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曲 第七章 白发

  如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如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华月又西。
  自从骨咄禄可汗当年去世之后,十部族长就再没有齐聚一堂。时隔二十年众人的重聚,没想到竟又是为了莫啜可汗送终。
  突厥的十姓部落本是当初从蒙古高原随室点密西征的十大首领所率十万部众。十部首领各持西突厥可汗所赐的一箭,因此十部又称“十箭”。十箭分左、右两厢。左厢为五咄陆部,各部首领的官号为啜,右厢为五弩失毕部,各部首领的官号为俟斤。
  几十年来,虽然众人臣服于突厥可汗,号称一家,但是私下里野心勃勃想自立为王的也并非一二人。只是慑于莫啜的血腥统治而不敢为之。今日莫啜死了,在心中称快的人远比悲痛的人要来得多。
  李凤颜以可敦的身份坐在大帐的最上方,身边就是空置的可汗宝座。
  刚刚突厥军中的医生已经诊断过,确认莫啜死于心绞痛,而非人力,小可汗匐俱的态度也算缓和了一点,但看著李凤颜的眼神依然不善。
  莫啜死后,突厥中身份最尊贵的无疑是“遗孀”李凤颜。但按照手中军力来说,匐俱统兵多年,地位又在左右两厢之上,才是突厥当之无愧的掌权者。所以今日大会由他主持,并未将李凤颜放在眼中。
  “各位族长,我突厥遭此大变,理应上下一心,希望大家能支援我,精诚团结共渡难关。”匐俱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著下面坐著的十位族长。众人心中明白,他已经俨然以新可汗的身份自居。但心中不服的人却大有人在。
  阿悉结阙俟斤先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可汗刚死,还是商量一下怎么为他办理后事吧。骨咄禄可汗去世时身上盖著的可兰经被是金丝缝的,要专门到中原那里叫人赶制才行。”
  哥舒阙和阿悉结阙是兄弟部落,一向同声同气,族长也点头道:“是啊,而且还要小心西岭山后的契丹人,去年仗没打成,据说他们一直在暗地防范。可汗猝然去世,千万别让他们钻了空子。”
  右厢另外几位族长都哼哼哈哈的一起应和。
  匐俱恨得压根儿痒痒,暗地里瞪了阙特勤一眼,像在指责他手里为何养了这么一群废物。而阙特勤好像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始终低垂著头抹泪,眼睛红红的,根本没看他。
  左厢的五部一直是莫啜的心腹,对匐俱的话还算听从。
  处木昆律啜早听出匐俱的意思,见右厢没人答话,匐俱又一直拿眼神示意他,只好站起来对李凤颜道:“可敦,可汗去世突然,丧事自然不能从简。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可敦发布海文至突厥全境,说明拥立新主。让我等做事也方便。”
  李凤颜冷眼旁观许久。以她的聪明一眼就看到突厥内部有矛盾,自然不会轻易答应对方。淡淡反问:“依您之间,谁做新主合适?”
  处木昆律啜一摆手,指著匐俱:“自然是小可汗了。他跟随可汗多年,能征善战,又是可汗唯一的儿子,血统尊贵,很能服众,是新可汗当仁不二的人选。”
  李凤颜扬起眉毛问右厢五部:“各位族长是否也同意?”
  阿悉结阙部是十部中势力最强大的,所有人都为他马首是瞻。
  只见阿悉结阙俟斤嘿嘿一笑:“一定要这么著急吗?其实若说到血统尊贵,我骨咄禄可汗的两位王子也是突厥的至尊至贵之人,怎么处木昆律啜没有想到?”
