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已足足炖了近三个时辰的乌鸡鲤鱼汤就盛在一个圆滚滚、无比精巧的碎花青瓷罐里,瓷罐摆在一张木桌上,旁边还放着几个同样鼓胀着大肚子的陶罐,里面分别放满了盐、糖、味精等调味料。
四月满心不甘愿地走过去端汤,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个孩子气的念头,虽然暂时下不了毒,也要让那个恶人吃些苦头。于是,趁着厨房内的众人不留意,她迅速地打开其中一个陶罐。舀了两大勺她自以为是盐的东西加入汤内,然后像做了亏心事一般,低头端着汤快步走了出去。
李大婶正等在外面,她带着四月一路七拐八弯,直到进入一个青石墁地、古木参天的大院落,忽然压低声音道:「二少爷就在里面,他喜欢安静,你可千万别擅自说话。把汤端好,别洒了,快去快回,我在院外等你。」说完,她就自顾迟了出去。
四月端牢手中的托盘,深吸了一口气,才向着李大婶指引的方向走去。
室内很静,也很幽暗,因为窗帘都直垂到了地上。
没有看到任何人,四月舒了口气,赶紧把汤罐放在紫檀木制的八仙桌上,然后把托盘当盾牌似的抱在怀里,低着头就后退向门口。
忽然,从内室却传来一个声音,「你过来,扶我起身。」
四月吓了一大跳,那干净而懒洋洋的声音在一瞬间积聚起了她所有的仇恨。
因为她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我姓杜,单名一个仲字,你若是想报仇,尽管来找我。
冰冷而傲慢的言语轰然翻转耳畔,让她整个人都似掉进了冰窟一般的手脚发凉。
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忘记这句话,这个人!
「你在磨蹭些什么?」内室的人声音里已明显有了不悦,四月像被火炭烫到一样差点跳起来,脑中纷乱繁复的思绪顿时一扫而空,然后低着头,战战兢兢地步入内室。
「过来——」
她恨的人却向她招手,像唤小狗一般,这种姿态教她感到屈辱。
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没有人会用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来对待她,更何况这个破例的人还是她的仇人!
这让她的刺痛感更加深了一倍。
每跨出一步就像迈过一条巨大的鸿沟,尽管满心不甘愿,四月还是逼自己装作顺从地走了过去。
杜仲把手伸给她,「扶我起身。」
「呃……是!」一颗心几乎快跳出胸腔,四月惊慌失措地应了一声。粉雪似的小手颤巍巍地伸了过去,肌肤相触的一刹那,还是教她紧张得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呵,果然还是那张俊美而清冷的脸庞,瞳眸中似乎永远不会带一丝温度的脸庞!
几乎在同时,一股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她。
糟了,他会认出她,并且毫不留情地杀了她的!
孰料事情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杜仲根本没有认出她,更甚者,根本没有在意她这个人的存在,只在握住小手的一刹那,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没干过活?」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淡淡地道。
「……是的。」
四月的恐慌感还在继续,此刻又多了一丝羞愧,为他的问话。几番想将手抽回来,却懊恼地发现他握住的力道远比她大。
终于,她如履薄冰的姿态引起了他的注意,「怎么,怕我?」
他的手指忽然抚上她娇嫩的粉颊,轻轻滑动着,语气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慢和逗弄。
他本来就是一个下苟言笑的人。
错愕的水眸睁得大大的,四月吓得屏住了呼吸,却惹出他的一声冷哼。
「脸蛋和手都一样。」
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更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
杜仲却忽然放开了她,仿佛带着一丝厌烦地挥了挥手,「你把我的床铺整理干净,然后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言讫,他径直步出了内室,还是那一身雪白飘逸的衣衫。
等到四月收拾完毕,刚要跨出门槛的时候,那道清冷的声音忽又响起,「慢着。」
她转过身,却见他在满桌的山珍海味前独独指着那道乌鸡鳗鱼汤,面无表情地道:「你去把跟这道菜相关的所有人都给我叫来——」
嗄?
