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的攻城,守城,仿佛永恒不变的主题。城头硝烟弥漫,城下血流成河。
久经战场考验的士兵,在初始的紧张之后,变成连日的麻木。
更多的人倒下去,更多的人接替上来。
三天之后的夕阳,已经有许多的年轻面孔再也看不到。
传令兵嘶哑的声音在城头回荡,又度过艰难的一天,就连诸位将领的军服上也沾满了灰渍血污。
累到脱力的士兵们甚至来不及等到撤换的命令颁下,便倚在城头睡着了。
我的目光扫过那么多年轻的、甚至稚气尚存的面容。为了这场卷入宫廷之争的无谓战事,这片城头的每一尺土地上,都已经抛洒了那么多的鲜血。
如今的局面,我不想看到,诸位将军们不想看到,甚至连莫炎,也是不想看到的。
只是,虽然不愿,却还是一步步落到如今境地……
傍晚,就在一如往常的稀薄米粥和浓重的血腥气中度过了。
疲惫的躺在军床上,半梦半醒间,突然有几个脚步声靠近床前,我警觉的一跃而起!
“今夜行动!”
整装完毕的亲兵已站在面前。他们的身后,七十名精干骑兵在帐篷外站得笔直,强烈的攻击气息,犹如一匹匹渴血的战狼。
※ ※ ※ ※ ※
城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
黯淡的星光掩映下,十数里之外的狄支连营的火把模糊不清,看起来仿佛一片萤火虫的微光。
但是谁都知道,这看似微弱的火光附近,伺伏着怎样可怕的强敌。
周围无比的安静。人衔枚,马带嚼,脚下绑着茅草,取代马蹄声的,是沙沙的轻微声响。
没有人说话,就连发布命令,也改成简单的手势表明。
出城之外立刻按计划分兵。前方的几人在夜色的笼罩下将两三百匹马赶在一起,对着远方的那片微光笔直前行,而我手中的这几十人则在无声的手势命令下,在草陷膝盖的辽阔草原上躬身前行,以几乎平行着剑门关的方向迂回向远处绕过去。
四更初刻,大地万籁俱寂,就连天上的星辰仿佛也陷入沉睡之中。
走了大约几里路,乍然的,远方突然一阵嘈杂的乱响呼喝,人惊马嘶。
火把的光冲天而起,熊熊燃烧在天穹的黑幕边缘,就像一道最灿烂的晚霞。
行进的士卒们惊诧的停了脚步,但很快就在长官的低声喝令之下继续前行。
我已经走过去了,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这里的人,大概只有我知道前方真正发生了什么……
“找五个伶俐的马夫伪装叛逃,为了取信于狄支,趁夜带去几百匹的战马。”
凝视着仿佛燃烧的夜空,耳边回荡起莫炎在中军帐里的话语,
“狄支人最爱马,当然会收下。”
他的手在大幅的地图上指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这些天派出去的几百名勇士,都潜伏在这三个地方。派人探察过了,这三个地点到达狄支大营的距离基本相等。”
“昭将军,现在我要你做的,就是率领最后这批勇士,在明日正午之前到达东北角,就是这里,第四个地点。”
“到了那里之后,有人会接应你。收下他给你的羊皮卷,记牢上面画的东西,然后烧掉它。”
“千万注意行迹。你的所在地将是离狄支大营最近的,当心不要被发现。”
我收回凝视天边的视线,跟上了小队的速度。
这道前所未有的含糊命令,不知道会把我们这几十个人带去何方……
太阳渐渐的从东方升起了。
狄支扎营处离剑门关不过十里,即使迂回绕到狄支大营的东北角的距离也不会超过二十里。然后,就这么一点的距离,却让每个人吃足了苦头。
阳光普照大地,日头每升高一点,草丛中行进的人们就再往下蹲伏一点,到最后几乎贴着地面前进。
不过两个时辰,每个人的手脚都被刺蒺藜草尖锐的锯齿缘割得血迹斑斑。
幸好今天风大,吹得周围茂草摇动不已,加上全身穿着的青色衣衫和青草颜色相融在一起,远远的应该看不出异样来。
一路艰难前进,午时时分,终于顺利到达了地图划定的地点。
这一片的草势长得特别茂盛,地势有些微微的倾斜起伏,构成一个小小的V字形坡。正好是狄支大营那个方向视平线以下的死角。
藏身在V字型坡的下方,往上却可以看到数里之外的狄支军营的动静,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就是这里了。
耐心的等候。从午时直到日落时分。
应该出现的接应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同行的几十人藏身在小小的坡底互相望着,焦躁的神色偶尔闪过眉宇,却还是坚持等着。
傍晚时分,耳边突然传来了缓慢规律的马蹄声。
透过草丛的缝隙向上望去,只见两匹战马自狄支大营的方向相伴而来。因为背着阳光,看不清楚那两名骑手的相貌,只看见其中一个穿戴着显眼的墨色皮甲,显然是个彪悍的骑兵。
至于另一个人,看身形倒是瘦削的很,也没有穿甲。
随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逐渐接近,身边的年轻士兵紧张起来,抓着草茎的手指越来越紧。
临时指派的几位十夫长们用眼神问询着,“要不要抢先下手?”
