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意外风波
“像你这种脓包,跟你做朋友简直倒霉!”刘秃子把右腿跷在一条板凳上,敞开了一件羊皮大褂的上襟,倒竖着两条漆黑的浓眉,声色俱厉的说,差不多就想扑上去跟尚老二打架。
尚老二是才从樟树屯回来,坐在刘秃子所让给他的一间不到两丈大见方的卧房里,神气显得非常沮丧。
“写的字据可以不算,那末什么东西才好作准呢?”刘秃子亡命似的接连喊了几句,不觉把一张上锐下丰的倒圆脸也涨得通红了;一条又胖又矮的身躯上,装着这么一张猪肝色的圆脸,要是人从七八步以外望过去,真像一个已经熟透了的南瓜!
他瞧尚老二还是沉默着不说话,自己的气便越发往上升起来了。
“他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连理也不讲吗!”在舞台上刘秃子是一个大花脸,到了私底下,他也一直欢喜卖弄他那一条粗嗓子。
“不管他十年前是一个红角儿也罢,是一个跑龙套也罢,只要他的女儿跟你磕头过,学过戏,他自己就管不着!再说字据也写定了,他凭什么能够反悔啊?这样的事,真亏你还忍得住!脓货,惹得老子动起手来,不打死他也得教他躺上三年两载……!”
“老兄弟,别这样毛包脾气的,你还没有听我说到下文咧!”尚老二这才抬起头来,有气无力的说。
“下文?还有什么下文啊!”刘秃子恶狠狠地瞧定着对方问,真像他是在跟尚老二生气一样。
但尚老二却是一个天生的慢性人,什么事情都急不来,在未说下文以前,还得先抽出一支老刀牌来,慢条斯理的搁在大指甲上春上一阵然而才弯着腰,慢慢地走到一张小桌子边去,取起一盒火柴来擦火。
刘秃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急得心火直冒;那条跷在板凳上的右腿,放了下来又跷上去,跷了上去又放下来,倒像是在那里练工。
“你末了究竟是……?”他终于忍不住向尚老二催问起来。
“告诉你,最没有办法的倒是这个小丫头自己!”尚老二衔着那支卷烟,在房里来来回回的走着,一面怨气冲天的说:“她简直死也不愿意再跟我学戏了。就是咱们能够把那老的吓倒,她自己已变了心,还是没有用的……。”
“那末就把她打死了再说!”在刘秃子的心坎里,打死人真比打死一头苍蝇还容易,仿佛法律就是他自己制定的。
“谁跟她抵命?这不是笑话吗!”尚老二很阴沉地说:“我临走的时候,她老子又打发我的外甥媳妇来说,他们愿意先送我一百块钱,将来要是梅宝跟她老子学会了戏,不论在什么地方出台,不论挣多少包银,最初的三年里,每个月一定再送我一百块钱……。”
他的话才说完,刘秃子方才所生的一肚子闲气,便打鼻孔里一起溜走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占了这样的上风,你还有什么不高兴呢?”他立刻转怒为喜的说,充分显出了他那粗暴爽直的个性。“早知道这样,我也不用白白的给你生气了。”
然而他哪里知道像尚老二这样一个阴险狠毒的鸦片烟鬼的用心呢?
“我说你毛包,真是一些不错的。”尚老二吐出了一口浓烟,似笑非笑的瞅定着刘秃子说:“这样一件大事,咱们就能让它轻轻地过去吗?老实说,第一我就不服气!怎见得她老子教的戏准会比我尚老二好?就算他真有几分小玩意的话,他的女儿已经跟我磕过了头,他也不能抢走我的徒弟……。再说他们既然不愿跟我学戏,为什么不爽爽快快的说,一定要挨过这么许多时候,说了许多谎,待我自己找上了门去,才肯说实话。这种地方的确太欺人,我要是肯放过他们就决不姓尚!”
尽管尚老二说话的声音还是非常的低,但其中所含的那一股阴毒之气,却委实要比刘秃子的乱跳乱嚷可怕得多了。
“那末你打算怎么样呢?”现在刘秃子的腿是放下来了,神气很平静地,就在板墙上靠着。
尚老二并不就回答,在屋子里继续转了三四个圈子。
“现在我也并不打算怎么样。”他那一张黑灰色的脸庞上,突然透出了一丝笑意来;可是这种笑,无论谁一看,都会觉得有一勺冰水已浇到了自己的脊梁上来。“反正这种事情性急也没有用。且过几天等我那个外甥进城来报告了消息再说,随便怎样,我不相信她会逃出我的手掌去!”
所谓“她”,当然就是梅宝了。
那末梅宝毕竟有没有逃出尚老二的魔掌呢?这就要把半个月以后所发生的事实来证明了。
这天是阴历元宵节的前一日,衡水县立初中才开了三四天的学,根本还没有正式上课,梅宝却已由张小狗子伴送着进城来了。
离开樟树屯的那天早上,秋海棠特地锁上了门,送她女儿到屯西的市梢口。
“凭你这一份天资,要吃唱戏饭,指望倒真是有的。”将分手时,他一面把自己提的那口小皮箱授给梅宝,一面用着极郑重的语气向她说:“不过你要知道,我已经是在这里头栽过大跟斗的人了,除非万不得已的话,我真不愿意让你也踏进这一个顶危险的圈子去。
梅宝低下了头,用手拈弄着左边的一条短辫,悄没声息地倾听着。
“现在我什么也不指望,只望你一心好好地念书。这半年结束,有了一个初中毕业的资格,无论上那一个小学堂里去混口饭吃,即使苦一些,咱们心里也要安定得多!”秋海棠把两条手一齐搁在梅宝的肩头上,继续一字一顿的说:“孩子,听我的话,在学堂里必须用功念书,千万别把我所教给你的几出戏放在心里,那个赵老伯说的话是向来有些疯疯颠颠的,你千万可别当真,反正你将来做了先生,闲的时候一定要比现在多,到那时候我再慢慢的教你也还来得及咧……!”
