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尼布甲尼撒大惊失色,他跳下马来抱住房廷。
「房廷……房廷!」
尼布甲尼撒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一边看着胸口那里由自己创伤的、触目惊心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红色的液体,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一瞬间开始崩塌了!
「陛下,危……险……」
偎在狂王的怀中,房廷虚弱地开口,脸上的血色褪尽,就像晒干的泥版那样灰白黯淡,每说一个字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尼布甲尼撒这个时候才发现,房廷的背后还插着箭,箭镞没进了肉里,几乎洞穿了他的肩膀。
难道说,方才他是为了替自己挡箭才扑将过来的吗?
意识到这点,尼布甲尼撒更是心痛不已,他颤抖着想要把房廷拥得更紧,可是又怕血流得更厉害,只得托着房廷的头,轻轻按往自己的胸膛。
勃勃的心跳在耳畔有力地跃动着,听起来是如此安心。可是,房廷感到自己生命力正从指尖快速地流逝,他浑身冰凉,唯有被刺穿的胸口处是炙热的……
此时还没有完全撤离敌人的攻势范围之中,尼布甲尼撒抱着房廷上了战车。虽然偎在爱人的怀中,可是车辆颠簸,他还是几度咳出了鲜血。
尼布甲尼撒惊惶失措地要撒西金过来替房廷疗伤,可是房廷却摇了摇头。
此时,就算抬一抬眼皮都觉得疲惫,他的四体已经渐渐麻木,丧失了知觉。这种严重的伤势,恐怕就算在二十一世纪也是无药可救了吧?
好可惜,他还有太多的话没来得及说,就必须向狂王再说一次「再见」了——这回,他是真的恋恋不舍,却不得不离开。
「陛下……」房廷喘着气,艰难地吐字……
「吻我好吗?」房廷用自己的母语,向爱人要求——他知道狂王听不懂中文,可是此时他已经再没有力气说赛姆语了。
尼布甲尼撒看着自己,一脸的悲恸。然后,房廷看到自己的双手被握紧了,他已经丧失了那里的知觉,却仍感到了狂王的战栗。
对方俯身,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记,显然这个时候,他是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的。
「我爱你。」房廷苦笑着,翻动嘴唇。他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就像个孩子即将入睡前的呓语。
就在此时,尼布甲尼撒忽然不顾一切地拥紧他,附在耳边,用赛姆语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是……」
听到这话,房廷止不住的泪水涟涟。
可惜直到现在才心意相通……已经太晚了啊……
「房廷……房廷!」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然后,没有炮声隆隆,没有马声嘶鸣,只有爱人的呼喊在耳畔不住回荡……
「不要死……我不许你死!我们现在就回巴比伦去,我要带你去看那座花园……那座我为你而建的盛世花园!」
公元前六世纪,尼布甲尼撒西征推罗屡屡受阻。第六年,在返回美索不达米亚休养生息的途中,先知「伯提沙撒」的预言应验——尼布甲尼撒忽遭怪病侵袭,七年成狂。
人们说,这是因为尼布甲尼撒强势霸道,仁义尽失,所以遭到了天遣。
只有当日亲眼目睹推罗一役,尼布甲尼撒抚尸痛哭的那一幕才会明白,他之所以疯狂,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他心爱的人。
新月沃地,芦苇飘摇。
直到很多年后,旧事尘封,传说被埋进了沙子里。
大漠黄沙被狂风翻卷着,呼呼的风声在行将其中的人们听来,就好像有人在呼喊着……
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凉……
***
人生如同一条不知何时才走得完的隧道,当尽头的光倾泄下来时,便是生命的终点。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光,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二00四年三月二十二日,凌晨两点。
巴勒斯坦,加沙。
以军定点清除,哈马斯精神领袖亚辛遇刺身亡。
CFN通讯社记者房廷,在采访亚辛遇刺现场时,遭巴勒斯坦暴动的民众袭击,生命垂危。
四点,房廷被赶来的警察与同事解救,送往当地医院。
两天后,二00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房廷在一片漆黑混沌中,看到一缕光。那光耀眼得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接着就听到耳边传来一记遥远的声音……
「太好了!他醒了!」
房廷虚弱地抬了抬眼皮,发觉头顶上一片白茫茫,自己的身上则插着各色的管子,还打着点滴。通讯社的同事和前辈们则围绕着他,眼怀关切。