  听到他提起韩语默和阙特勤,大帐中骤然静了下来。谁都知道,阿悉结阙俟斤和已经去世的塞斯雅可敦是兄妹关系。当年莫啜篡位做可汗,阿悉结阙俟斤虽然不曾公开反对,但是莫啜称汗之日,只有他不送贺礼,不来朝拜,而且将阙特勤收养了三年之久才放他重返突厥皇族中心。两派之间到底有多少积怨,明眼人一望便知。
  处木昆律啜听他这么说,只有强笑著反驳:“两位王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毕竟,毕竟……”
  “毕竟是没了鸟巢的小云雀儿,没有变成雄鹰的资格,是吗?”没想到阿悉结阙俟斤不说话则以,一说话就句句带刺儿。
  眼见处木昆律啜节节败退,匐俱哼了一声:“阿悉结阙俟斤是要为自己的两个外甥儿争王位吗?”他走到阙特勤身边,大声道:“阙特勤,你说,你要不要当可汗?”
  阙特勤像是被惊了一下,扬起脸看著他,惶恐地说:“可汗?不,不,我不要当。”
  匐俱一转身,恶狠狠地瞪著韩语默:“那你呢?”
  韩语默此时已经是标准的突厥皇族打扮:头戴一顶厚重的貂帽,身著银色滚边的锦缎皮裘,看上去俊美得有些文弱。但衣服的改变却没有让他的气质发生多大变化。即使沉默寡言如旧,他都像一只高雅孤独的鹤,绝俗于众人之中,连眉宇间浓浓的忧郁都带有一种病态的美。
  匐俱之所以异常憎恶韩语默,不仅是他所具有威胁自己的身份,还因为他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你要当可汗吗?”他洪亮的声音高震穹庐,几乎穿过帐顶的天窗飞出去。
  韩语默抬起眼,望著他近乎狰狞的面容,忽然淡然一笑,却没有回答。
  匐俱的心底升起一种不安,凝眉逼问道:“你笑什么?”
  韩语默缓缓开口:“我笑你晚问了二十年。为什么二十年前你们父子不曾问过我这句话?”
  帐内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帐外隐隐传来短刀出鞘的声音。帐内人都明白,此时韩语默一句话若说错,都可能为他惹来杀身之祸。
  阙特勤一跃而起,拦在两人中间,皱眉道:“行了,叔父刚刚去世,我们就为了点小事伤和气,叔父就算见到真主心中都会不安的。两位大哥请各退一步。”
  李凤颜也站起身,说道:“今日大家情绪都不好,新可汗之事暂不宜商讨,等可汗下葬之后再说吧。”
  匐俱冷笑道:“你把自己当谁?真以为有人会敬你这个外族公主,听你的号令吗?”
  李凤颜盯著他的眸子,慢吞吞吐道:“不错,起码你让我知道,你对我和死去的可汗是不敬的。他娶了我,而你的所作所为却在违背他的心意。”她冷艳的容颜和她与生俱来的威仪头一次在突厥的领土慑人心魄。“你可以轻视我,却不能轻视大周的千万军民。你可以轻视两厢族长的意见,却不能轻视突厥无数的民心。一个只想以武力治国的王者是无法统治好他的疆土的。”
  匐俱一震,觉察到十部族长或诧异或兴奋或赞许的目光也在同一刻投向了李凤颜。于是他知道,此时并非铲除异己的最佳时机。他不想操之过急得罪太多人,只好闷声说:“好,先为父汗筹备丧礼。”
  众人起身告退,李凤颜也将走出去。匐俱欺身道她身后,忽然悄声道:“公主,这一仗您算是赢了,但您可还记得我曾对您说过的话?在突厥子娶父妻是被允许的。没想到真主这么快就将您送至我的怀中了。”暧昧的语气,挑逗的话语并未让李凤颜多停留半步。此时她已经一脚迈出大帐,看到了在咫尺之外遥望著她的韩语默。她的视线在这一刻不能游移。
  韩语默同样专注的望著她,或许是因为大婚之夜她的断发和绝情让他失去了靠近她的勇气,但是那炽热的目光却暴露了他所有的心情。
  他爱她,一如既往的关注著她的安危。只是因为咫尺天涯,和命运的无情让他无法倾吐心绪。但他给了她淡淡的一笑,像是赞许她刚才的沉著和冷静。并以突厥的上礼对她深深鞠躬。
