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兰轻声一笑,她穿一件蓝色上衣,短发齐齐到耳边。桑桑睇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悦。葛薇兰知道,她埋怨她来这里上班还是一副学生打扮。可她本来就是学生,在复旦工学里学新闻。
“你不是请假吗,怎么又来了?”桑桑问。
桑桑还没有来上海前,是住在一个叫里乡的小镇上。她与葛薇兰从小便认识,桑桑比她大上几岁。葛家是旧式的地主家庭,只是家道中落。葛薇兰的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后来娶了继母,继母自然不大管她。葛薇兰落得清静,好在母亲娘家还算殷富,她亦可以北上求学。但她素来好强,拿了学费自然不好意思再向母亲家里人要钱,因此在桑桑这找了一份差事,以支付每日生活起居,生活也还过得滋润。因为父亲热衷赌博,葛家早已剩下空壳。葛薇兰自来到上海读书后,她与父亲的关系也不那么密切了。
葛薇兰听桑桑这么一问,笑容一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今晨有人来给她报信说,在赌场看到父亲,因为没有钱还赌债,被人赶了出来。葛薇兰倒也不吃惊,父亲是年初才到上海来的,他们也见过几次,见面的原因,多半是因为他没有了钱。她向桑桑告了假,才追去找人,根本没有父亲的踪影。这才意兴阑珊地回了这边。
桑桑心里盘算了一番,安慰她说道:“说不定看错了也是可能的。你们现在关系不比从前,他要去赌也是他的事,我看你帮得了他一次两次,总不见得能帮得了他一辈子。你啊,还是多关心一下你的学业,”她话题一转,“难得请个假,怎么不直接回学校去?”
葛薇兰一笑置之,以后的事情自然留到以后去烦恼,她反正乐观。嘴里与桑桑贫道:“有个赌徒的父亲,身为女儿的只有任劳任怨多赚些。”
桑桑哼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看你啊,还是赶紧找人嫁了是正经。”
二人正在说笑,厨房里端出几杯COFFEE来,冒着热气。伙计放在柜台上,葛薇兰去看单子,上面一一写来几桌几桌,最后剩下一杯,却是没有记录。她偏头用眼神向桑桑询问,桑桑指着檀木屏风的后面,说:“送到26桌去。”
葛薇兰见她说话的神情与以往不同,不由得朝屏风后瞧去。只见绰绰影影有人影晃动。她才到这里来上班,心思也极是单纯,领一份工线,做自己分内之事。其他一切也并不多问,她知道桑桑替人打点这里的一切,至于是谁,她从来没有问过。葛薇兰将COFFEE端到26桌的时候,范丞曜从报纸里抬起头来。四目不期而遇,葛薇兰心中突地一紧,看他目光炯炯,却似附上了薄冰,让人心里生出寒意。她故作镇定地说:“请慢用。”
她这边只是稍微这么一顿,阿笙那边已是防患于未然,猛不防向前跨出一大步。葛薇兰没有料到旁边突然蹿出一个人来,拿着杯子的手正准备放下,指间微向前一倾,咖啡色的液 体自杯中溢出,溅在她的手上,突然被烫到,随后是“哐啷”一声,杯子跌落在桌子上。她不由得轻叫了一声。
她轻叫倒不是因为指尖被烫到,而是她看到咖啡溅在了范丞曜的衣服上。虽是黑色,但是湿漉漉的极为明显。她忙拿起桌子上准备好的餐纸为他擦拭,还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可在她看到他的眼神时突然明白,全是白费啊。
范丞曜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全是不悦的表情,是非常不悦。
阿笙已经嚷开了:“你长没长眼睛,怎么搞的?”
范丞曜当然知道她会打翻杯子,是因为阿笙突然从后面走了上来,可是他还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悦。难道是因为她脸上的惊恐表情?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从报纸里抬起头来,她竟一脸惊恐之色,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而他一向不喜欢这样造作的女子。
葛薇兰知道自己理亏,不得不软下声来向范丞曜问道:“没有烫伤你吧?”他并不表态,沉着一张脸,似厌倦与她说话一般,并不理她。葛薇兰心里暗叫了一声糟糕,拭探性地问着:“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不是有意的。”阿笙恨恨地向她看来,她怕对方以为她在推卸责任,摆了摆手,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推卸责任,我会负责的。”
范丞曜牵了牵嘴角,问:“那你打算怎么负责?”
