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君弄郎 3

  县衙大院忙碌的一天,不因已抓获犯人而有丝毫的松懈。
  由于捕获犯人瘁死,一名凶徒逃脱,加上百万镖银尚未寻获,石岩等人正为再次断了的线索头疼不已。
  但偏偏有人就是不识相。
  负伤未愈通常该是安安分分静养休息的原则,似乎完全不适用在姓青名铮的这名捕快身上。
  才稍微好一点点,那上窜下跳的身影马上就在县衙大院神出鬼没起来,而这名不安分者最长出没的地方,却是石岩等人办公所在地——寅宾馆。
  只要一有空闲就能在门口看到那个傻咧咧的人,总能找到一些鸡毛蒜皮的理由,大声吆喝着走进来,完全无视房间里的人有多忙碌,眉头有多皱。
  ***
  “为什么要我送过去啊……”铁锤提着大壶热茶,虽然那壶茶并不是十分重,但他的脚步却慢得像挪动的乌龟般缓慢。“真可恶……你们怕见到石大人,难道我就不怕被他瞪吗?……呜……”
  对于被推出来当炮灰,替那群大老爷们送茶,铁锤百般哀叹自己身为最小资历者的悲哀。
  “铁锤!”
  青铮从不知道哪里蹦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干嘛啊……”铁锤放下手中的茶壶,看了看本该在床上躺着的家伙。
  “你去替石大人他们送茶吗?”
  “是啊!”
  青铮一拍胸脯,很够义气地说道:“我替你送吧!”
  “才不要!”铁锤瞪了他一眼,“你还不放弃啊?张大人吩咐过了,绝对不要再给借口你过去骚扰石大人的!”
  “什么嘛!我只不过想了解一下案情而已啦……”
  “只是了解一下案情吗?”铁锤的眼神让青铮甚是心虚,“前天替厨子送午饭过去,在石大人桌上放着的本县地图上留了个油腻腻的手掌印。昨天代蔡捕头递交民房报告,居然丢到刚刚研磨好的墨砚上,染得一大块都看不见。最离谱的就是昨晚了,硬是要帮老刘掌灯,差点把东西都烧掉了!”
  “哪有那么夸张啊……”青铮揉了揉鼻子,眼珠子一转,便笑道:“那好吧,我就不跟你抢工作了,反正石大人他们大概在讨论案情,现在过去了也不讨好,你就快点去吧!”
  “啊?!他们在讨论案情啊……”听他这么一说,铁锤已经呈龟速的脚步更不想向前移动了。谁不知道办案中的石宪司眼神比寻常更加严酷数倍,恐怖得让人不敢正视……
  青铮看他犹豫了,假意转身要走:“啊呀,我回去睡觉了!”
  “阿铮!阿铮!你等等!”铁锤连忙拉住他,赔笑道:“还是你代我送茶去可好?”
  “啊呀……”青铮瞄了瞄他,心中暗自偷笑,但表面上还是很不愿意的样子,“大人不是说不让我去吗?”
  “呵呵……话虽如此,但谁不知道石大人对你青睐有加啊!”
  “什么啊!哪来的青睐啊?我可被他骂死了!”青睐有加?!他完全不觉得!!他挨那双锐眼的瞪比谁都多啊……
  “你还是快送去吧!让那些大老爷们等久了,可就麻烦了。”
  “知道了啦!”
  接过大茶壶,青铮快步奔往寅宾馆。
  ***
  寅宾馆门外,青铮习惯的放轻了脚步,在门口出停了下来,透过半掩的窗户窥视里面的情况。
  只见一众捕快围绕在当中的桌子旁,石岩就站在中央。
  “贼人受了重创,相信并未逃远,关卡隘口亦尚未有报告,应该仍然藏身县中。”
  桌上摆放着一张印有油腻掌印的昌化县辖地地图,在严肃的气氛下显得格格不入的滑稽。石岩以指圈出范围,分派各人的缉捕任务。
  “何又、赵力,之前曾经搜索过的民宿大宅必须再加严查。”
  “遵命!”“遵命!”
  “李应,宁子,客栈等留宿之地由你两负责。”
  “属下遵命!”“遵命!”
  ……
  石岩已是昂藏七尺,但站在那些高大骠悍的八尺硬汉中间,像被一排黑松包围住的高山紫杉。即便如此,只需要凌厉的眼神一扫,无人不颔首低头,服从地接受委派的任务,不敢起丝毫违意。
  委派了各人任务,石岩再度吩咐:“逃犯乃是杀手,尔等务必小心行事。”
  “属下领命!”
