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夜探,倒像日访一般。
看那秦淮河畔,灯火璀璨实与白昼无异。
白玉堂侧首与身旁人说道:“猫儿,莫说白爷不照顾了。”指了指春意楼侧旁一小道,“出了这小胡同便是东大街,往左拐一直走便是衙门大院。”
展昭微愕,虽不明所意,但还是拱手谢了:“有劳白兄费心,展某虽是外客,但几日下来,尚算认得路。”
“不劳不劳,”老鼠笑得可贼,“五爷是担心你待会进了温柔乡,被迷个昏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呵呵……”
“……”
展昭瞅了他一眼,心里虽是有气,但公务在身也不便与他计较,冷哼一声,抬步往楼内走去。
白玉堂后面追赶,贫嘴不省:“诶!猫儿,别猴急嘛!”
月落柳梢,江宁府衙灯火熄去,唯那书房之中有烛火明亮。
这厢风拂烛光,似有偏暗。韩拓抬头去看,见伺候一旁的皂隶已自打盹,不禁轻轻一笑,亦无意唤他,拉了拉肩上快要滑落的薄披风,亲自起身挑灯芯。
此刻夜深沉,人尽散,那平素胖圆可爱的脸,映上光影明暗,眉宇间自多了三分沉稳,四分聪颉。
韩拓回头看了看堆满桌上的公函,轻一叹气。
这几日上面催得急了。
毕竟是人命要案,时日一拖,又毫无进展。若不甚惊动了圣上,这一责喝下来,对那些指望升迁的大官们,后果是不堪设想。
上头自然一阵火烧火燎。
甚至已有不少暗示,命他早日结案。言下之意,找不到真凶,也要弄几个替死鬼充数,力求尽快破得此案。
官道黑暗,他非今日才闻。向知青天难为,才宁做个糊涂庸官。只是要他草草结案,纵放真凶,却又决不可为。
想是知道会变成进退维谷之况,他才早早函请开封府允包拯相助此案。上下官员视他无能,也是自然。反正如今是托赖这位大宋朝青天的顶盖,上面的官儿才暂不敢硬压死令。
桌上清茶早已凉透,捧来饮下半盅,但觉冰冷入喉,叫头脑一阵激灵。
那二人,大概也去大半时辰了。
倒也不担心,莫说加一个展昭,便是白玉堂一人前去也定会有所斩获。
“呵……”
总以为分隔久了,必是生疏了。却在见面一瞬,那句清澈高爽的“面团儿”,那双欢愉外露的亮眸,教他心头一热。
白玉堂,纵是江湖成名之侠,万人景仰之士,仍然是白玉堂。
朋友,纵分隔千山万水,别过沧海桑田,仍是他白玉堂的朋友。
忆起那一身白衣,难不想到另抹蓝影。
“……展昭……”
早闻开封府座下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之名,也曾闻他入官场前的江湖名气。初见,展昭非但未摆官威,甚至无半分草莽戾气。
他的存在,像那冬阳,让人能放心地舒服。
只是太阳,却是如此的远……
“……”
他二人……
是友?是敌?
虽说与那二人相处已有些时候,韩拓仍不免困惑。
是友,何以闹不休,打不停?
是敌,偏又同进退,助彼此?
夜风撩过,皂隶打了个喷嚏惊醒过来,方才见灯下已无人踪,连忙抬头寻去。
“大人!”
韩拓回过神来。
转身看了看那皂隶,圆圆胖脸笑属六畜无害:“小六,你替我送个信去江宁酒坊……”
话说那春意楼内,夜夜笙歌,今夜亦不例外。
这会儿又有两名客人进楼来,同叫众女眼前一亮。
虽说进来春意楼的男人非富则贵,但往往都抱着同一目的而来,身上自然会带了些秽腥味儿。
偏这一前一后的两名男子,风采俊逸,浑身气质更大异于寻欢作乐之徒。怎不叫那些欢场女子看呆了眼?
且瞧那前行男子,蓝衣颀长,容貌儒雅。进此等烟花之地,目入肉欲横流之糜,双眸炯炯未曾染半丝猥意。
青楼混沌浊气中,忽似吹进一股微风,教人清爽净神。
再看那后随公子,白衣飘飘,相貌更是出众。一对朗眸,何等锋锐,堂然对这虚幻浊世讽之嘲之。
本是粉幔暗沉之地,突觉烛火立亮,照得人心里发慌。
试问,谁愿辱净风?谁敢探亮烛?
