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熙十五年十月十二。为还太后生愿,上谕礼部,停灵后将驾临西泠山皇家金顶寺宿夜跪经,自国师起,三品以上大臣及五服内宗室延后一日随行。
十月十四,太后停灵,皇帝皇后由两千禁军护送,起驾出京,前往西泠山。
素白裹青的浩荡队伍,自京西定安门出,预计中途在菩吉镇驻跸一晚,次日中午抵达金顶寺。
在皇帝与皇后起程后的第二天凌晨,以孟释青车驾为首的第二拨队伍也离开了京城。
当然,那辆仪仗华美程度不下于天子的马车中,坐着的并不是孟释青本人。
此时此刻,当朝国师正稳坐在他的府邸中,好似一个垂钓的老翁般等着鱼上钩。
如他所料,重臣与亲贵们的车队出发后不久,距西泠山仅半日路程的盘山营首先出现了异动。由四名总兵率领的四千兵马偃旗息鼓,更换了军服,暗中向西泠山方向进发。
下午,除一千人留守外,另外三千盘山营兵也离开驻地,但令人不解的是,这队人马在西泠山与京城之间的一处岔路口停了下来,仿佛是在准备接应,又仿佛是在等待友军。
与此同时,靖山营、乌柳营、和浦营等八大营盘都有一到两千不等的队伍出动,而且行动的方向不确定,有的向西去西泠山,有的朝东去扶栩镇,有的到岔路口与第二队盘山营会合,有的竟是朝京城前进的,让孟释青一时竟无法判断这是个什么态势。
但令他心惊的是,这些队伍虽然零散,但加在一起人数竟已过万,只是不知为何东一块西一块的,没有整合在一起。
京都一万禁军,随皇帝去了两千,随群臣又去了两千,此时留在孟释青身边的只有六千干。原本以为对手既然千方百计要在京城之外动手,兵力一定不足一万,所以这六千人本来是准备螳螂捕蝉时当黄雀用的,没想到八大营盘都有异动,又低估了对方人数,此时再从檄宁军调人最快也要两天,所以这六千人是死活不敢放出京城去的。
不过尽管情况超出意料之外,对方还是不知道孟释青本人竟不在随行的车驾行列中,凭此一点他已可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他仍然可以耐心地等,等所有心生叛意的人露出真面目。
然而两个时辰后,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探子来报,驻于松潭的泰矶营也出动了一千人马。
泰矶营的总督孟战青,是孟释青的亲弟弟,一向忠心不二,就算天下人都反了,他也是最后站在兄长身边的人。
所以在接到此项探报的那一瞬间,孟释青意识到自己已落人了对手的圈套中。
毫无章法被调动出来的八大营盘,不过是迷人眼目的烟雾,而在京城按兵不动准备钓鱼的自己,却早已失去最宝贵的先机。
孟释青立即派出四千禁军飞速赶往西泠山,同时下令孟战青亲率五千人马同时出动增援,京郊其他营盘的总督全数进京。
两天后,他得到一个令人咬牙切齿的消息。
护送皇帝皇后的两千禁军,刚到西泠山不久就遭到了四千盘山营兵的猛烈攻击,损伤大半,自然再也无力控制住阳洙。而西泠附近大县大镇有七个,人口众多,脱离了禁军控制的皇帝皇后去向不明,就如同水滴融人了大海。顿时杳无踪迹。
而奉命来到京城的八大营盘总督,都拿出了兵部调度行动的公文。
公文虽都是伪造的,但符印却几可乱真,而且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命领,比如某某处出现盗匪,派一千人去征剿啦,某某处饥民闹事,派两千人去镇压啦,诸如此类,是各营盘经常接到的那些调令,总督看了公文,根本想不到会有假,便随意指派了总兵去执行,以致于到处都是异动,扰乱了孟释青的判断,以为对方兵力众多,从而不敢将身边的六千禁军派出。
而且这样一来,除了兼任盘山营总督的沈荣大将军已确认反叛以外,其余七个营盘总督中是不是还有真的反叛者也分不清了,只好一例降薪责罚。
专政数十年的当朝国师孟释青,面临了他从未遇到过的最严重的政治危机。
重熙十五年十月十八,朝廷明发诏谕,宜大将军沈荣于太后祭礼日兵乱,致使皇后被害,圣上受惊患疾,病卧后宫不能接见外臣,故而严令各州府追捕潜逃在外的沈荣及其同党数人。
