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曲 第六章 情绝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今夜婚宴烛火通明。黑夜下晃动的光影人声会让身在其中的人恍若隔世。
  韩语默因为身份暴露,被安排在贵宾席的首座,距离上座上的李凤颜不过几步之遥。
  几步之遥,却是咫尺天涯。
  看她一身华丽盛装,满面脂粉,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色。寒如冰,冷如雪的眸光更甚过以往。从大帐中那仇恨的一眸对视之后,她的目光再没有飘向过他。而许久以来,他早已习惯被她重视,被她命令,被她用那双寒眸默默凝视的感觉。骤然这一切都没了,他的心空空的,像被人抽去了什么。
  “默棘连,我的孩子,来,喝一杯!让叔叔看看你的酒量是否和你父汗一样的好?”
  莫啜举著酒樽看著他,突厥宴席上,敬酒之时必须先呼其名,这是习俗。但是莫啜此时呼唤他的名字却并非出于习俗,那眼神,明显是挑衅。
  韩语默收拾起仇恨的怒火,面如沉水地举起酒樽:“可汗请。”然后饮尽。
  这马奶酒酸酸的,喝下去像要搅翻满腹的心情。
  李凤颜不能忘记她的国仇家恨,难道他就能忘吗?
  二十年前,他不过是个年幼的王子,是整个突厥的骄傲。父汗母后以他为荣。然而一夜之间,父汗忽然重病,大权旁落到叔叔莫啜手中,他被软禁。几个月之后他被父汗的亲信救出,那时候他才知道父汗已经“病故”,母后殉情,叔叔莫啜篡位做了可汗。而他的世界,被打碎得不复存在。
  二十年中他总在东躲西藏,逃避叔叔亲兵的追杀。他曾想离开突厥,远渡他国,但父母的离奇死亡,弟弟又受制于莫啜,让他如何能放手这一切?忘记这一切?逃避这一切?
  想到这位二十年不曾见过面的弟弟,他的眼神悄悄飘移到身侧:阙特勤,他的手足,他的兄弟。相见却如陌路。
  当年要不是阙特勤随舅舅在阿悉结阙部,难保那场浩劫不会牵连到他。而听说莫啜这些年对他视如己出,不仅隐瞒了突厥上下的耳目,只怕阙特勤自己对莫啜的抚育之恩也是感激涕零吧?那一脸的少年不识愁滋味,让韩语默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哀。
  年幼的弟弟,本不应该像他这样背负著仇恨和痛苦而活。丧失了平安生存的资格,还失去了爱人的权利。
  他叹息著,又喝下一大口的马奶酒。
  小可汗匐俱大声说道:“父汗今天喜得天朝公主做我们的可敦,真是我突厥的大幸!愿父汗与公主相亲相爱,百年好合!”这最后两句话是他用生硬的汉语故意说出来的,满场能懂得人没有几个,而听懂的人却都犹如无动于衷。
  “大哥。”阙特勤笑盈盈地望著韩语默,“你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真高兴今天我有两件喜事。除了可汗,我是突厥最幸福的人吧?”
  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韩语默心中的酸痛感远胜过饮下的马奶酒。
  弟弟到底是年幼。当年的事都记不得了。当年他们曾经一起在草原上骑马,一起射箭,一起大唱牧歌,一起发誓要永远守护突厥,一起,一起……
  重逢了,却不再是兄弟同心,不能在一起了。
  匐俱嘿嘿笑著:“默棘连兄弟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这些年你流浪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失踪了这么久,还在汉人身边做事?”
  韩语默淡淡的回答:“过去的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只是随波逐流而已。”
  匐俱的目光一直在他和李凤颜身上逡巡,此刻大笑著说道:“父汗,这样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让新娘坐在高高的上面?应该和大伙儿同欢畅饮才对。今日十部族长皆已到齐,儿臣斗胆,请新可敦为部族首领们敬酒!”
  莫啜故作踌躇:“这不太好吧,公主毕竟是汉人,身份尊贵,我们应该尊重汉人的习俗。”
  李凤颜霍然起身,朗朗道:“我既然嫁到突厥,自然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让我敬酒有何不可?”
