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太宗本不是一个喜欢女色的人,当了皇帝之后,国泰民安,安逸之余,也不免有了床畔兴致。这天探子来报,言前隋朝通事舍人郑仁基的女儿容貌美丽,风华绝代。
太宗听了欢喜非常,忙问:“郑氏女多大了?”
“大概十六七岁,”为了邀功请赏,那探子急切地说,“她已到了出嫁的年龄了。”
太宗点点头,推开其他公事,先签发聘郑氏女为充华的诏书,遣特使速去册封。
特使扎挂一番,吹吹打打,抬一顶花轿刚要出宫,正巧碰见魏征,魏征一看阵势明白了怎么回事,挥手拦住,问去聘谁家的姑娘,特使一五一十地说了。魏征一听,说:“此事缓行,待我出宫奏明皇上。”
连皇上都怕魏征三分,特使也不敢拿大,只得在门房歇着等候消息。魏征蹬蹬蹬来到大殿,拱手奏道:
“陛下作为百姓之父母,抚爱百姓,应忧百姓之忧而忧,乐百姓之乐而乐。自古以来,有道德的君王,应把百姓的心愿作为自己的心愿,吃着佳肴,就应该想到百姓有没有饥寒交迫的时候,眷顾妃嫔时,要想到百姓有没有娶妻成家的可能。这是一个国君应有的素质。”
魏征上来就一大套伦理纲常,太宗听得多了,心里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强忍着听完,耐住性子和蔼地问:“卿又待想说什么事?”
魏征向殿外一指,滔滔不绝地说:
“人家郑仁基的女儿,很久以前已许配给别下,陛下想聘她,也得先问个明白。聘一个有夫家的女子,此事若传播到全国各地,难道百姓会认为夺人之妻是百姓父母应有的道义吗?”
“真……真有此事?”太宗不相信地问。
“我听说的虽不十分准确,但深恐此等事会损害圣上的名声,所以不敢隐瞒,君王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记录下来,传之后代,希望陛下用心思考我的话。”
太宗被说得心中狐疑,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还是指示一个近侍去。速速召回册封的使者,而后对魏征说:
“此事朕派人调查一下,果真如你所说,朕就不聘了。”
早在太宗得知郑氏女的美貌之前,就有人把郑氏女弄进宫里,册封其为充华一事,也弄得宫内宫外人人皆知。左仆射房玄龄、中书令温彦博、礼部尚书王珪还专门备了礼物准备恭贺。负责调查郑氏女夫家之事的御史大夫韦挺转了个狗尾巴圈子,回来报告说:
“郑氏女许配给陆家,没有确切的证据,隆重的册封典礼还要举行,不可中途停止。”
说着,韦挺还拿出陆生否认婚姻的证明材料递给太宗,太宗拿过来仔细观看,并轻轻念道:
“乃父陆康在世时,确与郑家过从甚密,有时也互相馈赠资财,但并没有什么婚姻交涉。至于外人传为约为亲戚,是盲目的传说。”太宗一看大喜,正要再发册封的使者,但见魏征在一旁摆手阻止,只得再征求他的意见——
“群臣或许是顺从旨意,如今陆氏亲笔写出证明,可见郑氏女没有许配给别人。朕还是让册封的使者出发吧。”
魏征摇了摇手,坚决不同意,说:“依臣考虑,陆氏的本意是惧怕官家,他把陛下等同于太上皇。”
“为什么?”太宗弄不明白魏征又卖的是什么关子。
魏征向上方拱了一下手,以示对归天不久的太上皇的尊敬,而后说道:
“太上皇刚平定京城的时候,看上了辛处俭的妻子,稍稍加以宠爱。但太上皇听说辛处俭当时任太子舍人,当时很不高兴,下令将辛处俭调出东宫任万年县令。辛处俭因此常怀忧惧之心,担心不能保全自己的头颅。如今陆爽认为陛下虽然现在宽容了他,但担心以后暗加谴责贬官,所以再三自我表白,本意就在这里,不值得奇怪。”
魏征说了一通不算,还把太上皇当年的事扯了出来,太宗听到这里,气得一时语塞,但魏征句句实话,一时不好反驳,只得悻悻说道:
“是啊,朕先前发出册封郑氏女的诏书前,就应该详查她是否已接受别人的礼聘。这是朕的不是,也是有关官署的过失,授其为充华的诏册停止执行,就此作废。”
朝散后,太宗心内不平,气鼓鼓地往后殿走,及至立政殿,长孙皇后急忙迎上去,太宗甩掉朝服,嘴里低声说:“处处掣肘,抽机会非杀了他不可!”