伴随着这道明发的诏谕,还有一道由孟释青亲拟的密令也在最短的时间内下达到了他遍布各地的心腹手中。
在这道密令中,孟释青下令不计一切代价,搜拿一男一女两个年轻钦犯,并随附了两个人的图像及所有体貌特征。
虽然有一些人敏感地认出了这两个所谓钦犯的真实身份,但却没有任何人敢开口对此发表一个字的评论。
因此在各地如煮开锅般沸反盈天地缉捕逆党时,一股更激烈的暗流却在无声涌动着。
在西泠山附近十天行程内的所有府县,受命实行了所有不在户籍的外地人都必须尽数前往官衙中报备的制度,小到各级村镇都设了关卡,稍微解释不清来历或略有嫌疑的人都悉数被收押,等待京城方面搌国师特使前来审查勘别。
原本就因世道惨淡而生意欠佳的客栈酒店,这下因为时不时就有客人被查房的官兵拖走,而显得更加门可罗雀。那些本就是以游走于各地间获利谋生的商人或卖艺者更是凄惨,他们几乎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先去衙门里住上几日。
“孟释青这次,可真算得上是不惜血本呢。”
“是啊,看起来确实是天罗地网,如铁壁一般。不过如今的世道,饥民流丐如此之多,像这种程度的搜捕,地方财力到底能支持多久呢?”应崇优语调淡淡,可看向阳洙的目光之中,却满含赞赏之意。
从孟释青的手中成功逃出,对于这个自幼便被权臣如傀儡般掌控着的少年来说,仿若是脱胎新生般,来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天地之中。连仅在宫中生活了两年的应崇优自己,都觉得心情难以控制的激动,可阳洙却自始至终都表现得极为沉稳,纵然在生死一瞬,危机迫在眉睫之时,也未见有丝毫的失控。
未来的太傅欣慰地看到,他这个普天下最尊贵的学生,已经成长到自己的预计之外去了。
“我想孟释青就算拼尽老本,也要支撑到捉住我,或者端妃临盆的那一天。”阳洙端起桌上已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以他算无遗策的风格,多半还会同时加紧张实力,以准备将来要是捉不到我时,大家兵戎相见。”
应崇优点了点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而是将头转向窗外,看着黯淡暮色下的简陋中庭。
“孟释青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在这里吧?”阳洙笑了笑。
“在席卷天下的搜捕风暴中。京城反而像是风眼一样,处于漩涡的中央,却又最是安静。”应崇优抬手看看自己身上巡卫司官兵的制服,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从溃散的禁军手中逃脱后,这师生二人在西泠山的后崖与前来接应的应霖碰面,直接在第一时间潜回京城。两天后,由于禁军在盘山营攻击下折损了近一千的人手,所以从巡卫司的老兵中征调了一批进行补充,让巡卫司自己重新召新兵填补,应霖就趁机让阳洙二人用事先准备好的身份补进了巡卫司中,成了众多下级兵士中的一员。
在一千多名健壮的年轻新兵中,经过矫饰的两人一点也不显眼,不仅没有引起丝毫怀疑,反而很快融人了角色,才一个多月,就交上了一批新朋友。
对于阳洙能这么快地遮掩住自己尊贵的皇族气质,适应军营里相对艰苦许多的生活。应崇优心中也是极为佩服的。只不过……
“今天操练的时候,你也太出风头了一些,以后要小心些,别忘了,你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巡卫官兵啊。”
面对崇优的责备,阳洙哈哈一笑:“孟释青这一阵子到处派特使去审查各地的疑犯,禁军不能动。都是靠咱们巡卫司的人去护送,应霖不是说等下次有去平城附近的特使时,就派咱们俩去当护卫吗?要是现在不表现得优秀一些,几千的巡卫官兵,凭什么指派咱俩这种新兵去当差?你说是不是啊,小虎哥?”
