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第七章

  「呜呜呜,不公平、不公平,每个人都有脸,就只有我没有……我要脸、我要脸……」
  刀光散去后,姑娘走过来,站在粉末的中央。
  「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能够给你一张脸。」
  她提出诱人的条件,为了证实诚意,绣鞋在地上画出人形。
  粉末受到力量牵引,朝人形滚动,愈聚愈多、愈叠愈实,过了一会儿,终于恢复成石像,匍旬在她脚边。
  到这时石像才发觉,这个人拥有比唤醒它的那人更强大的能力,令它不由自主的臣服,彷佛违逆她,它就会粉碎得更彻底,只要风儿一吹,就会魂飞魄散。
  「唤醒你的,是怎样的人?」
  当她问起时,它诚惶诚恐的回答:
  「跟你一样美丽,但散发着微微腥臭,抚摸我的时候,手上有浓稠的液 体。」腥臭的味道虽然薄弱,但至今仍萦绕不去。
  「他问了什么?」
  它回答时,也复制那人的声音。
  夫人在哪里?
  果然,是公子。
  「你怎么回答?」姑娘问。
  「我不知道。」
  它很诚实,不敢欺瞒,还自动补充:
  「我太羡慕他,所以才会到城里取脸来贴补自己。」
  说着说着,它又哭了起来。
  姑娘敛起长长的衣裙,难得蹲下身,从绣鞋上抽取出黑色,沾在指尖上,为石像画出五官。
  再改换艳艳的山茶花,抹在嘴唇的部位,退后看了看后,又问:
  「想要气色好些吗?」
  「要要要。」它兴奋的颤抖,将双手交握。
  于是,她沾了先前在陈家,贪恋依附的粉红色,在石像两颊各自抹了一个圆,才大功告成。
  「好了。」她宣布,笑靥如花。
  它呆呆的看着,记忆因太久远,已经模糊难辨。
  「我是不是见过你?」
  它不太确定,愈想愈糊涂。但那笑容太绚丽,即使是数百年前的一眼,至今虽然模糊,却没有消失。
  「有吗?」
  姑娘笑着反问,在雷刚的搀扶下轻盈站起身,指着沼泽说:
  「你瞧瞧,喜不喜欢我给你的脸?」
  它临水照面,瞬间忘了刚刚问了什么,欣喜得直颤抖,觉得这张脸比先前取来的那两张更好看。因为看得痴了,它爱上水中的倒影,开始对倒影说绵绵情话,誓言永远不会离开。
  姑娘收起沼泽旁的两张脸皮,乘坐上枣红色大马,回程时都依偎在雷刚怀里。「我能保护自己。」
  她仰望着他,轻声说着。
  「我知道。」
  雷刚垂眼凝望着她,大手握住她的手。
  她可以清楚看见他眼中的情意,小手不自禁抚上粗糙宽厚的掌,眷恋的游走。
  「公子开始四处探问,想知道夫人的下落。他会唤醒更多非人在砚城内外作乱。」
  她躺在他怀里,彷佛那是最舒适的地方。
  简单的一句话,就是他的誓言。
  她嫣然一笑。
  「我知道。」
  枣红色大马奔出山林,往砚城、往木府归去。
  之后,姑娘吩咐信妖,把两张脸拿去归还。
  信妖还是还了,却还错了人。把何清的脸,贴在陈娇脸上;把陈娇的脸,贴在何清脸上。
  被贴错脸的两人急忙赶去想交换回来。但是一见到对方,他们就被彼此的美貌震慑而相恋,不出一月便成了亲,每日浓情蜜爱的腻在一起。
  「娘子,你好美。」
  何清捧着妻子的脸,深深赞叹。
  陈娇摇头:
  「不不不,夫君,你才美。」
  他强调:
  「你美。」
  可她不依:「你美。」
  推推让让半天后,两人总会脸贴着脸,相互依偎,满足的叹息:「我们最美。」
  砚城里从此不再有比美的纷争。
  【第四章 火不思】
  幽静的夜里,砚城里的人与非人都睡了。
  曲折小径昏昏暗暗,几盏夜灯未熄,微弱的火光让一户户门窗隐约可辨。
  一个白衣少年走到这儿,倚靠砖墙,找了个舒适的位子坐下。他撩起白衫下摆,斜跨一只腿,袜是白的、鞋是黑的。
  他的手里拿着形制特别的乐器。
  那乐器形如琵琶,直颈、圆腹,四轴、四弦、音箱蒙着蟒蛇的皮,弦也以皮制,琴头镶嵌螺钿梅花,音箱上方嵌骨花与螺钿花纹,背面有精美纹饰,是在砚城里从未见过的。