我对他们摇了摇头。
不到迫不得已,决不要暴露自己。
五十丈,三十丈,悠闲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那两人犹自不觉,纵马慢慢的走着,一边说着些什么。
已经近到可以听见他们的交谈声了。
再向前几丈,只要他们往下面扫一眼,就可以看到躲在凹沟中的我们。
我的右手已经握住匕首柄。左手挥出,示意两边散开。
一旦动手——
绝对不能给他们任何出声的机会!
五丈,四丈,三丈——
微不可闻的呼吸,急促的心跳。半出鞘的武器藏在茂盛的草丛下,等待挥出的刹那——
那身材纤瘦的男子居然勒住了马!
我差点一口气憋死。
身边的魁梧男子随即也勒了马,两人用狄支语快速的交谈了几句,然后那纤瘦男子拨转马头,依旧慢慢的往回路走去。
魁梧男子似乎愣了愣,急忙也跟着拨马跟上去。
周围传来了不约而同的呼气声。
“走了……”左边一个士兵小声说,随即在十夫长的瞪视中急忙闭上了嘴。
我没有理睬,还是望着两骑的背影发楞。
就在刚才魁梧男子拨马的那个刹那,阳光照到他的侧脸,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个魁梧男子——
竟然就是以前对战过的狄支大将,塔龙!
定定的注视着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我的脑中如回旋急转。
自上次飓风军剑门关战败溃逃,塔龙就不见踪影,直到后来那次突如其来的半夜袭击,他率残余的骑兵烧光了兀兰的屯粮仓。
那次事后,莫炎几次增派军队,牢牢守住了关内通往关外的唯一通道。
那么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还藏身在关内的某处才对,又怎么会出现在关外草原上!
手臂被轻轻的拉了拉,我猛地回过神来,用眼神询问那名姓于的十夫长,“什么事?”
于十夫长抬起手,示意我仔细看他们离去的那个方向。
我疑惑的又看了几眼,不由大吃一惊!
平原的风吹低了茂盛的荒草,一卷羊皮纸静静的躺在草上。
※ ※ ※ ※ ※
将羊皮纸在手中展开的时候,我心里的惊异还没有完全消去。
两三个眼尖的士兵证实,羊皮纸是那个纤瘦男子拨转马头的时候,“不小心”从袖口滑落的。
谁能想到,差点就被我们杀了的狄支男子,居然就是莫炎所说的接应人。
难道这意味着,在狄支军中,莫炎也有线人?……
眼前的情势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几乎是皱着眉头把羊皮纸展开,入眼的居然是一片不知所云的图案。
一个个的三角,叉点,墨线,中央一个圆圈……
墨色明晰的箭头从边缘起始,绕过沿路的三角叉点,直指那个中央的圆圈……
仔细看清那个箭头的经过方位,我又扫了眼周围地势,有个大胆的念头忽然闪过心底。
如果没有猜测错误的话……
心头若有所悟,再看第二遍时,那些符号的含义渐渐明晰起来。
花了不多时间强记住所有的标志,我把羊皮纸揉烂撕碎,放入布袋收好。
接应人已经见到,下面就是等天黑行动了。
周围众人纷纷闭上眼睛假寐,但是战事在即,兴奋的大脑又哪里睡得着?
我闭着眼睛,在想象的沙盘上一遍遍推演着过程。
诈降,伏兵,战马,闯营……
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惊醒了假寐的众人。
血色的斜阳下,几十双眼睛无声的注视着狄支打秋风的小队一股股的出营去,又纷纷带着掳掠的战利品飞掠回来。
几十个血淋淋的首级被挂上营门,狄支的将领策马剑门关外,对着蜿蜒山岭间的巍峨城墙戟指大笑。
凡有斩获的骑兵全部在剑门关外策马一圈,傲慢的将男人的头颅抛掷城下。被捆成排的妇孺们张大了口,隔的太远,却听不到那绝望的呼叫。
十几个生擒的男子壮丁被拉到剑门关下,当着城墙上守兵们的面推入坑里,骑兵纵马来回踏平土地,一个接一个对着城头举起炫耀的马鞭。
“懦夫!”成排的狄支士兵赤膊站在营门外,操着半生不熟的兀兰语大声笑骂,“不敢出来,你们,不是男人!”
在我左右两旁,士兵们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睛几乎睁裂,眼眶血红。
“谁也不许挪半步!”我冷冷的喝道,“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这里的几十人能做的——
只有等。
天色转黑的时候,鼓噪声渐渐弱了。
闪烁的星光和地上的烛火重新笼罩在原野上。
转眼又到四更时分,离昨天出城的时刻已经整整一日一夜。
异常的响动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战马的嘶鸣声随着夜风传出几里。
于十夫长身子一震,强压着声音的紧张,“昭将军!”
我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过了很短的时间,透过骤然亮起的灯火,可以依稀看到大营那边一阵骚动。狄支士兵们不知道大声呼喝着什么,断续的呼喊声音随着风势飘过来。
我低声问,“这里有没有人懂狄支语?”
