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浑身泛着寒气,如坠冰窟之中。
身上的毯子明明裹的很紧, 却还是忍不住的发抖。
“水……”是谁在呻吟?那干涩的梦呓声音, 是我么?
好像有东西在眼前晃动,极力的想睁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靠近的又是什么?好温暖。
“抱住我。” 模模糊糊,仿佛从天际传来的声音。我不自觉的靠近那物体,抱住它, 不住发抖的身体渴望着温暖的抚慰。
似乎有个温软的东西贴上唇, 甘甜滋润的清水哺入口中。
那甘美的感觉让人忘记了一切,身体遵从着本能,贪婪的索取着。
一只手探上额头,那手掌好凉。耳边传来低声的叹息。
周围似乎一直在颠簸,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昏迷。
周围的环境变动得很剧烈,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也许喊杀声震天,下一次却或许突兀的安宁下来,静得可以听见风的呼啸,草的低喃。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明。
厚重暖和的毛毡垫在身下,阻隔了地面粗砾的砂石和碎草茎。头顶辽阔的苍穹笼罩着苍茫大地,薄云笼罩的星辰或明或暗。
有只手伸过来,将滑落的军毯往上拉了拉,盖上胸口。
我侧头,对上那双比星辰还要亮的眼睛。
跟记忆中的脸庞不一样了。
不仅瘦了许久,向来注重仪表的人,现在下巴却长出了凌乱的胡渣。只有声音一如既往,依旧带着微微上扬的,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这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很久了么?”我有些吃力的坐起来,瞥了眼周围。
头顶依旧是那片星空,此刻所在的广袤土地,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处草原了。取代风吹草低的繁茂景象,如今身处的地方全是突出地表的嶙峋石块和稀疏的草茎,巨大的断崖,风化的岩石,半人高的荆棘丛随处可见。
一阵风刮过,被大风卷起的碎砂石拍在脸上,我呛咳了几声。骤然的变化让我有那么一刻的失神。
是了,想起来了。
那天剑门关事变之后,被阻隔在关外的几百人被迫转往北行,一路风餐露宿,艰难辗转,却还是没能够躲过狄支探哨的耳目。
之后的第五天,这支辗转在荒原的流浪队伍,终于被狄支的轻骑兵大队从后赶上。
我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被绷带层层包扎的身体。
记得很清楚,交战的当天,这不争气的身体似乎出了点问题。再然后……
“别看了。只怪你自己在剑门关下逞强开弓,害的伤口崩裂不说,居然还想拖着这种身体上战场。”莫炎坐在旁边,语气淡淡,
“不久就跌下马昏过去了。当晚就开始发烧,一直睡到现在。”
“……哦。”
他盯住我,皱眉,“除了‘哦’之外,难道没有别的话好说的?”
我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布,想了想,说,“我饿了。”
※ ※ ※ ※ ※
一壶马奶放在眼前。
还有几块瘪瘪的干粮,硬得像石头的豆饼。连咀嚼的动作都异常消耗牙力。
我辛苦的把面前的东西一扫而空,抬头却看到莫炎盘腿坐在身边笑。
“笑什么?”我瞪他。
他忍了笑,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三月的时候,你曾经因为‘行事有碍风化’被关进水牢三天。”
我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
“放出来那天我去接你,你坐下来的第一件事,也是像今天这样什么都不问,只管大吃。”
“喂——”
正要反驳,当日之后的种种情景突然闪过脑际。
马车之中的顶撞,搏斗,绳索,所谓的惩戒,阴暗寂静的车厢,透过窗帘的窥伺眼神……
——虽然隔了这么久,有些事还是无法忘记,无法磨灭。
我的心里泛起阴影,把盛着马奶的壶往地上一放,不再言语。
莫炎大约也想到了那天他自己做的事,沉默下来。
相对安静了很久,他仰头看天,轻轻吐了口气,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我没有表情的注视着远处被吹得四处滚动作响的石块,在风中瑟瑟发抖的丛林。喀喇一声,一株细小的胡杨被狂风刮倒在地,裂开的枯枝对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
“……果然不错的天气。就是风好像大了点。”
“……”
“……”
他突然捉住我的手。
“你……”
挣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办法挣脱,握住手的力量反倒越发大了。我瞪过去,他的视线却还是看着天空,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
正想一记手肘给点教训,他却先说话了,手指压在唇边。
“嘘,你看那边的鹰。”
沿着所指的方向,几座巨大的高崖出现在视野里。
“注意看右边山上,凸出来的那里有几个小黑点。”
我凝目望去,上上下下望了半天,终于在高崖顶处看到几只黑色的模糊小点。
“……那些是鹰?”目光充满了怀疑。
“唔,是岩鹰。专门栖身在怪石嶙峻的高山之中,是鹰里最为凶猛敏捷的品种之一。”
我瞥瞥他,“这么熟悉?莫非你在临川的时候也驯养过这个品种?”
