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这一族人有保护他们自己的保护神。一个被人当作妖怪,活了近千年的人。他曾经拣回过一个被族人遗弃、断定会夭折的孩子。他亲手带大了这个孩子,然后,在族人们需要他们的时候,他让那个孩子离开了族群。他们要消弥这场浩劫,保护所有的族人。”
“那……他们究竟会怎么做呢?”
“他们要……”卫涵垂下眼,忽然又低低地笑了声,掩去的是目光中涌起的某种他不愿意表露的东西。他好像在看着眼前的某一点,却又像是看到了更遥远的什么东西。他目光的焦距,那一瞬间落在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包涵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他们要把所有人从梦里叫醒,然后让他们忘了那个梦。”
“啊?”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答案弄得张大了嘴,子岑只剩下满脸的错愕。不明白这算是什么结局,“为什么明明公子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可是合起来的那个意思我却不明白?”公子这算哪门子的故事?
“好了,故事我也讲完了。照刚才的约定,你该去睡觉了。”卫涵伸个懒腰从软榻上站起来,“去打水吧!今晚早点休息。”“哦……”子岑呆呆地应了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结尾牛头不对马嘴的故事。
“子岑——”但他正要迈出房门的时候,卫涵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跟着我这些日子,你开心吗?”
子岑不假思索地点头,“我希望一辈子都能跟着公子,一辈子都这么开心。”
“记得,永远保留着你的单纯和热情。不管在哪里,也不管跟着谁,你都会开心的。”卫涵告诉了他这么一句好像很容易懂,又好像很难懂的话。
“不管在哪里,不管跟着谁?”搔搔后脑勺,走出房间的时候子岑还在疑惑地重复着这句话。
随后,他亲手伺候卫涵洗漱,然后看着他宽衣上床,替他盖上被子熄灯离开。
公子今晚应该会睡个好觉的。子岑打了个哈欠,也慢慢地朝自己的房间踱去。他也会睡个好觉的。
所以,他永远也不知道这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吱呀”一声,卫涵伸手推开了窗户。稀稀疏疏的雨丝夹着一股一股的凉意扑面而来,只顷刻间,他尚未收回的手就被沾湿了。
“还未入冬呢,寒意竟然就已经这么深了……”他望着仿佛起了一层薄雾的庭院,淡淡一笑,自言自语般地低喃着。
雨丝飘入窗户,窗前书桌上放着的那首词稿被洇湿了,上面的字迹渐渐化开,最终模糊成了一团。
卫涵的手指缓缓从纸上拂过,就这样看着那些字迹从他指尖消散。
“西风借道舞长阶,斑斓还似双飞蝶……”他眼神飘忽地笑笑,低声吟着纸上的句子。
慧娆啊,我是无法陪你长阶共舞的,你可明白?
我……
他重又把手伸出窗外,冰凉的雨丝掠过指尖,沁入肌肤的是难言的寒意。
我只是你无意中迎来的一场冬雪。让你惊喜过、温暖过、亦寒冷过之后,春阳一照,便会消融得了无痕迹了……
眼望着窗外的景色良久,他慢慢地退到了床前,倚着床柱坐下,恍恍惚惚地合上了双眼。
很久很久之后,他知道自己睡着了,并且还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这二十几年来经历过的所有人和事都纷纷繁繁地在眼前一一浮一现——
卫祺、卫蓝铃、族长、卫氏的族人;慧娆、皇上、天远、尘昊、子岑、锦心;魅阴剑的神力、皇上要的长生、那道下令屠族的圣旨、卫祺最后做的那个决定……
“事成之后,你即刻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了——”那是卫祺的声音。
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他想笑。我的根在那深谷之中、高山之上、那个叫做“苍云阁”的地方啊……
“你……愿意爱我吗?”那是慧娆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能这样漠视你多久。所以,我必须要作出选择了。傻丫头啊,你的幸福不会在我这里,可是为什么,我却渴望着在你身上找到属于我的幸福?
如果、如果……我选择了舍弃我自己,那么……
他闭着眼抓紧胸口,这个念头像句咒语一样解开了内心深处的禁锢,某些东西刹那间汹涌而出,措手不及得几乎让他震惊!