于十夫长侧着耳朵听了片刻,脸色越来越惊异,“他们在说……快点起来,抓住……马惊了……”
长长的马鬃在风中飞扬,大批的马群出现在狄支蜿蜒伸长的大营附近,成千上万只马蹄同时踏在草原大地,组成了惊人的韵律,压抑而沉闷,有如鼓点般,震得心脏都在颤抖。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拦阻一匹两匹惊马或许还有可能,但如果面对的是几千匹疯狂的马群,任谁妄想拦住都肯定是送死。
最前面的那群几百匹马昂首长嘶,竟然笔直对着剑门关的方向奔跑而去。
那几百匹马经过之处,数量更为惊人的大群奔马追随其后,雷鸣般的马蹄气势震得周围的狄支士兵相顾失色。
半夜惊起的狄支官长迅速赶到,喝令士兵们做出种种努力控制局面,拦住惊马。
然而,根本遏制不住。
远方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剑门关的城墙上一道闪光。
然后,藏身在荒野中的我们却同时敏锐的察觉到了。
那是一只灯笼,在黑夜的映照下越发闪闪发亮。
在七十双眼睛的凝视下,那只灯笼缓缓的左右挥动了三下。
我无声的站起来,打了个手势示意周围的人都跟着我出去,长长的野草遮住身体,趁着夜色掩护缓慢的接近狄支大营。
与此同时,剑门关紧闭了几个月的城门,在吱呀的锁链响动声中,再次的洞开了。出现在城口的,是这么多天的战斗中始终没有出现的军队——
在历经一昼夜的蛰伏等待之后,兀兰最精锐的重装甲骑兵团,终于出动了。
青色的盔甲严实的遮住了所有战士的面容,就连战马的身躯也覆盖了厚重的锁子甲。
指挥官高举的马刀如一道雪白匹练在半空中划下,昭示无声的号令。
催动缰绳,千万马蹄的铁掌同时冲击地面,有如无可抵挡的钢铁洪流。只一轮冲击,厚实的狄支营门就被踏破,木栅栏呻吟着倒在地上。
被刻意雪藏已久的重装甲骑兵团,终于在夜色中露出了峥嵘锋芒。
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狄支士兵猝不及防,却竟然强悍的组成人墙,企图用血肉之躯阻止骑兵前进的方向。
迎接他们的,是马刀毫不留情的砍杀弧光。
“不要恋战!”几名声音同时大吼着,“跟随莫帅的方向!”
……莫炎这次居然亲自出战了么?
我横刀架开了一支迎面射来的冷箭,心里默默念着周围方向:左三营,这分明是羊皮卷图上那个黄色三角标记的地点了。接下来应该向右转,前过两帐篷,左弯……
连绵不断的军帐如山峦般驻扎在周围草原的土地上,层层叠叠,在不熟悉地形的人看来一定像是个巨大无比的迷宫。
无数的绊马索埋伏在阴影处和不被注意的地段,埋伏好的狄支士兵就守在周围,只要兀兰的重骑兵被从马上绊跌下来,周围的乱刀早已等候着他。
我们几十人伏低身体,按照羊皮卷纸划好的既定路线,谨慎而仔细的前进。
从背后攻击埋伏的狄支士兵,割断绊马索,除去临时搭建的陷阱,一切都进行的无声无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便出现了一顶高大雄伟的军帐,如众星捧月般屹立在众多的帐营中央。仔细看去,帐篷的边角都是用罕见的白骆驼皮镶嵌而成。
羊皮卷的地图画的果然不错!这里想必就是……
我心里一紧,借着黑夜中的帐篷阴影挡住身形,凝神望着几十丈之外的高大军帐,不知不觉的握紧了手中的刀。
一声惊雷似的大喝,呼啸的风声从左边直扑过来。
我举刀格住攻势,趁势往上一撩,铛的一声大响,交接的刀身双双荡了开去。
来人的动作好快,这一刀上撩已经逼近他的喉咙,竟然被他用刀回防硬生生的震开了。
我暗自道了声不好,正想再补上一刀,那个亲卫打扮的狄支人却飞快的跳开几尺,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这下糟糕了。
无数明晃晃的火把从四周飞快的逼近。一轮狂风骤雨般的长矛投掷铺天盖地而来,有一支尖利的矛头从背上划过,热辣辣的痛。
身后是急促的呼吸声,那几十名英勇的兀兰战士还跟随在后面。
我急遽的喘息着,目光紧盯高大军帐。
这次出剑门关,是吉是凶,能否全身而退,尽在此一战!
就在此时此刻,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声如裂帛,“兀兰骑兵何在!”
“在!”迎风传来惊雷般的呼应,简短的一个字,却仿佛钉子似的重重的敲在众人的心头。
迎着如雨的长矛和利箭,踏过同僚倒下的尸体,青色盔甲的重骑兵团出现在视野中。
有节奏的马蹄声如疾风,带着火焰般燃烧的气势,将一切阻碍践踏在铁蹄下。
雪亮的马刀交错挥下,惨呼声同时响起,几名守在帐外的亲兵被斜劈成两段。
唰的一声撕裂响,军帐被割裂一个巨大的裂缝。在这个电光火石的刹那,我已经旋风般的从裂缝中跃入军帐。
军帐中灯火异常微弱。被外面火把光芒照射太久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还没有看清任何物体,却已经感觉到一阵呼啸风声从左边直扑过来。
近乎本能的反手一刀架开,铛的一声大响,手臂竟然被震得发麻。
来人好大的力气!
后退半步,握紧的刀,就犹如已经搭上弦的箭,等着挥出的那一刹那。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温和的声音,用兀兰语喝止道,“塔龙,住手。”
塔龙?!