莫炎笑了,“你肯定没有驯过鹰,一听就是外行说的话。”
我低哼一声,“无非是彰显奢侈的贵族爱好。劳民伤财,我们易水可不流行。”
“倒也不是纯粹为了显露奢侈。”莫炎打断话头,倚着身后的大石头笑道,“兀兰风气尚武你是知道的,驯鹰就是贵族男子孔武英勇的表现。想当年我曾经亲随陛下在洛河平原上纵马捕鹰……”
他的眼神突然一沉,不说话了。
我怔了怔,意识到什么,也闭上了嘴。
空气僵止了片刻,还是他先开口,说,“没有人驯过岩鹰。这个品种太难捕获,补鹰人往往伤在它们喙爪下也捕捉不到。在临川几乎是有价无市。”
我漫应了一声,挪开视线,转换话题。“这里——是哪里?”
“伊古拉戈壁。”莫炎回答,“你大概也听过这名字吧?伊古拉在狄支语中的意思就是‘荒凉的地方’。”
我微微一震。不必他说第二遍我也知道伊古拉,因为这个名词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瀚南大陆的众多国家,又有谁不记得狄支的第一支骑兵就是从这伊古拉的荒凉戈壁中横刀跃出,震慑整个大陆?
“你是说——”突然的认知让人太过震惊,我不得不再次求证,“我们现在正在洛河平原以北,狄支的老巢——?”
“没错,现在我们已经深入狄支的国境,停留在戈壁的深处。”
他语气平淡的说着,抬手护住了在大风中不断晃动的马灯的微光。
身边的战马见主人有了动作,跟着打了个响鼻,马蹄不安的踏着地面。
“这几天离火的性子越来越急了。”
莫炎笑着起身拍拍爱马的头,安抚几下,又走到身边坐下,依旧靠着背后的岩石。
又是一阵大风从侧面刮来,几乎灌的满嘴沙。我急忙扭头避开风头,强劲窒息的风势吹在身上,夹带的刺骨寒意却让人无法承受,重伤初愈的身体颤抖个不停。
他的头转过来,“冷不冷?”
“还好。”我说。
两个字刚出口,那双眼睛中的光芒闪动了几下,随即右手被一把攥住。
“还好?分明冷的像冰块——这个时候还逞强。”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满,探了探我的额头,“幸好烧已经退了。你这次失血过多,伤口没有及时治理引发了并发症,能拣回条命已经不错了,居然还跟我嘴硬——要不要喝水?”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拿起身边的皮囊,拔开木塞,倾斜着凑近我的嘴边。
我喝了几口,被灌的呛到了,细细的水线从嘴角溢出来。
还没有来得及擦拭,莫炎已经很自然的伸手,代替拭去了嘴角溢出的水滴。
我愣住了。
惊愕抬起的眼睛正正撞上迎过来的视线,那么近的距离,那么的促不及防。
眸光转成深沉的暗色,那眼神里带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到几乎贴在一起,彼此的呼吸吹到脸上。
我的身体略微往后退了几寸,却被手掌牢牢的按住后脑不容退却,然后他的唇俯压下来。
盛水的皮囊掉落在地上。
※ ※ ※ ※ ※
天边的薄云聚集,逐渐遮住了挥洒的星光。
“易昭……”
越发暗下来的夜色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低低叹道,
“我看你连着几天一动不动,真怕你撑不过去。”
我把头偏过去,“生死由天,莫帅不必如此。”
“……不必么?”他静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你还是恨我。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再难挽回,对不对?”
我默默坐着,无话可说。
他这是在问我?抑或是问他自己?
这世上的事,一旦做了,就真的再难挽回……么?
岂止是他,那些半夜惊醒、辗转反侧的日子,我不是也一遍遍的问自己?
那些曾做过的事情,那些曾发生过的事情,如果时光倒流,让一切重来,又当如何……
“大人——”耳边传来一句轻声呼唤。
纠缠的身体骤然分开。
我扭过头,狠狠的捏着手指,强迫急速跳动的心跳快些平稳下来。
莫炎深吸口气,问道,“小伍,什么事?”
小伍低着头匆匆走近他身边,附耳小声了句什么,莫炎的脸上闪现过一丝惊异的神色。“他在哪里?”
“就在那边。”小伍用手指了个方向。
莫炎想了想,又问,“现在多少人知道?”