  她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样的滋味儿,只是那本以为掩埋起来的痛感再度发作。她匆匆收回目光走开,身后又传来熟悉的乐声。
  如洛阳城月夜那晚同样的乐声,却更加的缠绵哀惋,让她想起他曾讲过的那个故事,那个痴情的青年和悲壮的誓言:“即使我战死在天涯海角,都要变成草原上的一缕清风,回到你身边。”
  她走得越急,乐声越清晰。那句誓言像是一道不详魔咒,牢牢地钳缚了她的呼吸她的心。
  韩语默垂下手,树叶已经因湿润而破,就好像他们之间的感情,承载不了过分的谎言而破灭。
  阙特勤轻拍他的肩膀:“我那里有最好的马奶酒,我知道可汗的去世令你很伤感,不如去我那里坐坐吧。”
  韩语默点点头,转身时阙特勤在他耳边轻声道:“最美的鲜花总是长在悬崖上,最坚贞的爱情总是成长于风雨中。她是爱你的,我看得出来,所以不要太著急。”
  韩语默略感吃惊,一夜之间,阙特勤已让他刮目相看。曾以为莫啜这些年的抚养让阙特勤忘记了家仇,更忘记他这个大哥的存在。直到昨夜,阙特勤突然出现在小山丘上,饱含深情的喊他“默棘连哥哥”,彼此的眼似乎在月光里看到了过去美好的时光。那才是兄弟真正相认的一刻,让他们抱头痛哭,心心相通。后来韩语默才知道,原来早在他刚刚入境的时候阙特勤就已经派人暗中保护,难怪前些日子他总会感觉身边总有人偷偷跟随著他。
  天终于眷顾了他。从这一夜起他不再是孤独一人了。除去对李凤颜的爱,还有兄弟手足情深。而在阙特勤的背后更有无数看不见的人与他同仇敌忾。比如阿悉结阙俟斤。
  无论是在大婚之夜的当晚宴会,还是刚才在大帐中共同议事,韩语默都未曾来得及和突厥十部的首领单独说话,尤其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舅舅阿悉结阙俟斤。
  在阙特勤的私人密帐中,韩语默向阿悉结阙俟斤跪下时已是热泪满眶。而阿悉结阙俟斤同样老泪纵横的搀他起来:“孩子,别拜了,这些年我未能照顾好你,对不起你的父汗和母后。将来就是去见真主,我也没脸见他们啊。”
  他拉著韩语默的手坐下,紧接著开口埋怨:“为什么这些年你都不去投奔我?你到底去了哪里?”
  韩语默黯然回答:“当年我脱狱后,父汗手下的几位扈从带我向中原方向避难,因为在突厥的四周莫啜都已布下了重重哨卡,很难冲破。我们在中突边境隐匿了很久,期间不少突厥兵来找过我,那几位照顾我的叔伯都相继战死。我装扮成一个放羊的少年,被一位名叫萨哈尔的老人救下,于是又在他身边躲藏了两年。后来有个中原的剑客带我学了几年剑法。因为一直没有学成,所以不敢露面。年初师父病逝我才下山,没想到很快就被莫啜的手下发现了行踪,一路追杀我直到灵州,遇到了凤颜公主才算安定下来。”
  颠沛流离的生活,数不尽的辛酸凄苦,他将细节一一潜藏,不愿再提,不愿再想,唯有提及灵州令他心潮澎湃,回忆起那满天的风雪,和那双如雪一样的明眸,历历便如昨日。
  阿悉结阙俟斤听得几度唏嘘,感叹道:“你不仅长得像你母亲,连脾气都像。忍辱负重,天生苦命。感谢真主总算让你活了下来,让我们亲人重聚。更要感谢真主让莫啜那个狗贼在此时死去,这是大好的机会,我们可以趁机反扑,夺回你们兄弟的汗位。”
  阙特勤一扫平日的天真烂漫,双眸若星,精明睿智,面对韩语默,他压抑不住的兴奋:“是啊哥哥,这些年我和俟斤筹划布置,韬光养晦,就是为了躲避莫啜的耳目,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这汗位本是你的,记得父汗在世时曾说过,你是我们突厥的骄傲,是他的希望。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等你回来,既然你回来了,我会拼尽全力将突厥夺回来交给你的!”
