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溜跟了我几个月后,」荆小田回忆道:「一个书呆子在路上背书,支支吾吾舌头打结,阿溜就帮他背下去,我记得是什么忧忧乐乐的。」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阿溜顺畅地背了出来。
「孟子梁惠王下篇。」荆大鹏疑道:「三岁小孩会背这种文章?」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文章。」阿溜道:「后来拿我背的文章问人,有论语、孟子,再去合书上的文字,就这样识字了。」
「阿溜还会背很多诗词,他也教毛球和七郎念呢。」荆小田颇有「以弟为荣」的骄傲。
「奇了,奇了。」诸葛棋推断道:「有的三岁孩子话都讲不清,就算是囫囵吞枣,也背不来那么多书。莫非遇到小田之前,有人教过阿溜读书?那么,阿溜那时至少五、六岁了。你完全没印象吗?」
「以前的事,我太小,全忘了。」阿溜淡淡地道。
「嗯,接下来我帮你找寒症病因,说不定能让你想起来。」
「想起来做啥?现在我的家人就是小田、毛球、七郎。」
「好。」荆大鹏默默听完。「你能认字,就可以读案卷,学得更快。」
「其实……我不太会写字……」阿溜低下了头。
「八哥哥,你行行好,教阿溜嘛。」荆小田求道。
「我有说不教吗?」荆大鹏道:「阿溜,你明天早上来衙门找我,以后白天干差事,晚上读书写字。」
「是。」阿溜立刻应允,眼神充满期待。
「对了,」荆小田笑道:「八哥哥你怎么不问小姐病情?来了半天,不好意思问啊,我帮你问了。」
「那位小姐啊,」诸葛棋转为凝重脸色。「唉,她身子是没问题,可总是郁闷哭泣。这心病没药医,她家人打算带她离开南坪,也许换个地方,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人就能好起来了。」
「芙蓉怎会病得这么严重!」荆小田惊道。
「啊,小田你说的是县令千金寇芙蓉?」诸葛棋松了神色,笑道:「她很好,只是受了惊吓,心神不宁,吃帖药,休养个几天就好。大鹏啊,我还得为了你在寇大人面前说谎,说她是吹风着了凉。」
「吓我一跳。芙蓉没事就好。」荆小田拍拍胸口,又追问道:「大夫刚才说的那位小姐是八哥哥的……」她不好再问,也许是他在意的人。
「不是我的什么人,是案子。」荆大鹏立刻给她答案。
「姑娘出事?」荆小田直觉就是不好的事。「你正在查这案子?」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
「小田你不要再跟他去查案了,危险又伤身。」阿溜立刻阻止。
「你忘了,我们还欠他四两银子,做一回探子扣一两,是不?」
「对。」荆大鹏点头。
「小田!」阿溜还是不以为然。
「出去外面说。」荆大鹏起身,作手势阻止阿溜。「你不用来,不关你的事。」
荆小田跟他来到药铺后面的院子,暗夜星光微弱,即便近在咫尺,也无法看清楚彼此的脸孔。
荆大鹏直接说起案子:「那位李姑娘到南神庙上香,遇上一个妇人卖幸运香,说是能帮她改运,嫁得好郎君,带她到庙后僻静处,点了香给她试闻,姑娘闻了就晕了,醒来后发现衣衫不整,身上首饰荷包都不见了;后来虽知没有失身,可能是歹徒翻找她身上是否有项链锁片时扯开衣服,但那李姑娘成日闷闷不乐,又被爹娘念了几句,差点要上吊。」
「可恶!姑娘的清白最重要啊。」荆小田一听就生气了。
「李家还是延迟了十几天,今天下午才具状上告,但我怀疑还有其他受害的姑娘,只是碍于颜面,隐而不报。」
「这样只会让坏人得寸进尺,继续作案啊!」她急道。
「我和大人想过,衙门是可以放出风声,让姑娘们小心些,但嫌犯也会有所警觉,甚至转到其它地方作案,这样又会危害到更多姑娘。」
「那就要想办法赶快勾出嫌犯。」
「一两银子,你要帮忙吗?」
「没问题。」
望向那张凛然的小脸,荆大鹏却是心虚了。
是否,他利用了她的正义感,利用了她的热情,甚至利用了欠债还钱的道理,一再将她推入险境呢?
可是,她有正义感吗?若真有正义感,就不会……
「还有一件事。我问你,你怎么找小姐去弹琴?」
「小姐想去,就让她去喽。」
「你不会劝她吗?还砸坏她的琴!」
「小姐若要我赔,我赔就是了。哟,是你自个儿跟我说,唱唱曲没有危险的,这么好玩的事,我当然要带小姐出来增长见闻了,怎知道后来会有人发酒疯,艳娘还跑来,害我露了馅儿呢。」
「不知轻重!」那吊儿啷当的神情让荆大鹏说了重话,但他不想发脾气,就是冷冷地问道:「那支金钗呢?总该还我了吧?」
「掉了。这事我一定得亲自跟你说——」
「掉了?」
「我给赵天蛟看过后,收到袖子里,后来跌到水里,可能是那时候掉的,也可能是回去的路上掉的,我后来又回去找,都找不到。」
「那支虽是金箔包铁的假金钗,也值一点银子。」
「是。」荆小田心头莫名一紧,喉头又酸又苦,好像吞了一颗苦果子,却又不能吐出来,就梗着她不上不下地难受不已;但她仍是笑嘻嘻的,不让自己的心情流露出来。「哈,你以为是我拿走了?」
「你没拿就好。」荆大鹏维持冷脸。「掉了,找不回来就算了。」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不找了喔。」
「不用找了。」
他承认,他之所以跟她说那支金钗是金箔包铁,的确是提防她。
赵天蛟是个行家,不可能用假货骗得了他。他还特地从当铺寻来这支金钗当道具,但万万没想到,他的预感成真,她终究起了贪念,骗他说是掉了。
痛心吗?一开始就认定她是女飞贼,难道他还以为她变成荆小田之后,就是他天真无邪的九妹妹?就算她是个好姊姊,也可能是个贼啊。
他私心以为,她做了衙门的探子,就能改邪归正;但他只能笑自己太一厢情愿,他看过的贼性难改、一犯再犯的案子还不够多吗!