  众人领命出房,正巧看到趴在窗台上的青铮。
  几个一直对他看不顺眼的捕快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来干什么?”那名唤作宁子的捕快看了看他手上的大茶壶,满脸不屑,“寅宾馆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吗?”
  青铮不解:“为什么不能来?这里的打扫也是我负责做的啊!”
  “哼。”听他这么说,宁子更加瞧不起这个看上去傻里傻气的县衙差役,语气越是恶劣,“凭你这种土包子也敢接近石大人!想某些什么好处吗?哼,别做梦了!”
  “我才不是!”青铮听他诋毁自己,也怒了。
  其他捕快见两人吵了起来,趁机围了过去将青铮夹在中间。
  多日来见他在寅宾馆自出自入,闯祸无数,本以为定会令素来严厉治下的石岩动怒,不料石大人对他的行为百般包容,虽也出言喝责,但跟随他多年的捕快便知道,这绝对是以往不可能存在的宽容。此等包容又怎不让他们为之气结?
  “别以为石大人稍微对你好一点就这般得意!”那年轻捕快见有同僚撑腰,顿时嚣张起来,他一把揪住青铮的领子,狠狠说道:“你这个瘟神!!若不是你突然跑出来破坏了石大人的部署,又怎会令贼人有机会逃跑?案子破不了,大理寺那边给了大人多少压力!!你知道除了这个案子,石大人每日要处理多少州县承递的公文吗?你以为日日在县衙内跑来跑去的人是闲着没事做的吗?每天送过来的公文简直是堆积如山!!石大人已经十多天没有好好睡觉了,都快撑不住了,你这个家伙还经常跑来捣乱!可恶!老子今天就要给你点教训!!”
  “我……”青铮自知理亏,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任意妄为给石岩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沙锅大的拳头猛地扬起,眼看就要狠砸在青铮的脸上。
  “住手。”
  沉稳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围着青铮的捕快慌忙让开一条路。
  眼前的场面令石岩皱了皱眉:“宁子,放开他。”
  “大人!”宁子极不情愿,但石岩的眼神已经告诉他,话,不会再说第二次。
  用力甩开青铮,宁子直直地冲过去,经过之时狠狠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用力之猛将青铮整个人撞跌在地。其他人向石岩拱手,不再理会地上的人,各自办事去了。
  看着众人离开的背影,石岩叹了一声,转头见地上的青铮没有站起身,还耷拉着脑袋沮丧地盯着地面。不禁觉得好笑,这个人现在倒像只被同类欺负了回来想要主人安慰的狗狗……让人又伸手去摸摸那个垂头丧气的脑袋的冲动……
  “起来吧。”
  石岩走到青铮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
  但蜷在地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深受打击不能恢复的模样。
  见青铮不答,知他性格倔强,劝告怕是无效,石岩看了看被遗弃在一旁的大茶壶。
  “我口渴了。把茶拿进来吧。”说完转身入内。
  “……嗯。”
  青铮终于站起身来,提起茶壶跟了进去。
  桌上茶杯内的浓茶早已凉透,青铮将冷掉的茶倒掉,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大人,请用茶……”
  “嗯。”石岩坐到桌边,接过茶杯。
  青铮悄悄凝视着他的侧脸。满布红筋的双眼虽然依旧炯炯有神,但也难掩累乏。疲惫更在他的眉间留下深深的刻纹,即使稍是休息也不见些微放松。劳倦的阴影早已肆无忌惮地蔓延在那张坚毅的脸上,他为什么没有丝毫察觉?居然还肆无忌惮地打扰他、制造麻烦……也许诚如那捕快所说,他真的是害石大人过度疲累的罪魁祸首……
  “大人……”
  “嗯?”听出他语气中的懊丧,石岩抬头,果然看到一张难过、沮丧、懊恼等情绪混杂到一块的皱番茄脸。“怎么了?”
  “对不起……都怪我鲁莽无状,不听大人的话……到头来坏了大人的事情……”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之前的认错只是形势所迫,但现在,他真切的感觉到自己不顾一切横冲直撞地做事,给石岩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大人……你责罚我吧……”
  瞧他义无反顾的模样,倒是有点反省的意味,但石岩更加清楚,什么叫江山易改,品性难移。若是下次再遇上那种状况,想这小捕快也会再次这般义无反顾地行他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
  没有出言劝慰,石岩只是低头看了看杯中的青汤碧液,然后道:“此茶不错。”
  “啊?”
