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红衣喇嘛章瑞巴,沿着大路上马蹄痕迹,向东面直追。这条路直通百里外的顺达。
他估量如有客商经过,定是沿此路而去,是以毫不犹疑,施展脚程,一役前奔。
他因吸水时,顺便洗涤衣服,耽搁时候不少,故此一直奔出二十多里,果然追上一小队商客。那匹马赫然在众马群中。
那些客商见是红衣喇嘛追来,吓得都下来赂罪。
章瑞巴拉长脸孔,将他们训斥一番之后,才牵马回来。
这一回头,正好迎面碰上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两人。
他的眼力锐利得很,远远一见两骑如飞,疾驰而来。马蹄卷飞的黄沙.翻翻滚滚,立刻迎将上去。
恶客人金魁一骑当先,如风卷住,一见有人马拦在路心,没有避他。立时施展出精绝的骑术,陡然收缰勒马。
后面的玉郎君李彬也连忙勒马,两人的坐骑,被勒得嘶叫不止。
恶客人金魁狠狠地吐一日唾沫,道:“唏,这地方的人邪气得很,这喇嘛居然摆在路心,头也不回。打谅爷儿们定是本地之人,必不敢无礼乱间,咦,他莫非在路中人定了?”
尘沙漫天随风吹刮,把那红衣番僧笼罩住,那番憎背向着他们,牵马立在路心,动也不动。
玉郎君李彬一骑得得地上前来,大声道:“咱们绕过这和尚便了,管他在干什么呢?”
“好吧,可是这地方真透着邪门……”金魁咕哝一声,抖缰策马。
章端巴耳中听得分明,正是当日和钟荃一齐碰见那些人的声音,猛可回头一觑,谁说不是其中领头的两人。
他用藏语道:“果然是你们这几个东西,快下马。”
马上两人见他转身转得霸道,目光已被他吸引住,此时一见他的面孔。
恶客人金魁曾经以马鞭试他是否会武,故此记得最清楚,不由得明一声,道:“这不是那番僧么?”
“什么?你说什么?”玉郎君李彬却是接住章瑞巴的话而怒声询问。“哼,居然在爷儿们面前发横,爷儿们可不吃你这一套。”
“这番和尚的意思是要咱们下马哩!”恶客人金魁以讥消的声音说,跟着轻狂地大笑数声,继续追:“老二你先别动手,待我教训教训他。”
话一说完,双腿一夹马腹,猛可斜冲而至,手中丝鞭一抖,而鞭梢带着尖锐的风声,从章瑞巴鼻端拂过。
章瑞巴喇嘛可是后藏第一高手智军大师首座传人,并且行将成为萨迪寺主持,气派大是不同。
只见他神色不变,一任那鞭消拂过,却举手指着玉郎君李彬喝道:“下来……”
他们可不懂他的话,却从他表情手势上看出道理,恶客人金魁第二鞭没有扫出,停手在半空,大声道:“你嚷什么?气派倒是挺大的。”
“大哥让给我,他是冲着我来啦!”
金魁口中虽然说得不经意,其实心中却不知不觉被章瑞巴粗豪中又极是庄严的声音姿态所慑,不由自主地拉马退开几步。
玉郎君李彬飘身下马,渊停岳峙地屹立在章端巴之前。
章瑞巴的眼光从他面上移到背后的那柄剑。摊手索取道:“把剑给我。”
这一下动作可使李彬黄明其妙,怒声道:“你要化缘,也不是这个样子。”
章瑞巴又再说一遍。
李彬光火地摇手拒绝道:“大爷是一毛不拔,快让开道路。”
恶客人金魁在一旁道:“他怕不是化缘吧?你瞧他的眼睛。”
李彬抬手摸着剑柄,询问地用另一只手指一下。
章端巴立刻点头,心中却忖道:“这人虽坏,却也识得势头。”
玉郎君李彬狂笑一声,叫道:“居然有人敢要我留下宝剑,好,好……”
金魁宏声喝道:“二弟揍他妈的混蛋。”
“对,瞧我的。”他应一声,蓦然欺身直上,猛然一拳疾掏出去。
章瑞巴竖掌一刻,找的是敌拳脉门。
玉郎君李彬不由缩拳变招,敌人的掌己平戳而至,五指合拢如刀,指尖点的是喉侧的气贯穴。
玉郎君李彬身退如风,撒开王步,双目凝视章端巴,口中却向金魁招呼道:“大哥不必下马,这和尚是我的。”
恶客人金魁只好夹马走开一点。
李彬大喝一声,挥拳扑上,眨眼间已连打了四五拳,拳风劲疾非常,使的乃是武当心法长拳。
这长拳在江湖上甚为流传,许多人都识得。
可是李彬习自武当名宿玄机子,虽然一样叫做长拳,但步法和出拳都别具奥妙,威力大大不同。
章端巴双掌如风,拆开这凶狠的儿拳,倏然单掌硬碰面出,力量凌厉之极。
李彬啃一声,退开一步。
章瑞巴不容他有缓手余地,人随掌走,疾外而上,双掌挥霍进击。
使的是智军大师二十年来苦思精研的无常掌法。
他掌法一使开,恍如鬼魅股飘忽,来去无踪。把五郎君李彬闹个措手不及,连连拳掌齐施。暂时拆解,连那套长拳也不能逐式施展。
恶客人金魁大喝一声,章端巴忽然缓了一下。玉郎君李彬趁机攻了数拳,一面大叫道:
“大哥不可出手……”
金魁已跃到旁边,章瑞巴正等他来攻,哪知李彬大叫一声,他便退了开去。当下知道是何原故,不禁对这李彬的为人换了一种看法。同时也将痛惩之心收起。
玉郎君李彬只攻了三招,便又被逼得防守不迭。甚至在这片刻工夫,已经险象环生。
章瑞巴一掌击出,玉郎君李彬双掌封住胸腹,上身微仰。
眼见敌掌直伸,到了面前半尺便。忽听格格连向,敌掌又猛然伸长.堪堪击在面上,慌不迭猛然侧头,掌风忽地从耳边擦过。心中不禁叫声好险。
可是骼地一响,背上宝剑已被敌人拔去。
旁边的金魁比之李彬更为吃惊,因为他看得清楚,当那憎一掌已经伸尽时,忽然右臂缩短许多,而那伸出的左臂却无端长了尺许。
此时要是向下一研,李彬准得颈折骨裂。但那番僧只拔去他肩上的宝剑,而且立刻退开。这种忽然能伸长手臂的功夫,简直是在玩魔术,教他岂能不惊?