张小狗子挑着一担行李,像跑龙套似的站在旁边呆着,再也猜不透什么时候秋海棠才能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完,便爽快把行李放了下来,自己就往地下一蹲,天坍不问的问四周睃看看,独目一个人,静静地欣赏着前几天一场大雪所装点成的野景。
“爸爸,你放心吧,我统统依你。”梅宝整了整今天才穿上身的一件藏青色的棉布旗袍,红着眼圈说。
“万一那个姓尚的再到学堂里来找你,那也不用害怕,你尽管告诉他这件事由我跟孟老掌柜两个人解决,他有什么话,请到樟树屯来说。……”秋海棠正想先抽身回去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假使他老是跟你缠扰不清,那你爽快就把这件事告诉方校长,她虽然是个女人,可是我瞧她很有血性,一定可以出来对付他的。”
“爸爸,天冷得很,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梅宝提起了那口皮箱,竭力催促秋海棠回去。
“咱们再不赶路,迟一些北河镇那里就没有车好雇了!”小狗子也从地上站起来催促着。
秋海棠便微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
“好,你们这就走吧!小狗子要是想在城里玩几天的话,迟一些回来也不要紧,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事。”
梅宝是知道她父亲的性格的,自己不走,要他先走,就从来没有一次答应过,便只得勉强装出笑容来,随在小狗子的背后,沿着一条泥和煤屑堆筑成的小路,一步一步的往西走去。
她照例又回头去望了几次,只见她父亲穿着一身灰色布的棉袄裤,直挺挺地站在寒风里,向自己这一边看着。上几回梅宝进城,秋海棠也往往站在自家的门口或路的中央,痴痴地望着他女儿的背影,但平均总在梅宝第四次或第五次旋过头去时不见了;而这一次,他却不但一直送到市梢口,而且老是呆望着不就走回去。当梅宝走出了四五十丈路,将要转弯的时候,还可以远远地望见这一条模糊的人影。
“奇怪,我进城去念书已有三年了,这一次爸爸为什么格外显得耽心起来?”她忍不住轻轻地向小狗子说。
小狗子倒也来得爽快。
“这都是你自己想学唱戏的不好啊!姑娘,往后你千万别再胡闹了。我侍候了他七八年工夫,瞧他最疼爱的,就只一个你,要是真闹出了什么事来,不是我要说你……”小狗子原是一直低着头在前面走,说到这一句,却回过头来向梅宝看了一看,“姑娘,你心上又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
梅宝虽也觉得小狗子的话说得很对,但还不信自己跟尚老二间所发生的这么一件小纠纷,再会牵缠或扩大到何种地步。
“人总是有良心的。”她想自己的爸爸已对尚老二开出了那样优待的条件,尚老二也是一个人,良心总不致没有,但能仔细想想,便未必再会找来纠缠了。
当阴历正月十四的一天,她在晌年的时候,跟王舍监和三个先到的寄宿生喝了一两杯酒,大家不觉都把兴致提起来了,王舍监便说:
“反正学堂现在还没有开课,而且又在大正月里,咱们今儿就放肆一下吧!梅影,听说你唱的戏很好,快唱一段给我们听听!”
老师这么一说,其余三个学生那还肯让梅宝推辞呢?
梅宝一来禁不住那三个同学扭糖人儿似的死缠,二来自己也喝了些酒,多少已有四五分醉意,便果然依着她们,不用胡琴,空口干唱了一段”祭塔”。
唱完之后,大家当然又异口同声的狂赞了她一阵。
“是谁教给你的?梅影。”王舍监斜乜着一双老花眼,用一种很模糊的醉音问,平时她那种精明严谨的态度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最初是有一个师傅教的。”提到师傅两个字,梅宝的心,便不自觉地跳了一跳。“去年冬天回去,我爸爸一时高兴,又给我说了好几出。他教的倒比师傅教的还好得多。因为……”
梅宝乘着酒兴,正想一路敞着嘴,把那些真情全说出来的时候,门房里的校工陈大突然奔进了膳厅来。
“吴小姐,你家里来了一个人,说有急事要见你。”他很匆忙地朝着梅宝说。
她才离家不到一个礼拜,父亲有什么急事要派人来呢?这就不由不使梅宝感到极度诧异了。
“他可曾告诉你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这倒没有。此刻人还在门房里,你快些下去吧!”陈大说完这话,自己便旋过身子走了。
王舍监和那三个同学,也就忙着催促梅宝快走。
“总不致爸爸又害了病吧?”她一路飞奔下楼,一路还不断的在脑海里左思右想的胡猜。“也许是那个整天喝得醉熏熏的赵老伯已把妈找回来了,所以小狗子急着要来把我找回去。”
可是待她冲进门房,一看来人,却根本不是小狗子。
“姑娘,不好啦!家里又出了事啦!”梅宝虽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一瞧见梅宝,却就立刻迎上来,透着极优急的神气向她说。
这么一个陌生人,突然向她说话,梅宝的心里,当然觉得非常突兀。可是瞧这人的打扮,却完全是一个乡下的庄稼人,年纪已有四十开外了,而且说话也带着樟树屯的土音,神气又是十分忠厚。
“你是谁啊?”梅宝向他呆看着问。
“我就是小狗子的母舅啊。姑娘,你怎么不认识了?”那个人把头上的一顶破毡帽揪了下来,似乎奔得很热很累的样子。“就为昨天饭后,屯里马家的儿子跟小狗子为了赌钱打架,你爸爸做人太好,自己赶去给他们劝解,不料那个该杀的马老四,反把他老人家打了两拳,不巧都打在前胸上,回来就吐了许多血。……”
不等这人把话说完,梅宝已哭得满面全是泪水了。
“……小狗子也急坏了,便连夜打发我赶进城来接你回去……。”那个人却尽自滔滔不绝地说。
