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谅解?」从军眯起眼睛,坚硬的面具终於有一丝崩溃,「你可曾尝过父母双亡後,寄人篱下却被视若敝屣的滋味?」
她呆住了,「相公……」
「你可曾尝过举目无亲,希望你最後的家人能够对你伸出手,给你一丝丝的关怀和温暖,换来的却是鄙视唾弃和排挤?」他渐渐握紧拳头。
冰娘死命地咬住下唇,免得自己失控地哭了出来。
老天,她多么希望当时自己能够陪在他身边!
「你可曾尝过睡在柴房里,望著窗外冷冷的月光,内心有多么痛恨自己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为什么不跟随著父母的脚步死去?」他嗓音暗瘂地低吼著,目光充满了痛楚,「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直到心底最後一丝希望的灰烬冷却消失,最後你终於明白,世界上就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其他人统统都是陌生的脸孔和冷漠的影子。」
她终於控制不住落下泪来,透过泪雾迷蒙,他脸上的伤心和绝望却异样地清晰。「相公,那都已经过去了,何况你还有皇上,而且现在你还有我啊!」
「没错,就在我几乎放弃自己的时候,皇上救了我,并且给予我最大的温暖和关怀。」从军语气坚定地道:「我被接进宫後,皇后待我如亲生子,还有奏越太子和公主,以及现在被封为一等公和文宰相的千岁与辛闻……是他们给了我亲情和深刻的友谊,让我没有被自私卑劣的叔父一家毁掉!」
她的眸光漾著深深的温柔。她好想见见他们,见见这些在他最脆弱、最悲伤的时候,拯救他於水火之中,给予他最需要的爱与关怀的人们……
她要跪下来深深地向他们致谢,谢谢他们为她保全了世上最值得爱的男人。
她的男人,心上最最深爱的人。
「相公,虽然上天给你诸多的磨难,却还是让你拥有众多的关爱和亲情。」她柔柔地道,「反观你叔父、婶娘和晋深呢?他们很可悲也很可怜,不懂得世间情为何物,不懂得何谓仁慈与人性……可是你看他们最後得到了什么?一个残破不全的家,一直到现在,还无法脱离自惭内疚心虚的阴影。」
「若有,那也是他们应得的。」从军冷冷地道。
「我们都不是圣人,我们都会做错事,就当作他们一时做错了事,可如今已经悔改了……原谅一个人比憎恨一个人更好,你就原谅他们吧。」
「我没有不原谅他们。」他淡然的说,转身迳自往玄楼方向走去,「我还有很多公文要处理,你先回房里休息吧。」
「相公……」她急声唤道。
「还有,我明天一整天都会在兵部忙。」抛下话後,从军高大的身影旋即消失在暮色沉沉中。
冰娘呆站在原地,一丝掩不住的惆怅和失落悄悄爬上心头。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可是换作是她,真能够一笑抿恩仇吗?
「我这样……做错了吗?」她低低自问。
她真的不愿意见到他继续活在过去的仇恨和阴影中,虽然他已经很了不起,几乎已经是以德报怨了。
但解开心头的那重枷锁不为别人,而是为他自己。
「不,我不能放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化解这段恩怨,让他们重拾亲情与和睦。」
虽然这显然是项艰钜的任务,天知道她得花上多少年的时间?
而且她眼前的麻烦也不少,也还等著她一一解决呢。
冰娘突然觉得一阵发冷,原来天色已经黑了。
第二天一早,冰娘兴匆匆地跑到玄楼,却发现从军早早就出府上朝去了。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不能气馁。
从军是个生性仁慈宽厚的男人,他需要的只是独自一人静下来好好把事情想清楚,
她会给他时间的。
冰娘揣著一颗心,在将军府里从早晨等到中午,从午后等到黄昏,眼见他真的不回来了,她不禁失望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昨日已与晋深定下晚饭之约,就算从军不去,也阻挡不了她去的决心。
而且她也要亲眼看看,世家二房此刻的情况。
如果他的婶娘依旧劣根性难改的话,或许她可以放弃一部分,只要说服从军和晋深两堂兄弟恢复情谊就好。
因为她可以看得出这两兄弟眼中的希冀和渴望,虽然他们俩死不承认。
「敏敏,你有空吗?陪我到一个地方去好不好?」
无视敏敏的咕哝和不满的脸色,冰娘还是来到一栋曾经辉煌过,如今却显得沉旧斑驳的宅邸。
它甚至比漫天的黑夜还要死气沉沉。
就像年久失修的古坟……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若说当年世二夫人曾经残忍地对一个孩子极尽伤害之能事,那么居住在这毫无希望和未来的古墓里,也足以惩罚她了。
宅邸大门前,努力压抑著兴奋与期待的晋深,与一名高姚瘦削却显得衰老的老妇人正引颈等待著,在看到她的身影出现时,他们眼中不约而同闪过一抹强烈的喜悦和释然。
她真的来了。
但当他们看到她身後并没有从军的踪影时,失望又在瞬间爬上了眼底。
「婶娘你好,我是从军的未婚妻子,我叫冰娘。」她对一脸紧张的老妇人绽开一朵笑容。
敏敏在她身後生闷气暗嘀咕,但她假装没听见。
老妇人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艳精明,但是岁月和多年来的内疚在她脸上刻划出明显的苍老痕迹,此刻的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充满防备,紧张和不安的老人家。
老妇人有些惊异,结结巴巴地道:「呃……夫人不用多礼,里、里面已经备好了饭,夫人请进……请进。」
晋深强自镇定地望著她,语气却是脆弱忐忑,「堂兄……他不来吗?」
「他临时有急事。」她眼也不眨地撒著谎,笑意晏晏。
「噢。」晋深看来失望极了。
「我来也一样。」她温柔地看著面前这对仓皇畏缩的母子,心底止不住的叹息。
如果从军来看过他们一眼,只要看一眼,他就会明白放下仇恨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但是打开自己,也是打开他们身上背负多年的沉重枷锁。