“只有我和小期。”小伍回答,“我们商量了一下,小期做事最为小心,所以现在由他陪着。我来通报大人。”
沉吟了片刻,莫炎站起身,“我去见见他。”
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回头瞥了我一眼,对跟在后面的小伍说,“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照顾昭将军。”
“遵令。”小伍躬身领命,随即果然走过来,就坐在我的旁边,当真担负起保护责任来了。
莫炎的背影逐渐走远,周围渐渐归于平寂。
靠着岩石安静的坐了一会,小伍服侍着又吃了点干粮食物,我望着莫炎身影消失的方向,慢慢的问道,“小伍,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小伍愣了愣,忙碌着收拾东西的手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很糟糕是么?”
小伍闷坐着,也不答话。过了良久,苦笑了一下。
“昭将军,当日剑门关之变,我们的人马为五百骑。但这几天且战且退,现在还健在的只剩下不到三百骑了。”
“这样啊。” 我扶着石头站起来,遥望着远方巡更的灯火憧憧。
想来莫炎也算是一代名将,替他兀兰帝国的版图扩张立下了不少功勋,如今竟然陷入如此的窘迫境地。想起进驻剑门关当日的意气风发,忽然有些莫名的心酸。
正待说话,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想起方才小伍急匆匆的赶过来,宁可打断那种场面也要立刻报告莫炎的紧张神色,再回想起他们之间零碎的对话片断。
可以确定是有人半夜过来,而且这个人多半是不速之客。
在这样恶劣的情势下,有可能半夜过营、又在意料之外的人……难道是……
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小伍。”我若无其事的唤着身后的亲兵,“刚才什么事情,看起来很紧急?”
“……没什么大事情。有些小事找大人商量。”
“哦。”我随口应着,打量着周围的陌生景色,轻咦了一声,“小伍你来看,那边为什么拉起了一圈帐幕?”
小伍的声音顿了一下,站在身后回答说,“是……大人他在静思对策。”
“是么?”我笑了笑,转身问,“小伍,狄支的追兵离我们多少里扎营?”
“五……五十里。”
“肯定?” 我盯着小伍。
他的目光瞬间游移了一下,说,“肯定。”
“说谎!”我冷冷道,“恐怕连五里都不到罢!”
小伍呆了呆,强笑道,“昭将军,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
“我看到狄支的新王了。只带了一些护卫,夜过敌营。”我盯着他,“没有大兵压境,涉孤怎么会这么大胆?”
小伍的脸色刷的变白,往后退了两步,慢慢的靠着石头坐下来,苦笑道,“昭将军不愧是神射手,隔的这么远还能看见,实在眼力过人。”
我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若不是小伍不善弓箭,他就会明白,就算是神射手也不能在黑暗中夜视太远的。
如今几句话诓过他,看他这样反应,就算原来只是猜疑,现在都可以确认了。
——居然真的是他。
涉孤当真好大的胆子。若不是肆无忌惮,就是有恃无恐。
低头想了想,我说,“涉孤和你们大人有私交。围而不攻,深夜来访……是劝降的吧?”
小伍闷声不吭,良久,点了点头。
“你们大人的意思呢?”
等了片刻,得不到回应。
“……我明白了。”我轻声说着,“兀兰的皇帝这么的对待你们,你们却还是死心塌地的替他卖命?”
小伍坐在原地,还是一句话不说,只是紧紧的咬住了牙。
遥望着远方的灯火憧憧,我冷冷的道,“为君主尽忠尽力,死而后已。你们身为兀兰臣民,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只是未免太愚忠了——”
沉闷的击打声传入耳朵。我看到小伍咬着牙,一下接一下的,狠狠的捶着身后凹凸的石壁。
拳头很快磨破出了血,竟也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似的继续捶打着,任凭鲜血顺着石壁蜿蜒的流下。
再抬头的时候,小伍无声的哽咽着,泪水流了满脸。
“昭将军……以为我们没有劝过么!”他大口的吸气,勉强克制着道,“我虽然是兀兰人,但是我还是要说……去他妈的狗皇帝!不值得我们大人替他卖命!但是我们劝又有什么用?——大人他不肯降狄支!”
我凝视着他,“为什么?”
小伍摇头,“大人平日里决断的很,但这件事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同意。”
他突然抬高了音调,声音里带着殷切,“昭将军,既然你知道了这件事……请昭将军劝劝大人吧。”
我失笑,“我劝有用么?你们几个是他的心腹亲随尚且劝不动他,我又算——”
说了一半的话猛地顿住了。
就在不久之前的记忆突然跳进脑海,嘴唇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热,我狼狈的中止了对话。
小伍的神色也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坚持着说,“我们大人……是一心一意对昭将军好,如果换了昭将军说话,大人一定会……”
“好了。”我喝住他,想了想,说,“是不是考虑到狄支人复仇心重,他杀了太多人,担心归降之后被报复的缘故?”