应崇优有些哭笑不得地瞪着这个有时很稳重,但有时在他面前却又淘气得不行的少年。不知是不是该怪应霖,这次两人被补人巡卫司里,顶替的两个人是应霖挑的,一个叫李城。一个叫张小虎,阳洙对这两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很是喜欢,从那时起开口闭口就是“小虎哥小虎哥”的,就好像叫着好玩一样。
正在这时,院子突然喧闹呼喝起来,应崇优刚从视窗探头去张望,就有人喊道:“李城!小虎!吴领队他们在操练场比赛摔跤,去不去看?”
应崇优刚准备回答说“不去了”时,阳洙已经靠了过来,大声道:“要去!等等我们!”说着一把捉住崇优的手,将他拉了出去。
等他们赶到操练场时,这里已挤了近百个来看热闹的官兵,大家自觉地围成一个圆圈儿,圈内已经扭在一起的两个大汉,就是巡卫司四个领队中最以勇悍著称的两个。
“看样子吴领队要赢了!”
“不见得哦,纪领队的耐力是最强的,只要他没倒,说不准谁赢……”
“发力了!发力了!你看吴领队的腿……”
“退后退后!不行啊,要出圈子了!”
“哇,赢了赢了!”
欢呼声中,铁塔般的两个北方大汉以微弱的差别分出了胜负,两人都站了起来,相互击击掌,环视四周一圈儿,喝道:“有没有人要来试试?”
因为巡卫司与禁军不同,官兵之问的关系相对要融和得多,所以听领队这样一问,底下顿时有十几个跃跃欲试的声音应答。应崇优赶紧眼疾手快地捉住阳洙向前挤的身体,狠狠扭住他的胳膊。
跳出来挑战的兵士虽然都是健壮的汉子,但显然跟两个领队不是一个级别,最强也不过相持了两三回合便败北,所以渐渐的,两位领队已退出战团,士兵们相互之间开始捉对较量。但周围的呐喊加油声仍是震天,不断有新人跳出来加入,斗至酣处,有人脱了上衣赤膊上阵,较上劲儿来时,纵然汗如走珠青筋出也不认输。阳洙自小生长在几乎没有男性气息的宫廷中,几时见过如此阳刚的场面,情绪不由自主便高昂了起来,顾不得应崇优拼命朝后拖他,高声道:“我来试试!”
“你根本没学过摔跤,试什么试?”应崇优刚喝阻了一声,旁边已有听到的人笑闹起来。
“让李城来嘛!这小子昨天耍的枪法不错啊,应该是把好手!”
“是啊小虎,李城是你什么人啊,总看你管着他!”
“李城好样的,先来跟我摔一把!”
“这小子没学过摔跤,当心他急了上脚踢啊……”
一片哄笑声中,阳洙站到圈中。环视了周围一眼,竟向两位领队一拱手:“请!”
吴、纪两个领队这段时间分管操练新兵,都很欣赏这个武艺出众的年轻人。此时见他以初学者身份,竟敢向自己挑战,不由对视一笑。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吴领队迈步而出,回了礼,稳步撩衣,将下摆朝腰间掖了掖,拉开了架式。他是京城中公认的摔跤第一好手,连旁边几对正在比试的人一看他又要出手,都纷纷停手围了过来。
虽然刚才在一旁仔细观察过,但阳洙毕竟是初学者,刚一搭上手,不知怎么就被一拉一送,向外跌去,翻了一个滚儿立起身来,尽管没有受伤,好胜心却已大起,眼神也凝重起来。
摔跤是一项力量与技巧并重的运动,对于力量的收放与肌肉的敏感度要求很高,动作看似简单,却有由抱、踢、绊、缠、推、拉、压、提、捉等三十多种基本动作演变出的一百多种招法,不是初学者单靠旁观就能轻易把握其中精髓的,所以尽管阳洙精神集中专注,一时也难以占到上风。
当阳沬第十七次站起身,稳稳地摆好架式时,不仅现场呐喊声更盛,连吴领队也不由露出一丝赞赏的笑容,朝他点了点头。眼看着第十八回合的较量就要开始,小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应副统领到——”
现场顿时一静,两个领队赶紧拉拉领口袖口,越众而出,向上司迎去。
应霖只游目了一圈儿,大概就明白是个什么场面,眼角瞥见应崇优有些难看的脸色,唇边不禁一翘,顺势呵呵笑了两声,道:“两位领队,又陪弟兄们练上了?”
