的泪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怎麽会不是呢?天下男人如过江之鲫,随便一捞就好几尾,瞧你也长得眉清目秀,虽然称不上是大美女,小美女倒是及格有,只要你的性情不像母夜叉,食量也不太大,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找到你的真命天子,丝毫犯不着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烂男人哭成这样啊!」
  傻孩子,烂男人只会危害你的终生,赶紧回头是岸,另找属於自己的春天才是王道呀!
  好啦!他压根儿不知道那男人烂是不烂,反正在失恋的女生面前,将她的前男友骂得狗血淋头,嫌得一无是处准没错,他与她素昧平生,连朋友都不是,更别说是可以为她两肋插刀的姊妹淘,但俗话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二十年修得春花望露,他就好心跟她同仇敌忾,展现一下男人应有的气概也差不到哪儿去。
  「不……不是烂不烂的问题……」女生边哭边解释。
  「都这时候了,你还替那烂男人讲话……好,我问你,如果他不烂,又怎麽会对你始乱终弃?还是说……你比他更烂,使得他不得不弃你而去?」
  「也不是始乱终弃的问题……」女生弯身,抓起裙摆,先是擦拭扑簌簌掉不停的眼泪,然後拧出大把大把奔流的鼻涕,模样恶心。
  「不然你是在哭怎样?人家听歌听得好好的,都被你搅乱了。」本来想当好人安慰、安慰她,结果她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让程非终於忍不住责吼。
  「我……替我家人难过……」说到家人,女生哗的一声大哭出来,不只程非吓一大跳,连旁边的人都纷纷投以异样眼光。
  甚至有前几排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还特地回头,指责程非,「女朋友要交就要懂得疼,你把人家弄得哭成那样,算什麽正人君子、英雄好汉?」
  「我……」没影没只的事被讲得跟真的一样。
  程非错愕地指着自己的鼻尖,百口莫辩,徒呼负负。
  「对不起,请别误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无端害程非被骂,女生频频出声跟好心跳出来替她说话的人解释及道歉,泪水仍像瀑布一般不停地刷洗她酡红的脸颊,楚楚可怜的模样使得热心人士也不好意思再指责,只好当没事似的转回身子坐正,继续听曲。
  「吼,」倒是程非忍不住了,咻的一声站起来,原本指着自己鼻子的食指倏地转向指到她的鼻前,咬牙切齿的挤出一个字,「你!」
  「怎……怎样?」女生本能地往後一闪,他可怕的表情具有锁头效用,顿时将她没完没了的眼泪锁得半滴不流。
  「跟我来。」他略嫌粗鲁地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很快将她从听众群里带开。
  ☆☆☆   ☆☆☆   ☆☆☆
  停车场,程非的车前,女生因为被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微往後仰的背部不禁紧紧贴在车门上。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麽?」女生胆战心惊地问。
  「别怕,你只要好好的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走。」他命令,双臂早已圈在她身前,形成一道禁锢。
  「什麽问题?」她慌张地别开脸,不敢直视他似乎会散发出烫人光芒的眼睛。
  「你……到、底、在、哭、什、麽?」要哭不回家哭,偏偏在他耳边哭,他义愤填膺替她骂前男友丧尽天良,她居然还矢口否认不领情,落得他好心没好报,这像话吗?做人是这样做的吗?
  不问,一肚子憋。问了,又一肚子火。
  但与其弄得一肚子憋,他宁可大大的发她一肚子火。
  「我……一时悲从中来,无法控制。」
  「悲从中来?请问是怎样的『悲』?」
  「我想到自己命运多舛,想到家人悲苦的一生,愈想愈难过。相信我,我不是存心要哭,只是泪水不听使唤。」对於自己的失控,女生也显得很懊恼。
  「喔!我懂了,那首歌使你想起你死去的家人,是吗?」思念去世的亲人才哭成泪人儿,确实情有可原。
  将心比心,每次他只要一想起早逝的母亲,心情总也会变得十分低落,他与那女生的差别只在於他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情感比较内敛罢了,思亲的情绪,本质上是相同的。
  「喂,你不要乱说,至少我外婆还健在。」女生紧急提出声明。
  「喔!外婆?」程非吓一跳,「外婆还健在?那意思不就是除了外婆,你的其他家人都……」都死了的意思?