章端巴这一下正是名满衰字的密宗大手印奇功。他志在宝剑,此时既夺剑在手,连忙后退。
捧剑看时,原来是把松纹古剑。
他抬头大声问道:“另外那柄宝剑呢?”
这两人哪懂他的藏语,李彬怒骂一声,白玉似的俊脸,全变了颜色,揉身疾朴而上。
恶客人金魁掣刀出鞘,虎视既眈,那样子也是一触即发。
章端巴把剑一扔,剑柄直撞玉郎君李彬。李彬忙伸手抄住,但身躯去势仍急。
章瑞巴见他仍然扑来,而且剑光闪闪,不敢大意,猛喝一声,挥掌便击。
玉郎君李彬迫不得已,剑光一展,绞臂削喉。
两人立刻战做一团,但见章瑞巴身形起落处,疾如鹰隼,浑身大红增袍,映起一片红光,宛似火舌乱吐,烈焰飞舞。
玉郎君李彬一剑在手,大是不同,将邵武当九宫剑法施展开,真有神鬼莫测之机,神妙非常。
章瑞巴凭着大手印奇功与及这种力量,空手敌住李彬的宝剑,起切接战,但觉半斤八两难分轩轻。
恶客人金魁压刀睁目,心中甚急,却又不敢挥刀上前相助。
要知玉郎君李彬一向是目空四海,甚是自大,每逢与人交手,总不肯以多为胜。
而冀南双煞也是负有盛名之士,当然也是同一心理。
是以这刻恶客人金魁情知这番僧太不好惹,也不肯挥刀助阵。
两人打了好一会儿工夫,章端巴叱咤如雷,忽采攻势,十余招过处,玉郎君李彬被他强劲无伦的掌力,以及倏长倏短的双臂斗得心手步眼都有点儿脱节,每一式划招发出去,不是力不从心,便是上下不谐。渐渐觉得到重如山,发招时甚是艰苦。
须知那章端巴喇嘛内家功力比之钟荃更胜一筹,当日只因招数方面,无法制伏钟基的云龙大八式终于失手落败。
这五郎君李彬不论在任何方面,都比章端巴差得多,若不是一剑在手,使的又是武当九宫剑法,早就让章端巴这种擅夺兵器的大手印功夫所败了。
恶客人金魁见势已不继,修然飘身下马,挥刀猛扑。
刀光将及之时,章端巴暴叱一声,忽将玉郎君李彬的松纹剑夹手夺过,翻腕一格,当然大响,刀剑相触。把那腕力特强的恶客人金魁;也震得手腕酸麻,虎口发热。
玉郎君李彬已退开数步,喷目咬唇,作势欲上,忽地颓然长叹一声,垂手而立。
恶客人金魁跟着一刀斜滑过去,章瑞巴好像自恃力量过人,又是横剑一撩。
当地一响,金魁吃不住劲,竟退了两步。
章端巴将创扔在地上,仰天长笑一声,随即回身牵马,徐徐离开。
这里两人已经气馁,一任他牵马经过,不敢做声。
半晌,恶客人金魁道:“咳,这边疆之地,大是邪门,这和尚成心折辱我们,为的是什么呢?”
玉郎君李彬没有回答。
金魁沉吟一会,忽然道:“是了,二弟,这番僧拦阻咱们,乃是为你那柄宝剑而来。”
玉郎君李彬霍然道:“前些日子,不也碰着些番僧,也是对我那宝剑虎视眈眈么?大哥此言果是无讹。”
原来当他们经过前藏时,那前藏圆树派的人,本也对此刻起了觊觑之心,不过后来他们深知三人的身份以及在江湖上的名气,便没有招惹他们。可是圆树派的用心,早被这三人暗中发觉。
恶客人金魁道:“那么咱们快往回走,否则老三独个碰上这番僧,准得吃大亏,我看必要时,咱们拼着坏了名头,也得一齐上手。”
玉郎君李彬对他的话并不赞同,却没有多言,一同上马回驰。
那病金刚杜锟借了高王剑,策马回驰。直驰到方才遇见方巨的树荫那儿,果见方巨倚树而坐,闭着眼睛。上文说过方巨的致命死穴,乃在胸前的黑虎心大穴,亦称为鸠尾穴。这种横练功夫所不能掩蔽的死穴,有特别灵敏的感觉。不论你向他全身其他部位如何打击而仍可以睡着,但只要指风一沾上死穴,他便会立刻觉醒。病金刚杜锟并不做声,跳下马,悄悄走到他身前。手中的高王剑已经出了鞘,在日光下光华额问。
他嘴角含着一丝残忍的恶笑,细细打量这似傻非俊的大个儿,心里忖道:“大泽蛋呀,你装睡吧。可是我手中的剑,却能够轻易地将你大解八块哩,睡吧,好让我动手时不费气力。”
傻大个儿方巨闭目不动,胸前起伏得甚为平缓,一点也不见得是曾经来往疾跑了十多里路的样子。病金刚杜锟举起宝剑,慢慢探向方巨的咽喉上。剑尖只差黍米之间,便沾触到皮肤了。
但方巨依然闭目寻梦。这时红衣喇嘛章瑞巴正以中等速度走回。他即使已知有人在暗害方巨,而以最大速度赶回,也绝无可能及时救援,何况他不知道。病金刚杜锟忽然放声大笑,声音极响,方巨仍然没有睁眼。他大笑的用意,一是表达心中的畅快,二是想使大个儿惊醒,张开眼睛而大骇时,才一剑结他的生命。
可是这大个儿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病金刚杜锟不禁有点儿失望,他那柄光华夺目的宝剑,剑尖差不多已触在大个儿的咽喉上,只要轻轻一送,便能够割破大个儿喉管,对于这把别金切玉的宝剑,杜辊是极有信心的。傻大个地忽然动弹一下,喉咙直碰向剑尖。杜锟缩手不迭。只听大个儿含糊地说了几个字,便又寂然不动。
