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 第三章

  吴三桂终於叛清了,清军派兵讨伐却节节败退的消息也传了回来,吓的满朝文武,竟有百来人主张严惩撤藩之臣,杀之以安吴三桂!  
  然而康熙为示天下凊藩的决心,却决意四日後在午门杀了吴应熊,壮军威!让彻藩已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  
  康亲王一知道这事情,登时食宿难安,因为大儿子穆凊唐一直与吴应熊有往来,虽然冷颖奇早就发出警告,偏偏这次就是没有十足去相信,如今无时不刻在担心会被总刮擒拿,不由得召来冷颖奇及穆凊扬、穆凊唐计议。
  他们现在只想到要买通专责查抄吴世子府第的袁尔莫,把一些穆凊唐与之交谊的东西拿回来,可合计了老半天,却仍想不出该如何买通他,别说袁尔莫本就不贪婪的性,他背後有个皇帝做硬台,本身又相当受重用,办起事来总是特别「公正无私」及认真,断不可能为了少许的钱财珠宝而失了这立功的大好机会。  
  「世人竟是有人不爱金不爱银,那麽女人呢?总不成女人也收买不了!」穆凊唐暴躁的说著。
  王爷、穆凊扬全望向冷颖奇,希望这个智多星能说个什麽意见,偏偏他却如泥塑木雕的神像,任是闷不吭声的坐著。  
  急的穆凊唐破口大骂道:「冷杉林,我知道你恨不得我穆凊唐被连累被锁拿,可你要知道,我一出事,康亲王府也不会好到哪里,你就尽自在这儿挺尸吧!」
  冷颖奇淡淡瞧了他一眼,对他这种惹了麻烦无力收拾,却又想拖垮别人的性格十分不齿,但他却说到一个重点,如今满朝文武因皇帝的决心强烈,倒戈声讨三藩的声浪变的很旺,个个都想弹劾个什麽王公大臣好趁机邀宠,而穆凊唐与康亲王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一旦被勾连,所谓墙倒众人推,满朝文武谁也不会放过这机会。
  尤其康亲王又是个閒王爷,一直以来对朝廷根本毫无建树,少年皇帝又早露出希望旗人子弟能揽些差事,不要任地放马溜鸟看戏唱曲,偏生他不止是玩乐周全的王爷,还加上一个野心勃勃却又任无长处,只懂钻营的大少爷穆凊唐,要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  
  「正如大公子所说,世上男人不爱金不爱银,总也爱女人,可惜这金、银、珠宝、女人,对袁尔莫还真是半分用处也没有,一来袁尔莫可说是天子近臣,圣眷正隆,再加上年纪轻轻,正是创功立业的火头上,他犯不著为了这些东西留下把柄,二来,袁尔莫的正室是理郡王多罗六格格,这多罗格格是有名的沈鱼落雁之容,房玄龄妻之性,袁尔莫就算构不上季常癖,也无法任意讨来女人作妾,三者,袁尔莫有偏爱美婢俊奴的名声,但私下却有传言他爱美婢其实是晃子,真正讨心的是俊奴。」  
  冷颖奇面无表情的摇著扇子,侃侃而谈著。
  穆凊唐知道冷颖奇一直是个有料的清客,倒不知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作息方式,竟还能把袁尔莫摸个一清二楚,心里对他不得不钦服,但现在却不是称赞的时侯,他反应极快的道:「瞧他长的人模人样,还真想不到这般下作,既然他爱玩男人,就送几个给他不就得了!」
  冷颖奇又冷冷的瞟他一眼道:「大公子,你认为一个能帮著计划扳倒鳌拜的人,会在这风声鹤唳之际,笨的收下这样的烫手山芋吗?」
  「你!」穆凊唐气的混身发抖道:「那你是在唱戏吗?说的拉拉杂杂却半点用也没有!」
  「我是觉得,与其收买袁尔莫本人,不如收买袁尔莫的近身侍从来的妥当!」
  康亲王知道现在整个王府安危只能靠这个清客脑袋,只好用著严厉的眼神制止穆凊唐的抬杠,温声道:「杉林,看来你已经有了计划,倒是说来听听!」
  冷颖奇缓缓站起来,躬身道:「王爷恕罪,若想解决这件事,便请王爷将之交给杉林与三爷,其它不要过问,如何?」
  「难道本王也不能知道?」
  「…不是不能,是事情还没定案,怕有出入,坏了计划…」
  穆凊唐见他慢条斯理又自得意满的样子,不由得怒道:「日你娘的!说的跟唱的一样,你把我康亲王府全卖了,难不成还得谢谢你?」
