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痛。
胸口还插着匕首,是因为它,他的心才会剧痛欲裂吗?
几日的调息,他的伤已然痊愈,要走,随时能走,铁链困不住他,铁牢囚不了他。
他还在等……等那么一丝丝,该要有的不舍。
等着曦月,踏入牢中。
他不相信,连最后一丁点的爱,她都能抛得干净。
她会来的。
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七日过去……
暗牢里的火把,灭去了光,如同勾陈心中小小的希冀。
而燃起的熊熊大火,是惧妖的人类,为他备妥的葬礼。
以火,灭妖。
“把妖物绑上去,别让它逃了!”
“那妖物已经数日没吃没喝,应该很虚弱,别怕,他动弹不了!”
几名壮汉,在他眼中弱小如蚁,逼近他,将他炼上了铁柱,天真以为他的不挣扎,是因为虚亏。
脚下,干柴火油,阵仗颇大。
下方火炬繁多,照耀暗夜,亮如白昼,勾陈逐一环视,寻找她的身影。
多卑贱,此时此刻,我竟还以为……或许,她会想要救我。
“烧死它!”
火炬丢了上来,落入柴薪间,瞬间,火焚吞噬。
周身一片火海,燎灼着他的眼,烧上了衣物。
若要来,早就来了,但她,连一回都没有踏入牢中。
他,终于笑了。
喉头滚出了朗悦大笑。
“勾陈呀勾陈,你这一生,哪时活的如此狼狈?若传出去,那群妖魔鬼怪老友,岂不笑掉大牙?”
自嘲的笑声止歇,缚住手脚的铁链软如面条,他轻轻一扯,铿锵几声,断的干净。
他扬袖,柴火飞散。
勾陈伫立火中,面容魅丽。
唇角带笑,双眸冷似寒冰,落向远端某处。
飞窜的火星,伤不到他分毫,他的红发受热风拂动,嚣狂漫舞,比火焰加倍炙人。
勾陈走出火堆,一步,一步,踩着,被抛弃的心碎。
右手握住胸前匕首,缓缓地抽出。
几滴红血,沿着匕尖点点洒落,小小血花,落地绽开。
“妖、妖怪挣脱了束缚!块、快逃——”
众人纷纷逃窜,勾陈谁也不瞧,径自现出半狐形。
狐尾,蓬松柔软;狐爪,尖锐血利;狐耳,毛茸挺直,这姿态,多轻松自在,他蠢得隐藏起来,何苦来哉!
他不再隐藏了,怕他、惧他、不愿爱他,那就别爱了。
他,不稀罕。
嗅着熟悉的气息,脚步未停,笔直而行,众人视他如鬼魅,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一个人,伫足不动,远远地站在巷尾,看着这一切。
勾陈走向她,脸上始终有笑。
笑自己愚昧,也笑她……冷血。
更笑着,自己连日来的期盼。
与她相距数步,他停下。
“曦月姊,快逃……”
拉住她的一名小丫鬟,想扯动她尽速逃命,可她一动也不动。
不能怪小丫鬟怕死,妖物当前,小命仅有一条,曦月不逃,她又拉不动她,只好尖叫逃跑,顾自己最重要。
勾陈举起手中匕首,手起,刀落——
一截火红发丝,应声削断。
“断发,断情。”
他淡且冷地轻吐四字,其余的,不屑再多说。
自此,恩断义绝。
扬手,抛开掌中红发,任它随风散尽。
发未落地,勾陈身影已扬,决然离去。
她瞳心一缩,落下的发,像雨,拂了她满身。
泪水盈满眼眶,涤去了瞳心中错乱的记忆。
没有惨叫、没有腥血四溅、没有身首异处……藏在桌下啜泣的小女孩,放下了摀耳的双手,原来四周如此安静,没有爹断气前的呻吟,没有娘惊恐要她快逃的惨叫……
曦月在这一刻,神志清醒——
大声呐喊,早已走远的身影。
“勾陈——”
“勾陈——”
她大喊,惊醒,差点由树上摔下。
双臂举的半天高,想捉住什么,却徒劳无功。
急促喘息着,曦月坐直身,抹去一脸水湿,有冷汗,有热泪。
“好讨厌的梦……”
最讨厌的,是梦境中胆小的自己。
她拍拍双颊,要自己振作些。
“清醒清醒!过去的事,改变不了,要放眼未来!”
找了处冷溪,泼泼脸,洗洗手脚,平缓调息。
她低声和自己说话:“当初不勇敢,现在加倍勇敢;当初看他走,现在,自己把他找回来!”
她恢复了笑容,懒腰甫伸,还没来得及动,便先察觉到狐息!
丽妲!
不,不只是丽妲,还有更强大,更熟稔,更怀念的——
曦月急忙追去,生怕错失机会!
