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天朗,城郊旷野。
露天的酒肆里,女孩把红牙板敲得清悦。
露天的酒肆外,镖师的斧刃亮得冷冽。
酒肆里,女孩一曲未完,袅袅的余音尚在清风中缠绵。
酒肆外,镖师们已护住镖军大喝起来:「来者何人!」
乍然出现两个老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听了镖师这一声呵斥,一个嚎啕鬼哭,一个阴森怪笑,阴风顿起,霎时间飞沙走石,乌云蔽日。
女孩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坐在不远处的一白衣青年,五官俊雅,面如冠玉。见女孩回头,把头微微一点,似是安慰。
好个温柔细致的人!女孩暗忖,不由心安。再向外望去,只见一片昏天黑地阴风凄凄,黑雾之中人影闪动,伴着阵阵鬼哭怪笑、兵刃相交之声,看不真切。正待相问,忽见白衣青年略一颦眉道声「不好」,双手在桌上一推即长身而起。
阴风已消散殆尽,现出了天地本色,天仍是那般空旷辽远,风仍是那般轻柔婉转。
一干镖师如噩梦初醒,正要喘气,目光一转,刚落到一半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这之中,神经崩得最紧的莫过于洛日。洛日年方二十,年纪轻轻已出镖数十次,身经百战,为当世武林青年才俊之一,使一对长柄小斧,以快著称。此刻他一脚前跨,斧已挥到一半,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因为那名唤孤魂的老人就在他的身后,而孤魂手中的木拐正抵着他背上的死穴!
孤魂招式同样出到一半,他保持这个姿势,也不敢动。
因为那身如长虹的白衣青年,正立在他的木拐之上!
「劫财而已,何故要伤人性命?」
青年的声音清朗悦耳,听在孤魂耳中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一滴汗水,从孤魂的额头渗出来,慢慢滑下。
「大哥——」外号野鬼的高胖老人哭丧着脸,撇吓对手,小心翼翼的退到孤魂旁边。
刚刚旁人虽然没有看清楚,他却是知道的——就在他正要痛下杀手之时,这青年忽然在他的太阳穴上点了—点。
只是轻轻一点,甚至没有用什么力,却恰恰选在他运功到最紧要的时候,不偏不倚的点中了他的罩门。
那么快,那么轻,如果不是他运起的一身功力被这一指全部点散,他可能都不会知道这青年已靠近又远离了。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罩门的?
刚刚,如果他想要自己的命,自己能不能躲过?
也许到了地府,都还不知自已是怎么死的吧?——思至此,野鬼出了—身冷汗。
江湖规矩,人情世故,野鬼不如孤魂懂得多。所以他现在只是老老实实的站在孤魂身边,等待孤魂做决定。
孤魂同样是冷汗涔涔——与野鬼情况相似,在确定洛日不是他的对手后,他一拐递出正要夺命时,这青年忽然就点在了他的木拐之上。
一坠,一起。
泰山压顶般千斤一坠,在孤魂突袭过来猛然受挫之时,又如鸿毛般的浮起,那汹涌的功力一下失了目标,在瞬间便散开了。
力道、落点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点便卸了孤魂的功力,让他再不能前进半分。
孤魂野鬼功力散去,阴风也随即消散了。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孤魂怕,比野鬼更怕。
不仅仅是因为他当下便知道这青年在瞬间轻易连挫了他们二人,武功修为远在他们之上,更因为他知道这青年是谁!
太大意了,竟然没有发现这人也在场,否则架把刀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敢在此时此刻劫这趟镖!
