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凉薄(上下合集) 第二十四章

  【经年】
  一路畅通无阻,居然就平平安安的到了京城。
  「怎么会这么平静?」反倒是淇安不习惯了,她已经做好了要经历无数暗杀,抢劫,黑店等等等等的准备,可是怎么一点也没有用上。
  她疑惑的看向长卿,「不是之前还说,这样那样的危险的吗?」
  长兰倒过一杯水,「现在这时候,应该没有人想同时得罪王爷和萧家吧!」
  淇安接过水,默然不言。
  城门就在前方,淇安掀起车帘,怔怔望着。
  一别经年,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还有回来的一天!
  身旁光线一暗,却是轩辕杉驱马到了车旁,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向她伸出手来。
  「怎么了?」 淇安轻声问道。
  轩辕杉安静的看着她,那只手,却固执的停在半空。
  可是,已经要到京城了,那么多人!脑中同时闪过好几个念头,淇安看着他的眼睛,将那些不同意的叫嚣一一消音,然后,搭上了他的手。
  只觉得手上一紧,淇安还来不及惊叫,便稳稳的跌入了他的怀抱。
  他一只手用力的扣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抖抖缰绳,纵马向前奔去。
  风吹动她的长发,遮住了视线,淇安索性闭了眼睛,靠在他怀里,只听到那胸腔里,传来强烈的心跳声。
  感觉到速度稍缓,想是已经到了城门吧?
  没有听见问讯,轩辕杉的手在腰间动了动,马儿竟是停也未停的继续朝前行了。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可是萧小姐?」
  只觉得腰间一紧,淇安立刻睁开眼来。
  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正弓身站在路旁,有几分眼熟。淇安凝神看去,迟疑的开口,
  「瑞生?」师父的家仆。
  那人缓缓擡起头来,神色放松了很多,「等到小姐就好了,家主人有言,请小姐即刻到洛府。」
  心中一突,「出什么事了?」
  「尚书大人病重昏迷,今日已经是第六日,连皇上都去了。」
  风依旧吹着,却已经没了片刻之前的甯静。
  心跳得很快,却早已经不是之前的心情。
  重症昏迷的极限,是七天。过了七天,就再也没机会醒来了。
  淇安微侧了身,将脸埋进他怀里,心乱如麻。
  良久之后,只听见头顶一声轻叹,大掌在她背上拍了拍,然后拥紧了她,以一种让人安心的姿态。
  门房看见她,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继而,结结巴巴的喊一声,「少,少夫人!」
  来不及理会,淇安几乎是小跑着往里冲。
  无论她与洛怀礼如何纠结,至少洛英对她,是真的疼爱。
  外伤急症,师父的医术在她之上,但是论及慢症调养,她却要略胜一筹。如今师父竟然这么紧急的要她来,想必洛英的病,与内伤有关。
  门房跪在地上,还没起来,长卿就一步一步的踱进来了。
  他蹲下身去,「张叔,你忘了吗?」
  又是一张熟悉的脸,却已经四年多未见,门房回神,问道,「什么?」
  长卿也不回答,仰头看向长兰。
  长兰神色不变,声音清越,「我记得四年前我说过的吧,各位如果还念着短短时日的相处之情,若是再相见,就唤我家小姐一声萧小姐。贵府的少夫人,我家小姐无福消受。」
  门房的脸色变了变,终是低下头去,「只是叫习惯了。」
  长卿朝自己的掌心吹吹气,「那现在记住了吗?」
  肩膀一抖,「记住了。」
  两人并肩往里走去。
  长兰开口,「长卿今天脾气不太好啊!」似乎就在说今天天气不太好那样简单。
  长卿也点点头,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进这门,心里头的火就一拱一拱的,手痒。」
  沈默一会,长兰的声音响起,「嗯!我也是。」
  而此时的淇安,早已经进了洛英的房门。
  来不及一一施礼,她直直冲向床边。床上躺着的人,形容枯槁,嘴唇发黑,脸颊已经深深的陷了下去。
  她一手搭向他的脉搏,一边擡头望向床边的人,「师父。」
  胡太医点点头,脸色凝重,「原本只是小小风寒,及致后来,引发昏迷。」顿了顿,又说,「长期郁结于心,抑而不发,是为心疾。」
  淇安不语,洛英正当壮年,皇上荣宠,风光无二,家中妻妾和睦,独子恭顺,年少有为,根本就无烦心之事,何以,长期郁结?