  冷颖奇默不作声的瞧著康亲王,不置可否耸耸肩,康亲王一向相信冷颖奇的才干,当初,他与王府里所有的谋臣背道而驰,坚决力主背离鳌拜党,好在王爷当时是听对了话,否则儿子擒鳌拜立功,父亲却成了阶下囚,这实在情何以堪。
  基於此,纵有百般的不安,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好吧!」同时转向穆凊扬道:「这件事就让你和杉林操心了!」
  「是!阿玛!」穆凊扬瞧了冷颖奇一眼,执了礼。
  穆凊唐则愤怒的叫了声!康亲王登时烦躁的甩了甩袖,不再理会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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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走,穆凊扬马上道:「杉林,大哥只是在节庆时送了些碎礼过去,就是书信往来也多为客套敷衍的话,难道真的会扯出多严重的事,竟真要收买人去取回来?万一事迹败露,不更落人口实?」
  冷颖奇沈下脸道:「三爷,重点不在大公子送了什麽东西,写了什麽字,而是在於皇上怎麽看这件事!」
  穆凊扬有些不以为然道:「难道皇上这麽是非不分?抓总的要全死尽?」
  冷颖奇摇摇摺扇,神情从未有的沈重道:「正如你所说,当今虽然年轻,可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英主,若我料的不错,皇上为了安定局势,绝不会追究这些东西的,保不定还会当众一把火烧了,好显示他既往不究!」
  穆凊扬忽地觉得莫明其妙道:「既然如此,我们又穷忙什麽?」
  冷颖奇笑了笑道:「东西烧是烧,事实却会刻在心版上,若王爷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公大臣,那倒真是既往不究,可惜,以权势来说,老亲王是个开国功臣,三爷又是堂堂贝勒,民心人气有的,以现况来看,王爷虽然赋閒,大公子却又极度钻营,鳌拜坏事,王爷有勾连,吴三桂叛清,大公子又有牵扯,以前,有三爷立功补过,如今,难道要三爷再带兵去征讨不成?」
  穆凊扬原也聪明捷才,经冷颖奇一点拨,当场领悟道:「你的意思是,要不留下任何让皇上起杀机的东西?」
  「不错,为了定下这个基本国策,皇上用了多少力,却仍有一些人反对彻藩,为了示天下凊藩的决心,皇上已决意先宰了吴应熊,如果再拿个公然反对的王公亲贵开刀,那麽,举国上下谁敢说个不字?所以我猜测,皇上早就默定了那杀鸡儆猴的牺牲品是谁了,而大公子这些信不过是催化剂罢了!」
  穆凊扬这会儿第一次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道:「那…现在我们要如何拿回那些东西呢?真去买通袁尔莫吗?」
  「不,买通袁尔莫根本没用,查抄的是手下,所以需买通的是那些手下!」冷颖奇沈著脸,踱了两步道:「只要能让查抄的人知道这些信是多麽无关紧要,而他们的「举手之劳」又能卖一个大人情给康亲王府,同时再保证他们未来的荣华富贵,他们不会不干的!」
  「去交结他身边的人我有把握,可要如何保证他们未来的荣华富贵?口头说说,他们信吗?还是送银两?」
  「不送钱,而是送他们一个前途。」
  「送前途?」
  冷颖奇淡笑道:「不错,我们拿个东西让他们借花献佛的转给他们主子,主子一高兴,他们的荣华富贵便是一辈子了,又何必我们伤脑筋?」
  「说来说去,还是要送个袁尔莫会接受的东西罗!」
  冷颖奇点点头,随及道:「但这和我们送是两回事,因为这不算贿赂,所以袁尔莫不疑有他,必定会收!」
  「那要送什麽?」
  「送一个他一见就会收的东西!」冷颖奇深吸一口气,睁睁看著他,却不再说话。
  穆凊扬等不到他的回答,心里有些狐疑,正想开口,忽地脑海一闪,一股不安升上来,艰难道:「你的意思…仍是要送个男…童?」
  冷颖奇垂下眼神道:「三爷,以一个奴才换取康亲王閤府的安危,该是没什麽好考虑的吧!」
  他知道冷颖奇的意思是要送傅京华,不禁倒抽口凉气,但觉脑中一片花白,现在他才明白,为何近月来,冷颖奇总是带著放纵的态度,任自己和傅京华策马奔腾狩猎玩乐,却从不出口阻止,原来,他竟早就盘算到今天的局面了!
