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那名大姑娘进客室后,牛大就守在房门口,问他话,也不吭声,只懂得点头、摇头,倒是这几日莫名其妙成了她专属小婢的朱玉,因凤锦的吩咐,已往里边送进两盆子温水,此时亦跟着主人家待在客室里照顾那名姑娘,尚未出来。
要闯进一观究竟,对她画言易如反掌,但于情于理,她没资格擅闯。
被挡在外面实在不好受,她大可回自个儿房中休息,但……如何走得开?
思绪喷涌,胡思乱想,再加上方才凤锦那一脸忧伤,害她胸中沉甸甸,仿佛怎么都纳不进足够的气,很闷。
咿呀——
门从里边推开了!
她蓦地扬睫,见朱玉捧着水盆跨出。
“那姑娘怎么样了?伤得重吗?她醒了吗?我……我能进去瞧瞧吗?”
“小姐,那个……唉……这个……主子他……”话很多的小丫鬟竟吞吞吐吐。
“让她进来。”里边传来主人家淡淡的应允。
小丫鬟随即冲她咧嘴一笑,还松口气般俏皮地吐吐小舌,捧着盆子,竟用手肘“攻击”牛大,边嚷:“走啊!主子发话,要小姐进去,你还杵这儿干什么?想继续偷懒啊?还不跟我走!”
上官净没留意牛大有无随朱玉离去,她入内,撩开带草香的细竹帘。
房中飘浮某种气味,略辛辣,不难闻,该是调和许多香药所制成的宁神药香。
凤锦就坐在杨边。
那姑娘静卧,仍合睫睡着,割在双腕的新伤与旧伤皆一并处理过,裹了药,连颈上明显的青瘀也抹过药,带着薄荷气味。
凤锦极轻柔地移动姑娘一手,将之放进薄被里,再为她调好枕头高度,那一幕落进上官净眼里,竟胸闷又气郁,古怪至极。
“她这身伤,是自己弄出来的,是吗?”上官净想过又想,稳住嗓音问,手暗暗握紧。
凤锦颔首,似不知她内心起伏,仅徐声道:“跳河、割腕、上吊,寻死多次未成,全赖老父守得严实,但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能让她如愿。”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她表情凝重。“谁欺负了她吗?”
他抬起头,深深看她一眼。
“记得那群恶徒吗?你第一次踏进南蛮野林,在林中救了我。”
上官净点点头,脑中一闪,脸色渐渐苍白,似恍然大晤。
凤锦又道:“这姑娘在我之前曾被那些人逮住过……她没我幸运,在那群人底下吃了很大苦头。”正因那些不长眼的混蛋闹得这一带乌烟瘴气,他才出手,前后已治了几批,直到那一次在莽林中设的结界被她闯进。
“那、那……她……她的伤……”
“真正的伤不在肉体,身上的伤即便好了,心上的伤却很难痊愈。”
心上的伤……上官净浑身一凛,怔怔然,许久才能吁出口气。“那位老爹说,只有你能帮她……那些看不见的伤,你真能治?又该怎么治?”
他眼神微异,笑笑道:“如果我说我有封住她记隐的能耐,你信吗?忘掉一切,重新来过,所有悲欢苦喜全化作白纸,只往前走,不回头……你信吗?”
上官净瞪他,一直瞪着,忘记眨眸。
他蓦地笑出声,略带嘲弄的笑音在室中轻回。
“看来我唬人的功夫还不错,真把你唬愣了。”他神情一整,伸袖来回抚平薄被一角,边徐声又道:“老爹实在走投无路,才把自家闺女送我这儿,她心结难解,血瘀滞于胸中,阻抑心气,必须以‘龙血竭’为主药。”
“‘龙血竭’……竹坞药圃旁那棵怪树?”那棵树同她差不多高,像把大伞,树干特别粗圆,会渗出血红色汁液,她从未见过,曾好奇问过他。
“正是。”他顿了顿,有意无意避开她的注视。“那棵‘龙血竭’我养了十三年才成,取树汁熬作药丸,极珍贵的。”
“这么做就能治好吗?”