  石岩忽然觉得蛮喜欢看到这目瞪口呆的可爱表情。
  “这是什么茶?”
  “大人不知道吗?”青铮听他问起茶情,便来了精神,“这可是西湖龙井茶!先别说此茶是何等名贵,就说这冲泡的方法也是十分讲究的。”
  “是么?”
  看石岩似乎很有兴趣,青铮也难得地在这位平日仿佛无所不晓的宪司大人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西湖龙井茶可是杭州极品,需汲溪水或山泉水冲泡。”
  “哦。”
  “冲泡过程也是讲究,开水悬高而下冲泻入杯,令茶叶散浮水面,即可见杯中清汤绿叶鲜明有致。初饮略见甘醇,再品便觉淡然中回味甘甜,有太和之气弥散全身。”他看了看杯中清茶,不好意思地笑道:“咱们这小县衙没那么好的龙井,所以也不甚讲究冲泡方法,大人若想品茶,怕是会失望了……”
  “你知道得果真详细。”
  青铮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没办法,谁叫我家大哥特别喜欢喝茶,非但如此还强迫我们八兄弟都得陪他一块喜欢!那些茶经害我想忘记都不行。若是忘记了,绝对会被念死……”
  “令兄确实有趣。”看刚才垂头丧气的人恢复了精神,石岩这才捧起茶杯,轻轻啖了一口,过了片刻又再品尝,然后说道:“虽然不及‘明前莲心’,但也算不错。”
  “咦!?大人你不是也知道龙井茶中极品之名吗?”
  “官拜两浙路提点刑狱,路治之地的名茶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
  后知后觉地了悟到自己再次别耍弄,青铮顿时像只吹气蛤蟆一般鼓起两腮,委屈地看着石岩:“大人……捉弄我很好玩吗?”
  看他这般模样,石岩觉得堆积如山的疲惫似乎得到了缓解……
  他低头考虑了一下,方才极为认真地回答。
  “嗯。”
  “大人……”
  ***
  “蔡捕头、蔡捕头!这边啦!”
  蔡捕头左顾右盼一番,才看到那个躲在墙角鬼鬼祟祟向他招手的人。
  “阿铮?你在这里干什么啊?不是让你好好休息的吗?”
  “嘘!别那么大声,快点过来这边啦!”
  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蔡捕头疑惑地走了过去:“干什么啊?”
  “蔡捕头,你想不想立功啊?”
  “立功?”
  “不错。”
  青铮正经的样子让蔡捕头也认真了起来:“阿铮,你说清楚一点。”
  “石大人现在追捕的那个犯人应该还在咱们县内吧?”
  “我知道啊!”
  “我们去把他逮了,那不就立了大功了吗?”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蔡捕头耸耸肩,无奈的叹道:“我看你还没睡醒吧?你看石大人身边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捕头中的捕头,咱们这里所有的人加起来都不及其中的一个,他们都抓不到人,我们能怎么样啊?”
  “此言差已!”青铮摇摇头,“蔡捕头我问你,又有谁能比我们更加熟悉昌化县呢?”
  他的话令蔡捕头一愣。
  “对啊……”
  “所以说,我们绝对替石大人能抓到那个逃犯!立下大功!!”
  看青铮充满信心的样子,蔡捕头也热血沸腾了起来,好歹他也是个县衙捕头,并非酒囊饭袋,心虽非在功名利禄,但也是个热血男儿,何时也曾如青铮一般对为民除害抱着一份憧憬。
  “好!!阿铮你说得太对了!那群家伙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只不过是在宪司大人手下做事就耀武扬威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我们快一步抓到逃犯,定要给他们看看咱县衙捕快的厉害!!”
  “蔡捕头说得对,但此时不宜声张,请随我来……”
  青铮带着蔡捕头悄悄绕过大院,来到后面隐秘之处,那里早有数人等候,竟是平日好吃懒做的其他捕快。
  “蔡捕头你怎么才来啊?”铁锤一见捕头,便连忙招呼着。
  “你们都在这里?”
  “是啊!咱们都被阿铮给说动了,呵呵……”铁锤不好意思的笑笑,然后义愤填膺地说道:“那些讨厌的家伙把我当成酒楼伙计,简直太过分了!好歹我也是个快役,居然要我去倒马桶!!妈的!!”