不远处,她听见了交谈声——
“真不在哥哥那儿多住几日?哥哥不差多养你一只。”
“不了,独自静静也好,已麻烦哥哥数日,你自己……亦有许多烦恼。”
“哥哥哪有烦恼,我可是很懂得享受哪。”嘴很硬。
“口是心非。不同你争辩了,送到这儿就好,朗月峰是我老巢,不会迷失了路。”
“怕你半途又遇上恶徒,哥哥送你到家门口。”
这种温柔,对每个义妹皆然,并没有差异,不代表谁独特,纯粹是勾陈的贴心。
“好吧。”
拨开草丛,一双俪人出现眼前,女的美,男的更美。
曦月感觉眼眶发热,能再看见他,真好。
本以为找丽妲,只是线索之一,可老天待她不薄,让她直接如愿。
“勾陈。”怕吓跑了他,曦月的嗓音好轻。
抬头看见她,勾陈笑颜一凛,眉心紧蹙。
丽妲瞧瞧两人,一方冷眸,一方眼热,她夹在中间,自觉多余,便道:“勾陈哥哥,我自个儿先回去,你们,嗯……慢慢忙。”
曦月没忘承诺,忙不迭开口:“请等等,江公子有话托我代传——他那日,并非不去就你,而是遭家人阻止,被五花大绑囚禁于房里,才无法出现。”
丽妲面无表情,虽听着,但无语,瞧不出是否动摇。
末了,她只是螓首轻颔,表示明白了,娉婷身影消失于密林间。
“你们人类真怪,都已打定主意,要与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你们却又死缠烂打,不肯断干净,说些言不及义的解释,多此一举。”
勾陈啐声,一语双关,指江俊心,更指曦月。
“因为误会而拆散两人,岂不是可惜了?”她尽到了托付,至于后续如何,没她插手余地。
“人与妖,本就不可能善终,早散早好,才叫解脱。”勾陈冷冷驳道。说完,自厌多嘴,抿起唇,转身欲走。
“勾陈!先别走!”曦月赶忙出声。
“我和你无话可说。”他没停下脚步。
“你无话想说,无妨的,若你愿意,只管听,不屑回话,都可以——”她小跑步随行。
他微微一笑,唇笑,眼不笑:“不愿意。”
这回答,在曦月意料之中,并无意外,更无所谓的打击。
他存心抛下她,干脆腾飞上天,谅她无法追来,岂料——娇小身影跟着跃上苍穹。
她学成了“凌空术”?
“这是一只鸟精教会我的。”曦月雀跃道,也不管他有没有兴致知道。
他轻哼,仿佛在说:与我何干?
“我足足学了十年,才终于成功飞起来。”
不过,要紧追着他,仍显吃力,没多久疲态渐现,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不见她笑容隐没,仍笑着说:“第一次飞上天,我觉得好新奇,视野全然不同,风特别凉、天特别蓝……原来,这就是你们眼中看见的景致。”
如此宽阔,如此广大,不同于人类狭隘眼界。
勾陈头也不回,极长的浓发迎风飞舞。
曦月跟在后方,看不到他的神情是恼?是怒?
曦月知道,他没有太多耐心等她说完,或许下一刻,他便会飞得更快,弃她而去,于是,她把握机会:
“……我知道你气我、恨我,我也不是来奢求你的原谅,你可以继续漠视我,当我是只烦人小虫,我只求能留在你周遭,远远地看着你……”
“你是想让我出手,将你打落下去吗?我很乐意唷,由这儿摔下,你这一世便宣告结束。”他口出恫吓,要逼退她。
烦人小虫?一掌打死,最是干脆!
她竟然笑了出声,咭咭似银铃。
“你没有你说得那么狠。”
在最盛怒的情况下,他都未曾想置她于死地,现在更不可能。
“你想试试?”红眸睨来,有几分寒意。
“我想赎罪,如果那样做,能使你消气,我愿意接受。”她的口吻不是在说笑。
“哼,我还嫌脏了手。”
“勾陈,我是认真的,我做好了准备,面对你任何报复。”
即使是凌虐,她亦甘之如饴。
他拂袖,回以狞笑。
“可惜,本狐神没这种闲情逸致,你自生自灭去吧。”
她最害怕的,就是他的无视。
宁可他恨,宁可他气,也不愿在他眼中,看不见她。
“既然如此,你一掌将我打下去吧,若真要‘灭’,经由你之手,我也会释然些。”
“都说了会脏手,我何必呢?!”他语气好凛寒:“想死,自个儿撤收凌空术,重回地面,只需要眨眼瞬间。”
瞬间,就成一滩肉泥。
“但我无法瞑目,死了,回归冥府,仍旧牢记所有的事,一定是因为我没有释怀,我还记挂着,然后下一世,又追寻着你——”
曦月倾力追上,这一回挡在他面前,不再让他背对她,小脸上满是坚定。
“留在你身边,为奴、为婢、为囚,都行;或者,丧命在你手中,我只有这两种打算。你要甩开我,轻而易举,我却也不会放弃继续寻觅你——”
“威胁我?”他眯起眸。
转世几回,她越长越较小,胆子倒越养越肥大。
以前,闻妖色变,现在敢跟妖呛堵?
“是你教导我,偶尔可以任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顾及其他……”
教着她如何做,让自己不觉委屈,尽管放手去做……
“你学得可真好。”他隐隐咬牙。“可惜,我既能教,代表我比你专精,更懂这道理,我不吃你这套。”
要耍任性,他比她高竿,他若想走,她岂能拦他?!
区区凌空术,追不上千里挪移,要逃离她易如反掌——只是,他不喜欢“逃离”这二字,好似他多怕她一般。
他才不是怕,是嫌恶!
说走就走,何须理睬她?!千里挪移,挪——
“勾陈!”
随着这声娇斥,一名女子立马出现。
认出来者声音,勾陈几乎要哀吟了。
一事未了,一事又到。
他今日的“桃花债”,开得好茂盛,前有曦月,后有千羽。
“你怎缺席日前蟠桃宴!”千羽天女迎上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每十年最最期盼、最朝思暮想,便是能与你一会……”
却因等不着他,无比失望,才悄悄下凡。
“别说得如此暧昧,蟠桃宴并非私会。”
况且他向来存心躲她,每回来去匆匆,灌几杯酒救走,压根没和千羽见面。
“能瞧见你,我便知足了。”千羽柔软说道。
“那么,你瞧也瞧了,慢走,不送,路上小心。”勾陈以笑容相送。
“你为何总待我……如此冷淡?”千羽双眸盈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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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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