病金刚杜锟也不明白自己何以要急急收到。耸一下肩头,忽然后退了几步,他摸摸裤带,早先和大个儿动手时,用力太甚,腰带差点儿绷断了。他把裤子抽高一点儿,然后用脚一蹴,地上的砂石激起大片,直罩向大个儿全身。方巨吸气时被尘沙钻入鼻孔,痒得打个喷嚏。杜锟大喝一声,身躯一下子拔起大半丈,腰上用力一叠,斜扑而下,那柄宝剑直直吐出,指的是方巨的咽喉廉泉穴。方巨只打个喷嚏,没有睁眼。杜银剑光如虹,笔直刺向他廉泉穴。这一剑下去,纵使方巨有过人的横练功夫,也搪不住这口削金切工的高王宝剑。
正在这危机一瞬之间,病金刚杜锟因为在空中叠腰下扑,用力太甚,噗地轻响,那条裤子直掉下来。他的裤子掉落得及时之极,使他不得不回手去抓。以致持剑的手也偏歪一下,味的一响,那剑在方巨颈边擦过,直插入树身去,只剩下剑把。他的身躯同时撞向方巨身上,忙乱中手肘撞向方巨胸前的鸠尾穴,这穴道乃是方巨全身唯一致命之处,感觉灵敏得异乎寻常。
但见那巨硕的身躯猛然一侧,杜馄的手肘便撞在旁边,发出撞击在铁板上那种沉闷的声音。方巨这次可醒了,也不知怀中的是什么东西,胡乱地挺腰一弹,把病金刚杜锟整个人摔出半文。病金刚杜锟的手死命抓住裤头,另一只手却不得不努力封住方巨推他的手臂,是以那柄高王宝剑便留在树上。方巨瞧清楚原来是面黄如金的病金刚杜锟,便大声道:“小子你回来了?”
他问候了一句,便又靠在树身,嘴巴微张,悠然地瞧那茫茫的原野。病金刚杜锟一手抽住裤子,另一只手却十分酸麻,满不是意思地站在那里。方巨忽然记得这黄脸的人,曾经对他不怀好意,便大声问道:“小子你还要杀我?”
杜锟勉强着用一边麻了的手,帮助着将裤头拉起打个结,火躁地道:“爷爷非杀死你这浑蛋不可。”
方巨立刻自卫地冲起身,病金刚杜锟不自觉地退开两步。
方巨手长脚长,一下子站近来,伸手猛推。病金刚杜锟可真不敢让他推着,低头一钻,打算从他肋下钻过,去拔树上的宝剑。
方巨极快捷地踏步倒退,猛一转身,刚好将病金刚杜馄夹在助下。随即旋身一甩。吧啦一声,把杜银摔到二文外的尘埃中。病金刚杜银这回才算死了心,不敢小觑这条大个儿呆笨。肩膀着地一垫,滚身而起。眼角瞥见大个上儿赶来,连忙飞跃上马。
方巨吓唬地追赶上来,杜锟圈回马头,双腿猛夹。那匹马负痛急蹿,竟是落荒而走。方巨追了大半里路,这才晃呀晃地走回来,随便在附近的树荫下,坐着闭上眼睛。他并非老是磕睡,而是忙着追思一些图形,那些图形便是在萨加寺方丈五室中瞧到的。他回夕想学拳脚,却好石室中那些复杂的线条图案上,瞧出一个和尚,比着不同的架式,他当时倍倍懂懂地记得四个架式。
其中三个已普施展过,一是掴人嘴巴的妙着,本来有个名堂是“龙牙打板”。第二式是推跌金魁两次的妙着;本称为“白尘挂袋”。第三式是他用手指弹飞玉郎君李彬的创,称为“弹指乾坤”。第四式便是他想不大出来而又朦胧在心的“丹霞选佛”之式。这一架式神妙无穷,但极费气力,是以他瞧见石壁上的和尚,瞪目露牙,青筋尽现。不过以他的天赋神力,却是恰好适用此式,只因这一式“丹霞选佛”有点儿复杂,却能够尽量发挥他的天赋异禀,有力敌万人之妙,但比较难记些。早先他为了追想这一下架式,故此让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同时刺戳正着。
这萨迦寺方丈石室的复杂图案,乃是密宗无上大法,随缘而现。方巨因缘凑巧,竟然学得这么神奇的四招,不但章瑞巴不会知道。便那得道高僧智军大师,也仅知他有所遇合,究竟内情如何,也不深悉。然而方巨却真个能使用出来,不可不谓千载奇缘了。他追想了一会儿,倏然站起身,漫然地踱了几步,不觉到了几株合抱大树中间。猛可拽拳踢腿,吐气开声,哗啦啦一阵巨响,前后左右几株大树,都吃他的万斤神力冲击正着,而且俱是巧劲,立时齐腰尽折,枝叶横飞中,一齐倒下,声势猛烈之极,把这浑噩的大汉吓得傻立不动。良久,章瑞巴已牵马回来,大声喊道:“方巨,你站着干什么?啊,这些树都倒掉,太可惜了;是你干的吧,过路的人可需要这些树荫啊方巨吃惊地转眼瞧着章端巴,以为他必会责骂。章瑞巴见了他的神色,便一笑道:“算了,树都倒掉,再也扶不起来,我们动身吧。”
于是两人继续往前走,却不知那柄所渴望追求的局王宝剑,就在那棵树身上。
一直赶到百里外的顺达,已是半夜时分。青海的气候,热少寒多,而且一昼夜间,往往寒暑相差如四季变换。
这时已寒冷到不得了,看那方巨,却洋洋如同平日,似乎一点儿不受外间气候影响。他们在一家玉树族人借宿。这玉树地方的人也是藏人,一切习俗都甚相似,是以毫无困难。
第二天离开时,章瑞巴道:“昨夜我想了一会儿,直在奇怪那三人为什么少了一个,而且也没有宝剑,怕是在另外那人身上,我们尽力赶一程,快点儿查个清楚。”
方巨唯唯以应,并不会告诉他昨日详情。原来他惦挂着那四个和尚架式图形,镇日心中反复默记。他本是个浑人,心一有事,岂能顾及其他?