  旁边另一个人附和着:“就是!还要我们保护那个刁蛮女!凭什么要我像个丫鬟一般给呼呼喝喝,算什么啊!”
  “他们这般自以为是,只要抓到了人,看我把他们的威风给打下来!!”
  “说得对!”
  “没错!!咱们快走!!”
  看来上下级的矛盾早已存在许久,只是众人压抑不发,经青铮稍一拨弄,马上就激起层层巨浪。
  当下,众捕快商量之后,三人一组离开县衙,往他们熟悉的、认为绝有可能藏匿逃犯的地方寻去。
  ***
  深夜,房间木门被敲响。
  刚刚稍微入睡的石岩猛地睁开眼睛,披上外衣出来开门。
  他不喜欢在深夜被打扰,因为若非紧急之事,无人敢在此时将他唤醒,而通常紧急之事,也绝非好事。
  打开门一看,站着的居然是满身血污的青铮。
  “你怎么了?!”石岩心中一震,连忙扶住他,“怎么回事?!”虽然满身血迹,但幸而看来是丝毫无损。
  青铮径自在咧开嘴笑得甚欢,没有回答。
  石岩甚是不奈,怕他真的出了事,语气顿时沉了许多:“你来是给牙齿我看的吗?”
  “不是啦!”青铮还是笑着,但至少缓过气来回答了,“大人,呵呵……我们抓到了!抓到了!”
  “抓到了?”石岩听他如此说,因初醒而混沌的眼神猛然一亮,“抓到谁了?!”
  “呵呵……那个逃走的黑衣人!呵呵……我们在县郊的王母庙找到他了,那个地方荒废多时,草都有人高了。那家伙虽然受了伤但还是好厉害,幸好捕头机灵问附近曾经经营打鱼的刘老头借了几个不要的渔网,趁他跟我们打的时候罩过去,好不容易才将他制服夫!”
  “好!太好了!!”
  石岩不禁欣喜若狂,但转念一想,却又凝住了喜色:“你们?”
  “是啊!是县衙的捕快们一块抓到的!”
  “……”石岩的神色越显凝重,“我不记得曾分派你等去追捕犯人。”
  青铮只顾着开心,倒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是没有啊!你只是派我们守县衙而已。”
  “擅离职守,该当何罪?!”石岩严厉的声音斥喝夜空,把青铮快乐的心情顿时振飞。
  “啊……可是我们……”
  “可知那犯人是名杀手,虽已受伤但仍十分厉害!没有足够的武功底子根本不能加入追捕,你们居然违背我的命令,私自缉捕逃犯!!”石岩的怒气自一双厉目中喷射而出,猛暴仿如燎原烈火。额际青筋隐隐若现,浓重的呼吸压抑着无处发泄的愤怒。
  寻常之人若被这双喷着火的虎目瞪着,早就吓得双腿发软,怕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这青铮也不知道是胆子够大,还是脑袋缺了条筋,完全不怕这严厉的斥责,反而据理力争。
  “可是我们把他抓回来了啊!”
  石岩看了看他脖子上渗出血色的绷带,愤怒的眸子融入了一抹心疼。
  “这是侥幸!!”
  “大人……”青铮眼中露出受伤的叹息,“你就不能稍微信任一下我们的能力吗?虽然我们只是县衙的小捕快,不如大人手下的人强,但我们也有我们所长之处啊!熟悉县内可匿藏之处,懂得围捕的最佳地方,还有百姓们提供消息的灵活,这都是我们的长处,就是靠着这些,我们才抓到那个黑衣人。”
  怒火,因他的话而渐渐熄灭,冷静下来的头脑,渐渐明白了他话里的意义。
  “大人,如果你还是觉得我等擅离职守,私自行动的话,就请治我一人之罪吧!其他人都是被我怂恿了才加入缉捕的。”
  那双直率清澈的眼睛,让石岩第一感觉到败北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居然没有想象中的坏……
  “也许……我确实该多信任你们的。”
  “啊?!”本以为石岩一定会大发雷霆,拉他下去杖责,却听到了近乎认错的回答。
  适才的怒气仿佛不曾燃烧过般消失无踪,石岩神情肃穆,问道:“犯人何在?”
  青铮连忙回答道:“关押在县衙大牢内。”他连张知县都还没告知,第一时间就来向石岩报喜,也只是想向他讨一个赞赏的眼神,怎知却换来一顿喝责……
  “很好。”石岩提声唤道,“何又、李应!”
