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为爱情所建、悬挂在空中的花园——每个人看到它,都称之为奇迹。
如果不是千年之后,人们在美索不达米亚的遗迹中发现了大量石刻,恐怕二十一世纪的学者很难想象古代人是如何采集、加工、搬运数吨重的石灰石,去创造那些长翅膀的守护神。
凹凸的纹理,横横竖竖的楔形文字……房廷的指尖此时就在这些后世被当作人类文明瑰宝的浮雕上滑动、流连着。
虽然,他不是考古学者,也从未研习过这种古老字体的含意,但是此时,每个跃进他眼帘的文字与符号,都如同有生命力般,向他倾诉着自己的故事。
为什么看到的一切,都有一种教人怀念的感觉?
想着想着,肩上忽然一沉——房廷一惊之下急转过身。
有个男人就站在离他不到一尺的位置。对方有一头醒目的淡金长发,而琥珀色的双眼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他是……谁?
疑惑着,胸口忽然隐隐作痛起来。房廷皱着眉,捂住那里,肩膀却在下一刻被那男人紧紧握住。
「怎么了?」他操着陌生的语言,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最开始房廷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接着便猛然记起……前一天傍晚,当自己因为心悸痛,昏倒在巴比伦城遗址,又在那如梦境的花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男人。
当时男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胡子邋遢得完全像个野人,自己才刚睁开眼睛,他更像个疯子似地扑过来使劲亲吻……自己差点就被吻得窒息。
好不容易才刚挣脱,男人又死死抱住他,不肯放手。
那个时候,身处异境,又被怪人纠缠……房廷的脑中一片混乱,他曾试图与男人沟通,但是当时就发觉了,无论是汉语、英语还是阿拉伯语,男人都听不懂,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胡里胡涂地由他拉着,从一座相当高的建筑物上走下来。
途中因为绊了一下,对方甚至把身为男子、分量不轻的他抱了起来,直到到达平地,自己的脚才挨上了地面。
此时,虽然对方摇身一变,从疯癫怪人化作英俊男子,可是他的眼神没有变。那种痴痴的眼神,就像穿越时空、追随了自己好几个世纪的那般眷恋。
这种眼神教房廷害怕,他怯怯地朝后退了一步,男人立刻靠得更近。
这回房廷直接被逼得抵上浮雕,男人的双臂则压在他两侧的空挡里,制造出一座身体的牢笼,被困其间,房廷惶恐十分。
男人的身形比他魁梧很多,力量自然悬殊,如果对方要对自己使用暴力,那么……
「别怕。」
正当担心害怕的时候,头顶上却传来低沉的音调,是他在安抚自己。房廷一怔,很快就发现自己又被他圈进了怀里。
背脊被抚摸着,耳朵被亲吻着……同性之间,如此狎昵的行为,自己却一点都不觉得恶心,相反,还觉得很舒服。被对方爱抚的感觉非常熟悉,宛如之前就和他有过这么耳鬓厮磨、相依相偎的时刻……
男人喃喃地倾诉着爱语,吐息就这样落在房廷的耳畔,房廷浑身一酥,胸口又是一阵激痛。
这回疼得甚至呻吟出声,男人赶忙松开他,俯身查看。
「是这里疼吗?」他的大手轻轻按上房廷的胸膛,「可以……让我看看吗?」
房廷没有吱声,他的沉默像是一种默许。
胸口的疼痛已经渐渐平息,而心脏却跳得厉害。房廷眼睁睁看着男人笨拙地用手指一个一个解他衣襟的扣子,他忘记了反抗……直到胸前一阵寒意袭来,那里完全曝露在对方露骨的视线中,羞耻感方才进驻脑中。
房廷肩膀一缩,想扯回自己大开的衣裳,可是已经太迟了。
裸露出来的白皙胸膛上,残留着一条几乎致命的痕迹,浅红的、凸出的……甚至算得上丑陋的伤疤,男人却就着这疤痕,热烈地亲吻。
「对不起……我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男人呓语般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紧接着,亲吻蔓延了房廷的整个胸部。
房廷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他扯着男人的金色长发,想从他的唇间逃离,可是浑身绵软无力,就像被凭空抽去了所有力气。
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对他做那么亲昵的事情?他们真的曾经相识过吗?那为什么他对他……没有任何的记忆?