两人赶了一天路程,晚上到了沙石隆地方。方巨有了玉郎君李彬赠的银子,便嚷着要买衣服。章瑞巴只好带他去找卖衣服的。可是这时天色已夜,而且这地方住户不多,哪有夜间还做生意的店子。卒之找到一个玉树族的牧人,请他让一身衣服,顺便借宿一育。那牧人大概环境很不错。找出许多厚重料子的衣服,任他选择。
方巨先把银子摸出来,章瑞巴一见大奇,问道:“你的银子哪儿来的?”
他道:“是一个小子给我的,他们弄破了我的衣服,所以赔我银子。”
章端巴哦一声。
他又眉飞色舞地再道:“我追上他们的快马,他们赶快赔的。”
章端巴责备道:“你怎可以仗着自己个儿大腿快,迫人家赔银子,下次不可以这样,记着。”
方巨心有不忿,只好嘟着嘴巴,不再说话。于是章瑞巴又错过了机会。
章端巴替他拣了好几件,都不合身。
他知道方巨将远走中原,这装束也不能应付,便道:“我们明天要绕路北上,到那星宿海西宁古刹,到那里再请寺里的师兄们替你弄一件合适的,这银子你且收起。”
方巨道:“和尚师兄你说这银子不好,我不要了。”
“你说得对,不好的东西我们不要。这银子就送给这主人吧,赌,我另外给你一锭银子,你藏起来。”
方巨立刻快活地将那锭相当大的银子接过,卷在腰带中。一宿无话,次日清早冒寒上路,跨越过无数河谷和水湖,午间便到了西宁古刹。
那西宁古刹寺门大开着,静寂中显得甚是庄严。二十年前白眉和尚到此寺时,那寺门堵住的巨大石香炉,此刻却在里面大殿前的阶下。他们的眼光沿着石甫道,一直瞧进去。那大雄宝殿里面较暗,看不见什么。眼光移开来,那长长的白石甬道,两旁都是苍翠欲滴的修竹,间或有好几株笔直的松柏。草地上几头朱顶白鹤,长长的腿悠闲地踱着,看来神气得很。章端巴不觉不觉合十礼赞这佛门的宁盗安详。
方巨左瞧右瞧,然后大声道:“和尚师兄啊,这佛寺大倒是够大了,但好像没有萨迪寺那……那么……”
他形容不出来,两只蒲扇大的手掌,不住比划。到底没使章端巴明白他的意思。
章端巴庄严道:“这西宁古刹同是佛门胜地,和萨迪寺怎会有上下之分。”
方巨道:“我不是说哪一座寺好些,只觉得有点儿不同,我是说……”
他嘟囔了许久,忍不住忿忿地大喊一声。草地上的白鹤们被他轰雷似地一喊,吓得都打翅飞起。甬道两旁的松柏修竹的叶子都籁籁震动。大雄宝殿内立刻走出四五个僧人,直着眼睛来看。章端巴连忙远远便躬身合十,再扯方巨一同走过去,打算命他道歉。
殿前一共是四个僧人,年纪都是甚老。章端巴和方巨走近去,只见全都面色灰白,显出战票的样子。
章端巴知道这西宁古刹位处青海,寺中僧侣多半识得藏语,便合十道:“诸位师兄请了,贫僧章瑞巴乃从后藏萨迪寺来此谒见贵寺主持秋月大师。”
那四个老僧人同时啊一声,一齐还礼,左边那位老憎道:“原来是萨迦寺的章端巴师兄,请进来,主持大师在后面的红莲精舍。”
章端巴和方巨拾阶上殿,随他们往后面走。那僧人边走边道:“老油等起先以为那位施主生气,敢情他天生的嗓子真响,料主持大师也听到了。”
章瑞巴肃然道:“若是惊动了秋月大师,贫僧罪咎之甚。”
“那本来没什么。”
那老僧又适:“不过当初我们以为别有用意,是以震骇不已。”
章瑞巴听了想道:“即使以为我们怀着歹意,也不必这么惊慌啊。”
口中却不便多说,跟着引路的老僧,绕过大雄宝殿,还有好几座佛殿,才到了寺后。
只见周围惧是修竹成林,那些竹全都圆润生光,挺拔坚劲。章端巴乃是佛门弟子,认得是南海紫檀竹。不觉大是惊讶,止步踌躇。
那老僧见了他的神色,猜出他心中之意,便解释道:“这些竹真个全是南海紫檀竹,乃佛门中贵重异常之物,本寺之能有这么茂盛的紫檀竹林,全仅三十年前本寺一位有道尊者,到那黄河源头,把五大灵泉之一名为万钧灵泉引进寺。才能将这宝竹灌溉得生长不息。老僧等适才震骇两位之故,便是记起昔年一位姓朱的魔君来到敝寺,声势极之惊人,后来又有种种怪异之事。不瞒两位说,老僧自幼皈依我佛,寄身沙门,从来不知惊喜之情,直到那魔君来时,才晓得这种情绪的味道。哎,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两位又非本守之人,怕无法得悉内情。”
要知瘟煞魔君朱五绝离开这西宁西刹时,乃在二十年前,即是天下四大剑派在百花洲比剑大会之后,但追溯起他之到西宁古刹,又在二十年前,合起来即是共有四十年了。这老僧当时亲眼目睹,印象自然非常深刻。至今时隔湮远,便以为外间人必定无从得悉。
章瑞巴道:“这桩事贫僧也得知一点,只不详细而已。”
方巨却听得糊里糊涂,没有兴趣,一边走,一边注意路两旁的竹林,忽然道:“这株紫竹怪光溜的,拿来玩玩倒是蛮好的。”
老僧闻言止步,犹疑一会儿,才道:“这些竹林费尽首年诸位尊者先德的心血,才能养成这片茂林,老僧不敢做主。”
章端巴忙道:“师父别理他,我这位兄弟心肠太直,想到就说,也不管别人受得住与否。”