  皇上原本坐在床侧,听见此言,脸色一黯,神情怔仲。
  轩辕杉站在门边,此刻才慢慢走过来,将手搭在皇上肩上,目光中尽是抚慰之色。
  皇上转过头看他,将手覆在其上,拍了拍,「皇弟,你来了啊!」
  轩辕杉看着他,点点头,又在他肩上按了按,缓缓摇摇头。
  皇上勉强扯开一丝笑容,「我没事!」
  又看向小七,「小七,洛英怎么样了?」可还有救?当然,这最后一句话,他没能问出口。
  小七正翻起洛英眼皮查看,并没有听见这句话。
  胡太医却是轻舒了口气,笑道,「小七既然没哭,就是好消息。」
  一听到这话,早已哭成泪人儿的金芸猛地从床的另一侧扑向小七,跪倒在她面前,神情哀凄,
  「小七,小七,你一定要救救相公,一定要救救他啊!」
  小七猝不及防,被她这一跪吓了一大跳,连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娘!」这叫出了口,才意识到不妥,张张嘴,却只能接下去,
  「小七定当竭尽所能,您先起来。」
  金芸只哭着,「小七,先前都是我们的不是,求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相公……。」
  「娘,您先起来,您这样,小七没办法给爹诊治了。」是洛怀礼扶住了金芸,任她哭倒在怀里。
  看着小七熟练的下针,探脉,洛怀礼只觉得震惊和混乱。
  从刚刚小七进门开始,就一直没有停过的混乱。
  想要问她,何时学会了医术,何时拜的胡太医为师,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还,可还念着他?
  只是,都没能问出口。
  他握紧拳头,看向床上的人,此时此刻,最重要的,莫过于先治好父亲的病了。
  而龙怜,端着茶杯的手都在发抖。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容顔依旧,清丽动人,岁月的流逝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不在的日子里,他的心里仍然留着她的位置,牢不可破,现在,她回来了,他的心中可还容得下别人?
  只觉得从背心开始发寒,如果真相大白,这世间可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越想越觉得绝望,脸色惨白,她紧紧的咬着唇,嘴里渐渐的有了血腥的味道。
  只觉得心里压抑得难受,龙怜惶然的将头转向门口,只希望不见,便不会害怕。
  这一转,就直直撞入长兰的眼里。
  长兰冷冷盯着她,半响,若有似无的哼了一声,就把目光调转开去。
  而龙怜,越觉得浑身冰冷,几乎都要打起颤来。
  此刻,多希望有他的怀抱,来安抚她的不安。可是,她闭上眼,此刻他的眼里,看得见的只有萧七吧!