孤魂暗骂自己,脸上却还努力陪着笑,「不知二公子在此,小鬼们放肆了。二公子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一回吧。」
孤魂那张又干又瘦皱巴巴的脸,笑起来便如一团揉在了一块的纸,说不出的诡异难看。就连孤魂自己也在心里埋怨,都怪自己平时阴笑得太多,此刻就是想装一副圣人面孔一时之间也装不像了。
青年只是轻轻点在他的木拐之上,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青年不动,孤魂当然也不敢动,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等了半晌,见青年不答话,孤魂心一横,脸皱得更厉害,「二公子,你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兄弟俩,这么大把年纪了,—辈子只知道习武,到老了才发现什么亲戚朋友都没有,人总要混口饭吃,我们两个老头子,无依无靠,又没有什么手艺,小的也是—时迷了心窍,才干了这档买卖……二公子,小的自知有罪,你看在我们也活不过几个春秋的份上,就饶了我们这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旁人看那孤魂的脸皱成—团,声音又尖又细,不知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又见他大把年纪了,在这青年面前一口一个「小的」,只觉得十分可笑,偏又不敢笑出来,毕竟那孤魂的木拐还抵在洛日后背的死穴之上。而在场操纵着生死大权的那人并不是他们。
青年没有笑,只是悠悠的说:「你们杀了那么多人,可给过他们辩驳的机会?」
孤魂双腿一软,心道今日难以善了,几乎就要跪下,却不敢松手,只能颤声道:「二公子!小的知道错了!你——你今日不放过我也罢了,你就放过我这兄弟!他心思本单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听我的话,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二公子,不知者无罪,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孤魂话一出口,倒是野鬼先有了反应,忙道:「大哥!」
「闭嘴!你不要说话!」
「不行!大哥!你也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若不在了我一个人如何过!」
「说了你给我闭嘴!」
「反正我不知道他是何人,横竖一死,兄弟我今天跟他拼了!」
话音未落,只见阴风突起,如惊涛骇浪一般汹涌而来。
女孩在酒肆之内,看得大惊,一干镖师反应不及,孤魂又手脚被制,只能眼睁睁看着野鬼手臂忽然伸长,一双枯爪就朝那青年抓了过去。
青年了然般的微微一笑,双足便腾了空,乘着风势如轻叶一般飘远了。
野鬼只道是生死一线了,哪肯罢休,大叫一声:「大哥快走!」带着阴风向那道白色的身影直追过去。
紧要关头,再顾不得什么有所保留,野鬼一身阴功硬是在瞬间被他运至极致,一时之间阴风大盛,夹杂着一股沁入骨髓的恶寒,普通镖师在这阴风之中根本站不住脚,饶是有内力深厚的,硬生生挺住了,也因为被入骨寒意所侵,难以动弹。
只有那白衣青年,身若鸿毛一般,只是顺着风在空中飘走,野鬼追得急,他也走得急,野鬼追得慢了,他也走得慢,就保持着那两步远的距离,却总也赶不上。
青年的动作是潇洒俊逸的——便如天边悠悠飘荡的一抹白云;
青年的姿态是轻盈婉转的——便如新泡的茶上袅袅生起的一团白雾。
青年的神态是闲适自在的,仿佛并不是在和高手过招,只是兴致来了,在迎风起舞——青年此刻正与野鬼相缠,无暇顾及左右,又无其他人是孤魂对手,孤魂若要保命,大可一走了之,或是擒了他人相要挟。可孤魂没有走,也没有再与他人缠斗,他甚至扔下了手中的木拐,只是大呼求饶。
被孤魂这一呼,野鬼一分神,动作不由滞了一滞。