  少年拿出骨质的拨子,在弦上轻轻划过,测试音准。
  清脆的音符荡漾在夜色中,悦耳而不显突兀。
  人与非人睡得更深,只有火焰熠熠生挥,烛火迫不及待的窜高,攀附在门窗后;
  埋在炉灰里的火种不甘心,把苍白的炉灰舔遍,染得遍地火热-靠在门下小小的缝隙瞧着。
  被注视的少年神态平静、动作从容,指按细长的颈弦,拨子下滑,奏起一首轻柔的乐曲,吸引火光们靠近。
  美妙的音符,只有火听得见。
  每一个拨弄,它们就如最炙热的部分,被柔柔的抚摸;每一个按弦,它们就激动得涨大、舞动,陶醉得近乎癫狂。
  当一曲弹完,不论是烛火还是炉火,都滚出门窗,一心只想亲近少年。
  奔得最急的火苗,亲吻少年的白衣。白衣没有因此着火,而是变得光亮了些;追随到来的火光,醉心的蜂拥上前,最后少年的白衣润亮如十五的皎洁月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更显耀眼。
  他收起乐器,抖了抖白衣,慢条斯理的起身走向另一处。
  那晚,少年经过的地方,火光都失去了踪影。
  城北的水潭里,黑龙静卧安眠。
  软嫩的水草铺在池底,让他能睡得舒适,艳红的鲤鱼在不惊扰他的情况下,衔来一口又一口的水草,教他卧眠之处,都有厚厚的水草做底,不会碰疼他包裹在层层药布下的伤口。
  蓦地,黑龙双眼一睁,水起波澜。
  悠游的鱼虾螃蟹、大龟小鲵,全都一溜烟躲到石缝里,或是软泥中,就怕出了什么危险,或者被脾气暴躁的黑龙波及。总之无论如何,先躲就是了。
  水族们逃的逃、躲的躲,唯独红鲤鱼不躲也不藏,仍守在黑龙身旁。
  水潭波面出现一个少女,她衣衫素雅,飘着月季的甜香,绣鞋滑入净水中,渐渐连衣裳、头颈都沉浸在清澈的水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甜甜的香味顺着她的发梢、她的衣衫飘散,使得水里也有香气。水流没有扰乱她的发、她的衣裳,她在水中的模样,跟陆地上相同。
  少女看来年约十六,却不是十六岁。
  就如她看似天真无邪,实则并非如此。
  她漂浮在水中,足尖没有触及软泥,清丽的脸儿望定黑龙。
  「黑龙。」她叫唤着。
  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直接转开头,当作没看见。
  少女绕到另一旁。
  「黑龙。」她又唤。
  他再转头,咕哝一声,水泡噗噜噜的冒起。
  少女竟就等在那儿,嘴角眼里笑意盈盈,不气也不恼,把他的逃避当作游戏,故意还凑近一些。
  黑龙双阵一眯,又转头。
  另一边也有少女等着,一模一样,连声音也相同,困得他左转右转都不是。
  「黑龙。」
  两个少女异口同声。
  他硬生生把怒火吞进腹中,火是没了,七窍却直冒黑烟。
  「你来做什么?」
  「咦,你不欢迎我吗?」
  她合而为一,露出讶异的神情,小手捣着胸口,有些受伤的说:
  「平时都是我召唤你到木府,今儿个我想体贴些,特地到这里来,你怎么不领情呢?」
  「那我还真要谢谢你。」
  他的讽剌,把潭水都染得酸酸的。
  「不客气。」
  她满意了,笑得很甜。
  「请问姑娘打驾光临,是为了什么事?」
  黑龙眯起眼睛。
  她眨了眨眼,轻悠悠的一叹。那声叹,让嫩绿的水草瞬间都枯黄,原本躲藏的水族都急匆匆上前,赶忙献上安慰。
  「姑娘,好端端怎么叹气呢?」
  「是啊是啊,是谁惹恼了您?」
  「您快说出来,让黑龙去逮惹你不顺心的家伙。」
  出一张嘴容易,难事还是要交给别人去办,才称得上明哲保身。
  一旁的黑龙眯起眼,瞧见那些平日毕恭毕敬,忙着奉承他的水族,才一转眼的功夫,就忙着殷勤的侍奉姑娘去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该死!