长孙皇后轻易听不见皇上嘴里说脏话,惊讶地问道:“是谁触怒陛下?”
“除了魏征还有谁?”太宗手指着殿外说,“他经常在朝廷上当面污辱我,使我很不痛快。”
长孙皇后一听,一言不发地走了。太宗脱去笨重的朝服,散了散劲,喝上一杯菊花茶,心情慢慢放松了许多。他见只有宫女们在跟前伺候着,不见了温顺体贴的长孙后,奇怪地问:“皇后哪去了?”
一个宫女一言不发,只是用手向殿外指了指。太宗更觉奇怪,忙放下杯子,走到殿门口,但见长孙皇后身着大事之服,钿钗礼衣,加双佩小绶,首饰大小华十二树,好像朝参一样,静静地站立在庭院里。太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吃惊地问:“皇后这是在干什么?”
长孙皇后一如朝会一样,有板有眼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奏道:
“妾听说主圣臣忠。如今陛下圣明,所以魏征能够直言相谏。妾有幸在后宫充数,碰到这样的好事,哪敢不祝贺呢?”
太宗一听,才明白怎么回事,忙走下台阶,搀着长孙皇后进殿,笑笑说:“朕明白魏征的忠心,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一时在气头上,转不过弯来。”
“如果下回皇上还在气头上,是不是真的要把魏征杀了?”长孙皇后担心地说。
“这倒不可能。朕一向倡导谏诤,并和臣子们约定,即使是直言忤意,也决不加以怒责。今天朝上,魏征当着群臣的面,把太上皇当年幸辛处俭妻子的事都抖落出来。朕听了,表面上一点也不生气,还耐心地听他讲完。”
长孙后又跪地上行了个大礼,然后又说:
“皇上固然大度,但表里如一,虚心纳谏,不急不躁为最好。魏征他们敢于逆龙鳞,凭的是一颗忠心,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我们大唐江山社稷的持久永固啊!”
太宗频频点头:
“皇后说的对,说的好,朕当记之。”
长孙皇后莞尔一笑,搀着太宗款款走进内殿。
长孙皇后是历史上少有的贤后。传说当年初嫁太宗时,有一次回娘家永兴里,其舅高士廉的小妾张氏去找长孙后玩,突见其宿舍外有大马一匹,高二丈,鞍勒俱全。张氏吓得急忙回去,把这事告诉高士廉。高士廉也觉害怕,急忙找一个算卦先生摇了一卦,得了一签曰:遇“坤”之“泰”。算卦先生掰着指头,一五一十地解释道:
“‘坤’顺承天,载物无疆;马,地类也;之泰,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又以辅天地之宜。繇协‘归妹’,妇人事也。女位尊位,履中而居顺,后妃象也。”
高士廉听了此卦言,由惊转喜,自此以后有意处处高看外甥女一眼,也跟定了外甥女婿李世民,最后果如卦言,李世民做了皇上,长孙氏也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贞观八年(634年)夏天,长孙后随太宗来到九成宫,谁知一病不起。有一天晚上,守卫九成宫的柴绍向太宗汇报,言宫外山坳里有异常火光,太宗警觉,遂披衣而起,要到宫墙上去察看。长孙后不顾体弱,强撑着叫人抬着她跟着太宗,宫司谏止,长孙后说:
“皇上震惊,我怎可自安?”
自九成宫回长安后,长孙后的病仍不见好转,侍疾的太子李承乾对母后说:
“医药用尽,尊体不瘳,请奏明父皇,大赦天下,并人入道,借以积福累德,求得上天的帮助。”
长孙后不许,对儿子说:“死生有命,非人力所支。若修福可延,吾不为恶,使善无效,我尚何求?且大赦之令,乃国家大法,佛、老异方教耳,皆上所不为,岂能以我之病而乱天下法度!”