梅宝是哭得话也说不出了。
“吴小姐,别哭了!快上楼收拾好东西,早些回去吧!”陈大也在旁边这样插嘴着说。
“不错,这位大哥说得很对。现在哭也没有用了!”那个人连连点着头说:“姑娘,快去回明了先生,随我走吧!咱们要是走得快一些,明儿清早准可到家了。”
“好,你再等一等!”梅宝哽咽着向那人吩咐了一句,便拼命价的奔回寄宿舍去。正当她在收拾那口小皮箱的时候,灵机突然一动,不由想起了两个疑点来:第一,她记得很清楚,小狗子是烟赌不惹的人,今年开了年,樟树屯里尽管到处都是赌台,可是小狗子却照例不曾下过场,怎么昨天忽然又变起来呢?第二,小狗子虽然好像还有个母舅,但从不走动,并且他的兄弟是常到自己家里来的。为什么不打发他来呢?……
后来,她觉得自己不能决定了,便走进舍监室去找王舍监。
王舍监今儿的酒,委实喝得太过量了,到这时候,还是红着两颊,显得神智尚未清醒的样子。她在自己的炕上斜靠着,似笑的听梅宝把方才那个来人所说的话,和她心里所怀的疑团一齐说了出来,却半晌不作声。
“别这样多疑的!……快些回去,快些出来吧!……”直到梅宝又催问了她两次,她才眯着一双老花眼,模模糊糊的说。
梅宝虽然知道她已喝醉了,可是这位五十多岁的王舍监,平时委实太能干太精明了,使梅宝不由不勉强放下了心内的疑团。
“赌钱有哪一个人不欢喜啊?他平时尽管不赌,逢到有人拉他去的时候,他也就约制不住了。……”梅宝已跨出的舍监室,王舍监还在里面自言自语的说,使梅宝听了,更比较安心了许多。
而那个来人的话,也说得非常合理。
“本来他们要打发六老官来的,不巧他这几天就要定亲了,实在分不出身,所以教我老头子给你们跑一趟。”
他这么一说,梅宝因小狗子的兄弟不来而引起的一片疑心,也就消释大半了。
一晃眼又是半个月在人们不知不觉的中间溜过去了。这一天午后,王舍监照例又把一大束才打门房里送进来的邮件逐一凑在太阳光里验看着,显出像检查案情一样严肃的态度。
在省会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县里,一所女学堂是多少还存着几分尼姑庵似的气息的,因此检查学生邮件的一项工作,便成了王舍监每天必须悉心以赴的大事了。
“菊芳寄……这种把戏那里还想螨得过我!”在她开始执行一件任务的半年里,“月英”“丽华”“桂贞”“素秋”……这一类纯粹女性化的名字的出现在信封上,的确很使王舍监糊涂过,但慢慢终于给她看破了。从此她只要一看到寄信人有用这种大名的便一定要把信拆开才罢休,然而拆开来证明并非情书的也很多。这一封“菊芳寄”便是一个女学生的真正的表姐寄来的。
于是我们的王舍监,便很失望地皱了皱眉头,随手用浆糊把信封好了,还在封口上盖了一个章。
接着她又验看了三封信,和一张明信片,都是平凡得绝对引不起她注意的。后来她取起了第六封信,也是匆匆一看便丢过了,直到快看第七封信的时候,她才想起了一件事。
“啊,不对!怎么吴梅影回去了两个礼拜,家里还有信寄来!”她很诧异地思索着。
王舍监再度把那一封信取起来端详了一遍,上面的字分明就是她老子的笔迹啊!而发信的日期,也只是两天以前,这倒真是一个绝大的疑团了。
“要不是吴梅影在半个月前回去的时候出了什么事,一定是她在前几天进城来的路上,遭到了什么意外,这封信倒是不能不替她拆开的。”王舍监的脑神经才转了这么两转,便毫不迟疑的把信拆开了。
信的内容倒并不长,她那一对老花眼镜里看出来只四五分钟便看完了,可是看完之后,却足足使她呆坐了一刻多钟。“她父亲说许久不见她的信,这分明是在她回去的时候就失踪的。”出了这样的事,王舍监当然不能不就去报告方校长:“那天是正月十四,她家里突然派人来找她回去,说是她父亲给人家打坏了,吴梅影这孩子到也很仔细,起身以前,还特地来跟我商量,说那来人有一些可疑,不巧,那一天我……”王舍监说顺了嘴,险些把那一天自己喝醉了酒的话也说出来,还亏惊觉得早,便来不及的自己纠正。
“不巧,那一天我有些头疼,没精神给她细想,便匆匆准了她的假,让她回去了。如今看起来,说不定真是一个骗局!”说着,王舍监又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方校长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
“吴梅影家里也不像是有钱的大户啊!”她沉吟着说,“这件事倒真有些诧异!”
“也许不是为了钱,还有别的原因也说不定。”王舍监看着年纪比她小十来岁的方校长说。
“不错,这是难说的。”方校长微微把头一点。“现在我想责任的问题,我们可以完全不负;只要吴梅影那个孩子,长相既好,人又聪明,三年来的成绩,每次总在年纪比她大好几岁的同学上面,无论她这个人是怎样丢的,我们也不能不管。”
方校长的话,当天便实现了。她先把那天梅宝怎样给一个人诓出学堂去的情形写了一封很详细的信送给官署和教育局,请求派人查访,一面又派门房陈大立刻赶到樟树屯去报告梅宝的父亲。
陈大看梅宝念了三年书,那里会想到她家里的景况是那样的寒素,她老子的穿着,又是那样的破烂,同时他当然再想不到秋海棠对于这一个女儿已经看做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因此他一找到吴家,便倾筐到箧的把所有的事全说了出来。竟使秋海棠当着他的面立刻晕了过去。
“三爷,急也没有用,我想姑娘是丢不了的。”张小狗子费了许多的手脚,才把他主人救醒过来,一面忙着给他劝解。
“当然丢不了,我会找孟老掌柜的要人去!”秋海棠缓了一口气,便立刻站起来怒冲冲地说。
“找啊,三爷说的是。姑娘这一件事,他们准知道!”小狗子也咬邪切齿的说:“为了想收徒弟不成,竟把人都骗走了,这种事他不怕犯法吗?可是,三爷咱们人少,他们人多,而且真赃实据也不曾到手,你现在过去跟他们讲理,只怕要白讨一场没趣吧?”