回想起方才似曾相识的那一刀,我凝目望去。
如山般魁梧的身躯就站在营帐被割破的地方,正嗔目瞪视的,果然是那张称得上熟悉的面容。
裂开的缝隙处承受不住重力,高大的营帐已经危危欲坠。外面的火把光芒透射进来。
在我的对面,两名服饰华丽的男子坐在仅仅三丈开外的长桌前。左边那名看相貌还是少年,却遇变不惊,神色镇定如常,只有握住腰间刀柄的手显露出用力过大的青筋脉络。而右边那名男子垂着头,我看不清面孔。
这两人中,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帅?!
锋利的刀光闪过,我横刀斩倒一个搏命攻击的侍卫,视线掠过那华服少年,落在另一名青年男子的身上。
刚才,就是这名身材瘦削的青年喝止了塔龙的攻击。
难道狄支的三军主帅……是他?!
一股凌厉的杀意从心里升起。
如今孤身入虎穴,虽然外面的重骑兵攻击吸引了狄支的大部分兵马,但这片地带兀兰军的数量却依然处于绝对劣势。一旦奇袭不能成功,这里的人,只怕一个都回不去。
但是,如果此次能杀了狄支主帅的话……
隔着三丈距离审视着,估量着,手中的刀悄悄握紧。
相隔三丈之外,那青年男子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突然抬起头,露出了一张苍白却俊雅的面容。
这个人……是……
看清那张面庞的瞬间,我的心头蓦然一阵狂震,硬生生刹住那股凌厉的杀意!
一丝似曾相识的弧度绽放在那人的唇边。他低低笑了。
“我们又见面了,昭殿下。”
我的脸色一定变了。
怎样也没有想到,在临川结识的那个人,仿佛谪世人物的当世医圣,竟然会出现在狄支的中军大营里。
不,还有比这个更难以置信的事实。
望着那瘦削的身影,大脑回旋般的记忆起下午在草原上的那一幕场景。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在草原上丢下一卷羊皮书卷的那个人就是……
“王上。”涉孤站起来,拢起身上的狐裘披风,优雅的对着少年俯身行礼,“容臣下替您引见,这位就是前易水国的二王子易昭殿下。易昭殿下,这位是……”
话没有说完,那华服少年却霍然站起,纯正的兀兰语冷冷道,“够了。涉孤,不要再演戏了。你们雷裕族的野心,难道孤不知道?”
华服少年——统率狄支各族的王,握着腰刀的手指已经捏到发白,涉孤的笑容却更加柔和。
“王上,臣下还没有说完呢。”
少年厉声喝道,“涉孤!”
“王上,您的族人正在外面和兀兰的士兵浴血厮杀,您的亲信们已经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至于您的亲随侍卫们——”
一声沉闷的响动,我吃惊回头,正看到一名侍卫无声无息的倒下去。塔龙站在尸体旁,若无其事的收起滴血的刀。
少年身侧的最后一名中年侍卫噌的拔刀,将年少的王护在身后,“塔龙!你也背叛狄支的王?!”
塔龙盯了他一眼,把头扭开。
“王上,塔龙将军也是我们雷裕族人。”涉孤微笑着,“你们纳歇族人都是这样,只要时间长了,就会忘记原来其他族的兄弟曾经多么无私的帮助你们,忘记了雷裕族是你们的兄弟,而把我们的族人当作狗来使唤。”
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去,“颐鞑,这次除了雷裕族,元族和坎族的勇士都支持我们。纳歇族完了。”
叫做颐鞑的少年,狄支现任的王,苍白而倔强的站在原地。
“昭殿下,为什么只是站在那里?”涉孤回头望我,“您这次前来,不就是为了刺杀狄支的主帅么?”
我冷冷的看着周围局势,“既然涉大人已经安排周详,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既然这是狄支的内务事宜,各位自便。”
对涉孤拱手一礼,我转身向着帐外走去。
涉孤在背后轻轻笑了。
“许久不见,昭殿下城府深沉了许多啊。”
七八个狄支亲卫将我团团围在中间。塔龙站在五步远处,目光炯炯的盯着我。
我握紧了刀,手心满是冷汗。
从亲眼见证谋反的那时刻,心中就隐隐知道涉孤不会放过我。
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
我也知道他们为什么故意在我面前泄漏这个天大的秘密。
如果说兀兰的夜袭是雷裕族谋反夺位的一个契机,那么必然要有个相应的借口——掩盖年少主君暴毙的借口。
而现在,出现在这场戏剧中的我,就会成为那个借口。
一声撕裂的惨呼,姬鞑身边的最后一名亲卫大睁着眦裂的双眼,缓缓倒了下去。
一杆长矛从背后洞穿了他的胸膛。
“古兀塔!”被忠诚的亲卫用身体遮挡住的少年王上呼唤着亲卫的名字,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为愤怒,瞪视着周围的双眼变得血一样的红。
清冷的月光从壁上的缝隙漏进帐篷,在地面聚成大片的光晕。狄支的王突然几步抢过去,在月下高高昂起年少骄傲的面庞,对着头顶缝隙的月光嘶声大呼,“纳歇族的月之神灵啊!雷裕族背叛曾经的盟约,让兄弟的鲜血洒上草原,纳歇族的守护神灵会在天上看着你们,雷神会将震怒的雷霆打在你们族人……的身上……”
一声崩然弓响,长翎利箭如一道闪电插入了他的胸膛。
少年主君睁大着不甘的眼,慢慢的伏倒在地上。
我站在原地,盯着涉孤一步步走近的脚步。
狄支的弓箭手弯弓张箭,十几支明晃晃的箭头已经转向对准我。
涉孤的脚步停在十步外。我默默计算着距离。
我不信奉神明。如果说身处绝境之中,与其用最后的时刻祈祷诅咒,我宁愿用手中的刀砍下对手的头。
背上被长矛划过的地方越来越痛,感觉有血从那里不断的流下去,也许伤的比想象的还要严重。但手不能发抖。
涉孤带着估量意味的眼神打量着我,最后轻轻的叹了口气,“可惜了。”
一边说着,他抬起了手臂,耳边传来嘎嘎的绷弓声响。
三、二、一……
就在手臂还在向上抬起的那个刹那,我迅疾的飞扑倒地,沿地翻滚逼近,锋利的刀脱手掷出,直取涉孤的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身侧的塔龙大吼一声,魁梧的身躯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涉孤的方向扑过去!