“是啊,闲着没事儿,练练!”吴领队笑着回了话。
“哦,”应霖的目光瞟向还站在场中央的阳洙,“这位兄弟看着不太熟啊?”
吴领队忙介绍道,“他叫李城,一个月前补来的新兵。虽然差些历练,但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功夫好,人也聪明!”
“吴领队看得上的人,一定没错儿。”应霖淡淡说了一句,便转了话题道,“上面才发来一道函令,叫我们巡卫司指派二十名得力的人,护送镇抚司孙中大人去一趟菖仙关,明天就启程。郑统领的意思就请吴领队辛苦一趟了,没问题吧?”
吴领队忙挺胸抱拳,高声道:“是!请大人放心。”
“准备挑哪几个弟兄去啊?”应霖似乎是随口般地问了一句。
“哪用得着刻意挑,随便带谁去都行啊。”
“嗯,”应霖一笑,视线仿佛无意般掠过阳洙,“哎,你刚才不是说这小伙子不错,就是少历练吗?正好这个机会,怎么不带出去见见世面?”
吴领队不疑有他,一拍脑门道:“没错,这不就是个机会嘛。李城,准备准备明天跟我一起启程。”
阳洙抱拳道:“是!”抬头等了等,见应霖跟两个领队吩咐了一些其他话后,竟一起转身向外走,似乎打算就这样离开,忙上前一步,问道:“那小虎呢?”
应霖此次只安排一个人走,显然是为了更不着痕迹些,以免同时派出两个新兵引人疑心。像阳洙这样聪明敏锐的人,应该能察觉到这份用意,却不知为何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应崇优急得脸色一白,忙朝他连使了几个眼色。
可是无论他怎样暗示,阳洙都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他仍然站在原地未动,方才摔跤时兴奋的情绪已经从他身上褪去,整个人看起来平稳而又冷静,直视着应霖的眼睛道:“小虎不走,我也不走。”
“放肆!”吴领队虽然弄不明白这个年轻人怎么突然脑袋抽起筋来了,但为了不要触怒长官,他还是立即斥责道,“受命外出,你以为是干什么?实在是太……”
“吴领队,没什么关系,”方才一时被问愣住的应霖这时已回过神来,但对于阳洙直视过来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一下,转头清了清嗓子,问道,“谁是小虎啊?”
“啊,就是那个人……他们两个是同乡,平时感情好……都是属下管教不严……” 应崇优也忙上前道:“都是我不好,平时总跟他说想出城走走,所以他才……请副统领责罚……”
“算啦算啦,感情好,想一起同行也是人之常情嘛,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使,就让他们两个一起去吧。”应霖打了个哈哈,拍拍吴领队的肩,“别管他们了,你快跟我一起去向郑统领大人回话吧。”
吴领队忙答应着,两人并肩向外走去。纪领队陪送到门口,行了礼退回来,险一沉,怒道:“李城!你刚才在干什么?派你出京护卫特使大人,你以为是玩呢?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幸好今天来的是应副统领,一向对下宽容和气,要是换了郑统领,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阳洙目的达成,此时低下头一言不驳。吴领队斥责了一番,也觉得稍稍解气,便没再继续追究,喝令众人散去。
因为同营房的室友们此时都已回来,谈话不像方才屋子里没有其他人那般方便,所以应崇优在院中的桔子树下就停住了脚步,回转身来瞪了阳洙一眼,正想压低嗓音责备他两句,双手就已被那个少年一把攥住。
“其实,”阳洙凝视着面前那双微含愠怒的眼睛,“我并不知道让你留在这里和让你跟我一起走,哪种选择更危险,我只知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应崇优被这句话当头一堵,眼睛和心口都不自由主地一热,满肚子要训导他谨言慎行的话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败在了那抹有些撒娇意味的微笑下。
这孩子,已经越来越知道该怎么对付他的老师了……
在两年多凶险频出的宫中生活中,应崇优早就发现阳洙是一个运势很强的人,好像真有那么点儿真龙天子受上天护佑的感觉。这次也一样,两人以护卫身份跟随国师特使孙中出京的过程极为顺利,没有遇到任何怀疑和障碍。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这一段时间受孟释青指派前往各地核查被捕疑犯身份的特使就有十几个,他们一行人本身并不特别显眼,更重要的是,孟释青及其幕僚们原本就没有想到千方百计逃出京城的两人居然会在第一时间跑了回来,没想到在宫中生活了两年的当朝皇后居然是个男人,更没想到那个娇生惯养的小皇帝居然能禁受住严格的军事操练,所以哪怕他们再多疑,也不会把半点疑心放到这批巡卫司的新兵身上。
“回京城填补进巡卫司这步棋走的真是妙啊,”赶了好几天路,入宿馆驿之后,阳洙悄悄凑近正在铺床的应崇优耳边,夸奖道,“这是太傅的计划,还是你出的主意?我想一定是你吧,小虎哥?”