  阙特勤的话虽让韩语默深深感动,但不知道为什么,提到夺位他却不能如弟弟和舅舅一样的热血沸腾。在他脑子里充斥的不再是多年萦绕的仇恨和夺权的梦想。他在思索,若他搅起十部混乱,与匐俱公然为敌,李凤颜要如何自处?他与她之间的恩怨会再添上一笔吗?
  “夺位的事情,先不用著急吧?”他嗫嚅的样子让精明的阿悉结阙俟斤立刻明白,并不以为意:“你喜欢那个凤颜公主吧?这没什么,按照我们突厥的习俗,当你成了可汗之后就可以娶她为妻。你们早晚可以在一起的。”
  韩语默苦笑著轻轻摇头,舅舅怎么会知道李凤颜的性格,更不能了解此刻深藏于两人内心中的鸿沟。若他真做了可汗,李凤颜是会以短匕刺向他心口,还是离开突厥,重返大周,与他永世为敌?而若他不做可汗,以匐俱白天的态度,能容得下他在突厥多活一天吗?他们将面对的可能是更残忍的分离。
  左右都无路可选。他茫然彷徨的蹙紧眉,阙特勤悄声问:“你是不是很想见她一面?”又拍拍他的肩膀,信心坚定的说:“我帮你。”
  “见过洛阳的牡丹在草原上盛开的样子吗?”
  阙特勤的一张短笺将李凤颜吸引到赫连山下。这里距离突厥大营不过三里路,转过山群,一座小小的庭院赫然出现在眼前,江南式的建筑风格,庭院中开满了盛开的牡丹花。离著很远就可以闻到浓郁的花香。
  李凤颜望著眼前景象,愣住了,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阙特勤从门内走出,笑著对她招手:“我们美丽的可敦到了!”
  “这是哪里?”她呆呆地问。
  “我家啊。”阙特勤眨著眼,“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姑娘就喜欢花,她说我要是能造一个花园永远陪伴她,她就答应嫁给我。你看这庭院漂亮吧?其实这是一辆车,我命人打造的,无论我走到哪里,它们都会跟著我。”
  李凤颜这才发觉整座庭院都是悬空的,四角被轱辘支起来,地上还盘卷著很粗重的绳子。真没想到,在这里会看到这样奇异的景象。她的嘴角隐隐有几分笑意。
  “你那位姑娘呢?”想不到阙特勤还会有这份细腻的心思经营爱情。和他相比,这世上无情的人实在太多了。
  阙特勤一笑:“她在阿悉结阙,我们已经有三年没见面了。”他伸手相让:“可敦请进。”
  看到牡丹就会想起洛阳,想起家乡。此刻回忆起满城艳丽的景色,也不会再像当初一样心生厌倦,反而异常的怀念。
  迈步走进园门,她的眼眸凝住,迎面站著的是韩语默。她再回头,阙特勤已经不见踪影。
  满眼的花海都容不进她的眼睛,她只看到了他。
  李凤颜静静盯了他一瞬,转头就走。韩语默匆匆开口:“我费尽心思只想见你一面,难道你真的准备今生都不见我了吗?”
  她站住,冷笑一声:“见又怎样?不见又怎样?你我现在身份有别,立场不同,最好避免见面。以免被十部和小可汗怀疑我要和你串通一气谋取汗位!”
  他轻轻一叹:“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倏然转身,“你知道?你自以为很了解我,是吗?我所思所想,你都能提前料到。只是你料不到,我对你的恨会有多深!”
  他惨澹的笑笑:“我能料到,否则我今日也不会单独来见你。”
  “哦?”她挑高眉毛:“你准备怎样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怨?”
  他右手翻出,手上握著一柄长剑,平递在两人眼前。
  李凤颜望了一眼剑身,是当日她在灵州扔赐给他的那一把。往事历历在目,她克制不去回想,依旧冷笑:“你要和我决一死战?”