房廷努力回想着,却没有在一片白茫茫的脑海中觅得蛛丝马迹。突然,胸前一阵麻痹,房廷低头,只见一侧敏感的乳尖正被男人含在口里轻吮……
淫靡的一幕,瞧得房廷倒吸一口冷气,血气立时涌上脑门,他不假思索地推开男人。
「不要这样……」攥紧围巾衣的领子,房廷有气无力地拒绝。
他被吻得腿都软了,差一点就要瘫坐到地上,可男人听不懂他的语言,仍执著地想要继续探索他的身体……就在反抗的时候,房廷的手无意间掴到了男人的脸,两个人同时都愣住了。
「房廷……」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轻轻地唤道。
这一声,教房廷彻底屏住了呼吸。
在加沙的一年多里,无数个侵扰他的梦中,总有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在沙漠彼端呼唤着他的名字——虽然,他已不记得自己忘却了什么,可是这一声呼唤还是似曾相识……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男人问道,一脸的悲恸。
这表情教房廷看得有点于心不忍,可他还是点了点头。
「陛下。」
尴尬万分的空档里,有个男音陡然插了进来,将两人惊醒。
房廷看到,有个穿着大围巾衣、蓄须的闪族男人穿越冗长的廊子走过来,他恭敬地近身在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男人皱了皱眉头,回他:「我现在就过去,你留下照看伯提沙撒。」
语毕,男人还回头望了一眼。恋恋不舍的模样,更教房廷手足无措。
直到男人走出宫门,房廷才松懈下来,可是他很快又注意到,身旁留下的男子正一脸暧昧地看着自己。
他提防地与来人拉开一段距离,惹得那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用担心,伯提沙撒大人,您是陛下的爱人,除了陛下不会有人敢碰您的。」
伯提沙撒?爱人?房廷听得一头雾水,他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比划着,想向眼前这闪族男人解释他的困惑。
对方先是一怔,「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怎么样说赛姆语了?」
原来这陌生的语言就是赛姆语吗?房廷知道,这种几近失传的闪族语言,是美索不达米亚的居民在很古老的年代所使用的。
可是,为什么自己听得懂呢?
「撒西金说得没错,你果然把什么都忘了呢……不过这样也好。」拉撒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接着便解释道:「『伯提沙撒』是你的更名,在迦勒底语中是『神之护佑』的意思,这是陛下在七年前为你取的。」
七年前?房廷听闻越发胡涂了,七年前他还是身在祖国,怎么又同异国他乡的人士有此等关系?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说起来真的很奇怪,推罗那一战,就连陛下都以为你必死无疑了,可是,后来入殓时你的尸身忽然失踪。
「那时候有人传闻你根本没死,我不相信……却没想到这是真的,七年后你又复活了,就连样貌也和七年一样,没有多大变化……」
拉撒尼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房廷没听出太多头绪来,可是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现在他身处的,并非他所熟悉的时空和地域。
那我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面对「一梦醒来,错坠时空」这等荒唐之事,房廷甚至觉得自己太过冷静。而他现在除了想了解自己的处境,别无他想。
可能是体察到房廷的心境,拉撒尼此时也不再多话,他走到露台,撩起帘幕的一角,让更多的阳光照入宫室。
眼看着一排排刺眼的金线漏进视野,房廷油然生出一抹熟悉感受,他也踱到拉撒尼身边,向着窗外望去。
这是一个梦,一个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
椰枣掩映,鹅卵铺设……视线的尽头有座梦幻般的蓝色城关。乌尔式金字塔、山岳台、庙宇、神殿高低错落;百来只金色的瑞兽、狮子,沿着宽大的街道一路蜿蜒到眼底。
眼看着在二十一世纪,业已干涸的河床如今汩汩流淌着生命的水流;眼看着人工开凿的大运河边上,妇女们的裙襬像蘑菇花一般朵朵绽开;眼看着通天塔就像《圣经》中描述的那般直插云霄,睥睨众神……
房廷觉得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已经完全无法以「不可思议」这个词来形容了。
遥远的时代,瑰丽的景致,如期而至来到梦后的现实中……他正置身只有在绘本上所画的「神之门」——巴比伦城的宫殿之内,俯瞰着整座城池!