一声利刃扎入皮肉的闷响。
弓弦之声不绝于耳,刚才站立的那块土地插满了箭矢。
顾不上看那一刀扎中的是谁,我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距离最近的帐篷壁。
背后不知道是谁用狄支语大声呼喊了句什么,我听不懂,也不回头,手中攒紧刚才借翻滚的时机从靴子口拔出来的匕首,一下划开帐篷的边壁,从裂缝里冲出去!
大片的火把照耀的外面大营明亮无比。狄支士兵们居然还在顽强的和袭营的兀兰骑兵厮杀搏斗,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和未干的血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惊惶的四处奔跑。
我的视线从周围飞快掠过。明明入眼宛如修罗地狱般的景象,这熟悉的战场却让我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比起战场上真实的血腥与残酷,背后权力争夺的场面更令人作呕……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弓弦绷响。
“闪开!”似乎有个很熟悉的声音远远的厉声大吼。
我本能的一偏身体,还没有反应过来,背后猛地传来炸裂似的剧痛。大脑一阵晕眩,身体不由自主的跌了下去。
※ ※ ※ ※ ※
似乎是经历了短暂的晕厥,再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听到有人在说话。
我挣扎了一下,身子却像灌了重铅似的,竟然挪不动。
“必须杀了他。”后方传来一句柔和的话语,声音很低,却让人印象深刻的嗓音。
“我没有让你杀他。”头顶上方传来应答的声音,声音更加低沉。
身子下方传来马背特有的震动,似乎是坐骑往后退了半步。
柔和的嗓音轻轻的叹气。
“不要意气用事。想必你也清楚,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这个不是理由。”头顶上方的声音冷冷的回答,“涉大人,你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说出去,这个并不重要。”涉孤的声音依旧平静,“重要的是,只要他不死,你和我今夜的协议就有可能泄漏出去。我们必须灭口。这是第一点。”
“然后?”
“第二点,狄支的王暴毙在夜袭之中,我必须找一个目标,让他承担弑杀王上的名头。今夜许多人亲眼看到易昭闯入大帐,他实在是一个最好的人选——”
“只怕还不止如此吧。按照涉大人的计划,弑杀王上的敌将易昭最后被涉大人亲手射杀,为王上报仇雪恨,消息传出去,想必会身受狄支万众爱戴吧……好个一石三鸟之计。”头顶上方的声音有些嘲讽的笑了。“涉孤,你实在是个厉害人物。难怪上代的王不惜代价把你逐出狄支国境。”
“这个话题就扯远了啊。”涉孤若无其事的笑了笑,说,“看莫帅防备的姿势,难道还是坚持不杀他么?”
“怎么,涉大人是坚持杀之而后快,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么?”
“呵呵,哪里哪里,此事你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果莫帅坚持不杀,在下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如果他不死,今夜弑王的那个人岂不是就找不到了?”
“无防,就说是我莫炎杀的好了。”
马鞭在半空中挥响,座下的战马轻嘶一声,开始小步的奔跑,脚力逐渐加快,四蹄如飞腾般狂奔。
隐隐约约听到涉孤在身后叹了声,“日后希望你不要后悔……”
风声从身边呼啸而过,后面的再也听不到了。
马背上颠簸的太厉害,我痛得哼了一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醒了?”莫炎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抓紧我的衣甲,趴在我背上。”
依言抓紧了衣甲伏在背后,我侧过头凝视远方。
已经远离狄支大营了。草原尽头的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天快亮了。”我低声说着。“这一夜总算过去了。”
“是啊。”前方随口应着,反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说。
“什么时候醒的?”
我不答,只是慢慢收起了手中的匕首,重新插回靴子口。
莫炎回头望了几眼,“是了。你的手一直紧紧抓着匕首,分明醒了很久了。我们说的你听见了多少?”
“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见了。” 我回答。
“唔,听起来似乎对我很不利。”
“……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前面的人大笑起来,贴在他的背上,可以明显感觉到笑声引起的胸腔震动。
他勒缓了马速。
“还能流利的顶撞主帅,看来你背后的箭伤不至于致命吧。刚才涉孤费了大力气都没能杀了你,如果最后昭将军是在马背上颠簸而死,本帅回去可不好交代。”
我瞥了眼后方跟随的几十骑亲兵。相隔的距离虽然不长,但风势足以让隔绝谈话被听到的可能性。
“为什么救我?” 我问。
“嗯?”他漫不经心的应了声。
“你和涉孤暗地达成了协议,你定计让狄支损失了几乎所有的战马,也就相当于毁去了名动天下的轻骑兵团。然后涉孤把大营的路线图给我,你发动重装甲骑兵袭营的同时,让我去刺杀狄支的王,弄得天下大乱,然后涉孤才能趁机弑王夺权,最后推在我的身上。”我语气平静的陈述着,“最后只要杀了我,这一切都再没有人知道。但如果我不死,不仅涉孤弑主夺位,你暗中勾结敌邦,无论那种泄漏出去都是有百害无一利的事。你应该也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涉孤才不愿放过我。
莫炎笑了。“你这是为我担心么?”