  “我今生都不会与你为敌。”他甩下剑鞘,将剑柄递在她手边,剑尖指著自己的咽喉,平静道:“如果你做不到忘记,就不如杀了我。我欠你的,我唯有以命还清。”
  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李凤颜怔住。望著他黑幽的瞳眸,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苍白如雪。
  “你这是威胁我吗?”她强作镇定,拿话伤他,说得刻薄而无情:“默棘连,你以为我会愚蠢到被一个人屡次羞辱而不知反抗吗?我虽然暂时无意和突厥贵族们为敌,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我绝不会坐视的。别惹我动怒,我若怒了,后果你未必能承担!”
  她与他说话从没有这样生分过。韩语默颤了一下,身子僵硬如石,“你是这样想我的吗?你认定了我曾骗过你?若你已为我判了罪,为何不执行?你杀过那么多的突厥人,不在乎多我一个。”
  他的话渐渐也变得残忍。
  李凤颜还是保持神色,冷笑得更不屑一顾,“逼我杀你,好让我不容于突厥。你算盘虽然打得精明,可惜我没有那么傻。”
  他大震,倒退一步,惨笑更深:“原来你我的情意不是骗局就是交易。而我就是想在你手下求死都不能了。”
  “没错,我不杀你,因为我不屑杀你。你我早在那一晚恩断义绝,你何必又来惺惺作态?”她忽然夺过那把剑,抚著剑身上的铁刃,道:“这剑,我原是送给知己的,而今没有人配再拥有它了,要它何用?”她眸波一片肃杀,一手握柄,一手握刃,两厢用力,剑身应声折断,摔在地上。
  剑断了,过去的美好记忆都被割断。她决然地甩头而去,走出大门时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隐隐作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掌心处被剑刃伤了,血珠正从那里一串串滚落。
  温热的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按住了她的伤口。低沉的声音徐徐响起:“再恨我,也不要伤你自己。”
  “不用你管!”她奋力将手夺回来,又被他拉过去,强行钳制住她的双手,压抑的低喊:“你要什么?告诉我你这些年的拚斗厮杀,究竟想要什么?你说了,我为你去办,只求你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你知不知道你身上一刀胜过我心头万万刀!你只看到你心中的血,有没有看到我的?”
  他急切的说,眼神不再沉静,零乱而疯狂。这样的韩语默是她没有看到的,所以顿时被震慑了。
  她要什么?他的问题把她问住。她沉吟良久,曼声道:“我要的是天下平安,你做得到吗?要突厥和中原不再争斗,要民族之间都可以和睦相处,要男女没有尊卑之分,要这个世界翻天覆地。这一切,你做得到吗?”她哼哼笑道:“你做不到,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这一切,你也别轻易许我什么,我用不著你的誓言。”
  他咬著唇,锁住她的眼:“起码,我可以给你一个宁静的世界。”
  她的心湖上涟漪骤起,别过脸不看他的眼睛,冷冷道:“用不著。”
  “你一个人扛不下那么多的风雨,为何不肯让人帮忙承担?”
  她的容颜上洋溢著无畏的悍然:“从来我都是一个人面对,今后也是如此。”
  她骑马而来,此时雪龙驹就在门口。翻身上马之后她又回头道:“你少替我操心,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匐俱犹如出笼的虎,十部首领个个都是老狐狸,你一个人的皮肉够塞他们牙缝的吗?我不动手杀你,自然会有人为我代劳,一个月后若你还能活著留在突厥再和我说这些道理吧。”
  她快马扬鞭而去,阙特勤不知从什么角落钻出来,轻轻一笑:“这女人真有趣,虽然外表冰冷如铁,心中却爱得炽烈。明明爱你爱得要死,又非要说些狠话气你。女人都是这样的吗?”
  韩语默想挤个苦笑给他,可惜不能。
  此时有一乘飞骑赶到,突厥兵匆匆禀报:“边境来报,契丹人集结十万大军来犯我境,小可汗请两位赶快回营,商讨军事。”
  两人同时一愣。想不到战争竟来得如此之快?