  谁也不知道她这两句话只是随口而出,还是另有深意。但尚不及莫啜说话,李凤颜已经抄起桌上的一壶酒,大步走了下来。
  她先站到匐俱面前,眼皮不抬地斟满他的酒樽。
  匐俱喝完,笑道:“从可敦手里斟出的酒格外香甜。”
  李凤颜扬起星眸,出乎意料的对他嫣然一笑:“马奶酒会是甜的?您的舌头莫非是蜂蜜做成?”匐俱被她的笑容所惑,眯起眼睛追随著她飘移的裙裾离开。
  李凤颜又来到阙特勤的面前。阙特勤显得很兴奋,高高举起自己的酒樽:“有劳可敦!”
  第三杯酒,李凤颜站到韩语默的桌边。她依旧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倒满了他的酒樽,说道:“王子请。”
  这三个字仿佛划开了彼此的心。韩语默的面部抽搐一下,握住酒樽迟迟没有动。
  李凤颜冷冷地问:“王子不肯喝我斟的酒,是怕我下毒吗?”猛然间,她夺过酒樽,将其中的酒喝得涓滴不剩。酒樽一掷,绝艳的面容上一片清冷。
  韩语默握住那只酒樽,轻声道:“我知道,你心中对我的恨远比毒药更伤你心。”
  她仿佛没听见,转身就走。
  匐俱凑过来,诡秘地轻笑:“这个女人真不好对付,你是怎么把她搞到手的?”
  韩语默捏紧拳头,克制几乎要挥起的手。此时此刻若是太冲动必然会坏了大事。但要让他在这里再多呆一刻,难保他的理智不会丧失。
  “可汗,我可不可以退席了?”他向著莫啜,直接提出他的请求。
  莫啜笑看著他:“是不是好多年不喝马奶酒,醉了?好吧,你先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还有很多话对你说。”
  匐俱故意凑趣一样大声道:“父汗今夜娶了这么一个美人儿,明天早上还能升帐吗?”
  在座的突厥人都被这粗俗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
  韩语默却脸如白纸,一低头,便要离开。
  莫啜在上面又大声道:“你先等一下。诸位部族首领既然都在此,我要宣布一件事。大家都知道默棘连是过世的骨咄禄可汗的长子,曾经这个可汗的位子应该是他的。他失散多年,现在终于寻回,比起我今日和大周公主的婚礼,这份真主所赐的大喜更预兆我突厥今后的繁荣和富强。所以我决定今天封赐默棘连为左贤王,愿他能和他的父亲一样,成为突厥真正的雄鹰!”
  一片夸赞祝贺的迎合之声未能将韩语默留下太久。他勉强向莫啜敬了一杯谢恩酒之后就匆匆走掉。
  李凤颜正在为十部中的一位首领斟酒,听到他远去的脚步声,手一颤,酒液倾洒出来。
  “可敦,可汗一会儿就会来,您先休息一下吧。”
  帐口突厥的侍女为李凤颜掀开帐帘,但她并没有走进去。
  “我口渴了,给我倒杯茶来。用我带来的紫云香茶壶,突厥的东西我用不惯。”
  侍女知道公主脾气大,难免有些怪癖,连忙去拿。
  李凤颜站在原地,眼波淡淡一扫,忽然她一跃而起,踏上帐顶,若凌空飞燕轻灵地跃出茫茫大营。
  她渐渐奔向营外的一座小山脚下,又骤然停住。
  月光照在她冷艳的面容上,玉石般冷硬的声音在此刻响起:“你既然敢跟著我,为什么不敢见我?”
  黑暗中悄悄走出一条人影。
  再美的月光都掩饰不住他眼中浓烈的忧郁和负疚:“凤颜……”
  “你叫我什么?”李凤颜冷笑:“我的名讳是你可以直呼的吗?以往我们是君臣,现在我是你的婶娘了,你一样没有资格这样称呼我。我尊敬的默棘连王子!”
  韩语默轻轻合上眼,又睁开:“我来见你,便不在乎你会如何对我。哪怕你想杀了我泄愤,我都不会有怨言。”
  “怨言?你凭什么有怨言?”李凤颜咬紧朱唇:“你不只骗了我的心,还骗了我的人,你利用我和叔伯团聚,重返突厥,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比做我的侍卫要强过千倍吗?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处心积虑的接近我,因为我好骗吗?还是因为你要先你叔父一步羞辱我?”