  【旧事】
  淇安是上午到的京城,就直接进了洛府。
  一进洛府,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就下针探脉,最后,把一衆人等都赶了出来,只留下胡太医,两个人讨论着施治。
  轩辕杉看看西沈的太阳,眉头微微皱了皱,侧头向轻五比了一个手势。
  轻五领命而去。
  衆人在门口焦急的等待着,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金芸无力的倒在儿子怀里,心,也随着太阳的西沈一点一点落下去。
  她仰头看着儿子,含着绝望的希冀,「怀礼,你说小七能治好吗?」
  「一定会的。」洛怀礼答道,既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这个时候,皇上也才有精力问轩辕杉,
  「皇弟,莫若是在哪里找到小七的?你是碰到他们,所以顺路送小七回来吗?」
  轩辕杉摇摇头。
  皇上转头看看,这才发现轻五不在,两人根本无法沟通。
  暗自叹一口气,他又接着说,「算了,回宫再说吧,朕也是先前收到你的传书,才知道你与小七今日抵达。」
  突地想起一事,他压低了声音,「但是有个问题一定要问问你,朗儿真的是你的孩子吗,你何日冒出了这么大个儿子?」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轩辕杉神色自若的点点头。
  压下心头万千疑问,皇上此刻也只得作罢,只看向那紧闭的门,低喃道,「不知道洛卿家怎么样了?」
  轩辕杉也看向那门,却是想着,但愿这一次的医治,只让她疲倦,却不会再让她受伤。
  一轮针扎下去,最后一针,淇安迟疑的看向胡太医,「师父?」
  胡太医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小七,相信自己的判断。」
  淇安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眼开眼,手中金针直直扎入洛英的死穴。
  两人摒住呼吸,直到洛英眼皮一动,呕出一口血来,然后,缓缓睁开眼睛,涣散的眼神开始凝聚,一把抓住了她,「阿季!」他神情激动的唤道,却因为气喘不过来,猛烈的咳嗽。
  屋外的人听到动静,齐齐冲进来。
  「相公!」金芸又惊又喜的扑过来。
  洛英却恍若未闻,只专注的看着小七,声音精嗄难辨,「阿季,阿季,你终于来看我了吗?」
  阿季?宋季吗?淇安有些明白过来,将他的手轻轻握住,「是啊,阿季来看你了,所以,你要好好闭上眼睛休息。」
  洛英一向温文的脸上,竟浮现了少有的几丝执拗,他摇摇头,「闭上眼睛,阿季就会不见了。阿季从来都很任性,说不见,就不见了。」
  淇安放柔了声音,「这一次不会,你再不睡觉,阿季就要生气了。」
  果然,听见这话,洛英连忙闭上了眼睛,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阿季你不要生气,我现在就睡了。」
  未几,果然呼吸渐渐均匀,睡着了。
  胡太医舒了口气,「我就说嘛,一个昏迷多日的病患能撑多久!」
  淇安跟着点了点头,「一个时辰后,就可以取针了。」
  洛怀礼看看父亲的气色,问道,「那就是说,父亲没事了吗?」
  「嗯,吐出堵在胸口的血,短期内是没事了,但是。」淇安语气一顿,「此病并非一日之功,还需长期调理。」
  「那刚刚,怎么会认错人?不会有别的遗留症吧?」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他昏睡多日,极度虚弱,才会出现幻像,没事的。」淇安答道。
  尝试着要把手挣脱出来,洛英却握得紧紧的,察觉到她的动作,眉头不安地颤了一下。胡太医连忙一把按住她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要让他放松的休息!」
  皇上也放下了近日一直不安的心,舒了眉头,问道,「皇弟,你也跟朕回宫去吧。连日赶路,今儿又一直折腾到现在,滴水未进,该是很累了!」
  洛怀礼忙道,「厨房已经备好饭菜,皇上王爷先用了饭再回宫,可好?」
  轩辕杉摇了摇头,对轻五招了招手。
  消失了好长时间的轻五从角落里跳出来,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清粥,几碟小菜,「王爷,已经准备好了。」
  轩辕杉扫了一眼,略略点头,这才转向淇安,
  「你这几日晕车,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先喝点粥?」
  皇上诧异的瞪大了眼睛,显是发现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使劲揉揉眼睛,他没看错吧,刚刚他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弟,在向外人比划他曾经最不屑的手语,而且,而且好像话题还跟轻五手上端着的东西有关。
  淇安这才觉得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一看那托盘上,极是清淡,顿时喜上眉梢,「好!」
  右手被洛英握着,淇安才兴奋的应一声好,就发现了自己的窘状。看来,自己要练习左手吃饭了。
  极痛苦的试了几次,菜刚要到碗中就掉了下来,淇安胀红了脸,看看旁边的人,「各位,你们该饿了吧?」
  既然饿了就该去吃饭,尤其是皇上大人,你能不能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如果是想吃的话直接去厨房不就好了?
