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城海拔颇高,城中的湖是火山湖,如同一块巨大的玉溶在了水里,柔软得让人舍不得在上面划出一丁点得涟漪。小城依着山势而上,市立医院就在半山腰,城市的最高处。透过宽大的窗户,安静的城市连同巨大的湖泊一起映在眼里。
逾辉走进病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躺在病床上的敖修头靠着玻璃微微地趸着眉,让人轻易地感受到那股苍凉。
天已晚,屋顶的积雪反射了灯火映在敖修淡灰色的眼睛里,竟似是多少的星辰碎在了里面,模糊了原本的颜色。
逾辉一窒,还没有开口,敖修就已经觉察了。原本只是淡淡的冷漠顿时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连暖气都骤然冷了下去。
“你还好吧。”
“如你所见。”敖修看了看被单下的左脚,由于严重的冻伤,半个脚掌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知觉。
逾辉咬着下唇不说话。
敖修也不说话,头扭向窗外静静地看着夜景,一时间空气静默地胶着在一起。敖修等着逾辉自己离开,这里毕竟不是香港,太寒冷也太寂寞了。
“我只问一句就走。”
敖修并没有转头,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沉默,长长的沉默。逾辉轻轻地叹气,又深深的呼吸,“如果不回答,就当是。”
敖修依然没有回答。顿了顿,突然听见身后的那个人说,“我爱你。”
敖修惊讶的转过身,逾辉站在那里,日光灯下,眼神坚定,却又模糊了身形,说不出的脆弱。
“这句话,你收回去。”
“为什么?”
“这句话很珍贵,不要轻易地说出口。”
“是因为说了,你就没有办法再假装爱我是吧。”
敖修一愣,逾辉接着又说,“敖修,我爱你几世,你应该相信我现在的真诚。”逾辉解开衣领,苍白的胸膛,一条红色的印记顺着咽喉一直向下,绳索般缠满了整个身体,若隐若现。
“这是你的缰绳,对吧。”
晴天霹雳,一瞬间击中了敖修。脑海里辗转无数,却没有想过逾辉会在这个时候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万分艰涩的开口,“你想起了多少。”
“全部,天界的时候,前几世的,所有。”逾辉突然冷笑出声,“那句我爱你,你应该珍惜,这是你最后一次听到我这么对你说。”
敖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嘴巴却像有了自己的思想,自顾自的开口,“你不要妄想可以逃脱命运,这是你应该受到的惩罚……”
逾辉冷笑着打断他,“我应得的惩罚?你到是个正义的化身了。我已经有了所有的记忆,这么几世的仇恨你就以为我不会报复?”
恨?敖修呆住。是啊,怎么会没有恨。一世又一世的欺骗与背叛,留下的难道还能是爱么?老天爷千算万算毕竟还是算错了,这一世痛苦的不是逾辉,而是他敖修才对。这是他的报应么?
“报复?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才行。”
逾辉盯着他,凌厉的眼神几乎要让他无所遁行,“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只要我不死,我会让你后悔活到这个世上。说起来,我倒要感激你今天的愚蠢,救了我一命。”
“你要是急着送死,下次我会记得亲自动手。”他的……愚蠢么?果然,对敌人的温柔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幻象结束他们终究要面对命运。
“就此分手么?”逾辉脸上又出现了敖修最初所见的那种笑容,像一张面具掩盖了所有的息怒哀乐。
“从来没有开始,还谈什么分手。”
逾辉胸口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也是,到是我多此一举。”礼仪完美的退出病房,逾辉急需要一些新鲜的空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快步走出医院,匆忙得有些像逃。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寒风呼啸而过,逾辉紧了紧衣领靠在路灯下。想摸烟的手居然有些抖,抽了两次才抽出一根来,可惜眼里汹涌的程度已经等不及用烟草来遮掩,一手捂住脸,背靠着路灯滑了下去。
狼狈的姿势,再也按耐不住的哭泣。