“不可能。”小伍语气肯定的说,“狄支的风俗重复仇但也重英雄,我们大人当世英雄,如果当真愿意归降,他们应该不会太难为大人的。”
我笑了笑,“降将难为。”
小伍低下了头,不言语了。
“再说,你们大人欠下狄支的人命实在太多了。别的不说,单说上任狄支王的死,就算在他的头上——”
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涉孤似乎永远微笑着的苍白面容。想起那夜他不动声色的联敌,弑主,夺权,这样的人一旦成了狄支的王上,只怕容不下所有知道内情的人……
我深吸口气,“小伍。”
他的眼神中满是期待,“昭将军有何吩咐?”
“带我去他们那里。”
※ ※ ※ ※ ※
简陋的军队甚至没有行军帐篷,即使是这么机密等级的会谈,参与的两人的身份令人咋舌,也只能凭空拉开一道帷幕,在旷野中进行。
风很大很急,小伍身上却不断的有冷汗渗出。
违背军令,私下里把第三人带来这里,被发现了就是死罪。
我安抚的拍拍他的肩。
夜风带来了断续的交谈声。相隔十丈的距离,风很大,听起来有些吃力,依稀正是莫炎的声音。
“那天在关内,指挥半夜烧粮、劫营的人果然是你。”
“是我。”涉孤的声音平和,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为什么?”
“塔龙是我雷裕族的第一勇士。我不能让他流落在兀兰境内。”
“所以你和塔龙就是在那夜里趁乱出的关?”
“不错。如果当时你在那条河道驻扎的兵马多一倍,我们就出不去了。”涉孤声音淡淡的道,“很可惜,难得我那次穷途末路,你却没有抓住机会——你看,今夜我们的情势就完全颠倒过来了。”
莫炎沉默了一下,笑了,“是很可惜。”
“早在临川我就提醒过你了,容光是不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回去的。”涉孤的声音平和,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我记得。”莫炎平静的应了一声。
“你不信?”涉孤的声音静了一下,低柔的嗓音叹道,“你也不是傻子,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应该心里清楚。”
“承蒙君上提醒,在下知道了。”回答的声音却依然平淡。“不知君上还有别的事么?”
“莫帅认为还有别的事?”涉孤回了一句,声音温和,其中的语气却猛地锐利起来,“我为什么在这种大兵压境的前夕过来见你,真正想说什么——你不明白么?”
周围瞬间静止下来。
空气在沉默中变得凝滞,笼罩在四周,低沉的气氛盘旋不去。
过了一会,涉孤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叹道,“在临川时,你不回答。在这里,你依然不回答。莫炎,我的达鞍,你对兀兰真的那么忠心么?”
我的心里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达鞍——那不是狄支语中的“兄弟”?
“忠不忠心,有时候也很难说。”莫炎平淡回答着,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稳定,甚至还带了几分淡淡的嘲讽,“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那人静默了一阵,笑起来。“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说‘身不由己’这种话了?真不像你。”
莫炎也跟着笑,那份嘲讽意味却更加浓重。
涉孤住了口,久久的回头盯着莫炎的脸。他突兀的开口,“我明白了。”
黯淡的马灯照亮了涉孤苍白的面容,“当年你和兀兰皇帝在下城立下的誓约,居然到现在还在——”
“我们定的是生死之约。”莫炎的嗓音低沉。“只要一方不死,另一方就必然遵守的誓约。”
涉孤思忖了一下,又浮现出微笑的神情,
“我的达鞍,听说兀兰的皇帝陛下已经进入弥留状态,昏迷的时间比清醒时还要多了。”
“但还是偶尔会清醒一下,是么?”莫炎的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只要他没死,我就还是你的敌人,涉孤。”
涉孤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他拉开了帐幕。戈壁的风带着尖利的哨声刮过身边,遮住头脸的斗篷被猛然吹散,黑色的长发在风中乱舞。
凝视着对面的褐发男子,涉孤卸下了所有的表情,神色冷漠的吐出最后一句话,
“明天。狄支的军队不会再等了。”
莫炎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势。
涉孤在原地僵立了片刻,暗色的斗篷重新裹好面容,一言不发的走出帐幕。
“糟了,他们谈不拢。”小伍的额头全是冷汗,“昭将军,怎么办?你有没有办法让大人回心转意——”
“没有。”我打断他的话,扶着石壁慢慢坐下,靠近小伍身边。
小伍差点跳起来,“但是您刚才不是答应了——?”