  李凤颜刚刚回营就听到了战争的消息。早已习惯面对战火的她并没有慌张。此刻她更关心的是突厥内部的反应。赶到中军大帐,十部首领和小可汗已经到齐。
  “可敦请上座。”匐俱的笑容出奇的和蔼,令李凤颜不得不格外防范。
  “没想到契丹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可汗刚刚过世,是谁把消息透露过去的?”哥舒阙俟斤看著处木昆律啜。从疆土来说,处木昆律部距离契丹最近。
  处木昆律啜被他看得火冒三丈:“你什么意思?我来这里是做客的,难道会派人勾结外敌?如果战争打起,我处木昆律部最先遭难,我会那么蠢吗?”
  “那可不一定。”哥舒阙俟斤斜眼瞧著他:“谁都知道你们部落这两年和契丹贸易往来频繁,连可汗明令限制的铁器你一年就可以卖出两千件,还有什么是你不可能做的?”
  处木昆律啜把茶杯一摔,起身怒道:“哥舒阙!你说这话要有根据,别随意栽赃诬陷!说起贸易往来,你和阿悉结阙部这十年里偷偷开采金矿,聚敛了多少财宝,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阿悉结阙俟斤慢条斯理道:“我们采矿是在自己的部落领地之内,每年也给可汗上交了不少金银。可汗在世时都没说什么,现在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
  “行了行了!”匐俱不耐烦的摆手:“那些旁枝末节的事情少说,现在谈的是如何御敌。年初和大周一战损失了我方不少兵马。这次契丹来势凶猛,谁来领兵,如何布阵?”
  帐内一片沉默,人人都不开口。
  “怎么?问到关键都变成哑巴?”匐俱盯著阿悉结阙俟斤,“你部无论财力军力都是十部之首,俟斤对此战有何意见?”
  阿悉结阙俟斤回答:“若论军力,谁能比过小可汗您呢?此一战必须一击得胜,若没有军威震慑敌人,怕就是胜了,也会赢得艰难。所以小可汗才是此次大军主将的最佳人选。您又何必故意推辞,问我们的意思呢?”
  “你!”匐俱双眸喷出杀人的火,若非碍于大敌当前,不宜自乱阵脚,他真想先杀了这些个一直和他作对的人。处木昆律啜忽然在他身后低低开口:“您不要心急,难道您忘了咱们之中有一位能征善战的勇将,以她的身份威望在座无人能比。”
  匐俱眼波轻跳,立刻明白了他所指。回头去看李凤颜,摆出一个谦虚的笑意:“可敦,瞧我竟然急晕了,忘记您在这里。不错,有您在,我们还有什么愁的呢?”
  没想到话题竟然会转移到她身上。李凤颜淡笑道:“我这个外族公主对于突厥之事最好少插手吧。”
  “可敦太见外了。上次我是一时失口而已。”匐俱向李凤颜微微躬身,“可敦在大周时号称天威将军,身经百战,对契丹之战可有上好的计策?”
  李凤颜悠然回答:“我正在听各位族长和小可汗说话,还没来得及思虑战情。”
  匐俱狡猾的浅笑在唇底勾起,“可敦如果没想到,我倒是有个提议,也许正是帮助我突厥渡过眼前难关的良策。”
  李凤颜微微一笑:“哦?说出来听听。”
  匐俱手抚胸口:“请可敦亲领大军,抵御外敌。您既身为大周的公主,突厥的可敦,必然可以以你无比尊贵的身份和无比机敏的睿智为突厥化解这次大难。这也将是您成为可敦之后为突厥所有爱戴您的子民展现您风采的最佳时机!而且,从此您将会成为突厥最美丽的传奇。”
  帐内喧哗骤起,人人都吃惊于匐俱的提议。
  李凤颜暗地观察十部首领的面目表情:虽然人人吃惊,但看得出大家似乎都如释重负,对于匐俱的这个荒唐建议,不仅没人反对,似乎还要立刻随声附应。
  冷笑在她眼中浮现。为什么不论到哪里,她都会成为被牺牲的祭品?大周牺牲她取悦突厥,换来暂时的平静。而突厥又要牺牲她保全自己。尊贵的身份?她其实连草芥都不如!而哪一段美丽传奇的背后不隐藏著冷酷血腥的死亡?
