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第十章

  摊子摆好后,有来求符咒的、有来问卦的,也有受帮助的人心怀感恩,特地送来鲜蔬水果腊肉乾等等。从开摊到收摊,人潮始终络绎不绝。
  来求符咒的事件五花八门,诸如婆媳不和、兄弟阋墙、邻里相争到新宅安居、恶鬼侵人、恶人欺鬼,只要他拿笔沾朱砂,在黄纸上挥毫,一符就能息事宁人、消灾解厄。
  年月久了,郑堆的摊子成了四方街广场的一景,来砚城里买卖的商贾也对他印象深刻,离去时纷纷买符咒,保佑一路安全到家,不会遇到什么小妖小魔、小鬼小人来找麻烦。
  某一日,郑堆却没出现,摊子也没摆上。
  人们心里纳闷,邻近商家偶尔也探头,察看郑堆来了没有,但一整天过去,来求符咒的人失望而归,送礼的人伶着礼物又回去了。
  如此持续了三日,才有消息传出,原来郑堆吃鸡肉时被骨头噎着,一时喘不过气来,就此送了命。
  大伙儿都去奠祭。棺木用的是上好木材,丧礼办得风风光光,墓地选在一座小山坡上,望出去景致不错。邻近几座墓里的鬼,都承诺会好好关照新邻居。
  事情本该就此落幕。
  但是,七七四十九天后,郑堆竟又出现,在原地摆起摊子,同样的桌椅,桌上朱砂、笔、黄纸,一样不少。
  倒是郑堆的影子不见了。
  他不再是人,而是个鬼。
  坟里清静过头,他实在不习惯。邻居们虽都是好鬼,善意跟他亲近,但他还是想念摆摊时的热闹,加上没有儿子继承,惦记着老顾客,在棺木里辗转难眠,左翻右翻、正睡俯睡,最后还是决定再出来摆摊。
  砚城里本就是人与非人共处,是人还是鬼,众人也不多计较,照样老远见着郑堆就打招呼。
  累积四十九天没开摊,事情可不少,客人络绎不绝,排着长长的队伍,就为求得一张符咒,每个拿到手的都小心翼翼,用嘴把朱砂吹乾,视若珍宝的捧回家去。
  人潮来来去去,郑堆忙了好几日,才送走最后一个急切客人。他忙归忙,但做了好事,心满意足的收摊,在夜晚才开的酒馆里暍了点酒、吃了几盘小菜,还不忘给邻居们捎几样吃食回去。
  但是,过了一阵子,来求符咒的人渐渐少了,不再有人来送礼,也不跟他打招呼,甚至瞧见他就会低头避开。
  郑家三代摆摊,从来不曾如此冷清过,就连郑堆主动叫唤,对方也不停下脚步,
  反而加快脚步,甚至跑得飞快,像被火烧着屁股似的。
  就在他盼得望眼欲穿时,终于有人找上摊子来了。
  郑堆笑脸相迎,观看来人气色,却见一脸怒气冲冲,胖胖的腮帮子直抖,双眼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
  「你这个老家伙!」
  来人怒叫,双手一扫,桌面就被抹净,朱砂乱撒、黄纸乱飞,笔还摔断了。
  「人人都说你符咒灵验,怎么我拿回去偏偏就出事?」
  郑堆脸色乍变,简直不可思议。
  「不可能,我画的符咒从未出错过。」
  「可在老子家里偏偏就出了错。」
  那人怒声咆哮,抓住郑堆的衣襟,把他提得脚尖碰不着地。
  他勉强挤出笑,从未遇过这种事,应付起来格外不俐落。
  「先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城东养猪的,人人都喊我刘胖。」
  他人胖脸松,气愤时说话口沫横飞:
  「我家几头母猪接连死胎,邻居建议来跟你买了张六畜兴旺。」提起来,他就更气恼。
  「那么,是出了什么错?」
  如此简单的符咒,郑堆六岁时就会了。
  「你还敢问?」
  刘胖气得满脸通红,如似卤得恰到好处的猪头肉:
  「那张该死的符咒没让母猪生下一头猪崽,却让我老婆生了。」他的手愈抓愈紧。
  「恭喜恭喜。」
  郑堆嘴里道贺,心里狐疑。怪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刘胖声如洪钟,吼得邻近的人都觉得耳朵发麻。
  「恭喜个头!她一口气生了八个,要我怎么养?」
  他也盼着添丁,但可没想过一次就添了八个!