“抱歉。”我看看他,“我什么也没有说。”
手中运足力气,匕首柄准确的击中腰眼。
小伍应声倒了下去。
一行几个身影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走过。我默不作声的计算着距离,等他们走近,从藏身的岩石后面闪出来,正挡在他们面前。
涉孤一怔,停下了脚步。身边的亲卫抢上来护住他。
看清我的那个瞬间,他微微的笑了,示意亲卫退下,“原来是昭殿下。深夜前来,不知道有何见教?”
我也对他笑了笑,“有些事情,想和君上商量。”
他笑得客气,我笑得疏离。前些日子的那一夜,那一箭,都好像这夜风般的了无痕迹。
涉孤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不知昭殿下想说……”
我直视对方,斩钉截铁,“兀兰即将大乱。易昭在此向狄支借兵,助易水复国。”
※ ※ ※ ※ ※
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手,也没有永远的伙伴。
——这句话是父王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也是曾被我嗤之以鼻的一句话。
但我现在却出现在这里,此时,此地。
前一刻还是几乎要了我的性命的对手,下一刻转而成了铤而走险的交易伙伴。
“易水复国?”涉孤眼中的诧异一闪而逝,露出了然的表情。“原来昭殿下心头念念不忘的,是这件事啊……”
他淡淡的笑着,“但有件事昭殿下知道么?据我手里的情报,殿下代表易水归降兀兰之后,易水民众似乎不能领会殿下的苦衷。个别激进的民众,甚至以在易水城公开捣毁王室的画像雕塑,以殿下的名字为耻啊。”
我沉默着,笑了一下,“我想也该如此。”
“殿下的归降保全了易水城的四十万生灵,却遭来累累骂名。若说普通民众不了解这一片苦心,也就罢了,偏偏——”涉孤摇了摇头,道,“‘抗外侮,驱内贼’。”
“……什么意思?”
“五日前,兀兰皇帝病危,临川朝野混乱。三日前,令王兄在易水城竖起反叛大旗。”涉孤的语气意味深长,“那六个字,就是令王兄竖旗讨伐的口号啊。”
抗外侮,驱……内……贼……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手指不知不觉在背后攥紧,又僵硬的松开。
那几个字在心底反复冲撞,宛如利刃,割的人心肠断裂。
一股酸涩的感觉油然升起。
内贼的意思……是我……
早知道大哥做事冷静周密。这样的口号,果然是下了决定,不计代价挽回王室的声誉了……
“昭殿下还是决意帮助令王兄么?”
猛然回过神,涉孤在黑夜中对着我微微的笑,那笑容却没有到眼睛里,他的眼神一片冷漠,“按本王的估计,易水的君主原本是打算牺牲你,保存另一个儿子的。”
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么多天,在心头翻来覆去的想,这样的结果——也早就预料到了。不是么?
心底自嘲的想着,声音比想象中更平稳,
“多谢君上的劝说。只不过做什么,不做什么,是我自己决定。既然易水还在,我也还在,为什么我不帮。”
涉孤的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他笑了。
“真是个固执的人。”
思忖了片刻,他又摇摇头。“易水不过是个城邦小国。借兵给易水,狄支有什么好处?”
我直视他的眼睛,“易水虽然是个小国,却富甲一方,狄支如果愿意借兵,易水必当厚金相赠。第二,复国重建之后,自然有易水联合附近一众城邦,在南方拉扯兀兰的后腿——这样的局面,对于狄支国有利无害吧?”
“听起来确实如此。不过……”涉孤沉吟着,“狄支的好处仅此而已?”
我笑了笑,“易昭言尽于此,但一旦协议达成,双方的好处当然不会仅此而已。”
除去这些表面上的利害关系,还有更深层面的东西没有说出口。
狄支政权动乱,局势不稳,加上新败给兀兰,种种不安定的因素——这些都不是刚掌权的涉孤一下子能够控制的。双方联合的提议一旦达成,由易水和兀兰正面对敌,拖延时机,对狄支岂止是有利而已!
“还有。”我毫不迟疑的继续说,“如果易水灭兀兰,版图对分。日后如果有两国接壤的一天,若涉大人答应不与易水为敌,我亦承诺不主动攻击狄支。”
涉孤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失笑。“昭将军的作风真是很强悍哪。”
我声音冷静的回答,“我只是谈论日后的可能性。如果易水和狄支联手,这样的局面未必不可能。”
涉孤久久的沉吟着。不动声色的听完最后一句,又凝神想了想,笑了,“真巧,我欣赏强悍的作风。”
我的心头一动。“君上的意思是同意了?”
涉孤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好,就如昭将军所言,狄支愿意出兵助易水复国!”