  金芸摇摇头,「我没有胃口,就在这里陪着相公。」
  李氏也抿着嘴坐到了角落里。
  洛怀礼和龙怜自然也没去,皇上顶着双大眼睛,和胡太医对视了两眼,干脆往桌旁一坐,也不走了。
  淇安无奈,只得闷头喝粥。
  轩辕杉轻叹一口气,从她手中接过筷子,将小菜每样都夹一点到她碗里,再拿起旁边勺子递到她手中,嘴角轻抿。
  淇安偷偷擡起脚,踩了他一下。这家伙,没看到有这么多人么,尤其是皇上这个终极大BOSS还在呢!
  轩辕杉神情不变,连呼吸声都平稳无比。
  不敢擡头去看各人的脸色,淇安只能低头喝粥,喝粥,再喝粥。
  皇上霍地站起身来,一把揪住轩辕杉就往外拉,「皇弟,你先出来一下。」
  路走到一半,又折过身来,「轻五,还不跟上?」
  真是没眼色的奴才!
  走到亭台中,命下人点好烛火,确认轻五看得见轩辕杉动作,才开始发问,
  「皇弟,你跟小七是怎么回事?」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轩辕杉平静的迎视着他的目光,手指微动,轻五立刻答道,「我爱她!」
  倒吸一口冷气,皇上猛地站起身来,「你爱她?你爱她!」
  虽然刚刚已经有点心理准备,这样亲耳听到,还是有些吃不消。他背着手,烦躁的走来走去,直觉的就不同意,「不行,这个绝对不行!」
  小七是很好,他也打从心底里疼爱小七,可是轩辕杉是他唯一的弟弟,一等亲王,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事。而且,小七,还是洛怀礼的妻子,以后君臣相见,怎么能够自然相处?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朕不同意!」他嘴里碎碎念着,不停的走动。
  轩辕杉慢条斯理的倒了一杯水,大大的灌了几口下去,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这一天下来,也确实是渴了。
  「轻五,告诉你家主子,朕不同意。」见轩辕杉没反应,皇上气极败坏的指着轻五的鼻子喝道。
  轻五扁扁嘴,瞅瞅自家王爷,小声提醒到,「皇上,王爷可以听到的。」
  皇上跳起来,「不管,反正朕不同意,皇弟,你给朕记住了,这个绝对不行。」
  轻五目光闪闪,看着自家主子的手指,「皇兄不同意,又怎么样呢?」
  皇上继续跳脚,「你说怎么样呢?朕不同意,这件事就没得谈。」
  轩辕杉又倒了一大杯水喝下去,才有空回答皇上的愤怒,
  「皇兄,你想让我变成洛英那样吗?」
  皇上一愣,
  轩辕杉继续朝着轻五的方向舞动着手指,轻五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皇兄,爱而不得的痛苦,您不比皇弟更为明白?」
  「皇兄,您和母后都未曾得到的幸福,就让皇弟替你们得到,可好?」
  轩辕杉撩起衣袍,跪了下去,烛火中,越发显得温润如玉,连下跪的动作都优雅无比,仰起脸来,那目光含着哀求,也含着希望。
  就如同母后去世的那一晚,他也是这样仰着小脸问他,
  「皇兄,你能不能让母后回来再抱抱杉儿?」
  而现在,他用了同样的表情,问他,
  「皇兄,您能不能,让臣弟得到想要的幸福?」
  皇上怔怔的往后退了几步,突然间不能言语。
  幸福吗?他和母后都不曾得到的幸福。
  依稀记得,当年丞相府中明艳动人的少女,在他面前笑得无比灿烂,双眼盛着秋水,却说着让他痛彻心肺的话,「太子哥哥,你又把萧煜藏到哪去了?把那个只会舞刀弄剑的家伙给我叫来,阿季都好久没见他啦!」
  萧煜去了边关,他只记得他烦乱的答了一句。
  翌日,就失去了她的踪迹。
  三万禁卫军,连追十日,也没找到她。
  那一别,就是永远,直到她离开,他也没能再见她一面。
  「皇弟,你想得到的,是这样的幸福吗?」
  他高高的仰着头,不想这样可笑的脆弱,被旁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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