  “凤……将军,你明知不是这样,为何要说这些话来伤我,伤你自己?”他黯淡了眼神,“以你的聪明才智,不难明白,我为何会逃亡二十年。我与你同样是苦命人。相逢只是因为天注定我们相识,此后的情意更不是你我能左右。我一直都希望你过得好,但,天总要捉弄我们,才会变成今日的局面。”
  她听不进去,怒道:“别拿天来搪塞我。我不信天,我只信人!命是人选的,不是天给的!当初相识之日,你为什么假装失忆,不肯告诉我实情?眼睁睁的看著我一步布掉入你的温柔陷阱,你当真不是故意吗?”
  他望住她的眼睛深处,痛苦地说:“那你以为,若我当初明说我就是个突厥人的话,我还能活命到今天吗?”
  李凤颜被问住,顿时语塞。
  “你从一开始就对突厥人深恶痛绝,说杀字时冷血无情。你让我如何自处?”
  李凤颜别开脸,更不回答。
  “其实从头到尾,你都不曾问过我是否是突厥人,我也从未说过我不是突厥人,不是吗?”
  “够了!少在我这里卖弄你那些花样!”李凤颜气得手脚发颤,真是事后明白。向来他都少言寡语,今天听他一口气说这么话时她才骤然发现,他说汉语时其实有几分异乡的口音,只是她以前从未留意过。真是被情字所迷,竟然会让她大乱方寸,失去了理智的头脑。她深恨自己的无用。
  “我不要再听你解释这些话,你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她霍然抽出一直藏匿于袖中的短匕,在颈侧一抹,一缕乌黑的秀发如散云徐徐坠地。
  “断、发、如、情、绝!唯愿你我永不相见!”她不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红影飘摇,迅捷而逝。
  将他独自抛弃在荒山之中。
  莫啜今夜喝得很醉。当他回到洞房时已是满身的酒气。李凤颜就坐在桌边望著他,一手搭在桌上,一手牢牢攥住她的袖口。
  莫啜嘿嘿笑道:“汉人公主的气派就是不一样,这个时候还能保持清高的样子。”他手一挥,将身后的帐门关住。摇摇晃晃走过来,“今夜我有没有慢待您啊?您坐得这么直,是在等我吗?快让我看看,汉人调教出的公主调情的功夫如何?”
  李凤颜一动不动地盯著他,眼眸利如寒剑。
  眼看他渐渐逼近,伸手抓向她的肩头,她长袖一甩,右手露出寒光闪闪的短匕,倏然划破了莫啜的手心。
  莫啜毕竟久历沙场,应变极快,翻手一拍,一掌打向她的胸口。李凤颜被迫收手,侧退出三步之外。
  莫啜冷笑一声:“你果然是怀揣利刃而来,可惜要杀我,你这只小飞燕功力还浅著呢。”
  李凤颜昂然道:“我今天来就是抱著必死之心。死也要拖你一道上路。莫啜,你认命吧!”她欺身一跃,莫啜闪身避过,大声道:“你连默棘连那小子的命也不顾了吗?”
  她的手骤然顿住,死盯著他:“你什么意思?”
  莫啜呵呵一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婚宴之上你俩的神情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关系。若你说你不在乎那小子的死活,我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杀了他。让他多活了二十年,他也该活够了。”
  “你威胁我?”李凤颜不觉齿冷,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个受威胁的人吗?”
  “为了别人也许不会,为了心爱的人,就未必了。再刚硬的女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都是一只温顺的小羊。”莫啜说著,眼前浮现出另一张女人的脸:韩语默的母亲,当年号称十部中第一美女的塞斯雅。他苦恋塞斯雅多年,最终还要眼睁睁地看著她嫁给自己的大哥。当他不择手段的掠夺大哥的权位、财富、包括塞斯雅的时候,塞斯雅也是用李凤颜此刻这样的眼神对他怒目而视。这种仇恨到令人全身发寒的的目光来自于对爱人的情深。他太了解了。
  不知不觉中,他恍惚著把李凤颜当成了塞斯雅,哼笑道:“即使你成了他的人,我也一样要把你抢过来,我要让你知道,谁才配占有你!”
  李凤颜握著短匕的手指微微发颤。杀了莫啜,或者与之共亡并非一件难事。但若连韩语默都被牵连进来,威胁到了他的安危,她,能坐视不管吗?