我应声举起手掌,发起誓约,“在易水的祖先面前立誓,以血盟约。”
“必信守承诺。在依古拉的祖先面前立誓,以血盟约。”
尖利的刀刃割破手掌,两人的伤口交叠,交汇的鲜血滴落戈壁的沙地。
大陆最正式的血之盟约,以鲜血为契,生死成约。
涉孤收回滴血的手掌,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憔悴,他自己却完全不以为意。
他思忖着,说,“话先说好,贵国将来如果有内战的话,昭殿下希不希望狄支插手?”
“不会有内战。”我打断他的话,肯定的说。
他凝视着我,视线中透露出深思。
良久,思虑的视线渐渐平和。幽深的目光中露出探究之意。
“昭殿下。”他温和的询问,“你的意思……你当真什么都不想要么?”
我一笑反问,“君上觉得我应该想要什么?”
涉孤的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请不要多虑,本王只是很好奇而已。我是说——相比于协助令兄复国——昭殿下不觉得男儿活在世上,理应当闯下自己的一番天地么?”
我静静的望着他,一时无语。
自从上次碰面到现在,他越发显得削瘦了。在几名侍卫壮硕身体的围拥下,单薄的身躯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但吐出话语的时刻,那平静的神情却掩不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激越光芒,仿佛燃烧着生命的亮光。
我仰起头,望着苍莽天幕。
“闯下自己的一番天地”……
同一片大陆上,人与人的信念,渴望,决心,竟是截然的不同。
就比如眼前的涉孤,虚弱单薄的身体里面,却有着如此野心勃勃的灵魂。
而我……
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某日下午的场景。在那五月微风的高原上,有人带着醉意伏倒身上,指着我的心脏处笑叹,“一个时时刻刻忘不了家的人,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心头忽然一阵起伏波澜。那时那刻,说出我的心声的……为什么是他。
不知不觉的,我握紧了自己的手掌,仿佛握紧了心中最沉甸甸的地方。
“我只想要,一切像从前一样。”
涉孤的肩头微微一震。
“想要……像从前一样……”他喃喃的念着,任旁边的侍卫包扎着伤口,飘忽的眼神越过周围,落回那临时遮起的帐幕之内。
他忽然回过头,神情慨然的笑了,“你啊……难怪他……”
“难怪什么?”我扬眉。
他却倏然住了口。
过了一阵,他又笑了笑,“只可惜这世上没什么能够像从前一样不变的。有些事情,即使你我,也不能阻止。”
伸手握住我的手掌,涉孤深深的望我一眼,“后会有期,易昭殿下。”
我握了握那只单薄冰冷的手掌。我昨天的敌人,我未来的同盟。
“这是什么?”涉孤带着讶然的语气,低头凝视手心多出来的圆盾形重铜。
“是我们易水的王家徽章。”我抿了抿唇,“以此徽章为信物,王上日后可以向易水军队证明我们的盟约关系。”
涉孤默然片刻,忽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体抛过来。
我扬手接住,那是一件铁质小牌。
“收起这件半块虎符,以此向我的军队证明身份。”他淡淡的说着,“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吧?最好在天明之前想办法离开这里,本王可不想看到我的血之盟友这么快死在乱军之中。”
我瞥了眼那块小小的铁牌,不动声色的拢进袖中。
“还有……”涉孤的视线扫过身后,嘴角浮起一丝微妙的弧度,“你最好想想怎样和你的主帅交代你今晚的行动。在决战前夜里通外国,这可是死罪啊,昭将军。”
“我自会向莫帅解释,不劳王上费心。”我笑了笑,“倒是王上在敌营盘亘不去,难道就不怕走不掉么?”
再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涉孤一行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
我攥紧了手里的半块虎符铁牌,深深的呼吸,扬起头,迎向远方。
漆黑的深夜中,不意外的对上一双熟悉暗沉的眼。
“我是不是打扰了昭将军会见贵客?”
隔着十几丈距离,他淡淡出声,一步一步慢慢的走来,
“小伍被你怎么了?杀了?”
“打晕了捆起来而已。”我平静回答,“还有,昭将军这个称呼是你们兀兰的军衔,现在已经出了兀兰国境,我不希望再听到这个称呼。”
“口气这么强硬?”莫炎唇边扯出一抹冷笑,“和狄支的主君达成了协议,胆气壮了?”
“是,”我神情冷漠,“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跟涉孤达成交易,那又怎样?”
莫炎的眼神一暗。啪的一拳迎面打过来,我踉踉跄跄的后退两步。
唰的声响,帐幕被揭开了。
他的手劲很大,拉的我一个趔趄,被他甩进了帐幕,跌倒地上。
“笃定我不会杀你?”