这时,他们堪堪转出竹林,前面便是藏经阁。闻后便是那红莲精舍。忽然竹林转角处飘来清越语声,说道:“那位施主既然心爱那株竹,治初便送给他把玩。”
众人寻声而现,路口已转出一个披着灰色袈裟的和尚。面目清秀,身我微觉瘦削。当先那老僧立刻合十行礼。
章瑞巴听了老僧对这和尚的称谓,知道是本寺主持秋月禅师,连忙行礼,道:“贫僧章瑞巴奉我师智军上人之命,特来揭见大师。这位乃是贫增师弟方巨,方巨,快向秋月大师行礼……”方巨听话地行了一和,章瑞巴又道:“适才敝师弟乃是无心之言,请大师莫怪。更不敢贪受贵寺宝物。”
秋月禅师看意打量方巨一会儿,莞尔笑道:“方施主好一副天生异禀的身裁,无怪方才一鸣惊人。老衲久仰令师智军上人,乃是西藏前辈得道高僧,未知因何法缘,劳顿大师法驾。”
章瑞巴尼秋月弹师甚是客气,心中甚说,立刻将智军上人的手函奉卜那秋月神师虽识藏语,却不懂横行如蟹的藏文,接过之后,便道:“令师法谕,须待少停拜读,如今先请两位到红莲精舍奉茶。”
他接着又道:“那紫檀竹乃是沙门弟子至宝,竹身坚净之极,寻常刀剑,均难损伤。尤其以方施主这种神力天生的身手使用,因为竹身具有弹性,更能发挥无穷威力。这株紫竹已长至碗口之大,重量可逾精钢。如不是这位方施主,老衲虽肯相赠,怕也无法使用。”
方巨大喜道:“和尚你肯给我?”
章端已叱道:“你怎么这般无礼,应该尊称为大师才对。”
方巨连忙叫声大师。那样子是惟恐得罪了秋月禅师,因而不能得到那紫檀竹。秋月禅师并不以为什,还替方巨分说了几句。这才请他们两人合力动手,将那紫檀竹拗折。首先由方巨将那竹板低,然后由章瑞巴以大手印掌力,猛然震断。
他们照着这方法,果然一下子弄断那根紫檀竹。再除去顶端枝叶,和折断末端较幼的一段,剩下一丈二尺长,恰好给方巨当作铁棍用。
这紫竹一当折断之后,便自动坚凝,一个时辰之后,再不能折断。饶是生时能够折断,但也不能以刀剑去砍,必须有像章瑞巴这么好功力的内家好手,以重手法弄断。
方巨得意洋洋地把紫檀竹扛在肩头,不时用巨大的手指去弹那竹身,发出清脆的脉琼声,宛如弹在空心的精钢之上。
他们一道走到红莲精舍,在小厅中落座之后,秋月禅师便命人传来一位老僧,立刻翻译智军上人的手函。
那名老僧将函译毕,秋月排师师接过一看,便道:“令师谕中之意,章大师想必已知。”
章瑞巴应道:“贫僧已经知道,宝剑在此,还有家师释剑之文,请大师一并过目。”
秋月弹师接过那柄黑色的五易剑(即玄武剑),细细摩裟了一会儿,忽地蓬然抬眼道:
“老纳昔年也是武林中人,是以一睹神器,不免故习油生。章大师请勿见笑。”
章瑞巴连声不敢,方巨把紫檀竹扛得厌了,拄向地上,略地一响,裂了两块方砖,方巨喜道:“和尚师兄,你瞧这根竹就跟铁棍一样。”
秋月掸师微笑道:“除了方施主,相信无人能使得动这根紫檀竹。以老衲谬臆,方施主定然本学过棍法?”
章端巴一面替他回答说是,一面责他要小心点儿,别把寺内的东西都给砸坏。
秋月排师道:“智军上人法谕中,亦有提及方施主,说是与佛门有缘,当作金刚护法,为沙门解救一劫。敝寺有一位高僧,当年行脚四方。如今虽长居寺中,却仍然每日外出,广积功德。这位高僧法名青田,擅使十八手降龙杖法。若方施主有意,老销可请青田排师将十八手降龙杖法传授。”
方巨焉有不喜之理,一叠声说好。当下秋月排师便命人去寻青田弹师。不久,那沙弥归报说青田禅师前日出寺,至今未返。于是章瑞巴又和秋月排师商量起智军大师的手谕,原来该函乃请秋月禅师另派汉僧携剑往中原交给钟整,因为章瑞巴不懂汉语,而且智军大师自知西归在即,章端巴必须赶回萨迦寺。至于方巨,则暂时留在西宁古刹,等钟望再作安排。
这种事甚是易办,秋月排师当然答允。可是章瑞巴追夺不着那柄高王宝剑,一时便不能回寺复命。然而智军大师西归之期已近,又耽搁不得,是以觉得甚是为难。
大凡佛门得道高僧,到了快将圆寂西归之时,必定掸心湛明,澈知一切。秋月排师道:
“章大师不必焦虑,此行始末定在智军大师算中。”
章端巴只好道:“但愿如此,否则贫僧可真无所适从。”
又谈了一会儿,忽报青田排师回寺,并且求谒主持大师。
秋月禅师忙传命相请,一会儿工夫,那位青田排师已走进红莲精舍。秋月弹师替他们引见过后,这位年在六旬之外的青田禅师道:“老油一进门,便闻悉主持召唤,未知乃因何事……”
秋月样师将章瑞巴此行来意说了,并且请他传授降龙杖法与方巨。青田掸师一面听,一面泛起笑容。
他道:“这位方施主,一定学得降龙杖法,老油这套杖法,实在另有来历,如今幸遇方施主,不使杖法失传,老油喜之实甚,至于主持所云章大师欲求之剑,老油返寺时,恰好碰上一个黄面大汉。那人大概有点儿疯癫,持着一柄光华闪烁的宝剑,乱挥乱舞,杀死了好几个良民。老油便上前打了他一杖,夺下宝剑。这剑果然能轨金截玉,锋利非常。如今放在外面,不敢带进来,却不知是不是那口高王剑?”