应崇优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我哪有这么能干?听应霖哥说,提出这个建议的,是父亲手下一个极出色的年轻人,名字好像叫镜由。据说父亲曾夸他是不世出的奇才,说他如逢时运,定可成为一代名臣。”
“有这么厉害?”阳洙挑了挑眉,“什么时候我也见见他。”
“你放心,”应崇优笑道,“要是不见你这个未来的名君,他再厉害也当不成一代名臣。父亲识人的眼光一向很准,我相信这个镜由绝对是可为陛下江上效力的栋梁之才,若是你们君臣相处得好的话,当能一齐名彪青史,万代流芳呢。”
阳洙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嗯?”应崇优有些惊讶地侧了侧头,“哪里离谱?你不是一直说要当一史留名……”
“我不是说这个离谱,”阳洙伸手拉了拉崇优垂在胸前的一绺头发,“我是说,要一齐名彪青史,怎么也该是跟你吧?什么时候轮到其他人了?”
应崇优顿时一怔,虽然胸中立即腾起了一股热辣的感觉,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感动的情绪,低声劝谏道:“陛下中兴之路刚刚开始,四方贤才将不断归人你的麾下,有道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用人之道贵在能够……”
“好啦,”阳洙有些无奈地翻了翻眼睛,“赶了一天路你不累吗?明天还要早起呢,睡吧,小虎哥!”
说着把外衣一脱,鞋一蹬,就翻进了床铺里。
应崇优看他没有兴趣,也不再多说,上前帮阳洙盖好被子,退后几步。
“你去哪儿?”
“睡觉啊。”
“你要睡哪里?”
“这是双人房,您没有看见这屋里有两张床吗?”
“有两张床就一定要睡两张啊?过来这边睡!”
应崇优叹了口气,“您不是已经习惯一个人睡了吗?” “谁说我习惯了?在巡卫营是八个人的大长铺,这一路上又沾特使身份的光全体住的是单间,好不容易今天房间不够让我们俩一起住,你为什么还要另睡一张床?我们在宫里不都是一起睡的吗?”
“宫里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啊,这里床比较小,可你知道我睡相很好的,不会挤着你。”
应崇优觉得有些无力,“明明有两张床却只睡一张,要是不小心被人发觉会引起疑心的。”
阳洙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从床上跳下来,走到另一张床边,将被褥翻零乱,又在枕头上压了几道印痕,这才回到自己床上。
“你这是……”
“这就看不出只睡了一张床啦。我们俩是资历最浅的新兵,每天都必须最早起床,会有谁发现?”