  “属下在!”在馆外当值的二人连忙应了跑进来,见满身是血的青铮不禁都吓了一跳。
  石岩虎目一凝:“传我令,立即升堂!”
  受伤的青铮被强制带回自己的房间老实待着。
  看到头戴燕翅幞头官帽,身穿紫系长身官袍,神情威严肃穆准备升堂问案的石岩,他真的好想到大堂看看升堂的威武过程噢!
  成为昌化县官差以来从来未曾见过县老爷在大堂审案,也是因为这小县不曾发生过什么杀人、盗窃的大案子,寻常的案件、纠纷等麻烦事都在二堂审理调停了,完全没有机会让他看到庄严的公审。这次可算是机会难得,甚至可以看到那位厉害的宪司大人盘问审案!真是千载难逢……
  可是!当他兴冲冲地想跟在众人身后到大堂,却被石岩严厉制止了。
  “回房间去反省自己擅离职守之过。”
  一句话将他的愿望打破,还让最看他不过眼的宁子亲自押送他回房间。
  看这外面一片漆黑的夜幕,不时传来三班衙役的叫堂声,划破宁静夜空的声威足令鬼众退避,群魔闪躲。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坐在三尺公案之上,背靠海水朝日图的石岩是何等的威严,惊堂木一拍,凌厉的眼神让凡间一切罪恶无所遁形……
  啊!他真的好想看哦……
  “啊呀!!”
  脖子处传来疼痛的感觉,转头看到替他重新裹好了伤口的宁子恶狠狠的眼神。
  “干嘛啊你……”
  “干嘛?!你还问我干嘛?!”宁子丢下手中剩下的金创药,死瞪着青铮,“为什么偏要派我来替你疗伤啊?!害我不能伺候大人升堂!!”
  “什么嘛……”青铮嘀咕着摸了摸脖子,“我才不要你帮忙呢……”
  宁子没听到他的低语,一个劲的发泄不满情绪:“我已经好久没看见大人亲审讼案了……以前大人还是知州的时候就常常判案,那威仪和气度,我真的好想再次看到……都怪你!”
  “我才是想去看呢……”
  青铮瞄了瞄宁子,想到他在之前一直都待在石岩身边,伺候着那个严肃的人,一定深得他的信任吧?……
  心里头,有点莫名其妙的酸……
  “大人……还当过知州啊……”
  “当然啦!不然你以为大人一出生就是提点刑狱吗?”一说起石岩,宁子的话匣子就开了,“大人可是庚戌年的探花啊!听说殿试的时候他深受皇上的赏识,然后受委任到杭州当知州。大人本不热衷于写官场的升迁荣禄,但因为办案雷厉风行得罪了当地权贵,受到了不少弹劾。幸好当时的副宰参知政事曹大人也是贫寒出仕,在朝上执正力陈事实,皇上将案件发还重审,最终还了石大人一个清白,没让那些奸人得逞。之后杭州发生了几宗悬案,大人亲自带领我们四处搜证,破了案子,从此石大人声明大噪。曹大人替石大人保荐,皇上也甚为赏识,御笔钦点大人为两浙路提点刑狱。”
  青铮不禁发出赞叹:“好厉害啊!”
  “那当然!不过大人治下甚严,我们也还是有点怕怕的。俗话说‘八字墙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讲的就是衙役向来告状的老百姓收取贿赂的恶行。大人初到杭州,就闻州衙内贪污猖獗,百姓有冤没钱无路诉。当下就在门口立下一牌,亲自挥笔写下戒律:‘受贿者,一钱一笞,十钱十笞。’更将无视此告示私受贿赂的司理杖责驱逐。于是还不到一下午,来申冤告状的百姓把大门东侧的鸣冤鼓都敲破了!”
  宁子骄傲地挺起胸脯,越说越兴奋:“大人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最廉洁公正的官!别的甭说,他最喜欢的西湖龙井茶全是掏自己腰包买的,不曾接受过别人赠与的一片茶叶。有一次大人替一个受冤的商人翻案,那商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大人喜欢喝茶,便将一大包‘明前莲心’偷偷放在大人案头,之后死活都不肯拿回去。每次大人找他来问讯案情,都让人给他泡一大碗茶。他总是奇怪为何他面前那个用大茶碗装的茶那般清香润喉,大人桌上的那个青瓷茶杯的茶却颜色混浊。后来案情终于水落石出,替他讨回了公道,在道谢之时他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大人将一个空的茶纸包还给他,并告诉他说:‘当然香,不都是你送的明前莲心嘛。’”
  “都让那人喝回去了啊!”青铮不禁觉得好笑,那个硬梆梆的人居然会花心思把别人送来的东西还回去,而且所用的方法还是绝对无法再送回来的那种。
  “是啊!那人目瞪口呆的模样,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哪!”