一滞之间,青年猛然提气,迎着野鬼白驹过隙一般刷的便擦身过去了,快得野鬼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觉得前白光一闪,耳边传来孤魂一声凄惨的长啸,胸口一闷,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射而出。
孤魂见青年出手,惨然长啸一声,一手抓起木拐飞身而出,只见那白影又是一闪,已不见了踪影。孤魂也不转向,只是急急向野鬼行去,一手抓着兄弟的胳膊,正要痛哭,却见野鬼吐了几口鲜血便站定了身子,有些诧异的摸了摸脖子,似乎只是被内力反扑所伤,并没有什么大碍。
青年的声音朗朗自两人身后传来:「你们尽管记得你们此刻生离死别的心情!你们只道自己手足情深,却不知以前枉死在你们手上的那镖师,家中也有等他们回去的父母妻儿吗?」
瞬间经历生离死别,又听青年此言,孤魂已知青年之意,转过身愧然:「二公子……」
「你不是我门中人,不必如此称呼我。居有悔意,你们去了吧。」青年面色温和,淡然道:「你既知我身份,自知我的手段,今后该如何,你心中自有分晓。」
众镖师见青年竟要放人,正想阻止,孤魂已拉着野鬼向青年深深鞠了一躬,飞速离去了。
「怎的就让他们走了!」一个镖师一时忍不住,大叫起来。这孤魂野鬼专干劫镖的买卖,加之武功极高,手段狠辣,一直是镖师们的大忌。今日好不容易见他们受制,还来不及高兴竟又让他们给走了,怎不叫这些镖师们心急。
青年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哼!看不惯?看不惯你自己去抓他们回来啊!」
说话的,不是洛家的镖师,不是白衣青年,不是那卖唱的女孩,不是之前在场的任何人。
说话的,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带着一只狰狞鬼面背一蛊药箱的青衣人,虽然看不到脸,听声音倒是年轻得很。
白衣青年有些无奈的笑笑:「怎么是你寻过来了?」
「哼!寻过来的是我你不高兴?」那鬼面人仍是冷冷的回答:「竟然留下封信就跑了,且不说你到哪里去,本来是大哥要来找你,大家不知道你去了哪,叫他东南西北都找找,他倒好,一早上出去,往东行了一百里,再往南行了一百里,然后往西行了一百里,最后往北行了一百里,绕了个圈子,不到一个时辰就转回家门口了!」
这等脚程,听在旁人耳里煞是惊讶,白衣青年听了却是大笑道:「不愧是大哥!这种迷糊事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听二人这般说,又见了那白衣青年的武功,洛日对他们的身份猜得一二,心中虽是震惊,仍上前一步抱拳道:「令日多亏大侠相救,请教大侠尊姓大名,救命之恩,他日定涌泉相报。」
话音刚落,鬼面人一转身,又是一声冷,「你这人倒有意思!初次见面,你就一口一个『大侠』,你凭哪点认定了我二哥不是邪魔歪道之徒?你要问别人名字也不知道先自报家门,人家还没回答你就说什么要报恩之类,好像别人告诉你名字就为了要你报恩似的,你这是叫别人说好还是不说好啊?」
几句话直说的洛日汗颜,一时之间却又无可反驳。倒是那白衣青年温和的笑笑,回答道:「尊姓大名谈不上,复姓司徒,双名静颜。我这兄弟名唤冷无心,就是舌头毒,不必跟他计较。」
「哼!我不跟他计较算好了,他凭什么跟我计较?」冷无心继续冷声道:「你也有意思,这个时候跑到江南来做什么?」
「我在北方待久了,出来散散心而已。」司徒静颜淡淡的回答。
「散心?哼!眼看着那邢傲就要成亲了,你这时候跑到他的地盘上来散心,你倒还真会挑时间地点啊!」
虽然心里多少猜到点,洛日乍闻「司徒静颜」四字,又听那鬼面人那般说,还是忍不住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俊雅清逸的男子来。
——这就是地狱十阎罗之一,稳坐地狱司第二把交椅的人;这就是那个冷酷残暴的龙帝为之倾心的男子;这就是那个碎梦楼楼主扬言要娶的男子。
——只手遮天碎梦楼,坐拥风雨地狱司,翻手为云覆手雨龙坛,这黑道中最其实力的三大帮派,最有势力的人……
——这个倾倒天下枭雄的男子……
「看什度看!这只招子不想要了吗?」一声冷冷的喝斥在耳边响起,洛日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却不期遇上了他人相似的神色。