一时间,竟无人上前招呼这二人。
春意楼的老鸨也算见过世面,立下回过神来上前招呼着。
二人至雅厢落座,蓝衫男子正要吩咐,那白衣公子却快他一步,抢去话头:“老妈子,我们是京城来的客商。闻江宁花魁艳名,今夜特来拜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说着,将三锭足十两白银随意丢在桌上。
老鸨眼珠子立即亮了神,利索捞起银子:“公子稍候,奴家马上替您通传!”
待鸨母去了,展昭侧目看那白玉堂。
白玉堂倒也闲适,捻了只杯子放他面前,斟满热茶,随又替自己倒上一杯。
“怎么?”
瞄了瞄那脸色略沉的人,杯至半空,欲饮还休,“到了这种地方,难道展大人还打算跟她们讲大宋律法不成?”
展昭不语。
白玉堂转了转手中茶杯,眼角有笑。
“展大人莫不会又想说:‘我不欣赏你的做法!’吧?”
“——”
某边远小镇的客栈内,拜江宁婆婆的捆龙索所赐,不得已跟这只白老鼠相处的某夜,他确曾如此说过。如今听白玉堂再度提起,展昭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既来之,则安之。
展昭也非狭隘之人,拿起茶杯:“若说说便能改了做法,就不是那只四处张扬,兴风作浪的锦毛鼠!”随即作势敬他一杯,仰头饮下。
“!!——”
欲擒其帅,反被将军。
白玉堂正要发作,恰巧那鸨母回来,只得暂按下火气,暗自磨牙,心想回头再找这猫儿算个总帐。
老鸨来了却是愁眉苦脸,将那三锭银子放回桌面。
“两位公子实在抱歉,牡丹她今晚身体有些不适,所以……”
白玉堂眉头一皱,语有不悦:“照你的意思,她是不想见我们?”
“公子莫要生气,其实春意楼多的是貌美如花的姑娘,个个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行了。”白玉堂不耐烦地摆摆手,止了她的唠叨。
本欲在展昭面前逞下威风,却未料有钱使不得鬼推磨,顿教他一脸灰黑。
展昭淡淡一笑,与那老鸨说道:“在下早有耳闻,江宁花魁不是人人见得。能见她的,必是她相中的俊杰能人。今日看来,传言果是真的。”
“诶呀,这位公子您可见笑了!”
他朝白玉堂一笑:“白兄,以你我庸才,看来是入不了花魁的法眼。”
白玉堂何等人物,一个眼神,便知其意。
“是么?”轻哼一声,脸色更加难看。
老鸨可不想得罪财神,连忙道:“二位公子可千万别误会!两位都是年轻才俊,只怪牡丹脾气怪了些,偏爱相中些壮硕的男子……”说到这儿觉了不便,连忙捂嘴止了下语,“诶呀,瞧奴家乱说些什么啊……”
“我也想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入牡丹姑娘艳眸。”白玉堂将那三锭白银推了过去,“这银子不必还来,权当请老妈子喝口茶水。”
老鸨闻言眉开眼笑,收下银子,立时口若悬河:“其实啊,相中的人倒是不少,大都是听听奏琴,或者喝两盅酒罢了!能留上一夜的人却不多。牡丹啊,就偏爱一些个壮硕结实的男人,而且还是外地来的客商。不瞒您说,时常还有胡须满面的外族人!唉,那些外客岂会有常留的理?大多就只睡一夜,第二天便跑不见影儿……”
这话一出,白玉堂瞧向旁座之人,意有所得。
展昭不着痕迹稍稍点头,看来这位江宁花魁确有嫌疑。
“所幸牡丹她貌美如花,从来没有男人拒绝得了……”老鸨顿了一顿,“只是凡事总有例外。不瞒两位公子,这几日牡丹是心里不舒坦,所以才未能出来待客!”
“哦?这倒有趣!”
“就前几天,她欲邀一位江湖侠客共饮,遣人送去帖子,不料此人竟然拒约!可把牡丹气了!”
“拒绝江宁花魁之邀,当真是榆木脑袋,不解风情!”
“可不是!那人还传话回来说,他不爱喝别人请的酒!您听听,这是什么话?!”
白玉堂心中一个突兀,这话,怎听着有些耳熟?
一旁展昭也来了兴致:“如此狂妄,不知是何许人也?”