他早就有了所有的记忆,在看见敖修的那一瞬间。不是他敢于玩火自焚,他只是不甘心而已。暴雨中的海潮般汹涌的恨意从记忆里翻涌出来,让人分不清楚哪些是命运的安排哪些是岁月的累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顶搂望着万户的灯火,默默地回顾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恨意席卷而过,却仍旧遗漏了自己最初的心意。
柔软的像海草一般的最初记忆,原本就是辛苦却也略带甜蜜的爱恋和依赖。挣扎着没有在狂风暴雨里扭断所有的叶片,转瞬间就在温情的海水里疯长起来。
他记得敖修第一次来到天河草场时的情景。上千自由的马儿已经数千年没有人来管理,一个个嚣张任性目中无人。
敖修第一个选上的就是自己。没有配马具,身子一跃就跳了上来。逾辉唯一想法就是要把这个人狠狠的摔下去。
无垠的天河草场,一人一马的较量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不论如何的奔跑,如何的挣扎,身上的那个人就像是长在了他的身上一样,无法摆脱。筋疲力尽的跪倒在地,逾辉转瞬间化了人形,下意识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敖修居高临下,从容淡定,连面对胜利时的笑容都欠奉。他说,“从今天起,你属于我。”
霎时间风生水起,逾辉只觉得自己就此跌尽漩涡的中央再也无力自拔。
敖修抱起已经再无力量支撑自己身体的逾辉返回御马监,一万八千里的路途不过转瞬,逾辉却在一个人的怀里第一次感觉到天长地久。
心若明镜,敖修当仁不让地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主宰,再无人能出其右。这也许是他的天性,或者,命。
认定了自己的主人,逾辉却也明了了他冷酷无情的性子。可以远观却无法靠近,可以恣意地挥洒自己的温柔却绝不容许任何人的亲近。
经常可以看见敖修一个人在合欢树下默默的饮酒,月明,风清。宽大的袍袖遮掩不住微微颤抖的手掌,逾辉在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安心在马厩里远远的遥望,他不过是匹马,却明了情,懂了爱,突然有了一颗七窍玲珑的人心。
流言蛮语不光人界独有,敖修的冷淡的性子,倔强的脾气,得罪的人一日多似一日,关于敖修身世的传言也是光怪陆离。只是逾辉偶尔听到了,悄悄的跟了上去,就此埋下了无数灾祸的种子。他以为只要逃到人间埋住这个秘密就能要挟上界,却不料终究斗不过轮回,上天给了他一个好大的讽刺!
四世轮回,每一世都是自己的血泪,他又怎么可能甘心!敖修是怎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冷硬的外壳下是一颗柔软的心,他也许从来不动情,却绝不是没有心。每次都可以轻易地从他眼里读出挣扎,即便是手握刀柄的瞬间,依旧是痛苦从眼里泄了一地而不自知。他恨的是这天是这地,是那些无辜地利用了敖修还满嘴仁义道德的天神,他不怕那地狱的红莲烈火,他赌的就是这一世。
他知道敖修偶尔撇向他的,迷惘的目光,疑惑着的,挣扎着的,他固执地抓住这些零星的碎片,敝帚自珍。这也许是他唯一可以坚持的。如果,敖修真的,有那么一点一点的爱过自己。哪怕不是今世。
只是现在,逾辉自己动摇了起来。身体已经被冻到僵硬的时候,头脑却仍然清醒。他不敢枉自断言敖修的那些话是为了救自己,但是他知道,敖修救了自己,又一次。他就是这种念着人家一丁点的好就要五体投地舍身相报的人。
如果敖修不忍心,他可以帮忙。不是没有爱么?那好,只要还有恨。他会在去黄泉的路上躲过所有的人,然后,把一切记忆投入地狱。
四世的欺骗与背叛,可逾辉心里想的却是,一声不吭无法摆脱回忆的敖修他怎么承受的起。太过沉重的回忆,谁说不是一种负担?他知道敖修想的是什么,他以为自己一无所知毫无防备。可是,他才是最最心机深沉的那一个。
敖修被送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就已经醒来了,挣扎着追了出去,看见敖修脚趾上的那块黑色,仿若烈火烧过。那是最最的冰冷造成的伤痕,逾辉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是否也是那样的颜色。
只可惜,最后的最后,他竟然仍是无法坚持自己的赌注,臣服于命运,赔了个干干净净。甚至,都等不到敖修一句虚假的——我爱你。
北海道的冬天,滴水成冰。沾满泪痕的脸撕裂一般的疼痛。千百年的纠缠在此刻终于可以化上句点,从此行同陌路终生不见。如果,他还有有生之年。