  “好羡慕你哦……能待在这样的大人身边……”
  感觉到青铮羡慕的眼神,宁子有点飘然的感觉,早就忘了记恨害他不能上堂之事,现在倒是觉得这个县衙小捕快也蛮有趣的。
  “其实我才羡慕你哪!”宁子笑着指指他脖子上的伤口,“虽然大人待我等不薄,但还不至于嘘寒问暖到亲自吩咐人来替下属包扎伤口。可是你却让大人破例了!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得说大人对你绝对是青睐有加的嘛!”
  “是吗?……”青铮摸摸脖子,适才被狠骂一顿的刺痛还残留在心底,“才不是哪……你是没听见他喝骂我的时候有多凶,好像要把我吃掉那般……”
  宁子呵呵一笑:“呵呵……我们跟随大人那么多年了,都没见过大人大发雷霆的模样,你居然那么轻易就能引燃大人的怒气,我也不知道该可怜你还是佩服你啊!呵呵……”
  “什么啊……”突然有点高兴的感觉,对那个经常凶巴巴喝他的人来说,也许他是特别的,不知道可不可以这么想呢?
  这两人本来就年龄相仿,且性子也是爽朗之辈,一下子就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你一言我一语地天南地北起来,甚有相逢恨晚之感。
  又聊了一阵子,宁子突然来了兴趣,有点神秘的戳了戳青铮:“我说阿铮啊,大人大发雷霆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啊?告诉我啦!”
  “什么模样?!”青铮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然后把已经够大了的眼睛用力瞪得更大,还用手指头拉起眉角上挂,极为神似地模仿石岩的声音,怒喝道:“你等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哈!哈哈……哈……哇!好像哦!哈哈……”宁子听他语气确有八分相似,可那神态却是玩劣非常,禁不住抱着肚皮大笑起来。
  青铮似乎感染到了快乐的气息,也跟着一块大笑起来。
  “哈哈……还有哦,还有哦!瞧着……”他又站起身来,夸张的挑了挑眉毛,瞪着宁子,喝道:“回房间去反省自己擅离职守之过!”
  “哈哈哈……好像!真的好像!哈哈……你真厉害啊!哈哈……”
  两人笑弯了腰,忽听门口有人说话:“原来我是这个样子的。”
  “咦?!”
  青铮转头一看,竟见石岩就站在门口,适才他们嬉笑之事恐怕也听得一清二楚。
  “大、大人?”
  石岩看了一眼宁子:“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是,大人。属下告退!”
  同情的瞄了瞄青铮,宁子很不够义气地捞起药箱逃也似地溜了去。
  “……”
  都不敢抬头去望石岩,青铮有点自暴自弃地蜷缩在床铺上。
  “看来你并没有在反省。”
  声音淡淡传来,已经比刚才靠近了许多。
  “我又没有错……才不反省呢……”青铮任性地垂首,硬是不愿抬头。
  “……”似乎听到一声发自胸腔的浓重叹息,然后又听到那熟悉的沉音,“犯人已经招供了。”
  “咦?”
  对上那张覆满疲惫神色的峻脸,即使案情已缓却仍带着习惯的紧绷,青铮忽然听到自己的心嘭咚地大大蹦了一下。
  石岩没有注意到他奇怪的反应,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继续说道:“案犯对杀人掠货一罪供认不诿,且也将收藏赃银的地方说了出来。”
  “太好了!终于水落石出了!”青铮开心得跃了起身,兴高采烈之余,完全忘记了赌气的原因,拉了石岩兴奋的说道:“大人,你真是太厉害了!!”
  “不……”坚定的眼神中流露出奇异的苦涩,“案情并非如此简单。”
  “那又是?”
  “适才何又来报,显威镖局的老镖头及二名随从于所宿之兴隆楼内遇袭。案犯是三名黑衣刺客,双方激战之下两名随从不幸身死,老镖头身受重伤,至于那三名刺客亦同时殒命。”
  “怎么会这样?目标不是那小姐吗?!”