“依你说,又该怎样办呢?”秋海棠虽在盛怒之际,却也不愿一味莽撞,便站住了身子,开始踌躇起来。
县立初中派来的校工陈大,倒也是一个热心人,听他们说到这里,便立刻丢掉了手里的半截烟尾,走到小狗子和秋海棠两个人的中间来。
“这倒不妨。”他从小狗子的脸上看到秋海棠的脸上。“那一天,他们派来的那个人,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只要你们把我带到有嫌疑的那份人家去瞧一瞧,我是没有认不出来的。”
秋海棠和小狗子一听,都觉得这主意很好。
然而他们不曾想到无论尚老二和孟老掌柜那一班人的性情是怎样的粗忽,也决不致就派他铺子里或家里的人去把梅宝诓出来,因为这样是梅宝自己第一个会认出来的。当时秋海棠和小狗子陈大三个人却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于是结果仍然白跑了一次。陈大在孟掌柜家里前前后后的兜了一个圈子,再也不见那天上县立初中来把梅宝诓出去的中年人。
“我的意思也不一定说是你的令亲拐走了我的女儿,只是事情来得太凑巧了,恰好在咱们两方闹一些意见的时候丢了人,所以我不得不过来跟你商量商量,最好请派一个人去问了那位舅太爷看,也许是他把梅宝唤去的,那末我也可以放心了。”因为找不到证据,秋海棠就不能不低声下气的跟孟老掌柜磋商。
小狗子和陈大却都忿忿不平地站在一旁。
“好,既然这样,咱们也是走熟了的老邻舍那有不肯帮忙之理!”孟老掌柜竭力隐起了他那一副老奸巨猾的面容,装得很正经他说:“明天我就叫林生进城去,上他那个姓刘的朋友家里找他。”
秋海棠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忙着连连道谢。
“不过依我看,十成倒有八成不会是他吧?”老孟却又特地拖上了一个尾巴,表示不能负责的意思。
小狗子已经随在秋海棠的后面,快要跨出靠街而筑的那一圈木柜台了,一听孟老掌柜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便好生有气,一时忘了利害,竟回头去向他冷笑了一笑。
“十成,八成,这倒是神仙也说不定的!”他假装和同行的陈大说,只是把声音提得很高,存心想让后面的人听见。“不过他们有本领拐人,咱们就有本领找人,且看找到了还有什么话说?——”
秋海棠忙着回头来向他使眼色,可是小狗子的话已经出口,再也收不回了。
孟老掌柜的跟他儿媳在后面听了,却并不回话。那个什么事都不懂而偏爱管事的孟大嫂是根本没有话好说,而那孟老头儿是故意不愿跟小狗子斗口,他只是衔着一支旱烟管冷笑。
“凭你这样一个不曾见过世面的庄稼人,想把人找回来,可还差得远咧!”他把身子靠在柜台上,望着秋海棠等三个人的背影,暗暗这样想。
这一想,倒也的确有几分合理。
尽管小狗子是怀着满腔的忠心,恨不得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立刻去把梅宝找回来,然而他的能力和见识毕竟太有限。第二天,他虽然带着那个县立初中的校工陈大,在樟树屯里乱闯了一天,想把那个诓去梅宝的人先认出来,但事情哪里有这样容易呢?
当晚他和秋海棠两个人简直整整商议了一夜,因为城里的路毕竟他比秋海棠熟,便决定由他跟了陈大进城,再在城里用心察访。
“钱怎能带得太少呢?”临动身的时节,秋海棠给了他二十块钱,他一定只要五块钱,秋海棠便自动把其余的塞进他的衣袋里去。“小狗子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俗语说得好,天下事无钱不行,你还是一起带了去吧!只要能够早些把姑娘找回来,多花几个钱我也是愿意的。”
小狗子涨红着脸,把四张钞票藏了起来。
“你放心吧!爷,要是我小狗子不能把姑娘找回,我这一世也不能见你了!”他束紧了腰里拴的那条布带,站在寒风里,身子挺得比竹竿还直,脸上一些笑容也没有,两条衣袖掳得高高的,不时把眼睛斜向对门的孟家老铺去,很像马上要找孟老掌柜父子厮打的神气。
“好在学堂里也有信送给衙门里去了,或许现在已经找回来了也说不定。”陈大透着很同情的样子,向秋海棠说:“你老先生好好地在家里等我们的消息吧!”
秋海棠勉强放出笑容来,向他点了点头。
“消息,真不知几时有消息咧!”他关上了门,退回里面去,没精打采的坐着。
然而消息倒并不像他理想那样的来得慢,只不是好消息罢了。
小狗子和陈大走后,第二天邮差便寄来了一封快信,是县立初中的那位方校长写的,告诉他梅宝并无下落,最末的一段是说:
“……因尚某之友刘某,嫌疑重大,官署曾将其传讯三次,严加究诘,但亦无结果。现尊纪张某暂寓敝校门房内,每日出外追寻,手持令嫒像片,四处访问,虽犹未获眉目,其忠义之忱,殊属难得。或能因此而得令嫒下落,亦未可知也。……”
秋海棠是从来不信神佛或何种宗教的,但看完这封信,也禁不住对天跪了下去。
“天啊!可怜可怜咱们吧!”他就在砖地上跪着。轻悄悄的祷告起来。——当然他并不曾像在舞台上演戏那样的先起什么“叫头”。“小狗子的腿,一定要跑断了,我的心也快要碎了。可怜我实在并没有造过什么大孽,快让我的女儿平平安安的回来吧……!”