「小房,你终于脱离危险了,知道吗,你昏迷的这两天,我们大家都好担心你啊!」
靠得最近的,是来到加沙之后一直最关照房廷的女记者卓昱,她看到房廷醒来,眼眶已然湿润。
「两天?」
房廷喃喃地念了一句,卓昱马上接道:「是啊,你的伤势好严重,差点没命了呢,好在抢救及时。你昏过去的两天,我们都好担心你啊!」
「谢谢……大家……」
房廷刚说完,医生便来赶人了,同事们一个个向他挥手道别,要他好好保重身体、安心养病。
房廷微笑着答应,直到卓昱也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唤道:「昱姐……」
「嗯?」
「我……真的只昏迷了两天吗?」
「是啊,怎么了?」
「不……没什么,」房廷腼腆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觉得,这两天……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两个月后,房廷伤愈,他没有选择回国,而是留任加沙继续担当战地记者的工作。
时间转瞬即逝。
二00五年八月十五日。
以色列军队零时关闭了通往加沙古什卡提夫犹太定居点的入口,以色列从加沙撤离的单边行动计划正式开始实施。
根据总理沙龙和国防部长莫法兹的命令,任何以色列人都将被禁止进入加沙全部二十一个定居点,和约旦河西岸北部的四个小型定居点,同时以色列全国进入紧急状态。
巴以争端暂告一段落。
与此同时,房廷也结束了在加沙了一年半的任期,准备飞赴祖国。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去一个地方。
伊拉克首都巴格达西南方,「百门之都」巴比伦城,遗址。
相比较绘本上所描绘的壮丽城市,眼前房廷所看到的遗迹,实际上只是几座高低错落的土丘。
巨大的萨达姆雕像矗立眼前,附近有不少卖纪念品的简陋地摊和货铺。在距遗址几百米远处,一座仿造古巴比伦皇宫风格建成的萨达姆行宫建在一个小山顶上,在其上可以俯瞰整个被黄沙覆盖的巴比伦遗址。
不过,看到这些略显寒碜的景致,第一次来到伊拉克的房廷,却油然而生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不知为何,自从加沙那晚死里逃生,伤愈后他时常做梦,梦到的便是这里……
只不过,与亲眼看到的巴比伦有所不同的是,梦里的巴比伦是无比瑰丽与富庶的——蓝色的伊斯塔尔,宽敞的普洛采西,通天塔,马度克神庙……甚至还有传说中的空中花园。
相传,新巴比伦王朝时期,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曾在此为他思乡的爱妃建了一座「空中花园」,花园上栽满了奇花异草,并有完整的供水系统。当时到过巴比伦的古希腊人称其为世界奇迹。
后来由于自然因素,幼发拉底河向巴比伦城西改道转移了,人口跟着迁徙,再加上战乱频繁,巴比伦城也逐渐毁坏湮没。
念及此,房廷的胸口莫名地一阵刺痛,那里曾留有一年前在加沙的旧伤——这伤为利器所创,深及胸腑,当时差点要了他的命,即便现在痊愈了,仍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捂着那里,房廷沿着遗迹走了一会儿,直到疼痛稍稍平复了,他才找了一个土墩坐了下来。
「先生,要不要买个纪念品回去?我这里有好多哦!」一个伊拉克男孩见房廷是外国人,便捧着货物过来兜售。
房廷饶有兴趣地挑了几样小件的手工制品买下来。
可小男孩还不走,他殷勤地递给房廷一枚金灿灿的耳轮,说:「先生,这个多好看!戴在您的耳朵上正好呢!」
房廷一怔,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耳,他这里确实有个已经闭合的耳洞,但并不是他自己打的……而是一年前,受伤醒来后莫名其妙就长出来的。
接过了小男孩的金轮,房廷发现,那轮虽然是赝品,却做得相当别致。轮上甚至还有精细的图案纹理——威武的巴比伦瑞兽,人面牛身鹰翼兽!
看到它,房廷的眼前忽然一黑,他的手一抖,金轮立刻掉到了地上。
「先生,你怎么了?」
小男孩的问话,房廷恍然未闻,他只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风声呼啸,侧耳倾听,房廷仿佛听到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无论如何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忘记了什么,可那记忆的碎片仍旧根植灵魂、刻骨铭心。
这一刻明明不想哭的,却不知怎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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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花园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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