“听说是一江湖侠士,叫什么……什么‘锦毛鼠’……‘白玉堂’什么的!”
“噗——”刚送进嘴里的茶全喷桌上去了,白玉堂张了嘴巴,愕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展昭挑眉一笑,看向白玉堂的清澈眸中难掩戏谑:“说不准这回又是有人假借锦毛鼠之名,四处招摇撞骗……”
“闭嘴!!”
白玉堂当下大窘,恼喝一句。
这时有个丫鬟从楼上匆匆下来,入雅厢将鸨母拉到一旁耳语几句。老鸨顿时笑逐颜开,过来与那展昭请道:“恭喜这位公子!牡丹邀您楼上一聚!”
二人相觑一眼,展昭问那丫鬟:“刚说不见,怎一会又变卦了?”
“不瞒公子,适才牡丹姐透帘而望,恰巧看着公子。公子风度翩翩,英俊不凡,牡丹姐心生倾慕,便吩咐奴婢来请!”
“原来如此。”展昭稍稍举目,果见阁楼上有层层帐幔,后面藏个什么人确实不易教人察觉。
白玉堂指敲桌面,哼道:“我二人同来,为何只请他一人相见?那不成!”
“可……”丫鬟为难地看了看老鸨,“牡丹姐吩咐奴婢请这位蓝衫的公子……”
“这是什么道理?!”
反正,他白玉堂就是不乐意让展昭单独见那花魁!
脸色一沉便要发作。
“白兄,且莫动怒。”展昭手按其臂,五指稍紧,“牡丹非昙,何急一时?”
白玉堂眉峰一倒,心想,啊呀展昭,你倒是乐意了!
可白五爷不乐意!!
“说得不错!花季正浓,何必独恋牡丹?”
未待展昭喝止,骤有白影腾起,凌空掠入厅中。
白衣袍摆才落,手中折扇脆响打开。
堂皇厅中,昂藏七尺,白衣飘飘。便是那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
锦毛鼠白玉堂!!
莫说露了一手羡绝世人的轻功,便是那浑然天成的侠士风采,已夺下春意楼上下众女注视目光。
立有不少女子抛下身边客人,粘靠过来。
白玉堂嘴角得意,朝展昭瞅去一眼。
那厢展昭才觉头疼,心道,白玉堂你明知道我无心相争,这不是胡闹吗?!
可这边玉牡丹的丫鬟已连连催促,再拖沓怕要露出马脚,只得远远瞪了身在万花丛的家伙,随那丫鬟上楼去了。
越过层叠红幔,渐闻到一股香气弥漫空中。
此香浓烈异常,掀起一层纱幔,气味便郁上一重。展昭眉心微皱,香越浓,隐藏的东西便越是多……
“公子请坐!”
入到闺阁,丫鬟伺候展昭落座,便隐入幔后。
展昭环观四周,此阁布置大异外楼。绮阁精雕,檀华细琢,全然一派奢华。但见阁正中处,放有一金银错熏炉,炉身以纤细金银丝错出鸟篆文字,缕缕氛香,自内溢出。
走得近了,更觉此香教人神昏意乱,隐隐中透出情色诱惑。
只怕这炉里,烧的不止是熏香。
展昭挺坐椅上,气沉丹田,静息凝神,驱溷浊予外,神智持明如昔,如浮身宁静海中。
便在此时,他耳背微动,听到身后些微声息。
展昭眉心稍紧即宽,身未动,似不曾察觉那般。
身后的人近了。
“公子,您来了!”
甜腻,如同醉人花蜜般的声音。
回过身来,就见一名红衣女子婷婷站于身后。许是被那迷魂香气所惑,有一瞬,如似看到一朵怒放的血红牡丹花。
那女子以薄纱遮去半边粉面,更见一对圆润凤目,夺魄勾魂。
展昭微微一笑:“承蒙姑娘错爱。”
那女子有些惊讶,稍纵即逝。
“公子果然与众不同。”
“在下一介俗夫人,何来不同?”
“公子适才笑了。”女子于展昭身旁落座,红艳袍袖内探出一段雪白如藕的手臂,取来酒盏替展昭斟上。
青葱指上点染蔻丹,似缀血其尖,煞是诱目。
“进来这里的人,便是再衣冠楚楚、一表人才,褪去外装亦不过豺狼野兽。故而,笑意之中自带三分含意。唯独公子,笑得轻描淡写。”女子捻杯送至展昭嘴边,“牡丹差点以为,进来的……是名官差老爷。”
展昭并未申辩,却先颔首低头,就她手上吸饮酒液。
女子待他喝净杯盏,放回桌上再度斟满。
“不过,牡丹知道的官差,没有像公子这般儒雅温文。听老妈妈说,您跟您的朋友是外地来的客商?”