他俯下身,揪着衣襟抬起我的上半身。压迫的气息逼来。“这么多年,我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我扬起头,毫不退缩,“我没有背叛。”
他挑眉。过了半晌,微微冷笑,“我明白了。你一直坚持是易水人,现在对着我们这群兀兰人,当然谈不上背叛了。是不是?”
揪着衣襟的手劲越来越大,呼吸都开始困难。我不吭声,只是默默捏紧了袖子里的铁牌。
不,你不明白。
“想要复国,居然不惜与虎谋皮?”面前的,是那种带着嘲讽的神情。
我无惧对视,“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是老虎吞了我,还是我剥了老虎的皮?”
“不错,将来的事现在难说。”莫炎冷冷的道,“但是不要忘了,你现在就在我的军中。在你剥下老虎皮之前,我便军法处置了你。”
“你尽可以做!”我擦了一下伤口渗出的血,视若无睹的站直了身体。“我现在确实就在你的军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不要抬出你兀兰的军法教训我,我不是你们兀兰的臣民,莫炎。”
“为了一个已经颠覆的城邦,连命都压上,值得么?”
我闭上眼睛,“你不是我,怎么知道值不值得。”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很久,因为安静而凝滞的空气中,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那我呢?在你做下决断之前,想到我没有?为我打算过没有?——告诉我,易昭。”
他的气息在耳边喷吐,越来越靠近,那声音里带了危险的成分——
我倏然睁开眼,望进他的眼睛。
“知道么?有的时候,真想拔去你的翅膀,让你乖乖的待在身边,永远都不违逆我。”
他逼近的脸庞,带着可怕的认真神色,“很多次了,易昭。顶撞,违逆,挑衅,我都忍下来了。我一辈子没对人低三下四过,这么久日子了,这么小心的对你好,你还是不领情。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在自寻麻烦,只要来几次硬的,也许一切就解决了。”
我冷冷的望着他,“耐心消磨尽了?打算像驯养你的那些宠物鹰那样动手了?你尽可以试试看。”
他不说话,只是近距离的盯着我,依旧是那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
“你尽可以试。”我扬起头,彼此清楚的对视着,“还记得你驯养的鹰是怎样饿死自己?只要你试,你会再看到一次。”
“你威胁我?”他的声音冷下来,“威胁不是个好主意,易昭。”
我咬着嘴唇,看着他眼中激烈的光芒闪动,看着他压下来,伸手拨开已经半敞的衣襟。紧密抵住的躯体火热高温。
“不是威胁,是说明。”任他欺近,我动也不动,只是漠然的说,“莫炎,你今日碰我一下,我永生绝不原谅。”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抬起头。
我直视着他,表情冷漠。
他伏在身上。静静的。
过了一会,他苦笑一声,拨了拨额前乱发,坐起来。
我撑起身体,面对面,隔着几丈距离坐下。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易水那个商贸小国,开战之后却那么难缠,为什么你们易水的人性子一个比一个烈,想法总是让人琢磨不透……”
黯淡的马灯火光下,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低低的叹气,“大概这就是国风的不同罢。”
我沉默着。
“就说我们兀兰,知道陛下从小怎样教诲我的么?”没有人接口,他自己继续说着,“‘御人如驯鹰。恩威并施,严刑惩戒他的过失,温情打动他的心扉,他终会死心塌地。’他的原话。——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的以前那套都没用了。”他苦笑一声,“责罚你,你和我对着干,对你好,你不领情。易昭,你自己说,我应该怎样对你?”
我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他挑起眉头。
我抬起视线,望着远方黑黝黝的巨大断崖。
“你跟我说过客什鹰,说过岩鹰,让我看它们翱翔的姿态多么的自由自在,说他们难以捕获有,因此有多么的珍贵。还记得么?”
收回视线,侧头望着他,“但他们终究是属于这西北高原的天空的——被捕去驯服的鹰,虽然还能飞翔,却是折了心中的翅膀,已经算不上鹰了。”
“易水,对于征服者来说,那只是一个已经颠覆的城邦。但是对于我们易水人来说,那是一片自由的土地。虽然是以民众意志决定的脆弱的民主,有时还会犯下极为愚蠢的错误,却是一个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将来的地方。”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的坚持可能真的很愚蠢。但是……一旦明白了想要什么,不管任何代价,我也要走下去。”
莫炎——身为兀兰贵族的你……能了解这种坚持么?
久久的沉默。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对坐着。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只有角落里的沙漏不停沙沙的响着,马灯黯淡,映得人影昏黄。
远方传来了凄怆的歌声。隐隐约约,若即若离。
仔细听去,那音调似曾相识。
“这是……?”
“兀兰军中的殇歌,还记得么?”