逾辉用颤抖着的手打燃火机,费力地点燃一只被泪水沾染过的烟。哽咽的声音逐渐被烟雾的吞吐所取代,逾辉抬起头,看见昏黄的路灯,还有黑丝绒般的夜幕,嵌满了碎钻,他都不知道,今天居然是晴天。
然而,他同样不知道的是,医院的某一扇窗户的后面,一双淡灰色的眼睛始终没有从他的身上移开,默默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也许是真的,繁华若梦,一瞬千年。
***
一起去了北海道,却不是一起回来。敖修伤势未愈,逾辉就提着行囊登上了飞机。没有丝毫的眷恋,只是在那三万英尺的高空,逾辉看见越来越先进的飞机上配置了卫星电话,忍不住拿起来拨了一个号码。
“请帮我转41床的病人。”
“请稍等。”电话那头日本女子温婉的声音,停了片刻,就又有一个深沉的低音响起,“我是敖修。”
依旧底气十足,只是听起来心情不是很好。是不是可以自恋地说一下是自己的缘故?用一整个晚上的整理心情,那个自信又自负的逾辉又回来了,猫一样的优雅,尖锐的獠牙转瞬间就可以扑杀一切。
“是我。”逾辉轻笑,敖修心情不好,所以他现在心情大好——有点变态的恶趣味。
“你在哪里?”
“飞机上。”
“卫星电话?你还真是奢侈。”敖修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他可以想象逾辉此刻翻白眼的可爱神态。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顺着窗户可以看见这座小城优美的雪景。逾辉应该多留一天才是。
“回去我就搬出来,圣诞礼物给你放壁橱里。我的那一份你先欠着,回来了寄给我。”
“你打着一分钟几十美元的电话就跟我说这个?”
“没那么贵。那我再说……游戏结束重新开始。最后一仗要打得漂亮一点。”逾辉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仿若吸血鬼在人耳边的低吟,“你要记得我说过要让你生不如死!”
“我知道,如果你有那个能力和体力的话。”那边回答得好不轻松,逾辉还不及开口骂过去,敖修突然又冒了一句,“我们正式分手吧。”
逾辉愣了足有十秒才反映过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对着话筒大吼,“说一声你爱我有这么难么!!!!”
强有力的声音从飞机头传到飞机尾,好在商务舱的人并不多,逾辉恨恨地瞪了周围不识相的人一眼,把自己缩在座椅里。
嘴角上扬三十度,他是多么容易满足的人呵,这是不是勉强可以看作是敖修喜欢自己?逾辉闭上眼睛轻笑,那么,死而无憾了。
***
新年过后的香港商界热闹非凡,李敖两家的商战打得如同晚上八点档的连续剧,日日翻新,花样百出,大有鱼死网破不斗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的气势。先是合作的物流事业上,敖家斩尽杀绝一反当日的温情,小绵羊顿时变做大灰狼,狠狠地反咬了一口。
紧接着,两家的百货公司也打起了价格战,一时间,隔街相邻的两家香港最大的百货商场如同举行跳楼大甩卖的超级市场,家庭主妇们提着菜篮出出进进好不热闹。
再接下来,产品的宣传上又是打开了新的战场。各自包下了主要电视台的黄金时段,进行广告的首播仪式。而当人们准点守候在电视机跟前的时候,发觉李氏的总裁李逾辉竟然亲自上阵,早早的为春节传统的销售期做起了宣传。至此,各路学者一边猜测两家还会使出什么样的招数,一边开盘设局预测谁家最先倒下,两家的商战正式进军报刊杂志的娱乐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又一道娱乐大餐。
就像喧嚣海面下深藏的暗冰,两位最主要的当事人,对日本之行绝口不提,表面上仍旧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景象。
临近下班,逾辉的手机震了震,一边继续翻阅着文件一边掏出来看了两眼,上面写着——今天的的赔率是3:1,我请你吃饭。
不用看就知道是敖修那个无聊的蠢蛋,每天发“李敖大战”的赔率给自己。高了他请,低了自己请,死死地霸占住自己的晚饭时间。
起身拉开窗帘往下看,果然,一辆白色的宝马已经在楼下等着了。逾辉拿了钥匙串上的红外线灯照了两照,三长两短,意思是再等五分钟。当然,这一定是敖修的主意,逾辉曾经深刻的表示过这会让人以为有人在搞暗杀。
但敖修说,既然都不在一起了,这个就算是圣诞礼物留在身边当纪念也好。
逾辉第一个反映就是很想开口骂脏话,圈圈叉叉的,人家分手不是留块玉就是留块钻,他到好,这么一块破铜烂铁塞在了自己的手里。更圈圈叉叉的是他居然没有把这块东西摔在他的脸上!