  莫啜看著她颤抖的手,唇角露出几分得意。这个女人再骄傲,也终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女人而已。不堪一击。
  “怎样?可考虑清楚了?其实是选做我的可敦,还是那个人的情人,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啊。来,过来,让我抱抱。”莫啜向她伸出手,缓步走来。他也在试探,怕这个女人突然变卦。好在窗外还有无数他提前布置的弓箭手。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个美女会变成刺猬。
  “你为什么非要娶我?”李凤颜终于可以当面问他这个问题。“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可是你居然有胆子娶我。”
  莫啜嘿嘿笑著:“你不知道我喜欢收集美女吗?我的大营中收罗了无数的美女,只有你这样的女人我没有过。你杀了我那么多的兵将,我要让你知道,你不过只是男人手中的一个玩物而已。有什么可清高的?看,你们大周朝遇到了危急,还不是要把你当礼物一样送过来?你在沙场上的卖命,有谁在乎?”
  李凤颜的手指颤得更厉害,她几乎想一剑刺穿老贼的心脏。然而透过掀起的大帐窗口,她已隐约看到外面闪烁的寒光。她知道此刻她已身处敌人的埋伏之中。
  一瞬间,她想起了灵州,想起了洛阳。想起了武则天那张冰冷威严的脸,想起了那道要她远嫁的无情圣旨。想起了昨夜在同样的烛光下,她所感受到的韩语默的体温,还有刚才韩语默那双如黑夜般忧郁的眼。
  骗人,什么都是骗人的。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更没有人在乎她的牺牲。
  忽然,她松开手,将短匕扔在地上,冷然道:“我不伤你,但你要保证从今以后与天朝罢兵!”
  莫啜的嘴角溢起笑容,“当然可以,其实我怎么做,要全看公主您了。”他一把将她扯进自己怀里,飞快地撕扯她身上大红的喜服,只想尽快把她压在身下,听她沉浮呻吟,享受著征服的快感。
  “嘶——”衣帛裂开,露出她雪白如玉的身子。
  满室的红光中,只有她的眼睛依旧如雪清冷,如夜寒寂。
  在突厥大营东侧的山头上。
  一个黑衣之人就站在那里,如化石一般呆呆凝望著大营中烛火最灿烂的地方。
  世上有比他更无用的男人吗?眼见自己的爱人惨落于别的男人的手中,却没办法相救。他千万次的想冲进营中,冲进大帐,将她抢回。但他同时也知道,这条路是她选的,即使他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她也未必肯接受他的安排。
  然而,心痛的感觉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痛到恨不得死去。只想从山巅上一跃而下,一死百了。而即使当年知道父母的噩耗时,他都不曾这样绝望过。
  他的手指嵌进山壁上的岩石中,抓到手指出血都不自觉。
  而在他的身后,有人悄悄走上来,那人一步步逼近他,步履轻如雪花,像是怕惊扰了他。
  星光映进他清亮的眼眸中,闪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狡猾。
  他将走到韩语默的背后,发现眼前的人还是毫无反应,倒有几分奇怪。而此时,被乌云遮住了光华的月亮推开云片,银色的幽光投洒下来,将韩语默冷冷地抱住。
  那人忽然一惊,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再盯睛看去,却依然看到和刚才一样的景象——韩语默的头发,正在一寸寸,一丝丝,由黑变银,由银变白——如雪一样的白,比月光还要清冷的色泽,在黑夜下显得诡异而凄美……
  洞房大帐的灯还是耀眼通明,守护在外面的突厥将士一刻不敢懈怠。
  骤然,大帐的门帘掀开,李凤颜从内走了出来。
  还是大婚的喜服,但褪去了厚重的外衫,贴身的剪裁将她娇好的身形衬托得一览无余。虽然云鬓有些散乱,她的神情依然保持著冷静高贵的仪态。
  走到院门前几步之外,已经有侍女奔过来。“可敦需要什么?可以吩咐奴婢去做。”
  不知为何,李凤颜向来冰雪般的眸子中竟似在燃烧著一把亢奋之火。
  “去叫小可汗来见我,就说紧急。”
  侍女一愣:“小可汗?他……”她怎敢说小可汗就在身旁阴暗处躲藏?眼神有意的向四处张望。匐俱对李凤颜的骤然现身也颇为吃惊,更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要找他。
  他装作正好路过的样子从另一处帐子后走出,打著哈哈:“可敦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李凤颜望定他,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
  “可汗驾崩了。”她平淡的一字字念出这句话,好像全然不知这几个字意味著背后即将到来什么样的风浪。
  匐俱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李凤颜说的是汉语。
  于是她用突厥话再说了一遍:“莫啜可汗刚刚去世。”
  匐俱倏然脸色大变,几步抢进大帐,瞬间之后,帐内传出他的悲号:“父汗——”
  藏匿在黑暗中的突厥将士都冲了出来,将李凤颜团团围住。
  匐俱一刀将帐帘劈断,指著李凤颜恶狠狠道:“把这个妖女拿下!她害死了我们的大汗!”