  太阳穴上青筋略泛,怒气隐隐作动:“劫镖一事只是幌子。目的是引秦老镖头离开沧州,到连镖行分局都没有的昌化县。老镖头为见女儿匆匆而来,未带太多随从,更无丝毫准备,杀手便寻机下了杀手。”
  “啊?!”
  虽自小就从义父口中听到江湖是何其险恶,但此番真正经历其中,青铮这才充分体会到这江湖并不是只有武功高强的宗师、名门正派的弟子、以及臭名远扬的魔教那般简单。
  “那是谁买凶下手的?”
  石岩摇了摇头:“那案犯已经承认了确实有收受买金刺杀秦总镖头,但却完全不知道主谋是谁。”
  “说的也是……”青铮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听四哥说过,那些买凶的人是不会自己出面,就算有也绝对会戴上面具什么的掩人耳目,绝对不会大模大样地去找杀手的……大人,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眼下只有循此线索追寻那杀手组织,才能解开此谜。凶徒甘犯强盗大罪,更为此无辜杀戮四十余人,实在是罪大恶极……”铁拳紧握,之前一直按耐着的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可恶。我居然没发现这阴谋!”
  青铮凝视着那张怒容,心中却是刺痛不已。
  他对下属、对犯人都很严酷,但他对自己,却是近乎残酷的苛刻。
  或许,在他人的眼中石宪司很认真,很尽责,甚至是不近人情的刚硬,只是这样的他,相对的更加严谨地要求着自己,更加容易自责。
  青铮想起自己之前所犯的种种错误,无一不足以构成杖刑鞭笞之责……但石岩却只是让他静思己过,甚至派人来替他裹伤……
  包容他的错失,唯独自己不能容。
  放纵他的任性,唯独自己不能放。
  眉间纹路的形成非一朝一夕,眼中疲惫的神色更非一夜一昼。这提点刑狱司之名,并非只有权力。
  权越大,负越重。
  此刻方知……
  高处,不胜寒。
  即使疲于应对,但仍将一切都收纳心底,对与错、善与恶、正与邪,用时间这虚弱的细沙加以掩埋,却忘记了腐败的东西不宜日久堆积,更忘记了任何人的心都有容量的极限。
  难以想象这个钢铁般坚强的男人倒下的一幕,只怕在不久的将来便会看到……
  想到这里,青铮不禁心中一紧:“大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捕快很没有啊?”
  石岩闻言一愣,忆起不久前曾喝责辛苦逮捕犯人的他:“确实是我忽略了你们的能力,更忘记了知人善用。”仰望晴朗夜空,他发出一声感慨长叹,“或许位子坐得高了,却变得舍本逐末……”
  “大人,你终于明白我们的好处了吧!”略带傲慢的声音唤回他飘远的神志,青铮下床坐到石岩身边,“大人是提点刑狱司啊!替那些蒙冤待雪的黎民百姓讨个公道,才是大人的真正职责吧?至于缉捕逃犯这等伤神之事,就该交给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小捕快去做!大人啊,只要坐在三尺公案上明察秋毫,剩下的事情就不用费心啦!”
  “……”
  见石岩依旧眉头深锁,青铮那张笑脸顿时变得比苦瓜还要苦:“大人……难道说你想抢我们的饭碗?!不要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就惨了……”
  “哦?”
  “我除了当捕快,就不会干其他的事情了。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因为练功不认真被义父……啊,就是我爹啦!被他丢到树林里反省,不小心被一个拐子带走了,差点被打断双腿强迫去当残乞,就在最最危险的时候,有一个捕快叔叔救了我。当时他真的好厉害!几拳就把坏蛋打倒了,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决定等我长大了之后一定要成为一个像他那么厉害的捕快!!呵呵……”青铮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裂开雪白的牙齿傻笑着,“大人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啊?”
  “就算别人这么觉得,你也还是会照着自己想走的路走下去吧?”
