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与绒儿虽然住在同间屋子,却仍旧分房睡。他万分感谢她,不知该如何报答,当初信誓旦旦,说要为她寻亲,现在日久生情,想到不能日日看到她,就觉得难受。
终于,他鼓起勇气向她求亲,结结巴巴的问她是否愿意嫁他为妻。
绒儿喜极而泣,泪汪汪的点头,早就爱慕他的直率、他的尊重,以及他虽然俊朗嘴甜,却又忠厚老实。
她从两人初见时,就在等待这一刻、等待他开口。
等不及大喜之日,两人当夜就有了夫妻之实。她娇柔得令他快乐、令他觉得强壮,贪婪得一再索求,她呻 吟承欢,直到他全身汗湿,倦累的趴在她身上。
她靠在他怀里,紧紧依偎着,情意深浓的问:
「你爱我吗?」
「爱。」他喘息回答。
「真的吗?」
「真的。」
「有多么爱?」
「很爱很爱。」
情人间的私语,呢喃在喘息间。
听见她悄声问了一又一次,反覆确认,他怜爱的答着,即使困意愈来愈深,也没错过每次回答。
「你爱我吗?」她追问。
「爱。」
睡意愈来愈浓,入梦前最后听见柔柔的声音问:
「是不是爱得,眼里能只有我一个?」
他勉强应了一声,随即坠入甜美梦乡。
木府的午后,静谧无声。
这座宅邸不论大小或是精致华美的程度,都属砚城第一。重重的屋宇,有数不清的房间,光是钥匙就独放一栋楼,屋宇之间的布置更是雅致非凡,有繁花似锦的庭院、清澈的水池,蜿蜒的水道映着日光。
这是银杏最金黄的一日,每叶都灿烂如金。
原本高高在上的它们,如今全都垂下枝干,每片耀眼的叶子都朝向同一个方向,挪凑到衣衫素雅的小女人身旁,因期盼而颤抖,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指尖在叶片上徘徊。
银杏叶们多想一口气挺高,去触碰她的指,却又不敢造次,只得苦苦等待,期望能有荣幸能被她选中。
终于,嫩如十六岁少女的指,落在一片叶子上。
银杏叶幸福的融化,鲜妍璀璨的金色,从她的衣袖逐渐漫上她的衣衫,直到素雅的绸衣都染为美丽的金色。
没被挑中的银杏叶都有些沮丧,但也与有荣焉。
毕竟,姑娘今天选的可是它们的颜色呢!
少女在池畔转了几圈,笑声脆如银铃,金色的衣衫飞舞,连最美的蝴蝶都忍不住赞叹,心悦臣服的认输。
「好不好看?」她问。
银杏叶无风自动,拚命点头,叶片摩擦着,听来近似人言。
好看。
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
银杏叶喧哗着,争相说出心声,整棵银杏粲然如火。
她笑得更开心,浅金色的薄雾飘荡。茶花也不甘寂寞,刻意去沾染银杏叶,使原本娇媚的红黯转为亮丽的金黄,成了的新品种。
守在四周伺候的灰衣丫鬟们,等待姑娘舞得尽兴,其中一个的身后却被猛地一撞,手中端的茶盘摔落,洒了一地茶水,连薄透的茶具也打破了。
「唉啊!」
灰衣丫鬟惊叫,硬眉硬眼的五官懊恼的扭曲起来。
接着,又一个丫鬟被撞倒。
「唉啊!」
这次撒落的是香酥酥的饼。
再一个丫鬟倒地。
「这人是怎么回事?」
「是啊!」
「撞得我好疼。」
「唉唷,我的腰啊!」
唉啊!
唉啊!
唉啊!
灰衣丫鬟无一幸免,怒瞪着还在乱走乱撞的刘永。
「你是没长眼啊?」
「是啊,竟胆敢在木府乱闯乱撞!」
「要是撞着姑娘,你有几条命可以赔?」
被交相指责的刘永,惭愧得面红耳赤,狼狈的频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胡乱鞠躬,猛揉双眼。
「你是朝哪里说话的?」
灰衣丫鬟很是不满。
「是啊,撞的是我们,却对柱子道歉,有没有诚意啊?」
「我、我的眼睛坏了。」
刘永俊朗的脸庞流露出绝望:
「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的眼睛只能看见男人,却看不见女人,只能听见她们的声音。」
他困扰得心烦意乱,得罪不少熟客,出门还处处撞着。不论是三岁小女娃,还是八十岁的老婆婆,他全都看不见,撞倒撞伤不少人。
有次,他甚至撞着刚下轿的新娘,惹来众人责骂。他落荒而逃,耳里还能听见新娘的哭声,愧疚得几天几夜都睡不好。
今日要不是有个中年男人来找,要他带着胭脂,还领着他进木府,他根本不敢出门。
闻此骚动,银杏树下的姑娘停止了舞动,也朝刘永看去。庭院里的树与花都安静下来,忍着兴奋不敢再动。她的小脑袋微微歪着,乌黑的大眼眨了眨。
「是左手香要他入府的?」
她问向中年男人。
「是。」
「为什么?」
一个纤瘦女人缓步走来,肌肤白中透着青,长发墨绿。她原本全盲,直到不久前才得到一双眼睛,从此能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他贩售的胭脂。」
左手香接话,虽然有了双眼,但神色仍清冷如昔。
中年男人不需吩咐,取了刘永的胭脂,交到她的手中。两人的默契好得不需言语。
「你会抹胭脂?」
姑娘问着,好奇更浓。
「这胭脂很特别。」
左手香刻意避重就轻,掀开已被中年男人体贴的先扭开的盒盖,递到姑娘面前。
润艳的红色膏子,散发淡淡的香气。
姑娘伸手挑了一些,在指尖揉开,还低头闻了闻,清丽的脸儿浮现若有所思的模样:「这味道我从来不曾闻过。」
「以往,砚城里贩售的胭脂,都是以石榴提炼。」
左手香淡淡说着:
「而这人所贩售的胭脂,却是以红蓝花制作。」
沾着红膏的小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润香的红膏,瞬间化为最初的原形,橘红色的花朵在姑娘指尖绽放。她仔细的瞧着,花朵羞得垂下,不敢迎视。
这种花,从未出现在砚城。
「你是从哪里买来这些胭脂的?」她问道。
刘永抬起头来,诚惶诚恐的往发声处望去。
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他竟能看见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年轻女子!