“我不过是……”一口气说的太多,受伤的后背连带着肺部都火烧火燎的痛。我喘了口气,把话顶回去,“我不过是为自己担心罢了。”
“你不必担心什么,只要在我身边,涉孤自然不能把你怎么样。”
“嗯……”伤处现在又开始痛得厉害了,我的脑袋开始有些昏昏沉沉,听到了这句话,却一时没领会其中的意思,只是随口应了声。
马速减缓了不少,马背的颠簸变成催眠的韵律,我不知不觉的靠上前面宽阔的背部,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五月的阳光温暖的包裹全身,失去的热度一点点的恢复,我从半梦半醒间突然惊醒,“莫炎,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里居然带着笑意,“总算睡醒了?”
“不要打岔!”
我忍着气说,“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当日半夜时分,我们在剑门关城头约定,只要我助你这场战役得胜,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如今对方主帅身亡,这战算是胜了吧?”
“唔,应该算是罢。”
“那就好。”我立刻说,“那么请莫帅想办法除去我的军籍,让我离开兀兰国境。”
“你的要求原来是这个啊~~~”莫炎若有所思了半天,最后却抛回来这样一句。
话说的不清不楚,我暗自皱眉。“就是说莫帅答应了?”
“这个嘛,虽然我记得和你的约定,并且也听到了你的要求了,不过……”莫炎回头盯着我看了几眼,嘴角向上一勾,若无其事的说,“这个不算。”
“……你!”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气得发昏。
“小心,别掉下去了。”他的手扶过来,把我歪向马背一边的身子扶正。
我几次深呼吸,“你……你身为三军统率,怎么可以食言而肥!如果传出去,你——”
莫炎轻咳了一声,“易昭,如果你当真要追究的话,当日我们约定的时候,你可没有说你的要求是什么,是不是?”
“那又怎么样?”我气得脸色发青。“当时没有说,现在提出要求就不算了?这是什么道理!”
“那只能说本帅理解错误了。”莫炎轻咳了一声,轻描淡写的说,“本帅以为昭将军的要求是另外一件事,前日已经派人去临川办了。因为当时只答应了昭将军一个要求,所以今天昭将军提出的第二个要求当然不能算了——”
我再次深吸气,“不管你自作主张办的是什么事,都请收回。再说一次,末将想要的是除去军籍,离开兀……”
他的脸色一正,打断我的话,“难道昭将军不想早日收殓令表兄的遗骨么?”
我愣了愣,说了一半的话语再也说不下去。
我也知道,依兀兰律令,罪犯凌迟的囚犯,一律曝尸荒野。
难道,他所说的派人去临川办事,就是这件事么……
思及那个人,心里突然一痛。我那骄傲而清冷的篱真表兄啊……
咬了咬牙,我决绝的抬头,“死者已矣,日后我自会前往祭奠。篱真表兄在天有灵,定然是宁愿曝尸荒野,也不愿兀兰人碰触一下。”
莫炎半晌不语,过了许久,叹了声,“你们表兄弟……都是一样倔强的人。”
话锋一转,他语气强硬的拒绝,“无论怎样,令表兄的尸骨我已经让人去收敛了,没有再刨出来的道理。何况在我们兀兰的风俗,尸骨一日不入土,魂魄一日不得安宁,这件事就当我替你办了。至于你……”又沉默了一下,他说,“我就是不放。”
一抖缰绳,战马飞奔而出。
清晨的薄雾笼罩在苍茫的草原上,身后是万千马蹄的奔腾之声。
梜着胜利的气势,三丈高的青鹫帅旗在大风中猎猎展开,金线织就的苍鹫昂首向空,直欲飞腾入天。
剑门关就在前方。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无数的士兵守卒在城头登高眺望,剑门关上青色的旗帜迎风飘扬。
莫炎勒住了马,对旁边的亲兵点了点头。
小伍驰马几步到了关下,大声唤道,“我军凯旋,开关!”
我闭着眼,身子还是昏昏沉沉。失血过多变得像糨糊般的大脑里混乱的想着,他不放我,他竟然违诺不放我,这下应该怎么应对……
就在这时,座下的战马突然长嘶人立而起,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颠下马来。
发生什么了?已经到了关下,不可能被伏击罢?
我心头警觉,勉强睁眼望去——
一支羽箭带着尖锐的风声射在马蹄前方三尺处,深深的扎入土中。
就在这时,胯下战马突然长嘶人立而起,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颠下来。
发生什么了?已经到了关下,不可能被伏击罢?
我心头警觉,勉强睁眼望去——
锐利的羽箭带着风声从剑门关飞下,带着警告的含义,三棱的箭尾在眼前摇晃不休。
视线在箭尾上逡巡几圈,我的心里一沉,抬头望向城头。
看这只箭的样式……分明是兀兰军的箭!