“啊?”葛薇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虽然她的确是有随随便便说说的嫌疑,但是他这般严肃地来问她,就如考试作弊被当场抓住一般,她脸一红,说:“我会付医药费啊。”哪知那人并不领情,反倒冷哼哼地一笑。
葛薇兰心里一窘,想着到这里来的人,哪会付不起那点医药费。但是自己本是一片好心,不由得心里生出愤怒来。
好在桑桑即时出现,将她向后一拉,四两拨千斤地说:“新来的,还不懂规矩。”
外套已不能再穿,被范丞曜脱在一边。从他脱下外套以后,葛薇兰心里就明白了,里面的衣服一点打湿的痕迹也没有,敢情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她一句话还没说出来,桑桑忙拉住了她,扯着她向外走。一边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葛薇兰哪里有心思去答她的话,只怨道:“他分明是故意的。”
“你就当你拿这一份工钱,亦包括被他骂吧。”
葛薇兰跺了跺脚,心里虽是不平,也只得忍了。服务生也有服务生的尊严,葛薇兰再不去26号。
因为下午和晚上都有课,葛薇兰提早回了学校。
晚上九点的时候,葛薇兰趴在桌上,台上教授讲得眉飞色舞。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从小没有受过什么气,今日突然让人摆了一道,心里有些烦躁,不痛快。细想一下,那人似乎也并没有与她多说几句话,只是几个眼神,她便觉得有气。这样才叫人更加气愤,更糟糕的是,她气到如今,肇事者压根毫不知情。多么让人生气啊!
今晚是连堂的历史课,正讲到汉高祖刘邦如何笼络人心,如何得到天下。天啊,葛薇兰忍不住哀怨起来,下课铃声已过了十分钟,历史小老头一点也没有宣布放学的打算,汉高祖如何得到天下关她什么事啊?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又下起雨来。她出门时,也没带伞,从学校到她住的地方,只怕要走上十几分钟。葛薇兰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大雨如注。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她将心一横向雨中冲了出去。
她住在玉林南路,与学校隔了一条街。走大道要十五分钟,若是穿小巷,最快也要十分钟。今日下雨,她弃了大路不走,专捡小巷子走,只求快速回家。
路过光华街口时,她听到“踏踏”的声音。夜晚安静,雨中更是多声,开始葛薇兰也没有留意。只是那“踏踏”声越来越明显,她向光华街望去,借着橙色的昏暗街灯,看到大雨中竟奔来十几个人。远处钟鼓楼正敲着半点报时,九点半了。葛薇兰心里扑通地跳个不停,她定了定神,正打算赶快回家。
才一转身,便觉得有一股热气氤在身后。只听到身后有人说:“不要叫。”她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当然,她只有乖乖地不动。
用脚指头想她也清楚啊。每日早上买报纸,可不是白买的。报纸上不是总说,某地、某地发生混乱,某人、某人被人挟持。她每日哀叹世风日下,想不到今日竟荣升为女主角,可惜不知道是否还能买到明晨的报纸。
葛薇兰急中生智,忙说:“我是学生,没有钱,真的。”她不敢回头,只是扬起手中的小包,证实她所说之话可信。
那人似并不感兴趣,她听他问道:“你家住在楼上?”
若不是颈边有寒气冰冷透骨,葛薇兰一点也不相信,这是个歹徒。因他说话声音极细,似有气无力。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上去。”
葛薇兰乖乖地照做了,她住二楼。房东住在一楼左边。经过一楼的时候,葛薇兰以从未有过的虔诚,期待房东太太能突然开门而出。葛薇兰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因房东太太突然涨了房租之后,她便没有那么多钱来交房租。白天她极少在家,所以,有时她回来得晚些,房东太太便会探出头来,像例行公事一样问一下房租的事。她已经决定要搬家了,在搬家之前,房东太太不是更有理由多关心一下她的房租吗?
直到她慢吞吞地上了二楼,房东的门还是紧闭着。她完全绝望,颤抖着手去拿钥匙。她更多是在揣测,他想干什么?
身后的人似乎意识到她的想法,她听他说:“我不会伤害你,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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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盟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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