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着他侧脸的双眸流光轻掠,快得几难察觉。
她双眼酸热着,湿润湿润的,这一回并非rou体的疼痛唤出那些泪,而是恐惧。它们来势汹汹,不教她逃避,像见不到底的深渊,她跌进去了,四周一片冰冷,她摸索不到出口。
司徒驭沈声又道:「这伤不上药不成,你待在这儿,我回水寨那边取些过来。」
「不用了……小厅的藤柜子上层,好、好像有一瓶『紫犀金创膏』,那药可以对付各种伤口。」她嗓音古怪,费劲儿地欲要咽下梗在喉中的块垒,可惜不如何成功。
幽深俊目端详着她,看得无限仔细。
那映在江面的月光同时镶在她的脸容上,瓜子小脸有些儿朦胧,那对圆亮的眸子也朦胧了,两丸黑玉在雾光中微烁,想放纵,似又不甘、不敢。
「我……我自己进去找,你放开啦……」撇开脸,她粗鲁一甩,趁他注意力不在她手上,这一次倒教她挣脱了。
咬着唇立起,她举步走向浮桥,刚越过他,藕臂竟又教他一把握住。
「你干什么……唔?!」
一股坚定的力劲将她倒扯回来,他展袖,把她整个拥进怀里,密密搂住。
秀颊紧贴在男性胸膛上,她被动地靠着,耳边听见他强而有力的心音,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干什么?
他、他他、他什么意思啊?!
瞪大圆眸,敖灵儿脑中一片空白,小心翼翼地呼息吐纳,鼻间却尽是爽冽气味,属于他的、爽冽也温暖的气味,让她眼眶软弱泛热的气味。
「哭吧,别忍着,哭出来会舒服些的。」司徒驭轻抚她的背,下颚抵着她乱糟糟的翘发,在她细腻的耳畔低喃。
哭什么哭?
她哪里想哭了?!
「我、我、我不哭……我才不哭!我为什么要哭?!芸姊不会死的!她没事,她会好好的,会一辈子陪着我,她没事!我不哭!你不娶她,那就滚远一些儿,滚到天涯海角去,芸姊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会待她好,比你所做的好一千倍、一万倍!我、我不要你,放开我,我不要你!」
「你心里清楚,医病不医死,芝芸的时候不多了。你几日前不也这样对我说过,如今还想粉饰太平吗?」
「我没有!」她用力否认,像个撒赖的孩子。
「妳就是。」
「我没有……你、你可恶!放开我!司徒驭,你滚开!」心被无形又可怕的力量掐痛了,痛得她浑身抽搐,在他怀中激烈地挣扎、抵抗。
「灵儿!」怕她要弄伤自个儿,他双袖抱得更紧实,一臂捆搂住她的蛮腰,一掌探进她细柔的飞发中,将她的头颅压在胸口,低嗄而心痛地道:「灵儿,不要怕,你还有我。」
「你、你你……骗人!我不要你,不要……我不哭、不哭……呜呜……呜哇啊——」她嚷着,某道高墙在心中坍塌了,轰然乍响,强烈的无助感陡现,浑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光殆尽。
再也没法儿硬撑下去,她抓住他青袍的襟口,把脸儿埋在那温暖的所在,呜呜地嚎哭起来。
听见她放纵的哭声,像头受伤的小动物般凭着本能寻求卑微的慰藉,那抑制的性情正尽情地倾泄而出,司徒驭终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他幽叹了声,再次收拢双臂揽紧怀里的人儿,眼角不禁也有些湿润。
俊颊轻蹭她的发,他目光投向那一川幽江,江面波光点点,冷浸着一天星月,而远近的几处沙渚似也染上光芒,变得有些不真实,如在夜江中流荡、烁动。
许久、许久,埋在他怀中的哭声渐止。
敖灵儿巧肩轻颤着,仍不愿抬头,却夹着浓浓的鼻音低语:「芸姊同你说的话,我听见了……司徒驭,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照看,在这世上,还没谁欺负得了我,我、我很强的,用不着你当老妈子。更何况,我还有我爷爷当靠山。」
便是还有个「敖老大」当她靠山,底下的「三帮四会」任其差遣,她蛮性一起,当真啥儿也不理,往后若闯出祸来,肯定惊天动地。司徒驭思索着芝芸所提的那个要求,既已应承下来,再加上对这执拗小姑娘真真放心不下了,他总得多顾及着她一些。
「过一阵子,我同你爷爷禀明,让你随我一块儿到西域去。」
闻言,敖灵儿猛地抬头。
她适才哭得惨烈,把他胸前濡湿了一大片,而此时两行泪仍兀自挂在颊边。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答应了芝芸,要好好看着你。」他怕要是再一次放手不管,她偏激的脾性将再变本加厉,无法无天。
她听得懂他所谓的「过一阵子」是何意思,那意味着,芸姊已离开这人世。
「我不要!我不走!我就留在这儿,哪里也不去!」她嚷着,胸脯剧烈起伏,好不容易止住泪的杏眼又一次激动得漫满泪雾。「司徒驭,你听清楚了,我哪里也不去!」
「灵儿。」唤着,他心窝烧灼。
离开洞庭湖这三年,他从未想过她的改变会如此巨大,所有蛮拗的一面全都激将出来一般,他几次欲同她好好谈开,总不得其门而入。
芝芸的病弱一直是他心中所痛,他那时虽选择出走,有意避开她愈益明朗的情意,可如今返回,见她身子羸弱至此,扪心自问,要说不后悔当年的抉择,那不过是欺骗自己。
心很痛啊!