  属于他的水潭也被这个女人轻易闯入,而她还一脸无辜。
  水族围着姑娘又哄又劝,密密麻麻挤成一圈。虽说同是砚城的居民,但它们久居水潭,要见到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呢!
  唯有艳红的鲤鱼,始终守在他身旁,不离不弃。
  姑娘双眸看来,故意先瞧瞧他,才又望了望红鲤鱼。
  「见红。」
  姑娘唤着:
  「别老是守着他不放,你也过来陪陪我。」
  她眼里有着作弄的笑意。
  红鲤鱼翻身轻转,化为年轻女子,衣裳艳红中带着金色,飘荡在身后有数尺长。见红福了福身,态度恭敬,却没有过去。
  「您身边太挤,实在不缺我一个。」
  她轻描淡写的说,仍停在原处。
  「是了,黑龙身边空空荡荡,你才会一直陪着他,对吧?」
  姑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真善良,就连他被封印的百年,你也同情他的无用,总是伴着孤伶伶的他。」
  疮疤被揭,黑龙眼角微微抽搐,没等见红回答,迳自粗声低咆:
  「少废话!」
  他瞪得眼都红了。
  「说出你的来意。」
  姑娘笑得很无辜,根本不像是刚用言语,轻描淡写的戳痛别人满身伤。
  「喔,是这样的,我起来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热茶,更别说是任何热食。」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龙怒火冲脑,即便在水中也七窍喷火,烤得背对他的螃蟹、虾子,都烫得一身红,惨叫着直喊好热好热,潜进冰凉的软泥中冷却。
  「你要我去帮你泡茶煮饭?」
  他不可思议的大叫。
  姑娘摇头。
  「当然不是。」
  她花容失色,像是听见最可怕的提议,小手轻摇,把他的话随着水流拨开:
  「你泡的茶、煮的吃食,怎么可能入得了口?」
  虽然不必下厨,他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憋着满满怒火,觉得被这个女人看得更扁。
  「木府里头不是多得是人可以伺候你吗?」
  每次去木府,就能看到灰衣人忙进忙出,又是端茶、又是送膳食,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兜兜绕绕,到这会儿才说到正事上,彷佛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剪的灰衣人,昨天夜里全被火烧得一干二净,府里到处都是灰烬。」
  没人唤她起床梳洗,她睡得特别迟,起床后更没丫鬟帮忙梳洗更衣,让她什么事都要自个儿动手,不方便极了。
  「猫头鹰日夜颠倒惯了,撑着白昼不睡,吿诉我,昨夜木府里的火全像听见召唤似的,一致往门外跳去,灰衣人想去拦,就逐一被烧成灰。」
  说完这些,困到不行的猫头鹰就砰的一声,倒地昏睡过去。
  「是公子所为吗?」
  黑龙猜测,浓眉紧拧。
  他对前一任责任者没半点好感。纵然封印已解,当初钉住他的七根银簪已碎,但只要想到公子带着笑容,无情的深深踩踏,他仍会觉得一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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