太子李承乾还是想请大赦,但自己不敢跟父皇说,于是找到房玄龄,把皇后的原话一学,房玄龄于是又前去奏明太宗。
太宗正为皇后的病发愁,听房玄龄传皇后的原话后嘘唏不已。为了让病中的长孙后高兴,太宗遂决定将后亲生女儿长乐公主下嫁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长乐公主也是太宗最疼爱的女儿,及将出降,乃敕所司定嫁资高于长公主数倍,魏征闻知后,当即入见,对太宗谏道:
“昔汉武帝将封皇子,帝曰:‘朕子安得同于先帝子乎!’然既然叫长公主,就应该尊于公主。情虽有差,义无等别。若令公主礼有过长公主,恐道理上说不过去,愿陛下三思之。”
太宗本意是为了让皇后高兴,于是把魏征的话转又说给皇后听,病榻上的长孙后感叹地说:“尝闻陛下重魏征,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今闻其谏,实乃魏征能以义制主之情,可谓正直社稷之臣矣。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妇,曲蒙礼待,情义深重,每言必候颜色,尚不敢轻犯威严,况在臣下,情疏礼隔,所以韩非为之说难,东方称其不易,良有以也。忠言逆耳利于行,有国有家者急务,纳之则天下太平,杜之则政纲紊乱,诚愿陛下详查其中的意思,则天下幸甚!”
太宗连连点头,表示听从魏征的谏言,将长乐公主的嫁资降与长公主一般齐。为了表彰和鼓励魏征,太宗还根据长孙后的建议,遣中使拿五百匹帛以赐魏征。
在病榻上盘桓两年后,贞观十年(636年)六月,长孙后病重,时房玄龄因一件小事被停职反省,长孙后向太宗谏道:
“玄龄久事陛下,预奇计秘谋,非大故,愿勿置也。”望着长孙后的病容,太宗心疼不已,当即传旨让房玄龄官复原职。
长孙后也自知不久于人世,乃拉着太宗的手嘱咐道:
“妾家以恩泽进,无德而禄,易以取祸,不要授以权柄,但以外戚奉朝足矣。妾生无益于时,死不可以厚葬,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自古圣贤,皆崇俭薄,惟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但请因山为垅,无起坟,无用棺椁,器以瓦木,约费送终,是亡不见忘也。”
有这等高风亮节的皇后,如今病重难医,太宗自是痛惜不已,只得含泪连连答应。长孙后又最后嘱咐道:
“再一次请陛下纳忠容谏,勿受谗,省游畋作役,则妾死而无恨!”十年六月己午这天,长孙后崩于立政殿,年仅三十六岁。十一月庚寅,葬于昭陵。谥曰文德。太宗亲自书写墓志。
长孙后曾经根据故往的故事,著《女则》十篇,其中一篇论斥汉之马后不能裁抑外家,使与政事,乃戒其车马之侈,此谓开本源,恤末事。书成后,长孙后常告诫左右:
“此书本是留我自己看的,没有什么条理章法,不要让至尊看见。”长孙后去世后,宫司才将这部书交给太宗,太宗抚着书哀恸不已,拿着书来到朝堂,对群臣说:
“皇后此书,足可垂于后代。我岂不达天命而不能割情乎!以其每能规谏,补朕之缺,今不复闻善言,是内失一良佐,以此令人哀痛!”
太宗思念皇后不已,于是令人在宫苑中造一座高台,每每登上展望昭陵。一天,太宗引魏征同登高台,问魏征:“卿见陵墓否?”
魏征默视良久,方道:“臣昏眊不能见。”
太宗乃指昭陵方向以示魏征:“看不见吗?皇后所葬之处昭陵。”
魏征抹了抹眼角,说:“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原是早见哩!”太宗一听,为之泣下,乃令毁去高台。
先后平定东突厥和吐谷浑后,太宗又把视线转向了高昌国。高昌辖境在当今新疆吐鲁番一带,是中西交通的要道,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贞观四年(630年),东突厥颉利战败被俘后,高昌国王珪文泰,曾亲至长安,打开了唐与西域的通道。及至吐谷浑败亡,麹文泰感到害怕,于是带了许多贡物,与妻子一起来到长安,晋见太宗。太宗以礼相待,并赐麹文泰妻子宇文氏姓李。
后来,高昌王卵翼于强大的西突厥,对途经高昌的使唐的西域贡使,任意克扣、抢夺,扰乱西域与唐朝的联系。不久,高昌又与西突厥联手,进攻唐属国伊吾,伊吾向唐廷乞援,太宗乃颁诏高昌,严词诘责,并召其大臣阿史矩,入朝议事。麹文泰不听,只是派一个长史来长安应付一下。其后,麹文泰又联合西突厥,击破唐的另一附属国焉耆。太宗大怒,乃遣虞部郎中李道裕前去问罪,并促令麹文泰入朝。
麹文泰依恃西突厥的军事力量和天远地偏的恶劣地理环境,根本不把唐使放在眼里。高昌王殿里,李道裕费尽口舌,麹文泰是正眼不瞧唐使一眼,即不让座,又不让茶,文泰只是鼻孔朝天地哼哼着:
“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嚼于穴,各得其所,谁离了谁还不能活吗?”