刚刚盯着他看的,果然不止自己一人。毕竟一年前龙帝与他的事也算是闹得满城风雨,江湖中早已人尽皆知了。
冷无心似乎对他们这种举动尤为生气,一声暴喝之后,本就冷冰冰的态度,更是显得寒气逼人。反观司徒静颜倒是处之泰然,丝毫没有尴尬愠怒之色。
这样一来,反倒是洛日觉得无地自容了。好在洛家随行的还有洛如钟。洛如钟年过五十,在洛家镖局德高望重,比这些小辈沉稳得多,关键时候拍拍洛日的肩大笑道:「久仰地狱司秦广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凡,都把我这小兄弟给看呆了,失礼之处,还请公子见谅。」短短几句话,一个偷粱换柱就把尴尬给掩饰过去,然后不等回答,又抱拳道:「时候不早了,交货心急,容我们先行一步。」
眼看冷无心又准备开口,司徒静颜一扯他的袖子抢先道:「既有要事,令日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
说罢洛如钟领着众人行了礼,不再多言,押着镖车启程。洛日忍不住回头偷偷去望,一回头便见那鬼面人也转过头来,似乎正冷冷的盯着他,连忙把头扭了回来。
也难怪冷无心会生气,任何一个男子被人这样看都会觉得生气吧,即使那目光甚至充满了欣赏。
回了酒肆,与那卖唱的女孩闲聊了几句,道声「风尘之地总作不得归宿」,留下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钱袋也拉着鬼面人离去了。等女孩看了袋中之物奔出酒肆之时,已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
司徒静颜与冷无心入城时已是日暮时分,城门口仍是人来人往,入了城更是热闹。江南一带往来商客本就繁多,加之近日将有大事,繁华更胜往日。
不同的是,往常来往的多是商旅或是出门游玩的富家子弟,如今来往的客人却大多是江湖中人,其中更不乏各大门派的精英才俊。
司徒静颜与冷无心也不诧异,入了城便直奔城中最大的青楼——相思楼去了。
江南最出名的青楼,叫相思楼。
江南最美丽的女子,叫相思。
江南最美丽的女子,最爱坐在相思楼中,坐在层层青纱帐内,拨弄她的琵琶。
相思并不接客,就连真正看遇她容貌的人也没有几个。可仍有无数人为了这样一个看不清摸不到的女子,如痴如狂。
司徒静颜和冷无心进了城,便是直奔这相思楼而去。此刻两人正坐在相思楼幽院间风雅别致的小屋中,品着清茶与一女子闲聊。
茶是好茶,人更是妙人。白雾袅袅,却比不得女子一举动间的轻盈,馨香四溢,却遮不住女子轻启朱唇间的清香,堆绿叠翠,却抵不过女子一颦一笑间的妩媚。
这个惊世的妙人儿,自然便是江南第一美女——相思。
「相思,那些人来了,一掷千金,就为了那么远远的坐着看你调琴?」
「月夜调岛琴,相思此何极。他们来,只是看一份美丽的相思罢了。」
「相思,你不接客,甚至不见客,倒是怎样拴住这些人的心的?」
「二哥难道没听说过『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么?」
司徒静颜放下茶杯,笑道:「他们只道你名相思,便把你当作『相思』的化身,若是知道你的姓,怕是要退避三尺吧?」
冷无心接着道:「哼!若是了解到这个人,何止是退避三尺,恐怕是要闻风而逃了。」
话音未落,只见女子好玩似的轻轻一弹指,冷无心左手连忙一抬,只听屋内骤然响起两声异常,一声清脆,一声沉闷。接着便是女子银般的笑声:「小弟,你还不够资格惹你姐姐。」
冷无心不答话。他手中茶杯已空,茶水溅了他一身,样子好不狼狈。一根银针静静的躺在地上。
刚刚那一瞬间,女子和冷无心几乎是同时动手,冷无心射出一根银针,女子发了一指,那一指震落了冷无心的银针后击在冷无心手中的茶杯之上,震得水尽出而杯未裂,此等功力已是登峰造极,对轻重的掌握更是已达随心所欲之境。
「好功力,姐姐果然厉害!」沉默片刻,冷无心赞道,接着冷冷的丢下句:「哼!我总会赢得过你。」起身出了房门。
冷相思嫣然一笑:「哪里,是二哥你性子太温和,才次次让这小子占了上风。」
这绝色女子名相思,却姓冷。
眨眼红颜老,弹指相思冷。
这江南第一的美女,便是地狱司十阎罗中排行第二的楚江——弹指相思冷相思。