  「都……」都去世了。觉得没必要对陌生人透露太多,女生把原本已到喉咙口的话猛地吞回肚子里。
  「横竖你从头到尾哭得死去活来,都不是因为失恋了?」完完全全是他会错意、表错情?
  「外婆说,『春花望露』这首台湾歌谣使她触情伤心,她每次听就会想起外公,然後哭得停不下来,而我只要一想到失去丈夫的女人都那麽可怜,眼泪就也忍不住掉下来,再加上……」再加上对爸妈的思念,她想不惨点哭都办不到。
  「死去丈夫的女人确实可怜。」活生生、血淋淋类似的例子,前不久才差点在那位曾是他流水有意而落花无情的好朋友于玠雅身上上演,他简直太明白其中悲情了。
  「是啊……唉,可怜啊!」说着,女生的眼泪竟又成串掉下来。
  「怎麽又哭了?」刚才的哭,使他心浮气躁,现下这哭,可就哭得他心烦意乱了,好想掉头就走,不再理她。
  不过想归想,他的脚步依然钉在原地,双臂仍然保持着几公分的距离将她困在自己与车身之间,脑袋里翻转着一些无法解释又毫无逻辑的莫名思绪,总觉得没有获得一个清楚结论,他走不开,也放不了她。
  「命苦。」
  「你命苦?!」听到如此复古的经典台词,程非先是傻眼,然後噗哧大笑。
  「你这人怎麽这样?没有同情心吗?」他没礼貌的笑声让女生傻了眼。
  「请问,你命多苦?不妨说来听听。」他开始仔细的打量她,像个严格的品检员,包括前後左右、头尾上下,每个细节都不放过的将产品审查个通透。
  明明是个顶多十九、二十啷当岁,还很小女孩的年纪,穿着打扮却有着超乎年纪的成熟与……昂贵。
  她身上所穿的丝质衬衫,加上刚才被她撩起来充当卫生纸擦眼泪鼻涕的裙子,以及脚下蹬的高跟鞋、勾在手臂上的名牌包,浑身上下只要人类肉眼看得见的服装配饰,在在都价值不菲。
  是说,这些女人家追求花俏与流行时尚的事,他粗里粗气的大男人怎麽会知道?没办法,无奈啊!公司里女职员众多,每天光听她们茶余饭後叽叽喳喳开口闭口不离时尚,就够他长知识了。
  所以说,如此昂贵却未必高贵的行头穿用在这小女生身上,她竟还厚颜哭喊命苦,他倒想听听,穿金戴银的命苦是怎样的苦法?苦到什麽程度?
  「你别以为外表闪亮亮华丽丽的人,生活就一定过得如意幸福。」女生约略猜到他的想法,在触及他不以为然、带点嘲弄的眼光时,立即驳斥。
  「不然你是多不如意、多不幸福?」他并没有那种富有就跟幸福画上等号的死板观念,但是强烈怀疑这女生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基本上,就是人在福中不知福,随便喊苦引人同情的。
  若连有钱人都喊命苦,那教天底下所有为生活打拚,干得要死要活,到头来却是穷忙一场的普罗大众、月光族做何感想?