莫炎,难道你不在关内的时候……
朝阳从草原的边际缓慢升起,晨晖映照在城头的诸位将领们身上,风镇羽站在中央的身影轮廓越发显得深刻起来。
站在二十丈的城墙下方,我抬头上眺,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风镇羽的表情。
冷静的表情。甚至和城下对视的瞬间,也不曾改变分毫。
断后的两百多名骑兵赶了上来。刚刚经历深夜鏖战的战士们的眼中透出了茫然困惑的神色。
莫炎纵马向前进了两步,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巍峨边关,声音沉下,“风镇羽,这是怎么回事!”
站在城头的风镇羽不答,只是拍了拍手,身旁的一排士兵们立刻抽箭搭弓,沿着几十丈长的城垛头包围成半弧状,支支利箭瞄准城下。
一切准备停当,风镇羽这才悠悠的开口道,“莫帅,请不要再擅自往前,否则的后果……末将已经事先提醒过了。”
仰望的姿势牵动了后背的伤处,很痛。
我喘了口气,低下头,听着风镇羽镇定如常的声音一字字的窜入耳中。
透过前方的肩头,我看见莫炎攥住缰绳的手猛然收紧,好像要勒进肉里似的紧紧揪着。坐骑离火也似乎感受到周围不同寻常的气氛,在原地左右踏着小小的步,喷着不安的气息。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世界却是天翻地覆。
察觉到现在身处的局面,太过于讽刺的巧合,我几乎想要笑了。
半夜领兵劫营,却撞上了弑君篡位的好事,自家的主帅和敌方首领原来是合谋,里应外合打了个有史以来最莫名其妙的胜仗,率军凯旋回来,却又碰上兵变!
——还有比这更戏剧性的局面么?
我慢慢的伸手擎弓,还没有碰到挂在马鞍下的箭壶,弯腰的动作就牵动了伤口,身体痛得一阵痉挛。
伤口的血始终没能完全止住,越来越昏沉的身体和无比清明的神智格格不入,仿佛完全分裂开似的。我低头看着鲜血从衣甲渗出来,沿着离火的鬃毛滴滴答答的落下。
不,不是普通的兵士哗变。
风镇羽的声音平静的不寻常,周围将士的反应也不寻常。
如果真的阵前兵变,万千军众茫然无主,必定哗然大噪,又为什么会军纪凛然的守在城墙上?为什么就连莫炎一手提拔出来的十几位亲信将领也都神色僵硬的出现在城头?为什么连身为左军最高统帅的震林将军展云,也会对风镇羽惟命是从!
仅仅一夜的时间,抓住莫炎唯一不在城内的时机,兵不血刃的拿下剑门关的指挥权。整个事件不知在暗中已策划了多久。
一个声音在内心里说,出大变故了。
抬头打量着城墙上晃动着的人影,莫炎眯起了眼睛。
“风将军,你不觉得欠本帅一个解释么?”
隔着数十丈互相对视着,风镇羽的目光沉静。
“不错,今日之事,确实需要给莫帅一个解释——符大人,请过来吧。”
周围的兵士们向两边让去,拥出身后一名穿戴官服的中年男子。
莫炎轻咦了一声,“这不是上次的敕令使符政大人么?想不到这么久了,符大人居然还逗留在剑门关?”
符政面沉如水,“承蒙莫帅关心,符某得风将军庇护,侥幸留得命在,得以见证今日。”
“见证什么?今日各位将军违背军法,踞门不开,公然谋害主帅的行径?”莫炎笑了笑,“符大人既然在,大约少不了帮凶这个名号了。”
符政脸色一板,喝道,“请大司马慎言!”
莫炎冷笑一声,语气倏然不客气起来,“符政,你还没资格教训我!”
符政气的脸色青白,手指着城下的莫炎,嘴唇翕动个不停,却一时怒极说不出话来。
莫炎不再看他,转而迎上风镇羽的视线,“风将军,我平素带你不薄,今日你却叛我。”
风镇羽往前跨进一步,遥遥对着城下拱手,道,“莫帅恕罪,今日之变……并非风某刻意为之,而是不得不为。”
莫炎冷冷的一哂。
只听杂乱的马蹄声响,身后有骑兵纵马跟上来,十几个愤怒的声音同时对着城头喝道,“不知廉耻!”“忘恩负义的小人!”“风镇羽阴谋夺权,你们都瞎了眼么!”……
城头的几十名大小将领们脸上露出尴尬难堪之色,却无人应声。
风镇羽的脸上平静异常,等城下骂声稍弱,这才又拱了拱手,继续道,“末将在帐下五年,莫帅的种种恩义,末将一直铭记在心。只不过末将是兀兰的将领,食的是兀兰的俸禄,效忠的是兀兰皇廷,今日为了陛下……”他顿了一下,“也只有得罪莫帅了!符大人,宣旨罢!”
符政神色冰冷,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皇室火漆封印的羊皮卷纸,唰的展开。
刚硬的声音在清晨的风中飘散——
“奉皇帝陛下敕令,护国大司马莫炎行止骄矜,罔顾国纪,屡次抗令,孰不可忍。兹剥夺其一切官爵,逐出边境,永不录用。元帅一职由协风将军风镇羽暂领,敕令使符政任监军。军中有抗令者,斩。”
鸦雀无声。身边的将士们惊呆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一声落地的闷响,羊皮卷纸从城头扔下来,符政冷冷的道,“莫炎,敕令在此,给你看个清楚罢。”
沉默片刻,身后的李延万夫长纵马过去,将地上的敕令捡起来,交给莫炎。
泛黄的羊皮卷纸被再次缓慢的打开了。
果然是与宣读字句一般无二的内容。国玺印章冷酷的矗立在文字的下方,印出大块触目惊心的血红。
莫炎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忽然低声问道,“易昭,我们是哪天从临川出兵的?”