「有必要那么惊讶吗?」拉撒尼看到房廷的反应,调侃道。然后他顺手遥指向东面的一座建筑物,说:「那座高塔,是王为了你而修建的,工匠们用了七年,花了无数的心思才营造而成——连这个你也不记得了吗?」
房廷顺势望去,但见那高塔被雾气萦绕,似乎就是昨天傍晚他醒来的地方。此时只能在一片朦胧中看得到塔顶上似乎种着花木,他想起记忆中的那片花海——电光石火,心中顿悟!
「它就是『空中花园』——只为你一人而建的『空中花园』啊!」
拉撒尼一点破,破碎的记忆便纷至沓来,在房廷的脑中凝成一片。恍惚中,他忽而看到自己被人拥着,悉心疼爱;忽而又与什么人错身而过,回首频频;忽而一柄利刃贯穿了胸膛,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到了……
「怎么了——喂!伯提沙撒!」
捂着剧痛不止的胸口,房廷颓然倒下,失去了知觉。
***
因为还惦念着房廷,朝会散去后,尼布甲尼撒便匆匆自议事殿赶回,却看到侍奉的淑吉图们乱哄哄地在寝宫的榻边围了一圈,心里一惴,他立即拨开她们,发现房廷正躺在乌木的御榻上,双目紧闭。
担心失而复得的爱人再次离自己远去,尼布甲尼撒紧张地弯下身子去握房廷的双手——还是温热的,谛听他的胸口,那里的心跳也很有力,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怎么了?」尼布甲尼撒质问拉撒尼,语气显得十分焦躁。
拉撒尼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记低吟响起,是房廷转醒了。
见状,拉撒尼识趣地驱走淑吉图们,自己也悄悄退离。
尼布甲尼撒坐到床边,看着房廷眼睫抖动,缓缓睁开双目,发现自己,白皙的面庞蓦地泛出微红,躲避似地把视线移开了。
形同羞涩的模样,看得他鼠蹊一阵甜腻酥麻……而手掌抚到的脸颊又是那么柔软,温热……这种触感,简直就像在做梦!
好想就这样把房廷压倒,随心所欲地……可是顾及到他的感受,尼布甲尼撒还是忍住了。
「不舒服吗?」拨开房廷微微汗湿的额发,尼布甲尼撒轻问。他盯着他上下滑动的白皙喉结,仍旧有些心猿意马。
这个男人……就是尼布甲尼撒!
那个《圣经》上的暴君!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强有力的国王!
房廷觉得难以置信——空中花园居然是为了自己而建?到底之前他们曾有过什么样的纠葛?虽然一时之间还无法明了,不过男人对待自己的呵护神情,的确不似个帝王应有的……
「胸口还是会痛?」露在被衾外面的双手被男人握住了,他关切的垂询令房廷非常不自在。
「我……没事……」爬起身来,房廷使劲抽回了自己的手,一边以拙劣的、才刚学会的两个赛姆单词回答男人。
此时,他仍不敢直视那对琥珀眼,因为只要一看那里,就浑身没有力气……还有一些陌生的记忆碎片会侵入脑中,教他胸口的伤痛不住发作。
尼布甲尼撒愣了一记,不甘心地想要把房廷的手抓回来,却被巧妙地躲开,正觉得有点懊丧,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忙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东西。
也没有征得房廷的同意,他径自动手,将其挂到了房廷的脖子上。
这是一枚青色的滚印——房廷抓起它看到,圆形的底部有一个狮形凹纹,细小的筒柱上则铭有一个大张着翅膀的赤裸女神。
房廷的手微微发颤,不知为何,他对这个滚印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米丽塔的恩赐』……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会把真正的天青石送给你……」
尼布甲尼撒的话就像一声惊雷,炸响了沉睡的记忆。
房廷的脑海中浮现,他曾牵着自己在人山人海的街道穿行,他也曾像现在这样,把一枚象征情物的滚印挂到自己的脖子上……种种、种种……正如走马灯似跃然眼前的画面就像是别人的记忆,这使得房廷万般惶恐。
他猛地站起来,硬生生扯下了脖子上的滚印塞回了男人的掌中。