“不错。”
“太巧了,牡丹认得您那位朋友!”
“喔?”她这么一说,展昭虽面色未变,但心知大概,怕是这玉牡丹已认出了白玉堂,不禁暗骂那白老鼠功夫高,坏事的本领更是高!
“牡丹虽是青楼女子,但自小十分向往英雄豪杰,故曾冒昧邀请一位江湖名侠到小阁一聚。只可惜那位侠士严辞拒绝……”女子又将杯子喂送过去,“却不知适才那位,可就是江湖人称‘锦毛鼠’的白大侠?”
“姑娘眼利,他确实是白玉堂。”
虽被识破,展昭却未见丝毫慌张,再度就了杯子吸饮美酒,方才笑道:“姑娘既然知道他是侠客,将帖子送到他家里去,他又岂会应邀?”
女子微微一愕,随即叹道:“公子说的是。牡丹一时心焦,险些毁了白大侠的清誉……”
“姑娘言重了。今夜之事,也请不要对外张扬。须知侠客,不比外客。”
那女子本就极擅察言观色,自然明白展昭言下之意。
“嗤——”
一个极其轻微的声息自屋顶透入。展昭又是一笑,捻杯倒酒,道:“我这位朋友,有严母在家,若是教他娘亲知道他到烟花之地玩个乐不思蜀,定会断了他的腿!”
“呵呵……”女子掩嘴呵笑,心中疑惑已尽打消。
楼顶上突然“咔察!!”一响,似有砖碎之声。
女子连忙抬头:“怎么了?”
展昭不以为意,笑道:“许是只大老鼠。”
“老鼠?!”女子惊怕而起,顺势扑到展昭怀中。
一股妖娆的香气瞬即窜入鼻子,展昭闻来觉得有些捻熟,却一时记不起在哪里碰过。
女子双臂缠抱展昭肋下,甜柔声音更是醉人:“公子,那只老鼠有多大啊……”
“能将青砖踩碎,必定是只硕鼠。”
美人在抱,展昭表面看来满心欢喜,内里却运起内息定气凝神,她身上香气混杂香炉内的浓香,更是教人意乱神迷。
“公子,你我一见如故,牡丹亦不愿相瞒面容……”女子抬起玉指,缓缓将脸上面纱揭开。
花魁牡丹,果然艳压群芳。纵是出入皇宫内院,曾睹后宫三千佳丽的展昭,亦不禁惊叹这张容貌是何等艳美。
今日方觉,倾国倾城,祸水红颜,非古人作编!
只是天容美丽,却能导人毁灭。
到底是红颜如魔,还是人心似鬼?!
“今夜……就让牡丹带公子一游神人天境……”
熏香越盛,窜走全身,展昭提气抵御亦渐难压制,只觉脑袋昏沉,堕入五里云霭。
突在此时,楼外传来一阵喧哗。
随之木烂瓷碎,尖叫声此起彼落,热闹非常。
展昭精神一震,眸亮神回。
“怎么回事?”表面是被打扰的不悦,顺势推开怀内女子。
女子可不愿放过展昭,蛇腰一扭缠了上来:“公子,别管外面,需知良宵苦短……”
话未说完,就听“哐当!!”巨响,有人突然撞了进来。展昭一看,竟是那白玉堂!!
“你还愣了干什么?!娘来了!!”白玉堂两个箭步窜到桌边,伸臂一探,抓住那蛇般粘在展昭身上的女子,顺势一拉,女子始料不及,被整个扒了下来,跌回自己座上。
“快走!”
女子惊魂未定,已见白玉堂如离弦箭般飙出窗外。
“嗖!——”
一条金丝绳索裂空乍响,从红帐外突入,急追其后。所幸白玉堂身形似电,后脚跟刚一离地,险险避过绳索。
“白兄,等等!”展昭乘势腾身,越窗追了出去。
“你们——”
“臭小子!给我站住!!”
外面传来一声老妇吆喝,中气十足,看来是瞧到二人跳窗逃走,便绕道追了去。
徒留女子一人,气闷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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