李道裕见状,知其不可理喻,当即离开高昌回长安,向太宗作了汇报。
太宗决定对高昌动武,乃派人去联系薛延陀,薛廷陀同意出兵相助,太宗乃遣民部尚书唐俭、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携带缯帛真珍赠给薛延陀。
外围工作做好后,但多数近臣公卿不同意对高昌用兵多,认为万里用兵,且所经之处多为沙碛,恐难以打败高昌,既使胜了,天远地偏,也不好守卫。太宗力排众议,坚持用兵,乃任命大将军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为葱山道副大总管,率薛万彻、牛进达等将出兵征讨高昌。
高昌王珪文泰听说唐兵来,起初有些害怕,但等了三个多月,还不见唐兵的影子,便不以为意,他笑着对臣下说:“唐距高昌七千余里,其中有二千里全是流沙。冬日里风寒似刀,能把人冻死;夏天则炙热如焚,能把人渴死热死。行贾至此,百不及一,唐朝大军习惯于内地生活,除非飞度,根本来不到我国。既使来到高昌城下,粮草也运不过来,那唐兵就会等着饿死。到时候我们坐着不动就把他们俘虏了,全打发到地里做苦工去。”
群臣对国王的分析深感叹服,王殿里一片“是呀,是呀”的附和声。高昌王一高兴,传令摆酒相贺。
所吃的肉都是现杀现宰,立即有人抓来几只羊,在王殿前廊下就地剥皮。一霎那手抓羊肉做成,大殿里,君臣几十人就势在地毯上坐了下来。
“喝!”高昌王两手攥着酒囊对大臣们叫道,嘴里还捎带咕哝一句,“既为可汗,当与天子匹敌,凭什么都让咱听他唐朝的!”一酒囊黑葡萄酒还没灌完,就听王殿外马蹄得得,一阵慌乱之声。王子麹智盛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手指着殿外,带着哭腔道:
“父王,大事不好了!”
高昌王手一哆嗦,酒囊也抖落在地,惊问:“怎地不好?”
“唐军十万大军,已……已到了碛口了。”
碛口就是沙漠口,就是说唐军已经兵临高昌国了。高昌王一阵惊惧,“哇”一声,把刚喝下的酒全吐了出来。接着又“呕呕”不停止咳嗽,末了,一口气上不来,“pu嗵”一下栽倒在地上……
有人说麹文泰是吓死的,也有人说是旧疾复发而死,但不管怎么说,麹文泰在唐兵压境的节骨眼上死了。其子麹智盛在这最困难的时候继位为王,承担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麹智盛也够忙乎的,又要治丧,又要御敌。他命令军民把护城壕挖得更宽更深一些,把城墙砌得更高更结实一些,全民皆兵,老少齐上阵,加强城防,力图固守。
但唐军也不含糊,既然受尽千辛万苦,远涉沙漠,到达高昌国内,就充分考虑到攻城略地的各种困难。行军副总管确行本恰是工匠出身,曾做过将作少匠,懂得器械制造,在攻打高昌城前,他在伊州柳谷附近带领军中工匠造了许多攻城的器械,并以山崖为假想城墙,指挥军士们作战前演练,边演练并改进攻城器械,精益求精,确保攻械在战时发挥有效的作用。
一切准备停当后,侯君集命令全军向高昌城挺进,及至柳谷,有探军来报,言麹文泰刻日将葬,国人咸集于彼。侯君集召开战前分析会,诸将摩拳擦掌纷纷说道:
“麹文泰下葬之日,其国人必聚集于城外,我军突袭而至,必将一战而胜!”
侯君集寻思了一下,摇摇头说:
“我看不行,天子以高昌无礼,故使召讨之,今袭人于墟墓之间,非问罪之师也。”
侯君集义字当先,不愿袭人于墟墓之间,乃指挥全军鼓行而进,先拔不远处的田城。田城人口不多,接近一万人,兵临城下,经过二个时辰的战斗,至上午时,终于拿下全城。
休整二天后,闻麹文泰的葬事已毕,侯君集乃麾军直趋高昌,几场小规模的战斗之后,大军抵达高昌城下,形成对高昌城的合围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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