“至少能化开她胸中瘀块,心绪一旦平稳,或者渐渐便能看开。”他望向枕上那张苍白脸容,再次探着姑娘额温,低语若叹。“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上官净狐疑地轻蹙眉心,想再问,一时间厘不出思绪,再有,她眸光根本没法子挪开,因他散发下轻垂的侧颜,侧颜神态如此专注,专注中浮动似水柔情,那样的柔情太容易打动谁,倘若她是那个被他温柔以待的女子,那、那……那也要忍不住在他的抚触下叹息吧……
才这么想,她明显听到一声混进惊骇和恐惧的抽气声!
大姑娘醒了!
“啊!啊啊──别过来!别碰我!不要啊──我、我我……”那姑娘陡然醒觉,双眸未睁,倒先惊嚷起来,两手乱抓。
忽地,她嚷声一顿,动作也止了,仿佛纳闷自个儿嚷些什么,又为何如此激动。她终于张开眼睛,张得大大的,眸底有着浓浓迷惑,在见到男人那张诡异的红痕面庞时,迷惑转为惊愣。
她甚至吓得撑坐起来,还往后疾退,背紧紧抵着床柱。“你……你、你……”
好啊!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岂非暴殄天物?
凤锦一脸受伤,那受伤神态仅“展现”短短一瞬间,然后就很“吃力”而且“倔强地不愿让谁瞧见”地赶紧“掩饰”住,可惜又无奈的是,没有“成功”地“掩饰”得很好。
他倏地起身,离开榻边。
怕自己那张鬼脸再吓着谁似的,他转身背对床塌,那旋身速度之快,让一头柔软乌丝当空甩出极美的发弧。
“凤锦……”
听到身后忧虑的女子唤声,他唇上有恶华的笑,双肩却像换气下顺般颤耸着,然后,他摇摇头不回声,笔直快步地走出门外。
“凤锦!”
上官净方寸如火烧。
她一边衣袖被榻上姑娘紧紧拽住,好似她成了这姑娘唯的一根浮木,若非如此,她真要什么都不管地追出去。
心疼。除了心疼,好像也寻不到更好的描述。
她为他,心很疼哪……
“这里是哪里?我、我怎会在这里?”刚醒来的姑娘惶惑不安,眸子胡乱张望。
“刚才……刚才那男人是谁?他……他、他究竟是人?是鬼?他长得好可怕……好可怕……姊姊,我怕啊……”
“他是好人。”衣袖被拽住的女子忍下几要断气的心疼,沉静安慰着。“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你别怕。”
“可是他……他的脸好吓人……”
“他救了你。你爹把你送来这儿,求他救你。”
“我爹?我爹……”迷惘还有更迷惘,姑娘蹙起眉心,抡成单头的乎抵着两边额角,仿佛一动脑就疼,很楚楚可怜。“姊姊,我头好痛,我不想了……头好痛……我爹……我有爹的,是吗?”
扶她重新躺下。“嗯。你爹明儿个天一亮,就来接你了。”学着男子曾做过的,将姑娘裹着药布的手小心放进薄被里。“什么都别想,再睡会见吧。”
“嗯……我有爹……我记得,我爹很疼我,很疼我的……”细语低呢,双眸再次倦累合上,坠进梦中犹自喃喃道。“姊姊,你是好人……小心……小心那个男人……他是魔……”
他若是魔,她八成也走火入魔。
所以被他这么牵引过去,着魔。
谈不上情与爱,却有种莫名的同病相怜,像这条路上走啊走,走得如此孤独,最后竟穷途末路了,蓦然回眸,才发现原来有个同伴,那人与她一样,都是踽踽独行,然后因缘际会撞在一块儿……
客室中的姑娘再次昏睡过去,上官净替她盖妥被子,放下收束在两旁的纱帐,透过帐子,她又端详她片刻,这才起身离开。
推门而出,守门不走的牛大早被朱玉揪走,一身素色的竹坞主人独立在夜中的小天井,皎光镶发、落衣,光点浮动着,如夏夜中点点流萤。
他适才“逃”出来后,就一直杵在这儿吗?