  穆凊扬僵著脸,看著他,心中不由的怔怔想著:「他是为了康亲王府,还是想根本截断我和京华之间的关系呢?…不,不对,我怎麽这样想,杉林说的没错,不管自己如何宠爱傅京华,他毕竟是个奴才,这轻重缓急根本不由纷说的事!而且就算他要彻底切断我和傅京华的关系,也是为了我好,若不是我对傅京华实在好的太不可克制,他又怎麽会这样做?」
  虽然心中盘算明白了,穆凊扬仍是怔忡著,因为他万万想不到,绕了一大圈,最後,傅京华竟是由自己亲手将他送出去当男宠,这实在太过讽刺!  
  穆凊扬根本不敢看傅京华听到这件事时的表情,只僵直著身子坐著等他反应。原本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又哭又求的,偏偏,他这次是这麽沈静,竟像是早有所觉。  
  「京华,我代三爷及康亲王府向您致谢了!」  
  冷颖奇忽然伏身下拜,慌的傅京华忙跟著跪了下来,咬著牙道:「冷先生,别…这样做!我只是一个奴才,该怎麽派发,我是无权过问的!」他这句话轻描淡写又入情入理,偏偏穆凊扬就觉得像针一样的刺入心崁,痛的冷汗直冒。
  冷颖奇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脸色沈重道:「京华,这条计策是我出的,我不止护不了你,还要伤害你,所以我无颜面对你。」  
  傅京华抬眼看著冷颖奇沈痛的表情,又转脸看穆凊扬忧悒的双眸,心里蓦地酸楚起来。  
  今天,原只是跟他们到这儿来骑马赏雪的,怎麽想到却是一个这麽大的陷井,难怪穆凊扬总不敢正视自己的眼神,冷颖奇也对自己特别温和…  
  可说来,傅京华其实不恨他们,真的不恨,他只恨自己出生如此卑下,致使得自己堂堂一个男子,硬生生要变成个青楼妓女般被卖来送去…
  他只是痛苦,异常痛苦。
  若当年就被送出去,穆凊扬也不会收了自己,那麽现在也许还甘愿些,如今,自己不用再服毒自残,又可镇日与疼爱自己的三爷四处奔驰,从此万幸的情形下,这个消息实在让他的心撑不住了。
  只是转念想到,自己虽然不懂得王府到底出了什麽事,也不明白穆凊扬这手笔算是什麽谋划,可却明白这次的决定似乎干系著整个康亲王府存续,所以便暗地的说服自己…这…就当是报答穆凊扬的恩情吧…  
  弯月寺院厢房内,袁尔莫的两个近身侍从梁容保、尹香阿正坐著,他们很意外堂堂康亲王府的贝勒爷穆凊扬会在这荒僻的地方接见自己。  
  虽然没多久,便知道他们所为为何,本想学著主子袁尔莫的气节,拒绝他们任何要求,但凭著冷颖奇的伶牙俐齿又轻描淡写的口气,这件事似乎还真是「举手之劳」罢了!想到这不止卖了康亲王一个大面子,又能转赠刚刚奉茶给自己,那貌如美妇的男仆给袁尔莫,自己未来前途真是一片光明,就令人心痒难骚.