他没为芝芸做到什么,总得为她、亦为自己照看着灵儿,毕竟放眼整个洞庭湖「三帮四会」,或者也仅剩他有几分能耐,敢对她说上几句了。
「放开!你放开!」敖灵儿又像头发怒的小兽般挣扎起来,咬牙切齿,狺狺低咆。
「不会了,灵儿,不放开了。」他一语双关,叹着气,双袖跟她斗上了,将她躁动的小小身子拥得好紧。
「可恶!司徒驭……你、你混蛋!混蛋!」她呜咽着、痛骂着,身躯密贴着他,像要被挤进他身体里,只剩两只手,边骂边槌打着他的宽背。
「我不要你,我只要芸姊一个,我不要你!」
「嘘……乖……」
「我不要你,司徒驭……呜……不要你……」
他丝毫无惧于她的坏脾气,任由着她发泄,内心疼痛地苦笑着,同时亦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他非把她带在身边不可。即便敖老大不允,偷抢拐带,他什么手段都使得上!
不能放啊,又如何放得开?
几日后,江边竹坞这儿秋意渐兴,寒意渐重。
然后,秋尽了、冬临了,江畔苍竹犹翠,即便覆下冷霜白雪,亦不改其恒年的颜色。
赵芝芸选在一个小雪的日子里走完她的生命,犹带着浅笑的鹅蛋脸显得十分安详,像是睡熟了,只不过从此将长眠不起。
按着她生前的意思,躯体烧作骨灰,撒向莽莽江河。
隔日,洞庭湖「三帮四会」大水寨的正厅桌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一封书信,指名留给敖老大,是敖灵儿的字迹。
信很短,只六个大字——
闯荡江湖去也。
【第三章 傲心自走倾险路】
两年后
临江的小村人口不多,村头、村尾这么一算,也仅四十余户。
此地村民勤奋善良,大多靠打鱼为生,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自个儿的船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天爷心情若好,那就往远些河域多打些渔获,好送往城里多挣几块铜钱;遇到不好出船的日子,便将渔具仔细整理一番,而女人家也还能靠着针线活儿来赚些微薄报酬,贴补家用。
渔村的生活向来朴实、宁详,但今儿个村里有喜事,一早便来了一队人马,敲锣打鼓地闹腾了整个小村,原因是村尾余老爹家的闺女儿兰香出阁,嫁给城里富商王员外的二公子做四姨太。
「事情不能这么算了!兰香她……她不愿嫁的!她跟我本就有婚约,这辈子我认她一个,她也只认我一个!王家那二公子吃喝嫖赌样样来,根本就是个败家子,兰香不能嫁他,我、我、我不许!九死的都不许!」
泊在江边的一艘篷船里,那黝黑青年歪歪斜斜倚着,说到激动处,也顾不得脸上、身上的伤,又想跳起来出去同谁搏命一般。
「孙兄冷静一些,你身上有伤,胸口与肚腹又被连踹了几腿,定是郁结难受,千万别再乱动,当心内伤更重。」一袭青袍挡在跟前,他宽袖搁在青年肩上,也不见施力,那姓孙的青年已顺势往后倒下,胀红脸,气喘吁吁。
「我这伤……咳咳……算得了什么?之前,余老爹硬是不应王家这门亲,被打得口吐鲜血,连腿也断了,他要我带着兰香连夜逃走,可兰香她孝顺,怎舍得丢下余老爹一个?咳咳咳……我、我是没用,但再怎么没用,我也不会让兰香受这委屈,我一定……一定要——咳……」这一咳,竟也咳出一小滩血,触目惊心。
「孙兄,这又是何苦?」青袍客一叹,摇摇头。
青年拭掉嘴边的血,笑得有些凄惨。「你不懂,兰香她性子贞烈,认死扣的,我不去救她,恐怕……只能在黄泉路上再和她相见了……」今儿个王家迎亲,他不知死活地冲出去,结果新娘没抢着,三两下就轻易地被王家随行的七、八名护院打得鼻青脸肿、不支倒地。
渔村里的人敢怒不敢言,他被打倒在地,迎亲队伍离了去,是这位外地来的、俊得有些过火的青袍相公将他扶来这处篷船里。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我、我……我得去寻兰香,她等着我……」
「孙兄,听我劝,先合眼睡会儿吧。」那雅嗓如醇酒,慵懒地劝说着,宽袖中探出一掌,轻轻贴在青年背心。
「不行……我、我……唔……」一股热 流从心口漫开,拓延到四肢百骸,将胸腔与肚腹里的郁结之气打散了,全身热烘烘、轻飘飘,他眼角瘀肿的双目全然睁不开了,浊气一吐,真昏睡过去。
约莫两盏茶时候,温掌始由青年背上收回。
见对方面色转好,司徒驭那张貌胜宋玉、凌于潘安的英俊面容淡浮一丝笑意,青袍立起,缓缓踱出船篷。
冬至尽头了,江边已能嗅出早春气息,风里含着稀微的、不知名的香气,他深做吐纳,沁凉瞬间盈满胸臆。
他原是为了追踪那离家闯荡、无法无天的敖家小姑娘,这才路过了此处,没想多管事的,但如今教他遇上,要不管也难了。
虽仅是纳妾,王员外家仍是大摆喜宴。
新娘子已迎入,不过离拜堂的吉时尚要半个时辰,而前厅大院早热闹喧嚣,斗酒连连,上门的贺客着实不少,川流不息,大都与王家有生意上往来。
一名家丁打扮的瘦小身影伶俐地穿过内院长廊,他手里端着一只大托盘,盘上摆着几只盖杯,此时外边正忙,府里大部分人手都给调到前厅去了,内院倒显得清静,沿路走来仅遇见两名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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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玉郎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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