从这天起,他几乎每天这样不停的祷告着,然而越祷告,消息却越来得沉闷了。足足有一个礼拜,他不曾再从方校长那里接到什么信。
假使孟老掌柜还有一分人心的话,他应该就自动的给秋海棠帮忙了。每天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从后进的屋里走到外面的铺子里来,把眼睛看向对面去,就可以看见秋海棠独自掇着一条板凳,垂头丧气的坐在大门口,逢到街上有一个人走过,他总是立刻昂起头来,睁大着一双眸子,急急向来人打量;及至看明白不是小狗子或是那个他所想望的邮差时,他才叹一口气,又把脑袋垂下去了。像这样从早到晚的盼望着,简直连一些东西也不见他吃下去。
“今儿又是没有,待明天再瞧吧!”邮差先生显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说,半个月来,他已经也习惯了,在经过吴家的门首时,不等秋海棠问他,便往往自动的这样说,结果当然是又给秋海棠加上了一重愁闷。
愁闷愈压愈重,不知不觉就把人的精神压得一天不如一天了。
仅仅隔了二十天不到的工夫,秋海棠在外表上,已比先前显得老了许多;他这样整天愁眉不展的神态,虽然打不动那个做了三四十年买卖的孟老掌柜的心,但看在他儿媳的眼里,却已觉得很不安“你放宽心吧!吴家伯伯,梅宝迟早一定可以回来的。”有一个晚上,她终于悄悄地掩到了吴家来,涨红着脸,向秋海棠说:“现在你忧急也没有用,她准是好好地在什么地方留着,不过……不过她原想说:“不过暂时还不能就回来,”又怕说得太明显了,便急着掉过了话锋。
“不过,你老人家自己的身子是最要紧的,这几天你已瘦了许多,明儿我再给你送几盒藕粉来吧!”在孟家这一位小内掌柜的单纯的脑经神里,藕粉仿佛是一种功效比人参还强的补药,因此逢到身体不好的人,她总要劝人家吃藕粉。
秋海棠对于她这种无知的好意,也只能顺口道了几声谢便完事,实际上,他也未尝不怀疑这女人对于梅宝失踪的事,心里多少有些儿明白,可是他知道她是不敢说的,所以也就懒得问了。
也许就为他不听孟家的媳妇的话,没有吃藕粉,以致他的精神后来是越发衰疲了;尽管他每天还勉强打炕上挣扎起来,但见到他的人,总免不了要大惊小怪的问:
“怎么,你……又害病了?”
事实上,他的确已经病了!及至方校长的第二封信寄到,他每天所吃的东西,差不多就只一碗小米粥。
第二封信上的消息,似乎倒比第一封信好些。
方校长告诉他说:小狗子因为在城里找了半个多月,始终找不到梅宝这个人,没奈何只得依旧去见刘秃子;可是他很聪明,知道官署传了他去也问不出什么话来,便决定不再跟他硬挺,只一味向他软求。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竟把那个性格粗鲁而并不刁滑的刘秃子感动了,他老老实实的说自己对于这件事委实没有份,不过据他所知道,人是真给尚老二骗走的,此刻已带往北京。最后,他又给小狗子开了一个不很详细的地址,因此小狗子已连夜赶上北京去了。旅费是方校长自己帮助了他十块钱。……
“好了,三爷,姑娘总算有消息了!”小狗子的兄弟张老六听到这件事,便忙着再向秋海棠安慰。“凭我哥哥那份死心眼儿的脾气,找不到人是不会回来的。你老人家还是宽下心,好好地养息养息,等候他们回来吧!”
因为小狗子这样的忠义,秋海棠的心里倒也顿时乐观起来。
“你哥哥真好,但愿他能够把梅宝我回来,以后我永远就当他像兄弟一样的看待!”他很难得地打脸上透出了一丝笑容说。
从此,他果然略略宽心了些,只屈着指头每天计算小狗子的行程。
“他去了已有二十一天了,京里的路他也是向来知道的,总该有些消息来啊!”这一天早上,他忍不住又和张老六说,显得很焦急的样子。
“这也难说!”张老六虽是个年轻的庄稼人,见到的事甚至比他哥哥小狗子还少,但脑神经的转动,却相当的快。“就是我哥哥找到了那个姓尚的家伙,他也不见得就肯放人,少不得还要有些周折咧!”
给他这么一提,秋海棠倒也警觉过来了。
“凭小狗子这么一个人,那里能斗得过尚老二?”他想了好久,才想起只有一个赵四,或许还能帮一些儿忙。
赵四自从在八九年前给他来了一封信,报告袁宝藩叔侄的消息之后,彼此一直没有来往过,他在箱子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他的地址,然而赵四有没有跟了人家出去开码头,或是根本已经搬了家,他却一无所知。
“这封信寄虽寄出去了,但把握是一些没有的。”寄掉信回来,他就跟张老六这样说。
“咱们等着瞧吧!”张老六也就只能这样回答了。
等着,等着,眼看一个春天已经很快的等完了!梅宝跟小狗子两个人简直一些消息也没有,连赵四也没有回信,显然那封信是没有寄到。
现在秋海棠是真正的病得不能起床了,张老六虽然卖足了气力,结他料理田里的事,但家里却就没有人照料,独剩秋海棠一个人病骨支离的躺在炕上,从早到晚的呻吟着。难得孟家的媳妇抽空溜过来跟他说几句话。或是煮一些汤水给他喝,就是他所能得到的仅有的安慰了。
其实在后来的几天里,孟大嫂受了良心的激刺,已经很明白地承认梅宝是给尚老二藏过的,而且他公公也是一个同谋犯,但详细的地址她也不知道,实际上,她即使能够说出来,已经也太迟了,因为秋海棠想站起来都不能,那里还有本事上北京去?