  厢房内,微弱的烛火下,只见这光洁的脸蛋正强忍著泪水滑落,紧咬牙根问著:「…我现在就得跟他们走吗?」  
  冷颖奇和穆凊扬互望一眼,没有说话,傅京华便明白答案了,他难受的粗喘几口气道:「那…冷先生,我可以…私下和三爷说一下话吗?」  
  「当然!」两人异口同声说著,冷颖奇吐口长气,意喻深长的瞧了穆凊扬一眼,默默走了几步,忽又回身道:「待你们谈完,京华,我也有事和你私下说!」  
  安静的空气,倏忽跳动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不断摇晃,如同两人心头的惶惑,竟是一样的不安宁。  
  穆凊扬但觉心头慌落落,一股离别愁绪闷的他几乎要哭出来,只是心里另一个声音不断的问自己,”为什麽会哭?为什麽想哭?他只是个奴才小厮啊!”,所以,他忍住泪水了。
  「三爷,奴才和您拜别了…」傅京华缓缓伏身在地,没多久,还是轻轻哭了出来。  
  穆凊扬听他一哭,心就搅作一团,那道不出,言不尽的舍不得,让全身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你…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傅京华脸朝下,摇著头,压抑著哭声,好一会儿,才抬起泪如雨下的脸,哽咽道:「三爷…奴才有个不情之请…」  
  穆凊扬坐在椅上,双手将他拉到身前,无限怜惜的抚著他头发,温声道:「你说,只要你说的,我必答应!」  
  两人间的距离瞬时拉得如此近,傅京华原就哭红的脸,不由得涨的更红道:「奴才想请三爷…闭上眼…」  
  穆凊扬怔忡一阵,红丝忽然布满眼球,苦涩道:「你在怪我,所以不让我看著你走吗?」  
  傅京华揭揭泪,低声道:「请…三爷成全…」  
  穆凊扬咬咬牙,吐口长气,忽地屈身上前抱了抱他。  
  穆凊扬实在万万没想到,和傅京华分开,自己会感到如此痛楚,从皮肤、肌肉、骨骼、脊髓,都像要碎开来一样,将他拥入怀中,心跳也剧烈的快背过气。  
  只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去探究这份奇异的感受了,因此,他轻轻放开手,便”听话”的闭上了眼,这一闭,窝在眼睑的泪已无法抑制的掉了下来。  
  也许才一下子,穆凊扬却觉得好久、好久,他好想偷偷睁开眼”送”他,然而,心里又实在怕那样的画面,便咽了咽口水,硬是怔坐起来…  
  突然,穆凊扬感到一个黑影朝眼前逼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软软的东西已轻轻触到了嘴唇,虽然他还未曾有过男女交谊的经验,可是他却直觉那像是一个吻。  
  他心头莫明一慌,猛地睁开眼,傅京华背影已迅速消失眼前,他心烦意乱的就手抚唇,那留在唇上的轻轻一触,竟让他觉得有点头昏眼花。  
  「为什麽他会吻我?」一股热潮在胸腔内急遽的闯盪,让他忍不住想提步走到外头向他求证,却在走了几步後,停住了。  
  因为脑海深处,一个遥远的声音正不断告诉自己:这是错觉!该是错觉的!别说傅京华是一介奴才,即便不是,他也是个男人,如何会去亲吻自己!  
  想到这儿,穆凊扬脸一红,心里噗噗乱跳,「啪啦」赏了自己一个爽脆的巴掌,气急败坏道:「我,到底在想什麽!竟然会有这样的错觉!」  
  在傅京华走入袁府的这一日开始,朝廷与吴三桂的争战也进入紧锣密鼓之际。康熙竟真的把曾和吴应熊往来的所有信件,成捆成扎的在城头烧毁,穆凊扬这时不得不佩服冷颖奇的聪颖。
  而尽管彻藩的战事仍激烈的发展,朝廷内的声气倒越来越一致,穆凊扬便在冷颖奇与自己的妹妹穆秀珍格格成亲後,没有自动请缨到云南征伐,却上折请往东北军前效力。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晓得,在傅京华离开康亲王府後,自己对任何事竟都起不了兴趣,不管是狩猎、骑射,是走到哪便想他到哪,想得自己都觉得像个下作变态,因此,他决心要好好过著”真实”而血淋淋的人生。  
  今天就像是年节一样,家家户户都被一股冲天的喜气围绕,放眼望去,自德胜门至皇宫内院,由著密密麻麻的人潮分割出一条狭窄的人墙,灵蛇般的蜿蜒著。
  「来了!来了!」一群混乱兴奋的声音交错的在响起。百姓们个个翘首盼望著那风光的官队进城。  
  没错,今天有个出征打仗的军队凯旋归来了。  
  不,其实也不是凯旋而归,他只是回京述职,可是皇上却特旨让百官相迎罢了!  