  「母猪不生,儿子却有一堆,难道我要把儿子当猪崽卖吗?」
  「您该不是把符咒贴错地方了吧?」郑堆被抓在空中,微微悬荡着。
  「你当我是笨蛋,以为我蠢到把那张符贴床头吗?」
  胖脸更扭曲,揪着他用力左甩右晃:
  「告诉你,我可是贴在猪舍门上的!」
  「这——这——」
  「这什么这?你是故意整我吧?」
  「绝对没有。肯定是哪里误会了,我再画一张符咒,您拿回去——」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摇晃得上下排的牙喀啦喀啦直撞。
  「谁还敢要你的符啊?生都生下来了,有什么符能让我那些儿子都缩回老婆的肚子里?」
  想到家里那八张嗷嗷待哺的小脸,他这个当爹的不但骄傲不起来,双腿还微微打颤。
  郑堆一时想不到办法,也无法回话,眼看就要被摇晃得骨骼全散。
  好在有个中年妇人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稍稍缓过气来后,张嘴就对刘胖一顿大骂:
  「你犯懒的这家伙不待在家里,把儿子们都丢给我女儿,她才一个人啊,怎么有能耐照顾八个孩子?」
  中年妇人忿忿不平的直骂:
  「我好好一个闺女,嫁你都算委屈,非但没享到福,还忙得没日没夜,连好好吃顿饭都不能。」
  面对岳母,刘胖气焰全消,连忙放开郑堆,双肩紧缩,脖子都短了,唯唯诺诺的直点头,小声的想解释:「娘,我不是偷懒,而是来讨公道的。」
  「讨什么公道?」妇人直骂:
  「八个娃儿全都一个样,跟你像到我都想哭,你来这里怪罪别人,难道是怀疑我女儿不守妇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刘胖直抓颈背,抓得那儿都快破皮出血了。
  「那还不赶紧回去?」
  「是、是——」
  刘胖被岳母驱赶着,临走前还怀恨瞪了倒在桌边的郑堆一眼,才小声嘟囔着,快步奔跑回家。
  惊魂未定的郑堆,身上沾了朱砂。他生前从没遇过这种场面,死后也是头一回,抖了老半天后,才慢慢捡回断笔,一张张拾起黄纸,没心情再摆摊,早早就墓地去了。歇了几日,他思来想去,不知翻转几次,把棺内衬的布帛都磨薄了,还是想不清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从出生开始就被爹亲教导,未识字,先学符,还颇有资质,爹亲人前人后总是夸奖,说他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靠着多年累积下来的自信,他去买了朱砂,挑了一只好笔,准备妥当后,还换了棺木里最好的衣裳-才去开摊做生意。
  谁知还没走到摊子前,就看见一群人等在那儿,气恼的大声议论,还有人摩拳擦掌、伸展筋骨,一副预备大打出手的凶狠模样。
  有人眼尖,瞧见郑堆就大喊起来:
  「看,终于来了!」
  众人纷纷转身,表情一个比一个狰狞。
  「你这个老鬼,躲了这些天,终于让我逮着了。」
  第一个揪住他的人长得很瘦长,活像根竹竿,低头对他骂道:
  「说,你怎么赔我?」
  「赔?」
  郑堆一头雾水:
  「赔什么?」
  「哼,装傻是吧?」
  对方咄咄逼人,不肯轻饶:
  「我送货出城之前,跟你买了张出入平安,来回这一趟却被劫了五次,连马都喝水噎死了。」
  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问:
  「您之前不也买过吗?」
  「之前是都灵验,次次平安,但这趟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了,吃我的货、拿我的银两、追了我两个山头,还拔了我一大绺头发。」
  他一甩头,露出左耳畔的头皮,果然光秃秃的,虽没再渗血,但也怵目惊心。
  一旁也有人喊:
  「我买的是镇宅安宁,却夜夜有鬼来,把我家当客栈,有时喧哗大笑、有时鬼叫乱啸,赶都赶不走,还不时变得青面獠牙,吓得我家人心惊胆战,夜夜不得安眠。」有个少妇抽抽噎噎,满脸是泪的哭诉:
  「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烧成灰搅拌入水,丈夫喝了却爱上一棵树,天天跑去对树说情话,还把我休了。」
  这下子别说是和睦,连夫妻都拆散了。
  郑堆被众人推来推去,骂得狗血淋头,冷汗湿透衣裳。
  他照旧写符咒,却被顾客责骂,恼怒到在摊子前等了几日,就是要堵到他,痛骂一顿出气。
  「你是不是死后跟妖魔鬼怪联手,画的符咒就是给它们报信?特意引来欺负我们这些人?」
  「绝对没有!」郑堆急忙否认。
  「枉费我们对你的信任!」
  「是啊。」
  「还砸了你爷爷跟你爹的招牌!」
  骂声如雷,轰隆隆的在他头上响。他不知所措,垂着双手、抖着身子,听着人们一声又一声的指责。
  有个声音扬高,不是替他辩解,而是急于辩驳,不愿被他牵连受骂。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坟堆被铲平,连子孙都不记得我,没了冥纸跟烟火,我饿得只能嚼路边的嫩叶子。」
  「我也是。」
  又一个鬼不堪被牵连,出声讨公道,唏嘘不已的说道:
  「买了符咒后,我没日没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喷出骨灰坛,一部分都被风吹没了。」
  众人一看,果然发现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灾,连妖物都出言指控:
  「用符水沐浴后,没有让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脱尽。」
  戴着斗笠的狐狸精不敢见人,背后垂落的九条尾巴别说是毛色丰润,就连半根毛都没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众人、众鬼、众妖轮着骂到过瘾,直到口水干了、骂得累了,才悻悻然离开,临走前还不忘联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烂,不让他再造祸害。
  委靡潦倒的郑堆坐在残桌破椅间,往日的自信都被骂得一干二净。梳得整齐的头发被推得乱了,花白的发一绺绺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苍老、斑斑点点的皮。
  愣了好一会儿后,他用颤抖的手握笔沾朱砂,不用黄纸,而是朝着广场边的矮墙上,一只晒着太阳、翻着肚子舒服扭动的狗儿,凌空画出一道平安符。
  顿时,狗儿哀嚎一声,双眼翻白、舌头外吐,像中了无形的箭,当场就毙命。
  郑堆紧紧抱住头,蜷缩在毁坏的摊子里,绝望是无底深渊,连他的哀嚎都吸收殆尽,一声都喊不出来。就连死亡都未曾让他如此崩溃。
  从小到大,他学的就是画符卜卦,他擅长这件事,也只会这件事。
  爹亲为这件事夸奖他、邻里为这件事对他刮目相看、人们对他敬重不已、鬼与妖走过他面前都要毕恭毕敬。他人生的意义都来自这件事带来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记忆,都跟这件事有关。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只是一个老头——
  不,是老鬼。一个画符不灵的鬼。
  他倒卧在地上,无声啜泣,比被遗弃的娃儿更无助。虽然三魂七魄都还在,却觉得失去一切,连临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那些以前会热切打招呼、送水送吃食、主动围靠过来的人们,全都避得远远的,任凭他的魂魄被日光晒得淡去,也没有半个人去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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