虽然从未见过,但不知怎地,他立刻知晓这就是姑娘。
他喜极而泣,不断抹去眼泪,注视身穿金衣,红唇弯弯,嘴角漾着十六岁少女的笑意,让每一朵花都黯然失色的女子,不敢眨一下眼,就怕连她都会消失不见。
「这是我未婚妻所制作的。」他毕恭毕敬,照实回答。
「她是砚城里的人?」
刘永摇头,将事情细说从头,每字每句都是实话,没有任何隐瞒。
他不敢说谎,唇舌自动吐出的字句,每个字、每个音都准确清晰,不敢玷污她的听觉,打从心里觉得那是不可饶恕的罪。
说完之后,他仰望姑娘,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跪下了。
「那么,我得见见你未婚妻。」
姑娘说道,金色的衣袖在空中挥舞,散出柔和的金光,无声召唤。
刘永急忙说:「我这就回去带她来。」
「不必了,你留下。」
一张纸从建筑中窜出,绕着姑娘飞旋,纸张伸展膨胀,四角卷起,落地的时候已经是人形,但不论是衣裳或五官,都是一片空白。
「信妖,去把这个人的未婚妻带来。」姑娘吩咐。
「遵命,我这就去办。」
无衣无脸的纸人凑到刘永面前,身上起了涟漪似的缀折,绉折堆叠的地方,出现衣裳跟五官的形状,从模糊很快变得清楚,最后颜色从胸口处迸开,流窜到指尖与发梢,模样跟他完全相同,真假难分。
跪着的刘永,嘴巴张得大大的,目送另一个自己转身离开庭院,大步走了出去。
木府的大厅里,茶香渺渺。
领着绒儿到达后,假扮成刘永的信妖呼的一声消了气,变回一张纸,滑到姑娘的脚边,讨好的化做一朵朵纸花,散落在她的衣衫旁。
绒儿脸色乍白,惊觉不对,瞧见真正的丈夫跪在地上,连忙想拉起他,尽速离开这儿。
「我们走。」
她很是焦急,充满防备。
刘永轻声安抚:
「别担心,快快跪下,姑娘是木府的主人,也是砚城的主人,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他握住未婚妻的手,热切的说着,没有察觉她肌肤冰冷。
绒儿还要说话,主位却传来悦耳的语音,清脆好听:
「他的眼睛出了问题,或许我能帮上忙。」
刘永点头如檮蒜。
「是的,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绒儿之外,别的女人我都瞧不见。直到今天,才发现也能看见姑娘。」
绒儿的脸色愈来愈白,之后转为枯黄,原本乌黑的发,变成灰蓬蓬的浮絮,从肩头大量滚落。
「你看得见她?」
她的声音颤抖。
「是啊,我的眼睛有救了。」
蓦地,绒儿发出一声惨痛的啜泣,扑上前抱住未婚夫,用身体遮挡他的脸,阻挡他的视线。
「不行!」
她伤心欲绝的哭喊,不肯让他再看:
「你只能看着我!只能看我!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连她的身体,也渐渐化为芒花,逐渐由实体变得半透明,无法彻底遮挡。
「绒儿?」
刘永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接,却发现她轻得像羽毛,不是人该有的重量。
「你不要看。」
她苦苦哀求:
「不论是女人、女鬼、女妖,你都不要看。你的眼里只能只有我一个!」
「好好好。」
他连声答应,心急如焚的抬头求救:
「姑娘,求你救救她。」
薄得只余一朵芒花的手,企图盖住他的眼,却徒劳无功。
她能让他看不见女人、看不见女鬼、看不见女妖。但是,姑娘不是女人、不是女鬼,更不是女妖。
嫩软的指尖轻轻一招,芒花就飘过大厅,心甘情愿的落入小手中,还因为极度的荣幸,不断瑟瑟颤抖。
「你从哪里来的?」
姑娘问道,随意把玩芒花,再稍稍握紧手心,绒儿身上散落的芒花就变得扎实了些,不再持续滚落。
砚城之中,不该有她不知的花、不知的人、不知的鬼或妖,甚至是魔。
绒儿起初强忍着吐实的冲动,不愿意开口,但姑娘手心放开,芒花掉落得更厉害,她惊骇又恐惧,只得哀叹坦白:
「我随风从北方来。」
姑娘偏着头,揉握着芒花,绒儿的身体一会儿薄透,一会儿扎实,虚虚实实,尽在她掌控间。
「他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轻柔的语音,没有半分责备。
绒儿却觉得天彷佛塌了下来,压得她的身子平贴在地,跟纸张一样薄得没有厚度。
刘永慌得手足无措,想要撑起未婚妻,又怕伤了她,只能焦急得团团转。
「我把芒花跟头发烧成灰,混在茶里让他喝下。」
她痛哭失声,无法再隐藏秘密:
「生前,我的情人见异思迁,把我害死于芒花中,所以我怕,好怕好怕,怕他见了比我更美的,也会弃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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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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