原来……他竟然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慧娆了。
好吧!那就让感情彻底地释放一次,让自己抛开一切真真实实地去拥有一次吧!
“很好,你知道,现在你面前有几条路可以走吗?”
“第一,利用慧娆,和她成亲之后堂堂正正地进宫,你可以找到你要的东西,完成你要完成的事。”
“至于第二,知道现在你们卫氏一族里是什么状况吗?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踩着别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赌!”
之后想起来的,竟然全都是尘昊的话。
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轻松,轻松得他想笑。尘昊那个人嘴巴虽然硬,却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无情。如果知道了他现在在做的事,一定会骂他白痴的。在尘昊眼里,他一直就是个脑子异常的怪物。现在更证明了,他的话完全没有错。
其实这个选择,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也许,这样做才是最好的。他有了可以任性地去接受慧娆的理由,也铺开了走向使命的那条路……
卫涵啊卫涵,原来,你其实真的很幸运……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个奇异的岔路口,每个路口都有柔和而朦胧的光亮,每个路口都有温柔的声音在召唤着他。他想跑、想跳、想站起来开心地大笑,却又隐隐觉得很累。索性懒懒地原地躺下,舒服地伸展开四肢——头好痛,心口也好痛……
可是,不要紧。痛过就好了。真的,很快就好了……
“……公子?”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子岑的声音。
“你怎么靠在床边睡着了?我昨晚走的时候你明明还好好地睡在床上的啊?”子岑似乎很疑惑,“怎么窗户也打开了?”他缓缓睁开的眼被一片模糊的白光刺痛了。想要回答子岑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好远好远的地方,远到他自己都听不见。
“公子?”子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说了句什么,但那声音却低哑得根本无法听清。
“我……”他一手撑着床柱,想要站起来。但只是身子晃了晃,整个人就完全失去了重量,侧身倒了下去。
“公子!”子岑惊叫一声,连忙伸手去扶他,一触到他的身体立即感觉到一片灸人的火烫,“天哪!天哪!你在发高烧!公子,你究竟怎么了?怎么才一晚上就病成这样了?老天,快点来人帮忙啊!”
随后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奔进奔出,尘昊似乎也来过。但他什么都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等到慧娆接到消息赶到扫叶居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卫涵吃了药,迷迷糊糊地睡在了软榻上。
“公子怎么会说病就病了?”慧娆皱着眉,握了握软榻的锦被下卫涵发烫的手心,又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语气不见得如何严厉,但也隐隐有些责怪的意味。
“你早知我有旧疾,发作起来自然是说倒就倒,你责怪他做什么?”迷迷糊糊听到这句话,卫涵睁开了眼,倦倦地插了一句。
“身体不舒服就闭着嘴留点精神。你倒还有力气来管这些。”慧娆向后伸出手,锦心把包着碎冰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明知道公子的身子不好,平时就该多注意。别非要等到人倒了才来咋咋呼呼。”她一边把帕子覆上卫涵的额头,一边还在数落着子岑,“不然,要你来何用?掌教把你派来的时候没教过你怎么侍候人吗?”
“回公主,是小的不好。小的知错了。”子岑屈膝跪下,显得万分的委屈,“小的知道公子的身子马虎不得,所以一向特别注意的。前几次也见过公子发病,可是吃过药休息一会就会好的。昨晚我亲手伺候公子上床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可今早来的时候就发现公子居然晕倒在地上了……”
“好了。”卫涵低低地打断,“我说了,是我自己身体不好,不关他的事。”一句话说完,像是累了,本来半闭的眼帘缓缓垂了下来。
“好,你是好人,我是恶人。”慧娆缩回手站起来踱开。看到锦心想跟着她走开,立即又斥道,“不懂事的丫头。你和子岑两个人一步也不许离开地守着他。他额上那么烫,那碎冰很容易就会化的。要是化成水浸湿了头发、衣枕,岂不是病上加病?”
“是,笨丫头知道了。”锦心抬头一笑,把身边的一大盆窖藏冰块拣出一块来放进石臼里慢慢捣开,一边吩咐子岑,“你替公子随时擦着汗和水,我来捣冰换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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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红叶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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