  为首的是个身段挺拔,气宇轩昂的男子,就见他神情淡漠的坐在一匹罕见的汗玉宝马上,身体随著行进的律动,带领著几百部将,浩浩荡荡的踱进城里。  
  说来,这未免也风光的吓死人,但是皇上会有这样的旨意,内臣们却都心知肚明。这一切都要拜强占半壁江山的平西王吴三桂所托!  
  由於他的叛清,让朝廷每日的早朝都像是服丧守灵大会,个个是眉宇深锁,愁云惨雾,兵部的能员们更是焦躁的坐不安席,睡不安稳,深怕一个迷糊收到清廷兵败的摺子,虽然那实在跟昏顿没有关系,但是,他们就是会怕!
  好不容易,一个月前,他们收到了长年驻防东北的张玉祥将军,八百里快马奏摺,赞称康亲王三贝勒穆凊扬,在拉林城,率领十来个勇将,独破罗刹国二百多人的游骑队,还砍了对方一个大将军头颅,致吓得罗刹国竟派人到京城上贡修和的好消息。
  为了让皇上高兴,内臣当然就小事变大事,大事化伟事,将穆凊扬的功业无比扩大!  
  而这位年英伟年轻的皇帝,虽然一向厌恶这种夸大其词,与理不合的赞扬,但云南战事一直处在僵化中,百性已经年听不到好消息了,因此,为了鼓舞民心,也就顺应的下旨让百官携民相迎!
  穆凊扬这一仗当然是打的很辛苦,但是这麽莫明其妙的殊荣还是头一次碰到,只是即使他早在受封贝勒後就习惯了风光热情的簇拥,这样大的阵仗还是令他兴奋的有些不知如何作表情,所以乾脆就绷著一张俊生的脸,冷冰冰的走下去。
  康熙在乾清宫单独召见穆凊扬,一见面便立赐黄马褂,赏双眼花翎,穆凊扬跪拜谢赏後,忽道:「臣身为大清臣民,斩将杀敌本属应为,更何况那场战役虽为奴才主导,却非奴才一人所为,皇上的赏赐,奴才实在不敢要!」
  几年不见,康熙已磨出了帝王架式,那万人之上的气势,教人钦慕,便见他用著不合年龄的沈稳音调道:「凊扬,你这战功不在杀了多少敌人,砍了多少脑袋,而是你帮朕争了大面子!」他挪起御步,缓缓走下阶,走到穆凊扬身畔,将手搭在他肩上,侃侃道:「云南的战事表面虽然不利我朝,然而,现在吴三桂传出病危消息,吴应熊又已死,如今只能让吴世蟠为领头,吴世蟠是个草包将军,朕有把握,扭转之势即将到来,而你,带来了我东北平安的大消息,无疑添了我朝军威,这个功劳可不小!你不用过谦!」
  穆凊扬被皇上这麽近身的温言称赞,心里真是暖烘烘,然而一个藏匿心头经年的心愿却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让他无言以对。  
  「瞧你面露迟疑,难不成你有什麽事需要朕替你办吗?」  
  穆凊扬心一跳,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皇上,不止雄才伟略、机变聪明,对於体察臣民脸色竟也如此深邃,忙伏身倒地,诚惶诚恐道:「圣上秋毫明鉴,臣的心事竟瞒不住!」
  康熙笑了笑,得意的慢步回身座上道:「那麽你就奏来啊,若为情理上,朕必帮你!」  
  穆凊扬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道:「臣有一恩人之子,因家中遭逄事故,致流离失所,入了某大臣家中为奴,如今奴才身戴寸功,想求圣上允准换其自由,并抬籍脱身!」
  「哦,这是好事,朕允了,不过,不需你的功劳来换,嗯,目下他在那位大臣府中为奴?」  
  「袁尔莫大人!」  
  「好,告诉我他叫什麽名字,我已召了袁尔莫、索额图等几位大臣等会儿议事,便帮你问了!」  
  「臣谢主隆恩,臣恩人之子叫-傅-京-华!」  
  让傅京华脱去奴籍是他在东北三年来,无时不刻想的事。  
  在他心里,傅京华的面目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但心头那股道不出,言不尽的无奈已没那麽清晰。  
  深刻的,只有离别时刻,那莫明其妙,疑似亲吻的印象。  
  也因为这个诡谲又尴尬的记忆一直无法平抚,穆凊扬竟一直无法忘了他,在木城血战时,在单挑强悍的罗刹骑兵时,甚至在行经东北荒漠,走在尸积如山的雪地上,那游移在唇上的轻触总会突然出现,轻轻敲击著他的心灵,让他忽然失神…
  而康熙的爽快超出了他想像,因此在见完康熙後,他发觉,自己对傅京华为康亲王府走入袁尔莫府的事已不那麽抑郁不安了。或许,解决了这件心事,那抹尴尬的印象会消逝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是他始料未及。  