  “小可汗的提议也是各位族长的意思吧?”她冰眸闪烁,“突厥原来已经到了如此不堪一击的地步,会想到让我一个外族女人领兵出征。”她淡笑之下说出的话令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这种羞辱是突厥人最不能忍受的。
  她缓缓起身,绝美的脸上是永不认输的坚毅:“那就让全天下都看清楚,是大周的飞燕勇敢,还是突厥的苍鹰无畏。这个提议我愿意接受。”
  哗然纷乱的境况下,韩语默恰好赶至。在帐外他已经听清了一切,迈步走进大帐的一刻,他朗声道:“突厥苍鹰的翅膀足以保护突厥人的家园。高贵美丽的飞燕还请留下,与契丹一战,我愿前行!”
  惊讶的喘息声和阿悉结阙俟斤及阙特勤阻止的呼唤同时响起。
  李凤颜的惊诧绝不低于众人。她望著韩语默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神便如他们初见时一样:一抹悲伤的笑掩不住他眉宇间的悲壮和哀伤。
  只见他单膝跪下,垂首道:“请可敦赐予我战胜敌人的智慧和勇气,让天下尽快回复应有的和平。”
  他要去打仗?为什么?为了离开她?为了她的不原谅?她对他的伤害?还是为了实现她所提及的那众多荒唐的梦想?
  她强压抑住自己纷乱的内心,面容僵硬,朱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轻轻扬起手,艰难的以突厥之礼赠他:“愿……真主保佑你。”
  他微笑著接受她的祝福,双手交错在胸前。最尊贵的上礼献给他最爱的人。向来厌恶杀戮的他选择了出征,只为了,她是他所爱的人,他亦曾发誓要守护她。不管她肯不肯接受,他只想用自己的方式,第一次无需遮掩的表达他的爱情。也许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三天后,李凤颜以可敦的身份送韩语默出征。
  按照礼仪,她为他献上一杯烈酒,酒杯中还有一捻乡土。
  “祝你早日凯旋。”她不敢看他的眼神,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开口命令他留下来。
  他接过酒慢慢饮尽,极眷恋的神情,低声道:“我不在你身边时请多珍重。”
  不等她回答,他大步走向军队。一个亲兵送上了一顶金盔。金色在突厥代表著战无不胜。他迟疑了一下,最终摘下了貂帽,接过金盔,默默戴上。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浑身一颤,惊住了。
  是她看错了吗?为什么在他摘下貂帽的时候,阳光下她却看到他的一头青丝如冬雪般莹白刺眼?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的头发白了?而她竟不知道?
  李凤颜一把抓住身边的阙特勤,急急地问:“你大哥的头发为什么会白?”
  阙特勤这几天的话也显得少了很多。尽管他做了无数的努力,都拉不住韩语默出征的决心,这让他既不解又沮丧。面对李凤颜突然的质问,他极漠然的回答:“我不知道原因。只在你大婚那一夜,我亲眼看著他的头发变了颜色。军医说,一夜白头多是心结抑郁所致。大哥有什么伤心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李凤颜放开手,脸孔如韩语默的头发一样雪白,眼神狂乱得像撕裂的风。她再也顾不得周围的一切,急急奔出人群想追赶韩语默的队伍。然而队伍已经起拔,兵马如潮水般涌去。
  她拼命的跑,终究追不上飞驰的骏马。草原上掀起的烟尘挡住了她的视线,却挡不住泪水疯狂地在脸上蔓延。
  最终她重重地跌倒,许久以来她苦苦坚持的高雅、冷漠、种种风度都被抛得一干二净。
  她知道自己错了,也知道后悔的心痛可以在一瞬间将人击倒。她最怕的,是这一别会成为永诀,那将让她永远都无法对他说出那句话:“恨你,只因为太爱你,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你,若可以,唯愿能重来一次。”
  唯愿,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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