章瑞巴听了,喜不自胜。敢情师父智军大师果真算好一切。秋月惮师已另命人去取剑,片刻便捧剑回来。
他们将剑轮流传观,那封鞘原本甚是古朴雅净,但此刻镶嵌了无数宝石。一时珠光宝气,和剑身晶莹森冷的光芒相辉映,煞是夺目动心。
章端巴再三致谢之后,便须匆匆赶回萨迪寺。
临行前向方巨谆谆嘱附,当然不外是嘱他好好地听秋月禅师等人的话,并且说迟些日子定会碰见钟望。方巨对这位喇嘛师兄,真个十分依恋,但又不敢违拗地的话而要同返萨迦寺。送出西宁寺外时,竟是十分们然。
且说章瑞巴走后,当日傍晚,青田禅师便和方巨一道到寺后一片旷地,传授那十八路障龙杖法。这十八路降龙权法,攻时凌厉无前,有翻江搅海之威,守时深闭固拒,宛如深藏地膜,无懈可击。
方巨神力天生,加上那根比精钢打成还要沉重的紫檀竹,一下子便学会了许多手。可是青田排师有点儿去望,因为他看出方巨虽然终能将这十八路降龙杖法学会,但因脑筋呆笨,不能充份体会这十八路降龙杖法的精妙。只能依样葫芦地使出来。教了四手杖法之后,青田禅师命他休息。
青田禅师道:“我这阵龙杖法,大有来历,乃是武林中一样绝艺,你好好用心学会了,即使不能尽量发挥杖法神妙,但在你施展此十八路降龙杖法之时,天下无人能够欺近。”
方巨嗯了一声,青田禅师歇一下,又道:“这杖法的来历,我必须告诉你,以便异口碰上那人时,也能应对,不过,现在太晚了,改天告诉你吧。”
方巨唯唯而应,等青田禅师走了,他又练完杖法之后,再勤恳地练习密宗元上心法的石室四式。那最后一式“丹霞选佛”;老是练得不甚对劲。又练了许久时间。
他这个人傻是真傻,但十分坚毅,凡事一开始做了,便一直做到底,不会半途多心中辍。
翌日,秋月禅师亲自带剑往中原,找寻钟荃。本来那青田禅师资历名望都堪为本寺代理主持,可是青田排师是个不能稍坐的性子,准备将十八路降龙杖法传授完之后,便又离寺云游,故此便由监寺大师显性代理主持之位。
秋月禅师临走之前,曾经因不放心那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九天兰实,恐怕给别的人误服了,这人可没有义务要为左右光月头陀化解旧率。如是这样,大劫便变为降临本寺,他为此日夕担着心事。终于拆开左右光月头陀的锦囊,以便决定是否要毁灭掉那株汕兰。
谁知这个锦囊共有两重,外面一重有柬帖留给秋月,说明这株九天兰草,乃是天府仙种,因缘得生,自有因果,不可将之毁掉。也着他不必多虚,任得事情自然发展。至于内中的锦囊,处置的方法便是将之系在万钧灵泉入口的暗渠旁边的竹根上。
这万钧灵泉前文已经述说,乃是黄河源头五大灵泉之一。水性奇重,入地即投。这西宁古刹中无数紫檀竹,便是由这万钧灵泉灌溉得这么茂盛的。当年的土尊者,费尽心机,凿通三十丈坚岩,到达万钧灵泉源头,然后以纯金打成的一条长管,从地下道往寺中。这是因为那万钧灵泉比普通的水重上千倍有多,寻常渠道,一冲即毁。现在用纯金水管,便将灵来引入寺中。可是光是引泉入寺也没用,因为势不能在每株竹根之下,敷设纯金细管来灌溉。
这时便需应用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天竺异宝镇水珠。上尊者在人寺金管出口处,用白石砌个四方小洼,那颗镇水宝珠便放在石洼中,于是从金管流出来的灵泉,一经过这放有宝珠的水洼,便从另一缺口流出,滋布竹林根须之下,不会立刻流灭地中。岁月流迁,寺中紫檀竹林更长得茂盛非常,一如今日光景。
左右光月头陀遍下这锦囊,便是嘱命系在那白五水洼旁边的竹根上。秋月禅师当然马上照办,随即便放心携剑远祖京师去了。方巨这时全副心神放在练武之上,秋月禅师之离开,他也没去送行。
眨眼间过了七天,青田排师已将十八路降龙杖法尽授与方巨。这时正是下午未刻时分,烈日炎炎,酷热之极,青田禅师和方巨在一处树荫下坐着纳凉。四下静悄悄的,只有淙淙水流之声,是这么宁溢的恬静。连生龙活虎般的方巨,也痴痴坐着,一种出尘的和谐,使他自然地默默享受着。
良久,良久,青田禅师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岑寂,他和详地道:“方巨,这十八路杖法,你已学会了。”
方巨如在梦中醒来般晤了一声。青田禅师看他面上那种宁温的样子,点点头道:“你那纯真的天性,尚是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儿心机,就像刚刚入世的孩子,心版上一片洁白,可爱可爱……”
方巨似懂不懂地点点头。青田禅师又拉回早先话题,道:“你的杖法算是会了。可是,这十八路降龙杖法,有神奇莫测之奥妙威力。老僧复建了四十年,还是没有参透。你所悟通的更加少了,不过,凭着你这一身神力,加上这根沙门至宝紫檀竹重逾精钢所铸。在十八路杖法未曾使完之前,大罗神仙也无奈你何。”
方巨咧开大嘴笑一笑,神情甚是欢喜。
“现在,老憎必需将这十八路杖法的来历告诉你,以免碰上了她时,说不出来由,便会大大的吃亏了,虽然……”