老妇人吞了吞口水,焦急地扭绞著枯乾的双手,「请……请进。」
冰娘友善地挽起她的手,「婶娘,别客气,咱们一道进去吧。」
「夫人……」敏敏在她背後惊喘一声,像是怕她沾惹到什么脏东西似的。
「你也一起进来。」她对敏敏抛去一个警告的眼神,「什么都别说。」
「啧。」敏敏一跺脚,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古老的宅邸处处都是陈旧与荒凉,仅有的两名婢女看起来也很少见生人,在看到她莲步款款来到时,更是一副巴不得跑去躲起来的模样,不难想像这古墓里一点希望和朝气都没有。
晋深怎么受得了呢?他今年才十七,正是青春要开始,要追求自己大好人生的时候。
难怪他宁愿做出放荡不羁的模样,还跟那票公子哥儿鬼混,也许是想要证明自己虽然住在古墓里,但还是活著的事实吧。
他们在简陋却擦拭得洁净的大厅里用餐,四周微微泛黄的墙壁和沉檀木架上空荡荡的景象,令冰娘不禁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这些年来,我们把能卖的古董和字画都卖了……」老妇人低低呢喃,勉强维持著最後的一丝自尊。「你知道的,我们总是得活下去。」
「虽然我们不配。」晋深苦涩地道。
冰娘心底掀起了丝丝的酸楚,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欺负过当年弱小无依的相公,她应该要恨她,可是此刻她所看见的悲惨景象,却让她怎么也狠不下心去恨。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老天已经给了他们最好的惩罚。
「据我所知,将军应该每个月都有让人拿家用费来。」
「我们……不能再拿他的钱。」老妇人深吸了一口气,羞惭地低语,「那些钱我都没动,我等著有一天他来,然後当面还给他……可是他一直没有来,我也一直没有机会……赎我这一身的深重罪孽。」
桌上的火锅噗噗噗地滚烫翻腾著,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它。
冰娘轻轻地道:「婶娘,当我知道你和叔父当年是怎么对待将军时,我真的非常非常痛恨你们……我承认,我甚至有想过要替将军出一口气,可是後来我发现复仇并非最好的报复方法,如果能够化解这段仇恨,远比重重惩罚和伤害任何人更有意义,尤其当我知道其实将军还是很在乎你们的时候。」
老妇人的眼中终於出现了一丝火苗,激动的热雾迅速冲进了眼底,「你……你是说那孩子并不恨我?」
「他或许没有那么快忘掉仇恨,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忘掉你们是他的亲人。」她希望自己猜得没错。
她的相公是这世上最正直仁慈的人,他有一颗温暖和柔软的心,只不过是被重重的盔甲和保护壳包住了。
老妇人看起来不再那么槁木死灰,「他……他肯原谅我吗?当年我刚嫁入世家,我满心只想著不该让一个小毛头拿走世家大部分的财产,那并不公平……尤其我夫君一直跟我保证,他兄嫂遗留下来的财产非常庞大,除了从军以外,我们是最有资格得到世家财产的人……我不知道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同意了虐待从军那个孩子……」
说到这里,老妇人低低啜泣了起来。她的悲伤和自责是那么样地真实,就连原本敌意满满的敏敏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同情。
「我出世後不久,爹就去世了,娘一直活在自责和阴影里,她不断告诉我她过去做过什么……」晋深沙哑地接口,僵硬羞愧地道:「我听得越多,越觉得我们一家人都是混蛋,我们欠了堂哥太多太多,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补偿他……」
「幸亏有你。」老妇人拾起头,泪痕斑斑地道:「晋深跟我提过你,他说大将军……非常的喜爱你,而且你很与众不同,或许你可以让他不再那么抑郁,让他快乐起来……昨天他急急地冲回来告诉我,你和大将军将来我们这里用餐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冰娘觉得老妇人对她的感激实在太过了,她连连摇头,惭愧地道:「婶娘,其实我很没有用,今天晚上我就没有办法说服他一道来。」
糟糕!
她话一说出口,这才发现自己说溜嘴了。
果不其然,老妇人和晋深看起来深受打击的样子。
她急急地解释,「呃,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不来,而是他觉得今天晚上的公事非常重要……吃饭的约定可以往後挪一挪的。」
这对母子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怀疑,不是很相信她的安抚之词。
「是真的。」她乾笑著。「你们想,如果将军不是已经释怀了,他怎么会同意我来你们这儿呢?」
老妇人和晋深的神情看起来安心多了,甚至还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敏敏轻咳了一声。
冰娘挺直背脊,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敏敏出面扯後腿。
从军没有反对是因为他压根不知道她真的会来,否则只怕用绑的,他也会硬把她绑在紫楼里。
「所以……」她故作愉快地道:「我们现在可以吃火锅了吗?闻起来真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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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君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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