  众人大喝著冲上来,李凤颜冷笑著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我是可汗刚刚迎娶的人,如今已是你们的可敦。你们却听从他的吩咐来抓我,难道突厥人不分尊卑礼数的吗?”
  她说得没错,众人不知道可汗究竟是怎么死的,虽然恨她,但她毕竟是现任可敦,在新可汗没有登基之前,她便是突厥国中身份最尊贵的人。除非十部族长议处,否则无人可以动她。
  匐俱大喝道:“谁要听妖女胡言乱语?外族绝非与我一心。可汗去世,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未来的可汗,我说的话至高无上,谁敢不听?”
  李凤颜扬眉道:“我听说可汗的推举是要十部族长共同决定的。即使你是莫啜唯一的儿子,也未必就一定会当新可汗。更何况,你凭什么说莫啜是我杀的?你看清楚,他身上可有伤痕?”
  匐俱刚才其实已经检视过了,此刻咬牙道:“虽然没有伤痕,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汉人狡猾,下了毒药?”
  李凤颜再冷笑:“我要下毒,索性刚才在大宴之上一起下了,连你和十位族长一起毒死岂不更干净?”
  衣装不整的阙特勤歪戴著帽子匆匆赶来,一见这情形,忙喝道:“都举著兵器干什么?这是可汗洞房,怎么可以对可敦无礼?都放下!快放下!”
  匐俱拉住阙特勤的手腕,眼泪几乎落下:“兄弟,父汗去世了。”
  “什么?”阙特勤脸色惨白地忙奔进去看个究竟,几声高呼后,一霎那就变成个泪人。
  “都是这个汉女将父汗害死的!”匐俱举著短刀要劈过去,被阙特勤从后面一把抱住。
  “匐俱大哥,这事还要调查,叔父身上并无伤痕,看他面容痛苦,手捂胸口,应该是旧疾发作,心痛而死的。”阙特勤的分析让匐俱冷静了一下,然后他又摇头道:“不可能,父亲身子一向很好,今夜他也并无异常,怎么会死于非命?”
  阙特勤反问:“难道你忘了,去年冬天可汗为什么要推迟攻打契丹的决定?那本是他精心计划了一年多的一战。若非因为心痛,他怎么可能将送上嘴的肥羊白白放跑?这几日医生不是也说,让他少亲近女色,少激动,以免心痛再发吗?”
  这些事渐渐都确有其事。匐俱高举短刀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但是瞪著李凤颜的目光中依然充满了仇恨。
  “若不是这个女人,父汗未必会死。”
  “叔父今晚很开心,也许真主就是注定要让他这样安详而去呢?”阙特勤轻声道:“现在十部的族长都在这营中休息,他们本来是来观礼的,而一夜之间可汗驾崩,你又就杀了新娘,你让他们怎么想?好歹要听听他们的意见啊?”
  匐俱青著脸,大声道:“来人,请可敦先到旁边的偏帐休息,等见过族长们之后再一起定夺。”他用刀尖一指面前一群人:“你们这小一队今夜负责守护可汗的真身,不许任何人打搅,否则我让你们到了真主那里也死无全尸!”
  他冷冷地盯著李凤颜的面容:“至于你这个女人,从现在开始祈祷真主能保佑你平安无事吧。”
  李凤颜微微一笑。她本来不信天,不信命,更不信神。但现在她不由得不信了。
  多行不易必自毙!
  莫啜这个老贼终于死了,并非她亲手所为,当真像是上天命定。
  若非现在身处异国敌营,她会和自己的将领痛饮三天。
  周围一片嘈杂混乱,整个突厥大营都已被惊动。更多的人涌向这里。
  烛火摇曳的暗影中,远远的,她似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双熟悉的眼睛。但是转瞬又消失了火影之后。
  在此紧要关头,他却没有出现在她身旁,意味著什么?
  其实不靠他的力量,她一样可以坚强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独自抵挡到来的风雨。只是有一股浓浓的酸楚比那些风雨更加弥漫地遮蔽了整个心头。
  痛,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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