笑罢,冷相思开了口:「听说这次是二哥要来江南,不……」本想调侃一下,说了一半,见司徒静颜似乎没有听她的话,也便没有再问下去。
司徒静颜此时正饶有兴趣拨转着桌上的茶壶盖。壶是景德镇的上等白瓷,白里泛青,极为雅致。壶盖上绕一圈刻着「清」、「心」、「也」、「可」、「以」五个字,转来转去,便成了:
清心也可以
心也可以清
也可以清心
可以清心也
以清心也可
这是茶壶盖上常见的刻字,写的本是饮茶的妙处,只是应了此情此景又是另一番含义。冷相思看了自然知道,司徒静颜此举实是在答她的话了。换了是冷无心在此,以他那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必是又要大大说上一番。冷相思却是慧质兰心。见司徒静颜不想谈起,顿了顿,换了个语气询问道:「我们城中近来会有大事,二哥可曾听闻?」
「龙坛与洞庭王联姻,这么大的事,我早在北方就有所耳闻。」
「那二哥的看法?」
「龙坛霸着长江下游水路这么长时间了,就是碍着洞庭王拿不下洞庭湖区,两者势力相冲,不能战只能合,联姻也算是个法子。」
司徒静颜语气淡淡的,并无太大波动,冷相思心知再问不出什么来,便也打住,转口问起家中兄弟来。
须知这地狱司的总部在北方,冷相思却是是居江南一带,与家中兄弟相聚不多。此刻难得见了面,司徒静颜自然是欣然答之,说的多是些生活中的小事,无分钜细,一一道来,其间重重悲欢离合,两人谈到时俱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是叹是赞,是喜是忧均溢于言表一时间屋内溢满手足之情。说着说着,冷相思忽然问:「二哥,我美吗?」
司徒静颜顺口便道:「我三妹是江南第一美女,如何不美?」说完才觉得不对,果然见冷相思一下子笑得花枝招展的,不知从何处迅速搬出大堆卷宗一下子堆到司徒静颜面前。
「相思……」
「二哥,难得你来一趟,就帮妹妹处理一点吧。每天对着这些东西我人都老得快多了。英雄迟暮美人白头,人间惨事也不过如此了……」
司徒静颜本就心软,被冷相思的巧舌说上几句便败下阵来,苦笑着点头应允。
见冷相思一副奸计得逞欢天喜地的样子,司徒静颜无奈的叹了口气。温和的说:「你这几日得闲,也好好陪陪无心。」
冷相思一愣,随即了然。这结拜的十一人中,冷相思与冷无心原就是亲生姐弟。感情自然又微微异于他人,难得一次见面自是有很多话要讲。
「二哥就是比常人来的周到体贴。」感动的话一出口,余音未消,随即抱怨道:「你有这个心思还不早说!白白浪费我半天的唇舌!口干死了!」
「你啊!无心那张嘴还比不得你半分厉害!」
接下来的几天,司徒静颜便一头栽在了文书之中。间或休息也只是在相思楼的别院中走走,并没有出门。
直到那份急函被送到司徒静颜的手中。
通读一遍,司徒静颜难得的皱了皱眉,随即决定交给冷相思处理。
「我不管!」冷相思看完密函,吐出了这三个字。
「不管?」
「管它做什么?龙坛也好碎梦楼也好,虽然势力大,生意上却和我们没有冲突。他们坐大也好灭门也罢,都不干我们地狱司的事,我们为何要管?」
说的虽在理,语气中却明显的夹杂着幸灾乐祸的味道。
见司徒静颜不答话,冷相思又自言自语:「龙坛到时候要接待四方来客,要混进去肯定很容易,我还想找人混进去看看都来了些什么人呢,可惜手上没几个够机灵的,看也看不出个名堂来!」
司徒静颜仍不答话,转头开始翻阅其他信函。只是在冷相思起身出门时,忽而道了声谢。
冷相思也不推托,笑着默认了。
***
九月初一,晴,宜婚嫁出行,忌刀兵。
九月初一,洞庭王嫁女,龙坛迎亲。
龙坛这天强灯结彩,往来宾客骆绎不绝,热闹非凡。
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都很高兴,至少表面如此。江湖中年轻的霸主与豪门之女之婚事,无论是从这婚事的表面还是背后巨大的利益连接都极其引人注目。人们谈自然围绕着一对新人转,偶尔也会有人谈起三年前的事,谈到那个当年让龙帝痴迷不已的男子,多是调笑,间或也有感叹龙帝当年「年少气盛」的,都是说说便过了。
整个大堂之中,只有一个人没有笑。
便是今晚的新郎——邢傲。
没有人奇怪,邢傲素来严肃,不苟言笑。这大堂之中,若是其他人现出这样一副冷漠的表情,怕是会被视为不敬;邢傲露了这副表情,却没有人吱声,甚至有人小声的称赞道:「年纪轻轻便如此稳重,不喜形于色,不愧为人中龙凤。」