水眸再一次错愕地睁大。
「是,奴婢知道了。」四月啜啜嚅嚅地回答,逃难似地退了出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张紫檀木八仙桌前面己齐刷刷地站满了人,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大伙儿开始逐个按次序坦白所有相关的行径——
由马屁精小丁先开始,「少爷,这、这只乌鸡是我抓的。」
「那么,它的腿瘸了么?身上可有受伤?」
小丁吓得浑身直哆嗦,「没、没、没有,它把翅膀拍得「哗啦啦」响,一飞就飞到了矮墙上,我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捉住它。」
「嗯。」掌控生杀大权的人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换成专门负责洗肉、切肉的阿忠,「少、少爷,乌鸡的毛是我拔光的,肠子内脏也、也是我清理干净的。」
小葫芦支吾地道:「少、少、少爷,奴婢因为闹肚子,只好请大师傅另外找人替我送菜——」
王大婶低下了头,「是我的错,我出的主意。」
「我同意了。」老胖坦承自己的过错。
李大婶看了看大家,「我做了帮凶,我负责把四月姑娘假扮成小葫芦的模样,还带她来送菜。」
四月不作声。
王大婶和李大婶拼命向她使眼色,四月还是沉默不语。
这下完了!
所有参与这项「李代桃僵」计划的人都在心里大吐苦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被踢出山庄门。
唯独四月,表情却很平静。
怕到了极限,就会转变成麻木和绝望。
她不是不害怕,只不过忽然想,如果此刻她死了,大仇无法报,大概也是一种天意吧!
天意岂可逆?她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又有什么力量去违逆?
孰料杜仲的表情也很平静,他甚至闭起了眼,仿佛根本不想在意这件事,半晌,才冷冷地道:「继续说。」
老胖缩了缩脖子,只得继续坦白,「鳗鱼是我切成段的,汤也是我炖的。」
小丁插进来,「对,我、我烧的火。」
老胖的圆脸涨得紫红,「我一直盯着他,火候控制得很好,没出过一点差错。」
「是吗?」杜仲忽然睁开眼,冷冷地看了看他;「那么是这条海鳗不新鲜的缘故了——」
「少爷!」老胖吓得差点下跪,「这条大海鳗是今早三更天的时候,吴老大特地出海去捕来的,送到厨房的时候绝对鲜活!」
他虽然怕死,可该说的事实还是要说出来。
杜仲听他说完,正襟危坐,俊美的脸庞显出一丝疲惫,跟着平静地开口问:「既然乌鸡和鳗鱼都是新鲜完好的,你为什么要在汤里加那么多味精?」
「怦咚!怦咚!」
所有人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折腾了半天,原来是味精放多了呀!
唯一觉得哭笑不得的人却是四月。
噢,她真想挖掉自己的两只眼珠子——
真是笨透了!居然把味精错当成了盐!
「少爷,我发誓——」老胖肥嘟嘟的身子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举着一只「蹄膀」,「因为熟知二少爷的口味,我从来没在送给少爷的汤菜里加过半勺味精!」
杜仲却似乎懒得再听他辩白,忽然站起来,背负着双手,「你 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一贯的清冷,然后越过众人,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第四章】
他没有责怪任何人!?
跟着如释重负的众人回来后,四月一直在心里反覆地问自 己。
而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她心里的疑惑更深了,就像毒藤上的刺一样,点点灼烧着她的心。
午后,惊魂刚定的李大婶拉着四月去最近的市集上采买晚餐所需的食材。
这次为了避免中午的教训,李大婶几乎瞪凸了她的两只眼睛,双目如炬,挑得市集上的菜贩们都直打哈欠,结果一直到日薄西山,暮云低垂,才仅买了小小一篮的东西。
然后,两个人又急匆匆地赶回山庄。
走在偏僻狭窄的山径上,四月心事重重,又被李大婶连声催促着,不得不加快步伐,却因此差点被一段凸出地表的树根绊了一跤。
忽然间,前面的矮树林里竞窜出四、五个黑衣人,无一例外地都蒙着面,仅露出鼻孔和两只眼睛,想是十分怕被认出来。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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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不好惹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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