他拖长调子,并且停一下,才接着道:“虽然老僧认为她已经不在尘世,或者不再重复尘世。但反正你也应知道其中详情才是。”
这位满面风尘露露的老和尚,说到这里,轻轻咳嗽一下,清理好喉咙,才道:“老僧原本姓袁,名字正是如今法号的青田。乃是中州人氏。四十五年前,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兴冲冲地走到一位族兄袁文宗家里,打算约他到郊外走走,顺道往赏我们袁家镇东南四里外的沈家园著名的菊花。这位族兄袁文宗,乃是一位真正的才子,不但满腹经论,学富五车,而且人才挺拔俊秀,严如玉树临风,光彩照人。我一径走进他的书房。”
袁文宗正隐几假寐,那袁青田走进来时,故意将脚步放响,但袁文宗动也不动。袁青田见他没有动静,还以为他睡着了,绕将过去,却见他双目半睁,并非睡着。当下诧异地道:
“大哥,你在想什么?”
原来这袁青田也是这袁家镇上很不错的一家,而他本人也读过不少年书,相当风雅,和这袁文宗感情极洽,故此随着文宗家中排辈,叫他做大哥。袁文宗懒洋洋地哦一声,却连眼睛也不抬起来。
袁青田讪讪地走到桌边,那儿窗框上摆着两盆霜菊,开得正妍。他大意地瞧了两眼,目光移到桌上时,只见湘管未收,毫端含墨欲滴。旁边一张素笺,写着好些字。但行列微微歪斜,显然写时心绪紊乱。他伸手拿起笺看时,却是一首七律,并没有题目。当下心中一怔,连忙遍看究竟。那诗是:
旧誓初心翻自悲,枉抛红泪说相思。
明珠锦帕怜轻赠,芳径香车总误随。
挽断罗夜空有梦,已分玉树竟无技。
牢愁早与西风约,未到人间先到眉。
他在心中读罢,禁不住叹息一声。这刻,他虽然不知道这位风流儒雅的族兄,究竟为谁烦乱,但他却知道一点,便是他乃是为情所困,正在那由自己吐丝织成的茧中,努力想挣破出来。袁青田自己虽然不喜家室男女之情。然而他是深知像这位族兄的性情人品,一陷在情网中,好便不消说,若有什么波折,必定比平常人痛苦和困扰上千倍。
却听袁文宗南哺道:“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清,钟情唯在我辈,咳,又何必钟情呢……”
袁青田搭嘴道:“大哥好一首秋感,可惜未到人间先到眉。怪不得连我也不理睬了。”
袁文宗幄一声,抬起头来,惆然遭:“青田作几时来的,我真没有发觉。”
随即又垂头叹息一声,缓缓道:“这个把月来,我简直不是活着、唉,可借你去洛阳住了大半年,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最近的变化。”
袁青田静静听着,并不答腔。
‘你是知道前年我娶你大嫂时,乃是两相情愿,盟山誓海,可是,前几个月我碰上一宗事,竟把我弄得掉在进退维谷之境。”
袁青田道:“不瞒大哥说,我这次由洛阳回来,心中也是淡漠得紧,把这尘世诸般扰攘,全都看破了。故此决意回来,和大哥聚聚,还我旧时清福,倒不料大哥忽然会为情困扰起来。”
他知道袁文宗夫妻情爱甚笃,是以一看到那首诗所感叹的,乃是关乎爱情,便大大惊讶。不过起初不知灼的是谁。如今约略一说,便知道他定是遇到另外一位佳人,因而产生无穷烦恼。但他仍然没有追问。
袁文宗果然又继续道:“你坐下,我约略告诉你这经过。四个月前,我独个儿漫步到沈家园赏花,忽然在一株海棠后面,转出一位丽人。我生平真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郎,不由得看呆了。她却没有怪我,竟然与我攀谈起来。
“于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罗淑英,乃是沈家大先生的外甥女。我们稍一接谈,便立刻为对方的才学容华所倾倒。那天我回家后,但觉体大嫂虽然贤淑,可是太庸俗。霎时竟发现了她许多不堪之处心中嫌厌得很。
“往后我便天天往沈家赏花,实则和她见面。沈家的人除了大先生、二先生之外,闲常没有人会到园中深处。我们便无天在选韵亭中见面,盘桓整日。
“终于你大嫂知道这桩事,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表示。直到如今还是这样……”
袁青田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大嫂既不干涉,那大哥你还烦恼些什么呢?”
“唉,故此事情之奇,常出人意料之外。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困扰到这样子。”
袁青田茫然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是她不肯啊!”
袁文宗只说这么一句,袁青田立刻恍然大悟。
袁文宗又喟叹道:“是她不肯啊,她果真是人间仙子,岂能屈居姬妾地位?不过当我回到家里,虽觉得你大嫂大俗,但念起这两年欢好之情,以及犹在耳际的盟誓。我又岂能无端休她?青田,我怎么办才好?”