心窝满泛着什么,一时间说不出,她笔直走向那抹背影。“凤锦……”
男人双肩略动,并未转身。山不来就她,只好她就山。
她一步跨到他面前,却见他面庞陡撇,匆促间,她似瞥见他盈着光的眼睛,那些湿润的光没落腮,含在目眶内,强忍着。
她背脊如遭疾雷冲窜,浑身一凛,很不争气,双眸竟也泛热。
“你躲我,就该躲彻底些。”他突然道,不使性子,不赌气,万念俱灰一般。“你也走吧,别因为顾及我的感受,硬勉强自己留下。你留下,我只会害了你,若要继续留在南蛮。还是别跟我往来最好。”干笑两声。“关于我的邪病,还有我那日说的话,都别往心里去,我……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随口说说,遇到说话的对象,兴一起,随口说说而已……”他蓦地抿紧唇,眉间懊恼,挺厌恶自个儿又说不停似的。
看他这么苦,想压抑又抑不住,上官净感觉内心一角“轰”地坍塌。
男女之间没有情爱,却单纯为了道义,也许……还揉进心怜,或者更能长久吗?
她和他,有没有这样的可能?
“别人躲你,那是他们怕你,我又不怕,躲什么躲?”她嗓子略哑。
凤锦下巴绷了绷,仍固执不愿看她。“你走。”
“我不走。”铿锵有力。“这里吃好穿好睡好,还有服侍我的小丫头,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又不是傻子,走哪里去?”她颊如霞烧。“你若害我,那就……就让你害吧,我认命,不抵抗,害死我好了。”她半癫半狂了,话一山口,脸蛋烧得更严重,都不敢想像那是她会说的话。
凤锦傻了似,转过头,定定瞅她。
他两丸目瞳黑灿灿,风起云涌着,全是她看不懂又若有所知的东西,几要贴近他心魂最深、最深的心绪——
我对人家没那份心,又怎能成夫妻?
那么,他对她,是有那份心的,是吗?
我也不愿委屈自个儿,若无情意,在一块过一辈子,死死绑在一起,那多可怕……
和他绑在一起,她扪心自问,却不委屈……不委屈的。
清清喉咙,她又道:“今晚我一直很担心……”
话也不一口气说完,凤锦再狡,终也忍不住,磨磨牙挤出声音。“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救了那位姑娘,人家要对你以身相许。”
他双目微微厉瞠,略有火气。“你在笑话我吗?”
她摇头,再重重摇头,双唇嚅了会儿,道:“我真的在担心。”
“为什么?”他沙嗄问。
“若论以身相许,那也是……也是我先许,你救我在先,不是吗?”
周遭好静,霎时间虫鸣皆止,静得吊诡。
“……为什么?”
她怦然心悸,又有被穿透的错觉。“我不知道。”
“为什么?”绝不放过。
摇头。还是摇头。睫微湿,因眸眶有泪。她很困难地稳住声音,道:“不知道……我、我只晓得,跟你在一起,挺好。”这次点头了,用力点着。“挺好的……”
在一起,对他们俩都有好处,也许她真能治好他的七窍流血之症,也许她可以过点小日子,在南蛮窝下来,不管世事,甚至忘记自己从何而来。玄铁令牌在手又能如何?一切顺其自然了,即便寻不到“刁氏一族”,也不再往心里去。
可能吗?她和他?可以吗?
她见他深深呼吸,胸口因沉重的吐纳而明显鼓伏,五官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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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蛮锦郎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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