  「这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女生压低柔细嗓音,不假思索的拒答。
  「喂,我好心耶!」碰了个软钉子,程非不禁怪叫出声。
  「少来,你是好奇,才不是好心。」女生抬起泛泪微红的眸子,冷冷的睨着他,言简意赅,力道十足。
  「你讲话很不婉转耶!」心思被她看穿且一语道破,程非有点恼羞成怒。
  这女孩一会儿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一会儿又神情傲慢,语带讽刺,如此双重个性,太讨厌了。
  「你敢说不是好奇?」他踰矩探人隐私,她当然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好奇又怎麽了?瞧你这女生年纪轻轻的,发……」发育完全了没都还是个问题,讲起话来却那麽不客气,猜人心思还猜得神准,简直……简直……
  「发什麽?」当程非还在苦想适当的形容词时,女生已一脸戒备地开口,「你想骂脏话,对吧?」
  「怎麽可能?我是个绅士。」程非黑亮的眼珠灵活一转。
  「是喔?你绅士喔?那请问绅士,可以把你的双手从我的两旁拿开吗?」视线引领他往他那双在她身前形成一道牢笼的健臂一带,她不悦地提醒。
  「喔!可以是可以,但……」
  「但怎样?」这人的心机和小动作可真多。
  女生秀眉微扬,有监於他那声「但」,她的防卫心瞬间加重了几分。
  她不是涉世未深的笨蛋,自然懂得时时刻刻都该谨慎提防陌生人靠近与攀谈的防身之道,至於为何此刻她却是受困在陌生男人的双臂之间,真的只能说一切纯属意外。
  都怪她刚刚哭得太伤心、太忘我,才一时不察,任由他摆布。
  「但嘛……」程非沉吟良久,「我想再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什麽意思?」女生微蹙的眉头夹着三分疑惑和三分懊恼,剩下的四分是……好吧!好奇心人皆有之,她也对他感到相当程度的好奇。
  「这个嘛……」坦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意思。
  就觉得好像没「聊」到告一个完整段落,草草结束会造成他心里不舒坦。
  「怎样呢?」他的理由烂到透顶,女生的疑惑、懊恼和好奇全部转为暴怒,加大音量,对着他的脸吼过去,「你的手到底拿不拿开?」
  「好啦!好啦!拿开、拿开。」小女生,大脾气,轻声细语同他说一说,他就听懂了,干嘛吼得那麽大声?他又不是坏人……
  「喂,你口脑不协调吗?嘴巴说要放开,手还一直搭着不放。」她指了下他犹搭在车顶上的手。
  「就……」就看她看得失了神咩!
  坦白讲,这女生浑身散发一股难以形容的气质,明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神却……当她不再如小孩般呜呜哭泣时,一双晶亮大眼睛所投射出来的竟是一种很深幽且极为锋利的光芒。
  他一个不小心,就在她矛盾的美丽眼眸里恍神了。
  「打什麽坏主意?善意的警告你,惹我是没好下场的。」女生勾唇轻笑,晶黑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所说出口的话令人难辨真假。
  「口气真大!是你惹到我,不是我没事跑来惹你喔!搞清楚好吗?小妹妹。」
  「小妹妹?」又有人叫她小妹妹了。女生悻悻然,摇头,一阵失笑。
  「哟,叫你小妹妹,你似乎很不服气。」
  「没有。」她再轻微的摇了摇头,唇边仍然噙着一抹怪怪的笑意。
  「你笑的样子说明了你有。」
  「咳,『这位绅士』,请问你到底想怎样呢?就算一开始是我的哭声扰乱了你听曲的兴致,但现在我愿意离开了,你何不赶紧回座,继续观赏表演,而要一直死缠着我,你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我没有死缠着你,更没有想对你怎样。」她十之八九尚未成年,他就算想怎样也下不了手啊!何况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要怎样,只不过,只不过……哎呀!说不清楚啦!就直觉他跟她不该这样不了了之嘛!
  「那,手?」女生的眼神再次瞥向他的手臂,好像恨不得直接剁断它省事。
  「放放放。」程非终於放下自己抵在车身上充当围墙已久的手,後退一步,大方让路。
  一获得自由,女生整了整衣裳和稍乱的头发,转身离去之前,不只特别狠瞪他一眼,还极用力地哼他一声。
  「喂!你……」她突发的恶劣态度像是故意在他脚边丢了一枚炸弹,瞬间引爆他原本还颇为自豪的风度,「爱哭鬼,八婆,你给我站住。」
  「你骂我?」女生一愣,回头,吃惊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相貌堂堂,气质还算不错的「绅士」竟做出这麽幼稚的事。
  骂她八婆?