「我不要!」房廷本能地拒绝尼布甲尼撒的礼物——而这一瞬,恐怕连他本人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赛姆语说得是多么流利。
「为什么?」尼布甲尼撒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他上前一步抓过房廷的肩膀,强硬地扳起他的下巴,赫然发现房廷的脸上淌满了泪水。
「……怎么了?」看到爱人哭泣,尼布甲尼撒心疼不已,此时他真想把房廷拨进怀里细语安慰,可对方抗拒得比之前还要厉害。
「为什么……我根本就不该回来的!」没有意识地低吼,房廷欲挣脱尼布甲尼撒,反而被搂得更紧,直到筋疲力竭,伏在对方的胸前哽咽……
安静了一会儿,感觉背脊像被哄小孩似地轻拍着,房廷昂起头,重新审视怀抱自己的尼布甲尼撒——听拉撒尼说,眼前这个男人曾经因自己的死亡而疯狂,他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等待了整整七年……
其实,房廷并非完全遗忘了那段遗落的岁月,但是他却没有信心当他记起一切时,能否承受如此沉重的感情……
再次从昏睡中转醒的时候,尼布甲尼撒已经离开了。虽说只是被他拥了一会儿,可身上披覆的,却满是那独特的麝香味道。
房廷嗅着那气息,有些醺醺然。接着他便发现,那枚价值不菲的天青石滚印还是固执地套在自己的颈项上。正有点哭笑不得,忽然又有人进入了寝宫,这使得他才刚松懈的神经再度绷紧起来。
来人是已经见过的近侍官拉撒尼,此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他用露骨的视线打量着房廷,表情有些不自然。
被此人盯得很不舒服,房廷转向拉撒尼,只听他说春祭将至,狂王正在接见使臣,席间有各国上贡的奇珍异宝,还有许多新鲜有趣的事物,他想召房廷过去一同观看。
虽然此时房廷根本就没这个心情,不过他还是拗不过狂王的旨意,换上了拉撒尼准备的迦勒底朝服,随其走出寝宫。
「你真的就是『伯提沙撒』?我还以为是怎样的美人呢。」
途中,跟在身后的青年男子痞痞地调侃,房廷假装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地跟着拉撒尼的脚步。
谁知,下一刻臀部突然被人从后面狠狠地捏了一把,房廷惊怒地转过头瞪向始作俑者,来人却摆出一脸的玩世不恭,似乎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房廷气得攥紧了拳头,就在这时,一阵轻风抚过他的脸颊。待他反应过来,只见一支细细的剑从背后伸出直指青年的鼻尖。
「费沙——你刚才在做什么!」
原本,房廷还以为是拉撒尼在维护自己,可是他一回头,却看到一个相当漂亮的男子正拿着剑喝问。他的表情冷竣,一侧脸颊上有块不太起眼的灼伤痕迹,不过最教房廷印象深刻的是,美男子的左边袖子是空的——他缺了一条胳膊!
「我不过是碰了他一下……有必要那么紧张吗?」名叫费沙的青年似乎颇为忌惮这独臂的美男子,看到他拔剑,青年脸色微变地朝后退了一步。
可惜这种示弱并没有教他平息怒火,美男子咬牙切齿地低吼「我要杀了你」,一旁的拉撒尼还来不及阻止,他的细剑一推就要真的刺过去——
「不要!」房廷不想因为自己而惹得同僚的两人大动干戈,所以他拽住美男子那一边空的袖子,希望他住手。
美男子浑身一震,如房廷所愿的停下了动作。
然后,他缓缓地把脸转过来面向房廷……
虽然是个脾气火爆的人,却有一对寂寞的眼睛呢。
与美男子对视的第一秒里,房廷就这么感觉。对方不自在地别过了头,像在躲避他的目光,接着房廷就看到他握剑的那手正按在断臂处,似乎是想抽回那里的袖子,却碍于自己不便动手。
「啊……」房廷赶忙松开袖子,想说抱歉却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词。
美男子也没怪他,只是眼神复杂地望了望他的面孔,一边收起剑,对着拉撒尼说:「管好你的侄子!如果被陛下看到,就算他是公主的丈夫,也不会被原谅的!」
语毕,美男子同房廷错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之后,费沙被拉撒尼训斥了一顿,悻悻退下。