  康熙在第三日後又召见了他,在赐他御膳及问了许多东北战况後,突然脸色带点歉意道:「凊扬,朕之前答应你,要帮你问你那恩人之子的事…」  
  与天子共处,穆凊扬从不敢正视著他,因此也没有发觉他神色的歉疚,然而听语气却不大妙,穆凊扬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又不敢多说,忙跪拜在地,伏身道:「臣躬聆圣听。」
  康熙苦笑道:「你起来,这件事朕是帮你问了,可却不是个好消息…」  
  穆凊扬心一惊,几乎快起不来,好不容易才生了勇气,抬眼望著康熙。  
  只见康熙皱了皱俊秀的眉头,温婉道:「袁尔莫一听是叫傅京华的,他就很有印象,不过他说在他一入府里大概不到一年就生了天花死了!」  
  死…了?怎麽…会死了?那…那…这个恩…该怎麽报?这个…印记…该怎麽消…  
  穆凊扬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府的,奇怪的是,他没觉得多难过,也没有多不安,只是整个人突然空洞洞,好像有什麽事没有完成似的心慌。  
  他躺在床上,心思翻飞。  
  或许,傅京华在他的生命里,就到此为止了吧,只是想来,世事实在太难逆料,他竟然在两年前就已死了!真是个想也想像不出的答案,虽然,它偏偏就是真实的存在。
  他长叹一口气,起身喝了口茶,窗外雷电闪动,轰得他一颗心乱七八糟,忽地,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不由自主的抚住心口,想按捺住这关不住、透不出的感觉,没想到这一碰,反而让那它爬上了双肩、脸颊…让他觉得全身发软,发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竟一夜间被一股恍惚不安的情绪绕的头昏眼花…
  隔天,他形式上的去拜访现在算妹婿的冷颖奇,两人久别重逄,冷颖奇仍是那副斯文儒雅的模样,只差在现在他是三品大员了。  
  「杉林…你知道一件事吗?」  
  冷颖奇怔了怔,耸耸肩笑道:「三爷,咱们三年未见,你这一句话,我可猜不出来!」  
  穆凊扬喝口热茶,也不知怎麽,想对冷颖奇提起傅京华就有些心虚,然而他实在找不到人来排解这份挥不掉的沈重,便硬著头皮道:「京华死了!」  
  冷颖奇淡淡瞧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神,语气平静道:「我知道,他去袁府不到一年就死了!」  
  穆凊扬愕然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冷颖奇淡笑道:「还是我让人去化人场收的尸呢,怎麽会不知道!」  
  「那…你怎麽没有在来信上告诉我?」  
  「我不认为像这样的小事,需要千里迢迢的通报三爷啊!」  
  穆凊扬怔了怔,面容略显为难道:「可是…」他原想说,你该知道傅京华和别人不一样,然而看到冷颖奇那不冷不热的表情,便不由自主的吞了回去,转口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墓地在哪吗?我…想去上个香!」
  冷颖奇轻摇褶扇,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什麽意思?不是你帮他收的尸吗?难道你竟没有帮他砌墓?」  
  冷颖奇眼神飘空,若有所思道:「三爷,依你现在的地位,就莫再追问他了,若真为了一个包衣奴才惹出什麽难看的事,不值啊!」  
  穆凊扬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冷颖奇把傅京华定位在包衣奴才,然而真要说傅京华在心里到底是属於什麽样的角色却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在塞外与罗刹国争战的三年来,傅京华当初为了保护自己而自愿走入袁尔莫的府第时,留在唇上的那一吻已搅乱了他正常的思惟,尤其在知道他已死的消息,傅京华在心里突然变化到一个自己都无法判断的地位,就像是恩人也像是朋友,却更像…像一个他永远也不敢想的角色!