  她与生俱来是「婆」字等级的身分没错,但绝绝对对不叫八婆,好吗?
  「不然听起来是有像在夸奖你哟?」傻的咧,骂她阿花,她该不会就以为自己真的长得貌美如花吧?
  「你……你这样骂人,实在太不讲理了。」显然程非的犀利毒舌让女生招架不住,期期艾艾半天,末了只回得出这句没什麽杀伤力的话。
  「哈,不讲理?因为我程非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向来都是用心用感情在做事,『理』字通常放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口袋里,手不长还捞不到呢!」女生的回呛果然一点杀伤力都没有,你来我往之间,这回合程非轻松拿下分数。
  是说,他刚才自我感觉良好说的一大串是优点吗?怎麽他自己讲一讲都觉得好像脑袋撞到墙,似是而非,实非而是,胡涂了。
  果不其然,不只是程非自己感觉雾煞煞,连女生都被他的怪异言论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如何接话。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时,耳边传来艺术馆前广场上群众热烈呼喊安可的声音,显然音乐会即将落幕,接着在主持人简单徵询观众的意见之後,「春花望露」的乐声再次响起,男歌者魅惑人心的高音再次狂飙。
  「不……不会吧?」再来一次?!
  眼看着女生的眼眶悄然泛泪,唇瓣轻颤,一脸哀怨苦楚,程非有不祥预感,神经随着音乐与歌声的流泄而寸寸紧绷了起来。
  女生的贝齿囓咬着下唇,想赶紧远离这块伤心的是非之地,却是挣扎了老半天仍立在原处,僵直未动。情绪已彻底被那浑厚高亢、充满哀愁的歌声紧紧揪住,她对自己现下的处境感到完全束手无策。
  「好好好,这样吧!你不要客气了,全哭出来,别忍了,大声哭出来吧!」他怕她再忍下去会得内伤,就算不得内伤,她的唇也快被咬破出血了。
  想哭就哭,没必要为了形象或与他斗气而把她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打开泪水闸门,痛快的泄洪吧!眼前有他顶着,没事儿的。
  「哇……」千忍百忍,犹功亏一篑,女生在程非善意的「体谅与鼓舞」之下,又大哭出声,眼泪哗啦啦掉下来,场面十分惨烈。
  程非早已见识过她的哭功,这会儿做足心理准备再听她哭一回,可是当她果真纵声肆泣时,他仍然有被吓到。
  厉害!多哭一分则矫情,少哭一分即张力不足,哭得如此恰如其分将将好,实非常人所能及。
  「太可怜了……我们家的人都……太……可……怜……」哭就哭,涕泗纵横无妨,偏偏她还要边哭边加台词,悲悼家人可怜的人生,弄得自己抽抽噎噎,泣不成声,悲怆到了极点。
  「这……」她的泪容和哭声,再度使得非亲非故的程非心乱如麻。
  古有云,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那照程非说,听女生哀泣而无动於衷者草木不如……
  是、是,他不仅无法无动於衷,还简直大动恻隐之心了。
  「呜呜呜……」女生卯起来用生命和感情在哭,滚滚而落的泪水像极了一颗颗晶灿透亮的钻石。
  明明是张哭脏了的脸,明明是哭哑了的嗓子,程非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感觉被折腾撕碎的却是自己那颗心。
  「要不要抱抱?」最後,他这麽对她说。
  有些不确定,有些迟疑,有些恍惚,但他就是说了。
  对一个陌生的女人……喔!不,女生,她是个小女生。
  这辈子,他第一次对女生说出这样的话。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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