拉撒尼向房廷解释道,他这个侄儿年少得志,恃才傲物;成为攻陷推罗的功臣之后,除了鹰之骑的统帅尼甲沙利薛,他对其他将领根本就无所顾忌。
「费沙……」
房廷喃喃地念着此人的名字,惹来拉撒尼疑问:「怎么了?」
房廷摇摇头,没有回答。其实在刚知道他是尼布甲尼撒的女婿时,他就有点怀疑,费沙可能就是巴比伦的末代君主。历史记载,当居鲁士带领波斯人进攻巴比伦之时,因为巴比伦王的傲慢,才使得城破……
联想拉撒尼的话,房廷更加确信这点。只不过虽然他能洞悉这些,却不可以改变历史的轨迹,所以在拉撒尼的面前,他选择了沉默。
走了一会儿,议事殿就在眼前了。
房廷对之前的遭遇仍耿耿于怀,便比划着问询拉撒尼,沙利薛断臂的原因。
拉撒尼苦笑着,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关于这个……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
今年不同往年,朝贡的仪式异常隆重。由此也可以预见不久之后,巴比伦春祭的盛况空前。
房廷刚到议事殿,尼布甲尼撒便亲自将其迎到了王座旁,还让各国的使节就像叩拜他一般对其施礼。不单如此,整个仪式过程中他们还齐肩而坐,亲密无间。
房廷觉得不妥,可是尼布甲尼撒就像在向世人炫耀般,夸示着对他的占有;底下的臣属们见状不由得窃窃私语,因为毕竟连王妃都没有这个殊荣。
被那么多人憧憧仰视,议论纷纷……这种不愉快的经历他似乎也曾经体验过,房廷空下的一手按住不断鼓噪的胸口,随即又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到了上面。
「别怕,有我在。」尼布甲尼撒低声道,宽慰的语调稍稍教房廷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有个面善的年轻人,在离王座不远的下方冲着自己笑了笑,露出了两枚犬齿。
这教房廷开始注意起年轻人的举动。看其在廷上统领诸臣、协调左右,貌似地位相当崇高……
拉撒尼留意到房廷的视线,不禁笑道:「那就是你的学生但以理啊,当初如果不是你向我举荐,他又如何当得了巴比伦的宰相?」
听到拉撒尼这么说,房廷怔怔地,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不过,当他空下来的一手忽然被人抓住,当着尼布甲尼撒的面亲吻时,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七年了,伯提沙撒大人别来无恙?」
身前半跪的男子昂着头这么说,他与房廷年龄相若,一对湛蓝的瞳仁,非常惹眼。
尼布甲尼撒被蓝眼男子的莽行激怒,正欲发作,男子却不着痕迹主动松开房廷的手,微笑着退下了。
「那是……谁?」
尼布甲尼撒忿忿地没有作答,房廷看了一眼拉撒尼,他耸了耸肩膀,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声「米底使者居鲁士」。
房廷足足愣了五秒,才意识到刚才亲吻他手背的,便是日后威震小亚细亚的波斯之王!
***
入夜时分,天色黯淡,宫闱里点亮起了灯烛。从议事殿回到冬宫以后,才刚用了晚膳,尼布甲尼撒便催促房廷入宫休息。
瞧他那副急迫的模样,就算是傻瓜也会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
房廷眼睁睁看着随侍的拉撒尼一脸玩味地退下,紧接着淑吉图们燃上熏香,放下重重帷幕,从外面关闭了殿门——霎时,房廷胸中突突跳个不停。
怎么办?这种感受就像等待君王临幸一般……虽然很害怕却又怀着一丝期待……
因为这突然冒出的羞耻念头,房廷非常不安,旋即背后蓦地传来窸窣响动,惊得他回首一看——但见尼布甲尼撒正背着自己褪去了朝服,橘色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照那紧实健硕的裸露背脊,看得他越加惊慌。
连忙收敛了视线,房廷退缩到殿门口,想打开它逃离这里,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殿门仍旧是纹丝不动。
怎……怎么回事?