“关键不是这个……”应崇优一向口齿敏利,但此刻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正拧着眉头考虑怎么措辞,阳洙突然把脸一沉,冷冷道:“你不要再伤脑筋了!其实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从离开皇宫后你就开始刻意地疏远我,现在看来这不是我的错觉,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满?”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语气中已有掩饰不住的怒意。
崇优对于少年毫无预兆的翻脸有些吃惊,忙道:“没有这种事,我一直都……”
“不想疏远我的话就过来睡!”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孩子气,但阳洙炯炯的目光和脸上严肃的表情却表明他是认真的,站在床上俯视过来的高度也更增添了少年天子的气势,应崇优不由地重重闭了一下眼睛,喉间有些干涩地咽了口口水,低下头去。
在良久窒息般的静默后,年轻的帝王之师终于重新将视线抬起,声音有些低哑地道,“抱歉……在宫中,我有我必须扮演的角色,但一旦脱离宫廷,君臣之不宜再过分亲呢。请您见谅。”
阳洙的目光立即像是利箭一般地扎了过来,一字一句地道:“你是说,这两年在宫里,你只是在我面前扮演一个角色吗?”
“……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既然当时易装为皇后,难免要跟皇上有一写亲密的动作,可是现在我已经恢复了应崇优的身份,如果再继续像以前一样跟皇上相处,实在是不妥当啊。”
阳洙用力哼了一声,气呼呼道:“我明白了!你想说的就是,其实你从来都不想跟我亲近,只是不得已才勉为其难地做做样子,现在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了,终于可以把我推得远远的了,是不是?”
“阳洙……”
“在宫里……当我伤心的时候你把我抱在怀里,当我做恶梦时就把我摇醒,如果我睡不着觉,你就跟着整夜不睡陪我说话,我练功受了伤你给我洗伤口搽药,还有在面对孟释青时永远站在我身边……难道这所有的一切,对你来说都仅仅只是在扮演角色而已吗?”阳洙的胸口一起一伏,眼睛忍不住开始发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对我那么好!”
应崇优无奈地看着发脾气的少年,心里又慢慢软了下来,上前握住了他手。阳洙赌气甩了一次,没有甩掉,就不再动了,只是把脸扭向一边。
“我对陛下的关心,自始至终都是真情实意的。但是对您来说,未来还将有无数的臣子来到您的身边,他们每一个对您都会是无比地忠诚,愿意把一切都奉献给您。所以您必须习惯以君主的姿态来对待臣子,既要重视他们,又不能太亲近。您明白吗?”
“可是你又不是普通的臣子,你是崇优啊。”
“我知道,”应崇优向他展露柔和的笑容,“虽然必须要跟陛下睡在不同的床上,但崇优对陛下的忠心,是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的,这一点请您相信。”
“我……”阳洙仍然觉得应崇优的说法听起来有些别扭,但被一张让人如此心动的笑脸在眼前晃着,也没有办法再继续发脾气,只好重重地倒在床上,把床板擂得砰然作响。
应崇优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抬手为他放下床帐,隔断了里面那燃烧般的视线,缓步退回到另一张床铺边,轻轻坐下,脱鞋,将双腿提上床。
当自己床边的帏帐也合掩住后,应崇优面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抬起一只手用力按在胸口上,脸上涌起一片重重的阴云。
阳洙感到恼怒,是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所表示出的亲近总是被拒绝;而应崇优的烦恼,却在于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其实,现在还可以稍稍放纵自己一下,还可以躺到那温热的、充满弹性的年轻躯体旁边,听他在耳边低声笑语,感觉他稳定有力的心跳,让他的手臂环饶上腰间,在相互依偎中缓慢而又安适地沉人梦乡……
因为无论何时,被人依恋的感觉都是甜美与温暖的。
可是不行。
也许阳洙还不知道为什么不行,但应崇优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从两年多前进宫时开始,那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只要躺在他身边。就必然要抱着他人睡,当时只有怜惜和同情的感觉,所以常常轻柔地回抱,低声地安抚,就好像是在慰终自己受委屈的幼弟一般自然。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化悄然而至,他渐渐已不再能按受这种亲密的身体接触,有时只是小小的碰触,都会让他产生难耐的灼热感,心中烦闷。
作为过来人,应崇优并非没有经验,所以他很清楚这种感官上的变化,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当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阳洙对自己的感情时,他反而开始越来越控制自己的言行。
他们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这种关系早已注定,无论禁受什么样的痛苦,都不容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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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上)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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