日子过得飞快,一霎眼已快近四月底了,和暖的初夏节的季风,吹得每个人都懒洋洋地像害了软骨病一样;对于一个因心病而变为虚怯症的病人,自然更有极大的影响,秋海棠差不多是整天的昏睡着,不吃,不喝,不说话,慌得张老六连田里也不敢去,只能日夜留在家里守着他。
连秋海棠自己也不指望再能活下去了。
“啊!二哥,是你吗?……你是……几时来的?”这一天午后,他偶然从昏睡状态中清醒过来,忽然觉得房里似乎多了一个人,便竭力睁开倦眼来望着;只一望便使他立刻兴奋了许多,原来在他炕前来来回回的走着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二三十年来仅有的一个老朋友——赵玉昆。
玉昆还是很瘦,矮小得像一头猴子差不多,衣服也是照例很敝旧,但神气却不像平常那样的高兴;听秋海棠一招呼他,他也并不就说什么招人发笑的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你家里的事,小狗子的兄弟方才全告诉我啦!”他继续不停的在房里打着圈子。“事情虽然很可恼,你也犯不着气到这种田地,我既然来了,少不得总要给你出个主意。但最吃紧的还要先顾你这一个老子!方才你睡熟的时候,我瞧你神气非常不好,回头等那张老六把焦大夫请来之后,你必须好好地吃几剂药,养息养息赵玉昆的话还不曾说完,秋海棠已不住的在枕上摇起头来。
“谁……谁要请什么……什么大……大……夫?……梅宝不……不回来……,我的身子那里……好得……起来呢……!”
玉昆却不赞成他这种话。
“别这样婆婆妈妈的!老三,戏不唱了一二十年,你怎么还是这股劲儿?”他把身子站住了,仿佛很着恼地说:“只要你肯听我的话,你女儿的事就算交给我了!”
在这样忧患交迫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自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秋海棠的心里,当然已把他看得像天下掉下来的救星一样了。尤其是玉昆这一个人,更和别人不同;单是梅宝出生时的一套把戏,就完全是他一个人所办妥的。他的机警和勇敢,差不多可以说是跟他的欢喜喝酒,同样是寻常人中少见的;只要一想起以往的事,就不由秋海棠不信服他。
后来那个焦大夫给张老六请到了,他是给秋海常治过上次那场大病的,医道相当不错,便照例替他开了一张疏道之中略带补性的方子。
“现在你再躺一会,待我出去溜上一两个钟头,再回来跟你一块儿喝小米粥。”玉昆监视着秋海棠把一大碗药汁喝下之后,便微笑着向他这样说。末了又特别找上一句:“今儿我还带来一大块金华火腿咧!”
他说出去一两个钟头,实际上是直到九点多钟才回来的。
“怎么?老三,怪小气的!五茄皮也不给我买一瓶!”这一次回来,玉昆似乎已不像先前那样的上心事了,眼望着张老六替他蒸下的一小碟火腿,嘴里便不住的嚷着要喝酒。
秋海棠今天因为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好友,又喝了一次药,精神倒委实兴奋了许多;当玉昆未回之前,已独自在炕上靠着喝过半碗小米粥了。
“好,老六,快给二爷却沽四两五茄皮来!”他在里面的一间屋子里笑着这样喊。
“我说你小气,真是一些不错的!四两酒请谁喝啊?”玉昆一边说,一边就丢了一块钱给张老六,“钱归我出,喝倒要喝一个痛快!”
待到开始一喝酒之后,玉昆的老脾气便一古脑儿的全搬出来了。隔着一堵墙壁,秋海棠可以不断的听见他在哼着各式各样的小调,一面还毫无顾忌地和张老六打趣着,从田里的事一直谈到娘儿们的事,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因为玉昆这样的悠闲放荡,越使秋海棠感觉到自己心里的苦闷。几年前,在一种极勉强的自制力之下,故意不让罗湘绮找回来,和他们团聚,对于他,已经是一个不可磨灭的创痛,如今再加上爱女的失踪,自然更使他觉得毫无生趣了!
玉昆的笑声越响,便越使秋海棠深深地感到没有爱,没有家的自由自在。
然而,现在他再要把所爱的人丢过一边去,已经是太迟了!
“……你女儿的事就算交给我了……!”玉昆方才跟他说过的这一句话,不住的在他耳朵边响着,使他后来终于忍不住在炕上高喊起来:
“哙,二哥,酒少喝一些行吗?咱们还在正经的事要商量咧!”
也不知道是玉昆已经喝醉了酒,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听到了故意不睬,秋海棠白白地干嚷了一阵,玉昆还是大说大笑的闹着,直到瓶里的十两五茄皮一气喝完才歇手。秋海棠睁大着眸子在房里尽等,好容易等到他脚步歪斜的走进房来,满心想请问他对于梅宝的事究竟有没有什么办法,不料他一进房便望梅宝的小榻上横了下去,嘴里模模糊糊的哼了几声,便鼾声大作的睡熟了。
因为这样,秋海棠几乎又闹了一个通夜不睡,直到天色快亮的时候,方始朦朦胧胧的睡了一会,可是待他醒来,一望对面的榻上,玉昆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像这样神出鬼没,不遵常轨的行动,在玉昆原是家常便饭;而在过来的二三十年中间,秋海棠瞧也委实瞧够了,只是这一次因为他已经答应担任找寻梅宝,秋海棠当然不能不希望他正正经经的把这件事上紧干起来。
“二爷是什么时候走的?包裹拿去没有?”待张老六替他端进
一碗稀粥来,他便急着这样问,希望玉昆已自动赶回北京去了。
“天亮了不久就走的,东西倒没有拿去。”那个虽没有小狗子忠实,却也相当服从的年轻人回答。
这就不像是回北京去的样子。秋海棠的心里,不觉略略有些失望,可是等到中午的时候,还不见玉昆回来,下半天时辰钟连续着打过了二下、三下、四下……眼看天就要黑了,他这个人的影子却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这情形倒又好生蹊跷,因为在这樟树屯里,除了吴家,玉昆就没有别的熟人,而且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所在,如果他不回北京去,这大半天又在什么地方呢?