房廷急得额头沁出了汗水,忽然手背上一暖,他低头一看,一只大掌正覆在那里。慢慢地、慢慢地……五指钻进了指间,把他的手从门把上握掉了。
头顶被温柔地摩挲着,一只有力的手臂轻轻圈着腰杆,尼布甲尼撒正从后面抱着自己。
「我不准你再逃了……」
背后的男人笃定地这么说,一记亲吻跟着落在了耳朵上。房廷一颤,想要推开那抵过来的胸膛——可越是这样,对方抱得越紧。
颈后的头发缓缓地被撩了起来,房廷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耳畔传来的灼热气息,没过多久,亲吻便从耳根漫到了颈子上。想要惊呼,口唇却立刻被男人的舌头霸占。
肌肤被抚摸、声音被吞没、四体被压制……浑身无力,动弹不得。被这般亲昵的碰触,整个人都快要无法思考了。
「房……廷……」
咬着耳朵,狂王用沙哑的喉音轻呼他的真名,房廷浑身一酥,差点瘫软在他的怀里。
「可以吗?」
男人暧昧的垂询,昭彰的欲望,呼之欲出。
「不……」
半推半就地抗拒,就像在故作姿态。
虽然房廷隐约知道,在此之前,自己应该与狂王有过比接吻和爱抚更加亲密的行为,但是他却没有料到重新体验,竟是那么的动人心魄……
胡思乱想的空档里,不知不觉便被引导到床边。回过神时,已经太迟了。
尼布甲尼撒欺身而上,将他扑倒在柔软的床榻之上,枉顾他的羞赧,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特意放慢的动作,看起来格外情色。
外袍被打开、裙裾被撩起……然后,他一改之前的作派,温柔地、一寸寸地、膜拜似的亲吻那从锁骨开始渐渐裸露出来的胴体……
尽管百般遮掩,可是最羞耻的境地,还是被尼布甲尼撒一一审视、抚玩……
膝盖被分开了,感觉到男人壮硕的腰身挤进那里,房廷认命般跟着闭上双瞳,蹙着眉等待被侵入的那一瞬间。
可想象中的违和感迟迟没有来临,他困惑地睁开了眼睛,看到覆在上体的男人正盯着他胸前那道粉红色的疤痕,怔怔地出神。
「还会痛吗?」尼布甲尼撒一边问着,一边伸出手来抚摸房廷晕红的脸颊。
房廷摇了摇头,他便沉下脑袋轻吮那里。
「呜……」因为这记,房廷忍不住从喉头溢出呻吟,战栗的感觉随着男人的动作蔓延到四肢百骸——不是疼痛,也非快感,还是一种莫名的感动,剎那填满了整个胸腔。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脑际一闪而过,房廷还来不及去捕捉,下身一阵激痛袭来——他倒吸一口冷气,不自觉地弓起了腰。
狂王,进来了……
充盈着他,占有着他……就好像本来就应这样。
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房廷温驯地承受,然后静静地借着烛光观看咫尺间,狂王因激情湿汗淋漓的俊脸。
那么陌生,又如此熟悉……
几天前,感觉与他还像个陌生人一般疏离,现在却与其在床上放肆地媾和,为什么……为什么做这种荒唐又羞耻的事情,一点都不恶心,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呢?
就因为他痴痴的眼神?就因为……梦境中那句似曾相识的呼唤?
房廷不明白,于是就这样迷茫地望着覆在上体,于他体内驰骋的男人。
感受到房廷的情绪波动,尼布甲尼撒停顿了一下,俯首就着他的耳缘不住亲吻、抚慰,间或吐露一、两句教人脸红的痴言妄语,把他羞得别过脸去,却仍旧不肯放过他……
然后就在这间歇,房廷发现了于狂王胸前,几乎和自己伤处的同一部位,也有一道疤痕。
黯淡的,细长的,微微凹陷,像是很久之前所负的旧伤。
这是……为我负的伤吗?
