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心拭去她眼角的泪,叹息道:「你呀……不是才答应我忍住不哭的么?六儿无大碍,依我看,她多半是偷偷跑回江北,投奔他五哥与外祖。到了那,总是比困守在京城好些。」
「可是路上凶险,她一个姑娘家,该如何是好?」
「你自己的女儿,你还不清楚?她既然决心要去江北,自然已经想好退路,这丫头鬼精鬼精的,不是你我可比。」
「都是你教出来的!早说了女儿家温良贤淑即可,你却……」
「好了好了,怪我,都怪我。儿孙自有儿孙福,生逢乱世,谁人不苦?」他环住她双肩,黄昏凄凉的光晕中抱紧了相思一生的心上人。
转眼到八百里外另一处。
隆冬岁末,辞旧迎新。
都督府内烟花绚烂,人声喧哗。小孩子推推搡搡凑热闹,围着长辈领压岁红封,府里头欢声笑语一片,早已经忘了身处乱国战起之时。
江北这块地方,不南不北,说起来算不上冷,但冬天湿气重,北风刮过来,寒气都钻进骨头里,冷得人牙关打颤。
贺兰钰今日多穿一件夹袄,身上披着太婆送来的玄狐领斗篷,单单领着冯春一个,提着食盒往后山停云观中去。
盘旋的小径蜿蜒曲折,冯春跟着贺兰钰也算养尊处优,好些年没爬过这样难走的山路。好在道观建的并不偏,算起来,也就在都督府大院内,离九重天千万里,跻身红尘三千丈。
来人轻叩门扉,咚咚咚。一个不小心,惊扰了雪天红梅。这晚来天青,山寺寂寥的清雅风光,仿佛都让他鞋底的灰,染了俗。
小道姑改了名儿叫玉心,并不似前辈一般清冷肃穆,见着冯春,当即眉开眼笑,「冯春大人到了——」向后让一让,才发现贺兰钰,瞬时红了脸,要屈膝行礼,却让贺兰钰抬手拦下,「你如今是出家人,倒不必与我行俗礼。」
贺兰钰迈过门槛,缓步向前,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红漆泥金雕花食盒。
玉心连忙上前去接,半道让冯春拦住了,使个眼色,压低了声音说:「甭费心了,大少爷非得自己提着,不让人碰。」
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前头贺兰钰已在问,「她……近日可好?」
玉心快步跟上,「大少爷放心,吃好睡好心情也好。今儿起得晚了些,到现下精神头还足着。」
「嗯——」他淡淡应一声,未作多言。
玉心却瞧见他低头时温暖和煦的笑,似寒冬天里春风拂过,吹得整个人都飘飘然落进云里,不知今夕何夕。
至门前,贺兰钰略停上一停,深呼吸,进而抬手轻叩。
那手生得修长精致,又如玉一般细腻无暇。玉心刚入师门就动了凡心,人愣在雪里,呆呆被一只手勾了魂魄。
门半掩着,有人自内敞开来,扶着门框盈盈相待。
贺兰钰瞧见她弯弯似月牙的眼睛,便也止不住勾起嘴角,陪她在月华满地的深冬寒夜里傻笑。
「岁岁平安,万事如意呀表哥。」她一身石青色缎面道袍,头戴玉女冠、浅青色道巾,反倒显出一份不染俗尘的天真妩媚,似忽来暗箭,直刺心头。
贺兰钰微怔,见她双手合拢作揖,娇声问,「表哥空着手来呀?我的压岁钱呢,怎不给一个?真真小气。」
「调皮——」他伸出手来,捏她鼻尖,带来屋外微微寒意。侧过身绕开她进屋来,食盒搁在小桌上,自袖中抽出一张红封来递给她,「多大个人了?还来讨这些?」
她接过红封在手里掂量掂量,实在是轻得打漂,不由得抱怨,「这是给的什么呀?你的字我可不要,我写的好着呢。」
贺兰钰瞄她一眼,「是银票。」
「呀,表哥好大方。我瞧瞧有多少……」说话间就要拆了红封拿到眼前来分辨,被贺兰钰握住了手,抢走了红封往书案上一扔,冷哼道,「越发的没规矩,府上就是缺个厉害人物见天儿的整治你。」
「表哥好凶……」
「顾六斤,你过来些……」
她不乐意,「我如今道号妙清,你该叫我师太才是。」
谁知贺兰钰根本懒得搭理,只管拆开了食盒,拿满桌鲜美诱惑她,「想吃吗?」
她点点头,乖得像满山乱蹦的小兔儿。
贺兰钰便问:「是不是六斤?」
她点头,毫不犹豫,「哎呀,我就是六斤,表哥,山高水远,别来无恙呀。」
「瞧瞧你那小没出息的样儿。」贺兰钰两指绷紧,轻轻弹她额头,嫌弃说,「这辈子就没硬气一回。」
云意摸着眉心,不服道:「横竖我样子难看,难受的又不是我自己。」眼珠子往房梁上瞅,就是不敢看他,「不爱看别看。」
贺兰钰闻言轻笑,「这句话倒算得上硬气,你看看你这样儿,瘦了就再也补不回来,真想把你往油缸里塞,不喝完不许冒头。」
云意不以为意,依旧涎脸涎皮,「那你记得再给我塞点儿酸菜,油喝多了腻得慌。」
他摇头叹,「无药可救……」
云意笑嘻嘻浑不在意,「药又不好吃,我才不稀罕。」
贺兰钰亲自将饭菜摆上桌,再把象牙筷递到她手里,招呼这个面嫩貌美的小道姑坐在身边。「一个人过年还没个好吃的,我瞅瞅,躲在犄角旮旯里掉金豆豆没有?」说着真凑到她眼前来,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眼睛没红,脸红了。咱们六斤总算有一分姑娘样儿。」
云意忽而面红,忍不住推他,「做什么呀,大过年的就不能对我好点儿?就知道取笑人。老这么六斤六斤的叫,人都给你叫俗了。」
「倒宁可你俗一点,如此便能下山来,配我这天下第一大俗人。」
他这话说得极轻,等云意将专注目光从琳琅菜色中挪开来,问:「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他却是不肯说明了,不过淡淡一笑,就此揭过。
另起一句,问说:「腿上的伤好些了?」
「风雨天还是疼得厉害……」话未完,注意力已然挪了地方,「呀,这狮子头带荤腥,我怎么能吃?你拿来就为让了馋我呢?」
贺兰钰握住她手背,沉沉道:「是表哥不好……」
云意反来安慰他,「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非万能,总有顾不上的时候,要怪也不能怪你。」
「只恨祖父偏安一隅,不容我渡江与他一战!」
「打仗有什么好的?我看呢,能不打就不打,安安心心过日子才是正理。不过这狮子头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说是不说呀?」
她不停不休地问着,仿佛只有吃,才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大事。
没想到贺兰钰颇具深意地问她另一事,「狮子头就那样重要?」
云意点头,理所当然。
「国仇家恨和狮子头,孰轻孰重?」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答:「国仇家恨可以慢慢来,狮子头这餐不吃,隔一夜就要坏啦。」
他忽然间沉下脸,眉心有乌云重重,显出满腹心事。
「陆二与狮子头作比呢?」
云意想也没想,当即开口反问:「陆二是谁?」
「好,最后一问,我与狮子头,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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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太娇纵 中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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