「啊,你讲完啦?」荆小田摸了肚子。「哎唷,刚才喝了好几碗汤,我得上茅房了。在哪里?」
他指了方向,她立刻跑掉。
一转过头,她用力吞下喉间那团无形的苦果子,眼眶跟着就酸热了。
也不是第一次让人冤枉了,谁会相信流浪的野孩子呢。更何况荆大鹏心底就存着她是女贼的想法,一个不对劲就不信任她了。
她不哭,她从来都不哭的,她只有扮戏的时候才哭。
大家都在作戏。衙门前的凤夫人也在作戏。她早就猜到,若非凤夫人提供消息,衙门又怎能设局呢?然而又怕妓院三教九流的客人有所顾忌,因此凤夫人必得来吵闹一番,作一番戏,撇清牡丹院跟衙门的关系。
人生如戏啊。她用力抹掉眼角凉凉的湿润,且收拾起心情;她还要帮荆大鹏抓迷魂嫌犯,她一定得更卖力演下去。
「哈哈,阿溜你……」
「小田你别笑,再乱笑就不像富家千金,也别想勾出疑犯了。」
「阿溜,你好美喔。」荆小田还是忍不住,拿了绣帕遮脸狂笑。
阿溜知道她又来扮探子,坚持要在身边「保护」她,但疑犯只挑独行的小姐丫鬟,教他扮小厮恐怕无法成事,于是干脆再借一套女装,将阿溜的头发分了两束盘上,拿了胭脂水粉将他打扮成一个可爱的小丫鬟。
「姑娘走路不能这么大步啦。」她拉回阿溜。「别板着脸孔,才当几天衙门小役,倒将大鹏捕头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
「我才不要像他。」
「我们已经在这儿晃一个时辰了,是我不够美,不像有钱姑娘吗?」
她身上穿的仍是寇芙蓉的水红衫裙,手腕挂了几个以假乱真的镯子,头上再插几支闪闪发光的金漆木簪,如此摇钱树打扮,却是「乏人问津」。
南神庙是南坪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许多姑娘心想这里人多热闹,又位在城内,便独自或偕了女伴过来上香,却也成了歹人下手的对象。
庙门里里外外穿梭着十几个卖香的妇人,荆小田皆已接触过,她们贩的都是普通的拜香,没有人卖什么幸运香,也不向她推销其它名目的怪香,是以她认定嫌犯还未出现。
今天大鹏捕头又亲自出马了。其实何必他亲自出来查案呢,有她当探子,再找两个捕快暗中监视,他大捕头大可坐在衙门喝茶等消息。
况且庙里人多,他既是南坪的知名人物,长得又是鹤立鸡群,实在不好在人群中走动,只好扮了个坐在廊下打盹的乞丐,偷偷地从破竹笠的缝隙观察情况。
「还没来呀,那我们再走走吧。」她走到他前面,看似跟阿溜说话,实是给荆大鹏暗号,说完便往他的破碗丢下一个角子。
「小田你不要浪费钱。」阿溜来不及阻止她。「你已经丢第五次了。」
「我高兴!本姑娘钱多得花不完啊。」
她仍是恼着他。被误会的感觉很难受,只凭一句问话,就认定了她是偷钗贼;钗子掉了,死无对证,百口莫辩,她冤不冤哪。
她不反驳、不辩解,不代表她就愿意委委屈屈地让他误会;她偶尔也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怒气,只是这怒气用给钱来发泄,着实是伤啊。
「哎哟,绊了我的脚。」她故意往他横在地上的小腿踢了下。「哼,大白天的,还睡啊?这么大的个儿一无是处,就只会挡路!」
「我们往后殿瞧去。」阿溜拖走她。「高升大哥会跟着我们。」
一想到荆大鹏只能在破竹笠后面干瞪眼,却不能起身吼她,心里得意极了,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就见一个年轻男子蹲到了他面前。
「咦!那个好像不是捕快?」
「不是。」阿溜已经认识衙门里所有的人。
「呵,大概是在问他好手好脚的为什么行乞吧。」
时间近中午,香客渐渐少了,两人来到后殿,也不见有贩香的妇女,正想今日引蛇出洞的计策即将失败,她忽然看见寇芙蓉从一间禅房出来。
「是芙蓉!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惊叫道。
「大小姐?你没认错?」阿溜头一回看到寇小姐。
「是她没错,还有她的丫鬟云儿。」虽然隔得远了,但她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她旁边的两个女人我就不认得了,说说笑笑,好像很熟耶,或许是衙门后宅的仆妇或亲戚吧。」
「小姐好像在后殿拜佛一段时间了。」阿溜观察了后殿格局。「难怪我们来这么久,都没看到她。」
荆小田看到寇芙蓉跟两个守候的男人说话,她便放心了。
「那是寇大人家的仆役阿忠和阿义。」她跟阿溜解释道。
可芙蓉怎么留下两个家仆,带着丫鬟和仆妇往后面走了呢?
「去赏花吧。庙的后面有座观音池,莲花很漂亮的……」荆小田也跟着她们走,心里打了个突。「不对,那是李姑娘被迷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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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捕探情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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