我闭了闭眼睛,回答,“四月一日。”
当日的记忆是如此的鲜明,无论如何,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日子。
“四月一日啊……”
耳边听到莫炎喃喃的念着,我觉得有些不对,顺着他的视线注视过去。
他的手指在敕令边缘轻轻划着。指尖落处有一行小小的撰官记录,写在极不显眼的边角处——
“皇帝敕令四零九号。大陆历七二三年四月一日书。”
看清楚的瞬间,我的心里好像泼了一盆凉水,通体冰冷,五味杂陈。
四月一日,世间只看到三十万军马出城的踌躇满志,却看不到在风光背后,皇帝在临川宫廷秘密写下的敕令。
一双翻云覆雨手,自古无情帝王家。
以前学习大陆风俗的时候,曾听说兀兰国有句俗语,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今日的场面,可以说是这句俗语的现实演绎么?
凝视着那行字迹,莫炎的眉宇间一片萧索。
凝视着他的侧面,我心中怅然若失。
“昭将军,李万夫长,各位千夫长,此次夜袭大胜的英勇将士们!”耳边忽然传来风镇羽的声音,慷慨激昂的道,“此次事变,只逐一人,与其他将士无关。今夜各位以少击多,获得我国对狄支有史以来的重大胜利,各位的功绩有目共睹,归营后各有封赏!”
身边的李延一动不动,只是斜眼看着城上。
身后的几百名将士听着封赏许诺,面无表情。
莫炎静默了许久,问,“易昭,你如何打算?”
我不回答,只是望着城上。
等了一会,见我不说话,莫炎继续说,“名义上是逐出边境,但是现在剑门关挡在前方,身后是十几万的狄支大军。我们这几百人的处境……你明白么?”
我依旧不回答,过了许久,说,“临川让我恶心。”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不置可否的回过头去。
见城下无人响应,风镇羽自嘲的笑了笑,也停止了演说。
作手势令小校送上一坛酒,他站在城头,满满的斟了一碗酒,迎风举起,“在下敬莫帅一杯,送莫帅上路。”
莫炎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离火,神色漠然的伫立城下,看着风镇羽仰头把酒喝干。
霍平跟在风镇羽身后大咧咧的走出来,抢过一碗酒几口喝干,砰的把酒碗在地上砸的粉碎,朝天大吼一声,“老子闷气啊!”
站在旁边的符政脸色微微一变,正要抬手,风镇羽在背后拉住了他的衣袖。
只听霍平对城下叫道,“莫帅,今天早上传过来的消息,内省划拨的粮草已经在路上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吵了。霍平在这里给你赔罪。”
话说完,他又仰头喝光一碗酒,退了下去。
后面跟上来的是展云。
他一言不发的端起一碗酒,走近垛头,把整碗酒泼下城墙大地。
“飞鸟未尽,良弓早折,狡兔尚在,走狗已烹。祭酒苍天,其人何辜!”
几年都不说一句话的展云突然开口,周围将领士兵无不悚然动容。
“放肆!”符政勃然大怒,喝道,“来人啊!把展云……”
风镇羽抢上一步,“展将军喝醉了,你们几个把他扶下去。”
立刻上来几个亲兵推推搡搡,展云一声不吭,冷笑着被拉下城头。
跟随其后,一个个的大小将领走上来,带着各种不同的神色望着城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复同样的敬酒动作,碗到酒干。
不多时,一轮已敬酒完毕。
“戏演完了么?演完了我们就走罢,不劳相送。”
莫炎冷冷的说着,拨转马头。
我神色复杂的回头凝望。
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巨大的剑门关牌匾上,黑底金字耀耀闪光。
想起这两个月军旅生涯,剑门血战,舍了性命的夺回这峻岭雄关,却不料落得如此结局,心中一片苍凉。
我咬了咬唇,扬声道,“李万夫长,借你的马一用。”
莫炎一怔回头,“你要作什么——”
趁着两马并行的时机,我已经借力跃上李延的战马,
“李万夫长,拨马回头!你的肩膀借我一下。”
李延依言行动,胯下骏马朝着剑门关飞奔而去,我借着他肩头搭弓,指套勾弦,对准剑门关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开一百二十斤的硬弓。
绷紧的弓弦吱嘎的响,弓身弯成满月。
城头将领大惊失色,纷纷躲藏。风镇羽脸色苍白,却拒绝了盾牌遮掩,固执的站在城头。
以为我要杀他么?
杀他有什么用?杀了他就能再夺回一次这剑门关么?杀了他就能抹消这片大陆上所有丑恶的争权,杀戮,背叛么?
夺夺的声音响个不停,不远处的大地钉满了城头飞下的乱箭。
我凝视那巍峨雄关,眼中再无他物。
剑门关,剑门关。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看到这三个字!
铮然震响,连珠箭流星般激飞而出,疾如长虹贯日。
我抛了弓箭,拨转马头,不再看一眼。
身后,巨大的牌匾轰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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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寂沙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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