这一问把青田问哑了。若以他看破世情的想法,这问题根本便不存在,但那困扰中的人并不是他,于是便大大为难了。
他闭口无言,良久,才嗫嚅道:“大哥,这桩事慢慢再商量。看你日困愁城,真是人比黄花瘦。我们不如到什么地方走走……”
袁文宗同意了这提议。袁青田不敢提起沈家园,忖想一下,便提议道:“我们此刻往宝林寺一趟。那儿不仅饶有园林之胜,而且我也极想拜会阔别半年的方丈明理大师。”
袁文宗无可无不可他徐徐站起来。青田是骑马来的,当下吩咐书童着人备马,以及带备笔砚之类。那书童名字是小毛,年纪已有二十,面目淳朴,一向最是忠心。得了吩咐,连忙赶着办好。当下三人一同出门。袁氏兄弟并骑先行,小毛随在后面。径向十五里路远的宝林寺进发。
个把时辰之后,便到了宝林寺。这宝林寺占地极大,寺中除了宏伟庄严的建筑物外,还有园亭地丘,树木郁苍。小桥流水掩映其间,使人流连其中,恍如在名山寻幽探胜。
他们本是相熟之客,因此虽然大半年没来,寺中僧侣仍认得他们。这时因为得知寺中唯一可以倾谈的明理大师,正在做功课,不便打扰。两人便连佛殿也没去,一径穿树过桥,来到一座小丘顶的红事中,暂时落座。
袁文宗近来好酒,是以那书童小毛已带备一瓶竹叶青。这时命他拿出来,在石几上摆两个酒杯,斟满酒之后,两人各持一杯。
袁文宗苦笑一下,仰头饮了大半杯,袁青田浅呷一口,道:“这竹叶青虽是香醇,但浓冽之极,大哥慢慢饮。”
袁文宗举手遥指道:“青田你看,不管这里乃是世外之地,到了秋天,也是景物萧疏,触目凄凉。今日不绿能与你登临此地,而且幸有青州从事,以佐谈兴。你别阻拦我的兴头。”
袁青田见他说得沉郁,便不多言。转眼之间,三杯落肚,袁文宗面上微配,神采流动。
小毛独自坐在序下石阶上,忽然张口沤唱,却是当地民谣。这大片幽静的地方,只有他一把声音汇唱,便显得十分凄清孤独。
袁文宗频频叹气,自斟自饮,又喝了三盅。袁青田喝着闪酒,也有了点儿酒意,忽然觉得袁文宗这种自寻烦恼的人,委实又可晒又可怜。转眼瞧见亭阶上的小毛,那种悠然自得的样子。霎时心中闪过一道光亮,如有所悟,却又未曾真个得着这妙悟真谛。
文宗大声道:“欲将沉醉换悲凉,请歌莫断肠……”
随着语声,竟然流下两行情泪。
袁青田正待劝慰,袁文宗摆手道:“唉,你别理我。你说得对,百丈红尘中,多少情丝很网,等人们自己撞进去,再无能自拔,我还是一了百了,将这可恼浮生捐弃。”
袁青田也不知他的话是真心的,抑是随口道出。沉吟一下,再抬眼瞧他时,只见他一脸坚决的神情,甚至乎带出轻松的神色,这才暗自一惊。
他道:“青田啊,我反复把这念头想过,可是又不敢着意细思。如今好得多了,但觉心中无甚挂碍……”
亭下步声乍响,一个装束古怪,面目黛黑的僧人,从树荫那边转出来,袁文宗好像又忘了方才的话题,睁大醉眼道:“那不是天竺来的僧人么?”
袁青田应声是。但见那僧人身上斜披的白纱飘飘,在亭下那溪边树下趔趄一下。法相应严之极。在这幽林小溪之畔,乍见这么一位画中罗汉般的天竺僧人,使人顿生一种洒落出尘的情致。
那天竺僧人的眼光,移到红事上。袁文宗霍然站起,但身体不稳地摇摆一下。
他招手道:“大师请来享上。”
那天竺增人诵一声佛号,飘洒地走上事来。彼此一接近了,但觉那天竺僧人鼻挺目陷,广显方颐,波黑的长眉下面,那两道目光露出智慧光芒。他打量袁氏兄弟一眼,开口道:
“施主一念轻生,却惹下身后无穷事故。”
这天竺异僧说的汉语,不但流利,而且纯正非常。这刻一开口,便深中袁文宗心事,使得袁氏兄弟禁不住诧异地啊一声。
三人落座之后,袁文宗摇头道:“不才并不至于轻技父母之躯,不过,却是必入空门,托庇于佛祖座下。免得千般烦恼,日夕侵啮此心。”
那天竺异增轻轻点头,道:“一切早已前定,贫憎不能挽回。”
回眸见袁青田凝视着他,便微笑道:“贫憎与施主大有缘法。施主可觉得贫憎面熟么?”
袁青田果然是心中对这异憎有着熟悉之感,便承认地点点头。那天竺异僧自我介绍道:
“贫僧法号左右光月头阳。此生行脚遍及字内,立愿广识功德千万,施主也许能够踢助一臂。”
他的话乃向袁青田而说,青田连忙道:“大师即管吩咐。”
左右光月头陀微笑道:“施主果是有心人,你附耳过来。”
袁青田忙移身过去。那左右光月头陀在他耳边说了好些话。袁文宗见左右光月头阳冷落他,便独个举盅喝酒,一气喝了两盅。小毛走将过来,道:“大相公你喝得太多了。”
袁文宗悄悄道:“我是注定此生凄独,你看他们也不理我了。”
小毛不平道:“大相公别管他们,我小毛是帮定你的。”
袁文宗道:“那也不见得,若果我命你服侍另一人,那不是和我不在一块儿么?”
小毛怔一下,道:“若果大相公命我跟随罗姑娘,我当然没有办法,但大相公你不会真个这样做吧?”
袁文宗放恣地笑起来,道:“这办法不好么?大家都解决了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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