  “那当然!”青铮一拍胸脯,“我只往正确的路上行……”
  “从不曾走别人安排的道路。”
  自他担任提点刑狱以来,便不曾听过如此激烈的顶撞,想忘也忘不了。
  “大人……你又捉弄我……”
  青铮有点哀怨地看着石岩,像头在被主人戏弄后用劲撒娇的犬只。
  看着那双直率单纯的眼睛,石岩觉得一切的辛劳、压力都逐渐被涤洗消失,加上露出一排白牙齿像在展示自己健康的灿烂笑容,沉重的身体突然轻松了。
  “你休息吧。”石岩站起身来,看了看渐渐泛亮的天色。
  “嗯……”青铮打了个哈欠,这才觉得真的累了。
  稍稍闭了闭满是疲惫之色的眼睛,随即抖擞精神迈步走出房间,见门房外宁子何又等捕快早就站着等候吩咐。
  “何又,你待老镖头清醒后仔细述录当时状况。”
  “属下领命。”
  “李应、赵力,你二人加派人手保护秦老镖头及秦小姐。”
  “属下领命!”
  昂头,是未被朝霞所染的蓝布天空。
  “宁子,随我到兴隆楼一行。”
  “是。”
  ***
  之后的日子,青铮只能乖乖的待在房间里养伤,完全见不到石岩本人。
  全因他那道“闭门思过”令,只有透过每日来送饭的铁锤传递消息,方知石岩正全力追查那个杀手组织。
  听说发现了那个杀手组织的秘密总部。
  听说石大人带了大批官差前去围捕。
  听说杀手组织头子落网,居然是个妙龄少女。
  听说据那头子供称买凶杀秦镖头的人是与其对头的镇远镖局。
  听说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已逮捕归案,且承认了买凶杀人。
  听说石大人已将案卷呈交大理寺,并差人护送秦总镖头两父女回沧州。
  听说案件已破,石大人就要回提刑府了……
  “啊!!大人要回去了?!”
  之前听消息都听得麻木了的青铮,后知后觉的青铮方才意识到石岩很快就要离开这鸟不生蛋的小小昌化县,回到那个辖管两浙路刑狱之事的权力府邸,顿时沮丧得比丢了十两黄金还要严重。
  “是啊!这件案耽搁多时,大人府上各州公函怕已堆积成山。”
  宁子难得的过来传个信儿,见他那沮丧的模样甚觉好笑。
  “嗯……”
  一旁的青铮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呈被抛弃的狗狗状态。
  ***
  县衙门口停了那顶准备就绪的绿泥顶轿。
  “大人慢行!”
  “大人走好!”
  “恭送大人!”
  县衙正中的仪门大开,张知县和一大群州官像柳树一般猛鞠躬连弯腰,簇拥着石岩将他欢送出。
  一众捕快习以为常地漠视那些卑躬屈膝的官员,整齐的排列在轿旁等待着。
  石岩迈出大门石阶,回身稍一拱手:“各位请回。”
  “大人慢行!”
  “大人走好!”
  “恭送大人!”
  不想再听那一再重复着毫无新意的辞令,石岩步下石阶,弯身正要入轿,忽听一声呼唤。
  转过头去,见青铮匆匆地跑了过来,站定了还是气喘吁吁。
  “怎么了?”看他颈伤未愈居然又到处跑跳,石岩语气中不禁带了责备。
  “大人,我有东西送给你哦!”青铮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纸包,塞到石岩手中。
  “……”石岩暗掂了掌中小纸包,又闻到一股熟悉的茶香,抬头凝住青铮:“明前莲心?”
  “呵呵……大人果然厉害,一闻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要像那些官员那般讨好于他么?
  “大人你听我说……”青铮降低了声音,神秘地凑到石岩耳边说道,“这茶我是绝对不会收回来的,大人如果不想收受我的贿赂,下次再来办案的时候记得要请我喝茶哦!”
  “你……”石岩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怎么会以为这个小捕快会落入俗流讨好高官呢?如果懂,怕之前就不会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了。
  青铮又露出一排刺眼的森森白牙:“呵呵……大人保重!”
  “对了。”石岩忽然想起什么,“有一事要问你……”
  “什么事?”哇!宪司大人居然有事情问他啊!
  青铮满脸是期待。
  “其实……”那张严肃的脸忽然显得有点歉意,“我想问,你的姓名。”
  “啊?!”
  “你说的时候我一下没记住。”
  不是吧?!他、他、他,伺候了这位宪司大人那么久,被这位宪司大人骂了那么多次……居然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虽然知道大人日理万机,还得烦恼着破案的事情……但情理上理解,心理上……
  呜……沮丧……单一个沮丧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
  “……”
  见石岩还在等待,青铮鼓足了中气,用全昌化县都听到的声音大吼。
  “我叫青铮!!青天白日的青!!铮铮铁骨的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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