事实上是直到上灯之后,他才匆匆地闯回来的。
“老三,事情有一些指望了!”他一走进房门,便蹲在秋海棠的炕前,用极低的声音说,神气是非常的兴奋。“今儿晚上我还要出去,等一会子要是你们听见对街孟家老店里有什么动响,千万别出去瞧。记着!你务必叮嘱小狗子的兄弟,不要出去,只当没有听见一样。今晚我就不回来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也不让秋海棠有询问的机会,便又继续急忙忙地说下去:
“明儿孟家的人要是走过来问你们什么话,一概都推不知道,让他们乱上一天,到后天我再回来告诉你怎样对付他们。……”
“啊!老二,你想怎样干啊?别闹到不能收拾!”秋海棠很担心地问,惟恐玉昆要闯出什么大祸来。
“没有你的事!在我身上还你一个女儿就是啦!”玉昆也真古怪,偏不肯对他说明。“总之,打今儿起,你给我好好地睡觉,吃药,至多再隔半个月,梅宝准可以回来了!”
说完这一套话,他又顺便向秋海棠做了一个鬼脸。虽然日子已隔了二十多年,可是他的性格竟还像当初在玉振班里学戏的时候一样。
秋海棠勉强耐着性儿,躺在炕上,只听他在外面的两间屋子里忙乱了一阵,便又抢着走了。要不是他以前曾经有过打医院里换回梅宝的一件事,秋海棠对他没有信心,这时候是决不敢让他走的。
小狗子的兄弟大概已经也给他嘱咐过了,待他一走,便提早把前门上了闩。
玉昆的所以不先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秋海棠,原也有他的苦衷;可是秋海棠在没有明了他那个葫芦里究竟卖些什么药之前,心神也委实不能安定。
时辰钟打过八下,樟树屯这样一个小村集,差不多已经完全静止了。秋海棠和张老六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侧着耳朵,分别在左边的卧室里,和右边的堂屋里危坐着,用心倾听外面街上的动静。
大约九点半钟模样,他们突然听见对街起了一阵打门的声音,接着是不很清楚的说话声;渐渐地,声音扩大了,似乎有好几个人在争吵。不多一会,双方开始打架了,秋海棠和张老六都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孟老掌柜和另外两三个人被摔倒在地上的声响;后来又是一阵极急促的奔跑声,自南至北,快得像马一样,而且还不止是一个人或两个人的脚声。
“啊!不好了!他们把林生抢走了……!”立刻,又听见孟老掌柜在街上杀猪似的嚎叫着,并且还像有两个人一先一后的追了下去。
街上便顿时热闹起来:先是孟家小内掌柜一边哭,一边骂,接着又是左邻右舍纷纷出来询问,孟老掌柜却还在埋怨他的伙计不出力,各人的声音闹成了一片。
“这就糟啦!老二真要闯祸了!”凭秋海棠那样聪明的人,不消听完这一幕隔壁戏,心里已有五六分明白了,只是他还想不透玉昆为什么要约了人,把孟家的小掌柜抢走。
可是这一点,到是第二天早上便完全明白了。
“吴大哥,这么早的时候来打扰你,真对不起!”在早上七点钟模样,孟老掌柜的一家便赶过来了。乱糟糟地站在秋海棠的炕前,显得非常慌急的样子。孟老掌柜便第一个向他拱着双手,用一种怪可怜的声音说:“实在因为昨天晚上来了几个不相识的人,好像是跟林生有一些蹩扭,一打开门,便跟咱们争吵起来,我是上了年纪的人,那两个伙计又不中用,一动手便给他们打倒了。有一个脸上罩一块黑布的人最凶,只一闪眼便用绳子把林生捆了个结实,马上背在身上,一窝风的走了。……本来原不关你府上的事,咱们也不敢来劳动你,只是据那两个追下去的伙计说,他们那一起人老头子说得几乎气也接不上了,而秋海棠的一颗心,已经也跳得比煮沸的水还快了。
“吴伯伯,他们是这样说的:“孟家的媳妇原是一张快口,便来不及的插嘴出来。“他们说在这里只跟你老人家有交情,只要你说一句话,不但人可以放回来,就是以前的事,也不用再计较了。所以咱们特地来求你,请你可怜我公公只有这么一条根芽……。”
“吴大哥,咱们是多年的老邻舍,千万求你给我帮帮忙,将来一并再谢你!”孟老掌柜一面说,一面还连连的打躬作揖。
还亏秋海棠原是久病的人,脸色虽有变化,孟老掌柜等一班人竟还瞧不出来。
“可是,老掌柜的,”好容易定了定心神,他才能装得没事的人一样地回答。“这件事来得太奇怪了,究竟那几个人是谁,我连面也没有见,怎样好去找他们讲情呢?”