  然而不管如何,在知道他莫明其妙的死於天花,又莫明其妙的自化人场被带走後,他就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  
  穆凊扬走到冷颖奇的前头严厉异常道:「他是我康亲王府的救命恩人,不管他曾经是什麽身份,到他坟前上香总也不为过吧!更何况回来後,我已请求圣上把对我的封官加爵兑换他脱去奴藉身份,虽然这一切因为他的死而作罢,但又何必怕别人知道我和他…有交情?」
  冷颖奇收起飘忽的眼神,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子晶亮亮的瞧著他,似乎对於他这一段长篇大论很是惊讶道:「三爷,您真拿您的功勋来求圣上帮他抬旗?」  
  穆凊扬咬著牙,硬梆梆的点点头。冷颖奇倒吸口气,似乎对他这个答案很不以为然,但瞬时表情又变得平静道:「看您对他这般用心,也不枉他为了您走入袁尔莫府。」
  穆凊扬不想听他这暧昧异常的话,只想催他说出傅京华尸体的去向时,心头忽然闪出个念头,这念头令他全身情不自禁一颤。  
  他想到傅京华的尸体会被冷颖奇买通带走这件事有点古怪,别说这要费多大章程,光是傅京华是天花致死就非得火化不可,这尸体一经带走,可是比手捧著大炮还险,弄不好自己沾染上就赔上了命!
  而冷颖奇,一个精通医术、聪明绝顶的康亲王府首席谋臣,怎麽会不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难不成傅京华根本没死!!而这整件事都是骗局?他想著想著,心脏忽然怦怦然的猛跳起来,一股没道理的希望直冲脑门,让他克制不住激动,直抓著冷颖奇双肩吼著:「杉林,傅京华根本没死,对不对!」
  冷颖奇却被他失控的情绪震撼到,反而用著一双充满同情的眼瞧著他。  
  穆凊扬看到这抹眼神便了解自己猜错了,然而话已说出就好似非等出一个答案不可,因此只能硬著头皮等结果。  
  这时冷颖奇无奈的摇摇头道:「三爷,你是怎麽了,竟对一个包衣奴才这麽放不下心?」  
  穆凊扬早猜出冷颖奇会说出这样的话,因此他默然一阵才百无聊赖道:「尸体…是你带走的,你不会连墓也不帮他砌的,带…我去上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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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竟因为傅京华的死而消沈,那种无力比在东北和罗刹国争战时,饥寒交迫的困境还吃力,傅京华啊傅京华,你在我的生命中到底代表了什麽?这一切的心疼,真的只是因为失去一个近身奴才?还是因为失去一个朋友?一个恩人?然而,别人会因为失去一个朋友,一个恩人,而有像我这样沈痛的感觉吗?穆凊扬问著自己,却没有答案。
  当穆凊扬要来上香之前,他觉得自己已将对傅京华难以理解的思念整顿好,埋在心灵深处了,但直走进傅京华藏身的这区毫无章法的乱葬坟里时,他刚强的意志终究锁不住内心溢满的酸楚,两行清泪已悄悄滑落。
  所幸,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前头,近身侍从及冷颖奇都站在身後的远处…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军门,竟为了一个汉族的包衣奴才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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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尘旧事在脑中翻腾。  
  自从傅京华墓前回来,穆凊扬整个人就像失了魂,有些恍惚,待回到家中倒头便昏睡起来,直到隔日一早,府第就接到诏书,原来是皇上亲点他充入宫掖宿卫,掌管乾清门听政处关防。
  对於这件事,王爷是笑的合不拢嘴,可是穆凊扬却觉得这个消息令他痛苦不堪。  
  原本,留在京城这件事,是他一回来就非常渴望的,然而在知道傅京华去逝的消息时,留在京城已让他有著生不如死的感觉。  
  而当父亲又提出有许多亲王多次跟他提及亲事,穆凊扬不得不要求父亲给他一年的时间适应职位,待一切稳定便悉听安排。  
  对,差不多一年,他认为这个打击迟早会因为时日久远而平静的,也许一个月,也许三个月,但他知道不会是一年,因为他坚信自己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包衣奴才煎熬这麽久,然而他却失算了,日子一直过了快一年了,他的心仍然为傅京华的死而感到枯竭萧索。
  或许时间还不够久吧!只要再多点时间,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他告诉自己,他知道自己熬得过去!他坚信著。  
  但这个坚强的信念却因为阿福的一句话而破碎。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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