看着它,触摸着它,房廷忽然感觉眼眶一涩——某种有咸味的液体忽然流了出来。
房廷的双眼再一次湿润,但这一回,却非悔恨的泪水。
他只是在庆幸自己仍旧活着;庆幸弄人的命运还给了他一次机会,使得一切能重新开始。
「陛下,你能不能再带我去看一看……那座『空中花园』呢?」
清晨,当狂王携房廷登上御辇,一路驶向「空中花园」的时候,冬宫的角落却有个华服女子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黯然神伤。
那是巴比伦王妃——米底公主安美依迪丝,为了替「七年成狂」的王夫祈福,她进入神殿嫁作马度克的神妃,成为一名「纳第图」(注四),这样她一辈子都必须保持贞洁,即便是狂王恢复了,也不能毁誓同他生育子女。
而在高高的山岳台默默注视着这一幕的撒西金,由衷地感叹:伯提沙撒复活了,狂王恢复了,巴比伦依旧歌舞升平——可是就算是看上去那么美好的结局,但对有些人而言,也是不尽人意的。
「我们还有半年就要举事了,哈尔帕哥斯大人最近时常向我提起,他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和你见上一面。」
「那么请王子转告父亲大人……波斯军攻入爱克巴坦那的那天,我一定会回去,为弟弟报仇雪恨。」撒西金踌躇满志地说。
他还记得十六年前,父亲哈尔帕哥斯为了使他免遭米底王阿斯提阿格斯的迫害,将其送到了巴比伦,虽然逃过了一劫,但残暴的王却没有放过他那年幼的亲弟,将其烹熟致死。他在异乡忍辱负重,终于也只需半年了……
每每想到这里,撒西金便亢奋异常。
不过此时他发觉身边的居鲁士,有些异样。察言观色,发觉他的视线正追随着狂王的御辇,撒西金刚想问他是不是仍对房廷有所牵挂,忽然,波斯王子胸前的蓝玻璃滚印引起了他的注意。
青色的小东西,熠熠闪亮,如此耀眼。
虽然居鲁士始终未置一词,但是,答案看来已经不言而喻了。
***
宽宽的运河,金波荡漾。两岸椰枣丛生,游人如织。
已近无花果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鲜甜的气息,芳香醉人。
杜拉平原。
七层的高塔,层层相累,从基底到顶部由螺旋的石级连成,顶端云雾缭绕,花海漫漫,便是那人称「悬挂天堂——空中花园」的地方。
虽说仅有一次从这里醒来的记忆,可是房廷对此地并无陌生的感觉。置身其中,视线所及都是熟络的景致。
听拉撒尼说,七年前杜拉还是一片荒芜,但自从建起了这座举世闻名的「奇迹」之后,一切都变了。
「这里……全部属于你。」
清晨,尼布甲尼撒便携房廷来到此地,登上塔顶后,正看得出神,他忽然用一种认真的口吻说,听得房廷的心头一荡。
后世相传,「空中花园」乃是尼布甲尼撒为了取悦他那思乡的爱妃所建,可是就在前两天,却有人告诉房廷——「空中花园」是为了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男人营造的!
当时还将这话视作无稽,不料今次竟从尼布甲尼撒的口中亲耳听闻,房廷不得不信。
正有点发懵,一只手落进对方的掌中,房廷回过神,看到对方冲着自己弯着嘴角,盛满幸福的笑容仿佛能够感染人心一般,直接闯进他的肺腑。
「我爱你。」
尼布甲尼撒这么说,坦率又从容的表白,反倒教房廷不知所措起来。
他羞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几乎连母语都忘记该怎么说,好不容易张开口,却又立刻被尼布甲尼撒以吻封缄。
粗蛮的亲吻,就像狂王的名字一般不可一世。他默默地承受,然后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响应,立刻惹来尼布甲尼撒更加热切地索吻。
而胸口又在这个时候开始隐隐作痛了。
与前几次截然不同的疼痛,伴着甜蜜的感觉,整个人就像快要融化一般。
此时,房廷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因为那句「我爱你」,让他等了太久……太久了。
「记得吗?我说过……等塔上花开的日子,每天都陪你来这里……」
搂着房廷,尼布甲尼撒喃喃道出这句当年的情话,惹得怀中人面颊绯红。
他当然不会忘记尼布甲尼撒所说的,但是现在,就算忘记了也不要紧。因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一直在一起,拥有很多很多的回忆……永远铭记……
此时,站在空中花园的至高处,俯瞰整座「神之门」——房廷的思绪随着奔腾的幼发拉底河,由现世流向了千年之后的未来……
黄沙滚滚,驼铃轻响。
草木荣枯,万物更迭。
很多很多年以后,两条河间的土地,依旧生生不息。
美索不达米亚的传说,仍在继续……
注四:纳第图,原意为没有开垦的土地,这里是指高级女祭司。
——番外篇《重归巴比伦》完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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