听的人想想倒也很对,但孟老掌柜还是死命缠着他,要他想想在樟树屯里和附近各处,共有几家熟人,那一家和林生有过仇隙,但秋海棠是已经受过玉昆的嘱咐了,当然竭力推托,始终说想不起来。
“我瞧这样吧!”大家相持了半天,张老六便出来贡献了一个折中办法。“咱们三爷不妨再多给孟老爷子想想,看有没有路可走;一方面孟老爷子可也以赶快派人上四处去找,或是爽快到北河镇去报告官署,只要大家一齐出力,小掌柜的尽早总可以找回来。”
孟家的一班人也觉得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便只能道了谢,快快地退回去。
“事情也真巧,咱们的梅宝姑娘还没有回来,你们倒又丢了一位小掌柜,这是什么事情?”张老六送他们到门口边去的时候,忍不住很俏皮地这样说。
孟老掌柜的心里有病,听了倒不由突然一震。
“哦!这件事怕有些蹊跷!”他一路走过街去,心里暗暗这样想。
后来他上北河镇官署里去报告的时候,便把自己心里所怀的疑团,也连带告诉了那一位亲友李科长。
“知道了,明儿咱们自会派人去询问的。”李科长教孟老掌柜的在一方白纸上写下了秋海棠的名姓,便这样的说。
可是不等他们的弟兄下乡去,赵玉昆已在当晚悄悄地走回来,把自己所做的事全告诉了秋海棠,并且还又很详细地教他见了孟老掌柜家里的人应该怎样说,假使有官署里来人询问又应该怎样回答,因此他简直是早在家里候着了。
第三天晌午,北河镇官署果然派了三位官吏赶到樟树屯来了,他们第一就找到秋海棠家里去,现出严重的神气,盘问了许多话。
秋海棠的精神这两天已好得多了。
“三位先生,现在我要向你们几位说几句话。”他坐在炕上,很谨慎地答复了他们许多问话以后,便突然放大着胆,把玉昆教他的话一齐背诵了出来。“他们孟家丢人的事,我有病在家,实在一些不知情。不过,我可以另外报告你们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女儿已在三个多月前给孟家的一个亲戚拐走了……。”
“你怎么没有……?”那官吏很敏捷地反驳着。
“这是有凭证的,县里的官署和教育局都知道有这件事!”秋海棠透着很理直气壮的样子说,“因为我女儿是县立初中的学生,她给姓尚的一拐走,校里的方校长便立刻去报告官署,后来官署还把姓尚的一个朋友带进去问过三次。你们不信,今天就可以去问!”
这倒不是那个官吏所能预料到的了!他不会想到像这样一个衣衫破旧,家业萧条的庄稼人的女儿,会上县立初中去念书。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他想县立初中也是一个官立学校,况且官署里已经有过案子,因此态度便马上变得温和起来。
“他们丢了一个儿子,平白地就会找到人家身上来,我的女儿清清楚楚给他小舅子拐到了北京去,难道他反充不知道吗?你们不信,马上就可以去问他自己!”秋海棠继续气愤愤的说。
“我哥哥到此刻还在京里找那姓尚的家伙咧!”张老六也在旁边补充下一句。
“好,既然这样,待咱们回去报告了再说吧!”那三位官吏说着便就走了。
张老六坐在堂屋里,看他们一齐走过对街去,给孟老掌柜的像接上司一样的迎进里面去,直到两点多钟才出来。
“老孟这样的神情,不要行出旁的花样来!”张老六很担心地跟他主人讨论着。
秋海棠听了,倒也很焦急,但玉昆却并不曾再回来,使他要找他商量也不能。
幸而天可怜他,这一重心事也并没有让他耽得怎样久,当晚九点钟,老孟便带着他的儿媳悄悄地走过来了。
“吴大哥还没有安息吗?”他一走进房,便堆着满脸的笑向秋海棠招呼着。
秋海棠当然也不便冷淡他,彼此便很亲热地寒暄了一阵。
“我想跟你说几句心腹话,吴大哥,请你教小狗子的兄弟出去坐一会行不行?”孟老头儿特地从一张椅子上站起来,移到秋海棠的炕上去坐着,神气倒相当的诚恳。
不等秋海棠说话,张老六一听,便自动走了出去,孟家的小内掌柜还特地把房门也推上了。
“大哥,咱们是多年的老邻舍,一切总要求你海量包涵!”孟老掌柜的透着怪可怜的样子说:“以前的事,实在都是我那害人的舅太爷不好,总得请你瞧在兄弟面上,多多原谅!明儿我一定就上北京去找他,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天,准可以把梅室姑娘接回来。”
老孟说到这里,差一些就把秋海棠逗得笑出来。
“可是,吴大哥,”他说话的神气是越来越诚恳了。“千万求你帮一个忙,给我想想法子也把林生找了回来吧!我不敢求你在我没有动身以前先把他找回来,也许你还不能相信我;但望你过了三四天,就能使他回来,一来因为我只生一个儿子,老了不能没有依靠,二来待我明儿一出门,家里就没有照应,所以委实不能再迟了!”
这一着当然也是玉昆所预料到的,不过没有想到老孟会觉悟得这样快。
“真正的多谢你,孟老爷子!”秋海棠也忙着向他拱了拱手说,“你这样的好心,兄弟真是非常的感激。小女的事就算拜托你了!既然你老人家这样给我出力,小掌柜的事,我还能推托吗?不过他还没有“不过”下去,孟家的儿媳已再也不能忍耐了。
“好了,吴伯伯!这里樟树屯一带,谁不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只要你想得出是谁作弄林生的,走去说一句话,人还会不跟着你回来吗?”
她这样一说,秋海棠便只能跟着孟老掌柜的一起打哈哈了。
双方后来又谈了许多的话,孟老掌柜的却始终用软功,连秋海棠想拿出五十块钱来给他,作为梅宝回家的旅费,他也死命的拒绝不受。尽说:
“这都是尚老二的不是,怎样还能教你化钱?”
在过度兴奋的情绪下,秋海棠竟挣扎着从炕上爬了下来,亲自送孟家翁媳俩走出去。
“如今是好了!”张老六帮秋海棠关上了大门,差一些拍手笑出来。“赵二爷的计策真教人佩服!要是不把他们的林生抢去做押头,咱们的姑娘怎么能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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