吉时到,迎了新娘进来,身姿甚是柔美,一袭红纱盖了脸,看不清相貌,更看不到表情。
礼官开始叫: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每念一声,龙坛的上空都会绽放一朵巨大的烟花,方圆百里均可见,大有普天同庆的意味。
城中不少人都兴高采烈的跑到街上观望,龙坛之中更是人人喜庆,笑颜绽放在每一个人脸上,除了面无表情的新郎和看不见表情的新娘。
没有人注意到,黑漆漆的夜空中每绽开一朵绚烂夺目的烟花,龙坛大堂不远处的小树林中便会划过两道蓝色的闪电。
同样美丽,同样寂寞,同样转瞬即逝。
龙坛本部是依山而建,三面环山。烟花过后,司徒静颜便是站在这其中一处的小林中,远远望着那悬着大红灯笼的大堂。
只是站着,没有说话,没有动。
直至午夜时分,他的身后终于传出一声叹息。
有东西飞至,司徒静颜也不回头,伸手接了,却是一件厚厚的外衣。
愕然的转过头去,只听那人道:「夜深寒气重,夫人自己小心。」
说这话时,人已走远,只因那人内力颇为深厚,犹在耳边叮咛一般。
会叫司徒静颜「夫人」的,只有段风云一人。司徒静颜接到的那份密函,其实就是段风云进攻龙坛的计划。里里外外人手均已调配到位,安排甚是周详。
所以司徒静颜来了,进了龙坛,却没有跨进大堂一步,只是在这条路上堵着他们而已。
四下看看,身旁还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那是在那烟花绽放的瞬间被他杀死的碎梦楼的杀手。之后对上段风云,司徒静颜自知段风云的厉害,段风云也知要想不惊动龙坛无声无息的拿下司徒静颜不大可能,结果两人都不愿先出手,就那么无声的对峙了两个时辰。
审时度势良久,段风云终于决意放弃这次机会,先转身离去了。
只是他走之前所做的事,倒是大大出了司徒静颜的预料。
夜深寒气重,刚刚一直和段风云对峙,神经绷得紧紧的,并没有注意这么多,现下一旦松弛下来,才发现身体早被山间寒气所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披上段风云留下的外衣,司徒静颜忽然觉得很好笑,邢傲大婚的晚上,自己却在这山林间肚子为他守夜,最后竟是与他对峙良久的段风云给他送了一件外衣。
最后远远的望了那灯火通明的大堂一眼,司徒静颜自嘲的笑笑,也转过身飞速离去了。
司徒静颜回到相思楼,已是丑寅交接之时。本想静静回房休息,却不期然的看到自己房中还透着光。
一愣,心中已猜到八分,推开门,预料之中的看到冷相思的笑颜。
「二哥回来了?相思给二哥烫了酒去寒。」冷相思从小炉上取下白瓷酒瓶,一面倒一面说,一双明眸中少了惯有的精明凌厉,添了份难得的娴静温柔。
「若是我不回来,你打算等一夜?」明明知道答案,仍忍不住要问。
冷相思略一抬头,反问道:「你不回来还能去哪?」
那一刻,司徒静颜的确是笑出声来了。也不推托,迳直走到桌边坐下,端起了酒。
酒过三巡,司徒静颜终于开口:「我没进大堂,今天来了何人我不知道。」
冷相思悠悠的给司徒静颜添了酒,「_除了武当少林峨嵋三大门,你叫得上名字的几乎都来了人。丐帮、五岳、蜀中唐门、江西霹雳堂、金陵四大家、黄河五大帮、六大刀寨、七大剑荘、八帮九会十联盟,还有一些听都没听过的小帮派和游侠散人。二哥若想知道相思明天拿份详细的名单给你。」
「就知道你不放心我!」司徒静颜笑着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我喝多少了?该醉了罢?」
冷相思只是笑:「二哥说醉,便是醉了。」
冷相思也不答话,只是温和的笑着陪司徒静颜喝酒。
又是几盏下肚,司徒静颜忽然道:「我想练刀,相思陪我。」说罢也不等回答便起身走了出去。
冷相思在他身后吐吐舌,跟着起了身。
冷无心回到相思楼时,小小的别院之中正狂风大作,黑暗的夜空中一红两蓝三道亮光厮缠一团。冷无心在长廊中停下脚步,心中开始默数。
数到一时,只听哗啦一声,风势顿止,两道身影在院中停了下来,俱是喘息不已,正是司徒静颜和冷相思。