齐岳正送东西进来,看见逾辉嘴角还来不及收回的微笑,忍不住抱怨。“拜托老大,你们俩的冷战什么时候结束啊?圣诞节都过去两个月了,不要弄这些跟地下工作者一样好不好?”
逾辉抿紧了嘴角,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我不是跟你说我们分手了么。”
“分手还这么天天粘在一起?!”齐岳愤怒,“老大,这么折腾不是办法,您是有人监督照顾身体,要可怜我们这些员工啊。”
“这个月奖金多10%。”
齐岳屏息,语气又甜溺了几分。“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男人,我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又要应付这花花草草,又要过着优雅的生活,而我的一颗无依无靠的心,又有谁人知晓?”
“再多加10%好了。”逾辉推门欲走。齐岳再次做西施捧心状挡在了路口,还不及开口逾辉就指了指他的鼻尖,“再多说一句话扣你30%的奖金。”
齐岳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拼命地挥舞着双手迎送自家老大下班。这年头,给人家打工都这么辛苦。啊,对了。
齐岳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东西还没有给逾辉看。上次他们去日本度假之后就有一份东西传真了过来,一颗红心上插着一把刀,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查不到地址,又没有署名。这次居然又来了,不过看逾辉上次去日本,似乎也没发生什么事情的样子,齐岳顺手就把传真扔在了办公桌上。等明天老大来了再说吧。
白色的宝马拐进高楼间的小巷,一个人影从后门闪出来,快步上了车,前后只用了不到十秒,车子就扬长而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里面有帽子和眼镜,下车了戴上。”敖修指着一个手提袋交代。
“干嘛,化妆舞会?”有些好奇的把纸袋里的东西翻出来,一顶软绒的帽子,还有一副大大的黑框墨镜,天都已经黑了哪个白痴还戴墨镜!随手就扔在了一边。
敖修扭头看着某位大少爷又开始耍脾气,不慌不忙,“有朋友介绍一家饭馆给我,做海鲜很不错,鱼子粥更是有味道。可惜都需要提前预定,你要是不想去,现在打电话取消还来得及。”
相较于之前自己费尽心思讨好敖修,现在两个人的状态完全反了过来。也不知道敖修是不是想在这最后的时间弥补一下自己,虽然说已经无济于事。
“海鲜还不错,我讨厌喝粥。”
“你中午只喝了杯咖啡,喝粥养胃。”
逾辉猛的回头,“你怎么知道。”
敖修嘿嘿的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逾辉不紧不慢地念叨,“工作繁忙比不上敖先生您轻闲,午饭的时候还能遇见美女搭讪,啊?”
满意地看见敖修板了一张臭脸,这局打平手,逾辉心情大好。乖乖地戴上帽子和墨镜,一边在观后镜里照来照去,一边抱怨着敖修一贯的烂品味。敖修见怪不怪,早就练就了充耳不闻的好本事。
饭店门口果然人山车海,敖修看准一个空位,流利地插了进去,一次就OK。逾辉投给他赞赏的一眼,径自下车先走了进去。
“您好,欢迎光临。”
逾辉还没有开口,猛然转身,一头撞进刚过来的敖修怀里。“怎么了?”
“换地方。”
“不是吧。”敖修一脸茫然。
却听饭店里一个人一字一句念逾辉的名字——“李逾辉!”
所谓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大约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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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马记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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