他蜷起腿靠坐着,和着歌声,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哼着。
“旌蔽日兮敌若云
终刚强兮不可凌
首身离兮心不惩
魂勇毅兮为鬼雄……”
简单的四句,反反复复的哼唱着。
“以前我兀兰国曾有位大将军,一生经历无数场战役,未曾一败,赢得了‘战神’的称号。”
万籁俱寂,只有他的声音淡淡的叙述着,“但将军的四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妻子积郁而终,这位将军年老之后一个人住在诺大的将军府里,思及死去的妻子爱儿,常常对着画像老泪纵横。这首殇歌,就是他祭奠儿子们的时候写的。”
停了片刻,他忽然道,“其实老将军写的最后一句是‘魂勇毅兮归故里’。只要儿子们的魂魄能够安然返回故乡,能不能成为鬼雄,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吧……即使是习惯了为皇权朝廷效命、习惯了穷兵黩武的兀兰人,有时也是会有自己的希冀在,有自己的一份坚持的……”
苍凉的曲调,相似的场景。我的神思有些恍惚。
刹那间,仿佛重回故乡。在那个城破的前夜,城头的士兵们低低哼着易水的殇歌,给心爱的姑娘写下诀别的书信。
眼前身影朦胧,仿佛看到熟悉的将领们城头浴血,斑斑的热血自身体喷出,洒满了青色的城砖。
外面的歌声还在继续,职守的士兵们轻轻的哼唱着,陌生的音调,带着相同的绝决与凄凉。
我扬起头,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耳边听到低低的叹了一声,温暖的身体靠过来。
“昭,我累了。陪我一个晚上好不好?”
本能就想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就在那句话后面,我听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明天清晨,我放你走。”
马灯早已熄灭了。
漆黑的夜色笼罩了周围。飞砂走石的狂风在深夜中咆哮,盖过了帷幕内絮絮的话语声。
“这些……都是陈年的伤疤?”
“是啊。”
“都是小时候打架打出来的?”
“唔。”
“……伤成这样,那个皇帝竟然也不管?你不是说你也是他的儿子?”
“算了吧。我没有名分,就算从小作什么比他们好,挨打的当然总是我。直到后来被欺负够了,我就去跟他们打,不管有多少人,就只揍领头的,一直打到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了才罢休——你在易水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吧?”
“……没有。一向只有我揍别人,没有人敢打我。”
“我猜也是。”他低声的笑了,换了个姿势枕在我的腿上。
“后来我发现了,无论我怎么样,好也罢,差也罢,他总当我是一团空气,看也不看一眼……有一天,他突然招了我去,摸摸我的头,对我笑了笑。那时候我好高兴。后来我才知道,就是那天,他决意把我送到狄支作质子,一去就是七年。”
我对着马灯黯淡的火光出神。“七年……足够一个少年长到成年了。”
“是啊,真的很久。有一阵,我几乎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过了。”
“可惜后来,你还是回去临川了。”
“唔。”
“……我讨厌临川。”
“我知道。”他又翻了个身,“我也不喜欢。”
“为什么?那是你的王都。”
“……那不是我的。”
一只手被他的手掌牢牢扣住,发梢蹭在手背上,很痒。他咕哝着,“昭,你说,我不如莫都,还是不如莫极?为什么他们有的我就不能有?我也是他的儿子,只为了身上一半异族的血统,他就一辈子提防我。”
我沉默着摇摇头,望着远方。
飓风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大声肆虐着,风声把话尾刮得断断续续。
“还有那几个所谓的皇子兄弟,见面恨不得互相吃了对方,皇家真是天下最可笑的地方……”
“……可惜这里没有酒,不然我们还可以喝一杯,不过你的酒量真差劲……”
“……昭,过来,别赌气了……”
咕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呓语。
我垂下眼,凝视着枕在腿上、沉沉睡去的男人。
褐色的头发大概有几天没有好好梳理过了,杂乱的覆盖在额头上。
安静的面容,所有的表情都在睡梦中化开了。
此刻,他不是兀兰的三军统帅,不是毁灭易水的刽子手,不是用武力强迫屈服的敌人……
此刻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叫做莫炎的男子。一个喜欢一个人纵马荒原,喜欢看天边飞翔的鹰,喜欢夕阳,在众人面前放肆的谈笑着,却同时防范着所有人的,孤独而寂寞的男子。
凝视那张沉睡中的安静面容,良久,视线落在衣袖。那个微微凸起的暗袋中,藏着费尽心机得来的半片虎符。
我解下铁牌,挂在他的手腕上。
外面的殇歌渐渐的缓了。
我盯着角落里的沙漏发呆。不知不觉的,神智陷入了深沉的茫思之中。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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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寂沙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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