「哼!无聊!」冷无心冷冷的哼了一声,看着两人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那边冷相思已开了口:「呵呵,二哥就是二哥,相思认输!」她内功较高,稍一调息呼吸已平稳下来,看着手中绯红的剑,相思又笑道:「我这红泪,一代绝世好剑,曾经不出鞘而挫天下七大名剑,如今出了鞘仍是敌不过二哥手上这一对夜岚。我这妹子输得心服口服!」
说话间的功夫,司徒静颜也调整过来,「我这地狱司秦广王的名号难道是白拿的?」
说罢大笑道:「武林功夫,尽出少林,我已得其根基三分精髓;天下阵法机关,只有未所闻,没有解不了;若是论及天文地理、诗司曲赋,当今天下又有几人可叫我俯首称臣?年纪轻轻,无论单门独斗,排兵布阵,我均已胜敌无数,弱冠之年便已是黑道上排名第六的人物,试问天下几人能及?」
司徒静颜借醉难得的一番张狂,尽显江湖儿女的豪情快意,冷无心静静的听了,鬼面下不知是何表情,冷相思听了,脸上却显出了忧虑之色。司徒静颜也不理他们,收了夜岚,随手捡起一根长长的树枝,对着地面一边狂草一边顾自吟道:「刀上走日月,指间定乾坤,登高处,但嫌江湖小,放眼天地宽!」
写完又读了—遍,笑得越发的张狂起来:「呵呵,登高处,登高处……都是笑话!武功高又如何?学识深又如何?战绩好又如何?别人是怎么看我的,他们不过把我当成一个女人!当成他邢傲的女人而已!我身为男子却处在这种位置,在很多人眼里我根本就是卑贱不堪的!就算是那些没有恶意的,那种看女子一般打量品评的目光,又有几个男子能受得了?」
「二哥!」
「其实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真的不在乎,可邢傲怎么看,我也可以不在乎吗?呵呵,我竟然一听到消息就下江南,想想真是可笑,我来干什么?真的像个后宫妃子一样跑到他面前去争宠吗?」
司徒静颜觉得自己喝醉了,真的喝醉了,这样比较好,毕竟有些话,只有在喝醉时才能说的出口。
冷相思只是听,没有开口劝阻,于是司徒静颜自顾自的继续说:「我在那山上站了两三个时辰,呵,就为他守夜。他拜堂的时候,放的烟花是不是很漂亮?我没看,我只顾看那些杀手去了,那些杀手,他们的浣花剑舞的还算不错;他那大堂,他的新房,是不是很暖?我站在那山上好冷啊,可我不敢动,我一动段风云就会过去,他一过去碎梦楼就会动手。其实他不过去关我什么事?那龙坛那邢傲又与我有何干……
「邢傲,他到底什么意思?他到底置我于何处?他如果对我不是那般感情,又为何要来招惹我?为何要抱我?呵,也许是我弄错了,他就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用这种方式来占有喜欢的东西……」
「我说你就是贱!」冷无心终于开口,仍是冷冰冰的。
司徒静颜微微偏了头,抚掌道:「骂得好骂得好!继续!」
「哼!你被他抱过了又怎么样?你个大男人,还真把自己搞得跟个烈妇一样吗?」
「骂得好!」司徒静颜大笑,随即低下头,拿着小树枝在地上随意的乱划,轻声说:「我也知道,可是我心里很难受,真的很难受。」
「哼!既然敢想他,干嘛不敢去找他?」
司徒静颜戳了戳地面,说:「不是不敢,是不能。那日徐扬问我,还记不记得习习?」
「习习」两字一出口,连冷相思都不由得滞了滞,司徒静颜顿了顿,继续说:「呵呵,我记得,我如何不记得,那个喜欢抚琴喜欢抱着我撒娇的家伙,那么单薄的身子……当日是他来救我,我没有保护他,反而连累了他。呵,那时邢傲被我制住穴道,习习本想废了他武功,是我不准。其实是我私心作怪,我却抬了身份来压他。结果,结果他就在我面前,被邢傲生生断了一只手臂!」
司徒静颜说着,闭上了眼睛,「那么单薄的身子,又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好几次梦到他,都是血淋林的一片,我听见他叫,听见他叫『二哥——』,叫得那么凄惨,那么让人心痛……」
冷无心听着,忽然脚下一点,平平飘到司徒静颜身后,伸手接住了他徐徐倒下的身子。司徒静颜闭着眼,眼角一片晶莹,「邢傲……他当日那般对我,不仅伤了我,还伤了习习,现在习习还生死未卜,我怎么能去见他,怎么可以去见他……」
「既然不能见,那就不要想。」
「呵呵,不行啊,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司徒静颜的声音渐渐小了,说出的话冷相思冷无心两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俱是心头一跳。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我喜欢他啊,邢傲,我喜欢他啊……」
冷无心抱起司徒静颜回了房,在床上安顿好后给他把了把脉,对随后进来的姐姐说:
「受了点凉,不过刚刚那一番激斗已经把寒气逼出来了,没有大碍。」
冷相思这才展颜,「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能在二哥手下走这么多招,看来今天这把红泪没有白白出鞘。」
「哼!江湖中多少人趋之若鹜的绝世好剑,难得的出鞘只是为了陪人练功,传出去不知要令多少人心痛的吐血!」冷无心说着,忽而柔声道:「不过为了他,值。」一遍说一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擦去司徒静颜眼角的泪水,动作轻柔的就像抚去一片娇嫩花瓣上的一点露珠。
冷相思看着弟弟难得的温柔,轻轻叹,正要出声,冷无心已先开了口:「放心,我有分寸。」
冷相思只能摇摇头,扭头看着窗外,「二哥伤神至此,不知邢傲那小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
邢傲现在不在大堂,不在新房,甚至不在房子里。
他在山上。
包括地上那几具尸首。
叶正在验尸,邢傲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看着,等待结果。
「没有伤口,内里血脉尽断。」叶终于下了结论。
邢傲的脸上仍没有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刹那间划过了几丝情绪。
「他来了。他来了,却不来见我。三年了,他仍然不肯来见我。」邢傲说着,仰起了头。火光在他年轻英俊的脸上跳动,「传令下去,各堂堂主马上到盘龙堂集合。」
龙堂里这时候其实还很热闹,还有很多人在喝酒在说话。
今晚的新娘柳依依这时候也没有睡。她坐在布置得鲜红的新房中,自己扯下了头上的红纱。很干脆俐落的扯下来,那气势就像在出剑。
然后她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放了几碟小菜,两杯酒。
交杯酒么?她笑笺,如同清风抚过的杨柳般动人。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好酒!」说着她端起另一杯酒,这回她没有喝,而是倒在了一把短短的匕首上。
就着酒,柳依依拿起那方红盖头开始擦她的匕首,一面擦一面漫不经心的说:「我不是说过他今晚不会来吗?白白浪费一支上好的散功香。」
屋里本没有人,柳依依说完话,却有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走了出来。「小姐,主人很急。」
柳依依也不抬头,只是继续擦自己的匕首,「他急就让他急去,一点耐性也没有,如何成大事?」
「几位先生也很急。」
「哼!」柳依依冷哼一声,忽而道:「鳞儿,你知道龙帝为何答应娶我吗?」
鳞儿恭恭敬敬的回答:「鳞儿只知小姐与他谈了几句话,他便应允了,想来是小姐样貌性格甚得他心。」
柳依依终于擦好了手中的匕首,对了烛光看了看,似乎很满意的笑了,「你回去叫他们放心,我自有办法。」
「是。」鳞儿点头,正待出门,又听柳依依在她身后道:「还有,你现在该叫我夫人了。」
柳依依说完,又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新房,自言自语的说:「这间房子,配红色真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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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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