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间花前老 第一章

  江南的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阴阴绵绵,如同理不清的思绪,如同仕途失意人的愁肠。
  历朝历代,党派之伐未曾断过。一旦失势被贬,便再难翻身。而养老隐退之所,首推江南。
  归晴是教坊清倌,尚垂髫,通音律,善解语,冶容绝色。青楼三年,他见惯了失意人的长吁短叹,胸臆难抒。
  本以为就这样,冷情笑面,迎来送往,在声色犬马中直至色衰。没想到,却会遇到那谪仙般的人物,竟起了持箕帚,相看待老之心。
  那日,静王驾临江南。因了色艺,归晴于烟花中尚有薄名,奉命在席前抚琴。抚琴间,归晴偷偷抬首,欲一窥静王真容。
  谁料,没窥到静王,却与下席一对清澈明亮的眸子对上。
  明明只是个布衣仕子,怎就生得如此清格华贵?旁边的陪侍,大都是带品官员,气质标格,却全被那人压了去。
  一时之间,归晴竟收不回目光,只顾痴痴瞧着那仕子。
  仕子见他失态,连忙清咳一声,才算惊醒了归晴的魂。当下急急垂头,凝神于七弦之上,琴音却难以自控,渐入旖旎佳境。
  酒深入夜,席上一干人等留宿于静王别院。归晴心中暗动,知道错过这一夜,便和那仕子再难相见。
  揽镜自照,只见冶容灼灼如桃花,含情眼波横秋水,不由自喜。再细细思忖,那仕子席前出声提醒,已是有情。若此时夜奔相就,那人怎不动心?
  一念至此,再不犹豫。
  轻描眉,点朱唇,踏绣履,披上芙蓉色薄裳,再散开一头如鸦长发,便朝那仕子居所而去。
  含羞来到窗前,却听见屋内传来隐隐**。归晴青楼出身,早听出是行房事之声。原来,有人相就于前。
  满心期望,顿时成空。但想想那仕子姿容品格,终是不肯甘心罢休。归晴舔破窗纸,向室内望去。
  桌上几盏灯忽明忽暗,照出满室昏黄暖昧。那仕子双手被一束红绡缚了,绑在床头,赤裸的身子紫青凄红,全是凌虐痕迹。在他的身上,一个壮硕男子正驰骋不休。
  “静王殿下……何时,才能放过在下……”那仕子声音颤抖凄惨,却尤自维持着礼度进退。
  “前礼部侍郎这样屈从于本王,无非是想保全家族门下。”男子的被阴影覆盖,看不清容貌和表情,“可知,那年金殿面试,你才情容貌满朝惊,圣上欲招为驸马,是本王一意拦下?可知,本王在党派之争中,站在你的敌方,是为了让你再无官名,一心从了本王?这次本王到江南,就是为了携你而去……本王一生,只拜天拜君,如此用心,你竟不知惜福。”
  仕子屈辱地别过眼,紧咬下唇,再不说话,任那兽般的男子在他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上驰骋啃啮。
  屋内再无对话,只有一片喘息交织。
  归晴在寒风中呆立片刻,失神离去。那仕子,是他动不得的人,已经再清楚不过。
  只是,看到那清俊面容上的淡淡凄苦挣扎,竟起了用尽一生,将那份凄苦抹平的心。
  似那般谪仙人物,本就该如闲云自由,不应被权势深锁桎梏。
  回房后,归晴冷静下来,想起自己不过一小小教坊清倌,怎覆得天起?最终轻叹一声作罢。这种心,也只能深埋入百转愁肠,见不得天日。
  天色微微拂晓,归晴便再睡不沉。索性起床,也不洗漱,散着一头长发倚窗听檐下的竹风铃。心中,痴痴想着几日前见过的那仕子。
  已经探得清楚,那仕子姓冯,名衍真,字拂霭,十九岁高中榜眼,风头一时无双。但谁曾想,仅官拜礼部侍郎半年,便在党派之争中翻身落马,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此事说起来,就是江南的贩夫走卒也知道冯大人是被奸人陷害。想他一新介侍郎,满心只忠君报国,又哪曾加入什么党派之争?至多,也只是立身于公,说过几句话罢了。
  因了出仕时间尚浅,人又清高自许,朝廷中未曾打下半点根基。门生收了几个,人品意气倒是相投的,却个个寒微,无出身更无高官。所幸,冯衍真为官尚留得清名,不少名士赔着银钱争先与他相交,煮酒论诗,闲来打马游猎,生活倒也不难度。
  掐指算来,冯衍真此时,也不过刚满二十。二十岁,正血气方刚,又满腹锦绣,就这样生生断了前程,令人扼腕长叹。
  近日静王驾临江南,邀冯衍真及一众江南名士陪侍。平常人,不过认为静王是慕冯衍真清名,博个交结爱才之举罢了。只有归晴心知肚明,那里面,另是一番隐情。
  归晴边想边叹,不知不觉天已大亮。这时,只见机心梳妆齐整,推开他的门,见他尚未梳洗,不由大嗔:“你在做甚?忘了今日要陪我去太平寺上香么?”
  “是,是,怎敢误了姐姐大事。”归晴陪笑,吐吐丁香小舌,朝她长身而躬,“姐姐门外稍候,我梳洗后就来。”
  机心见他一脸伏低做小,早掌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好好好,候着你便是。”
  机心同归晴一般,也是教坊清倌,两人交情极厚,并称双绝。除此之外,那些多事恩客还为她另起绰号——琅嬛天女。
  琅嬛,为天帝藏书之所。
  初及事,她便好文字之戏,出口落笔,吟诗作赋皆清新俊雅。纵是才子名士见她,也无不钦服。再加上人又生得容颜妍丽,仪态万方,自小就被众人追捧于掌心,从未尝过底层卖身的辛酸艰涩。
  如无意外,日后,机心必是寻一房清白人家嫁了,为人妻母。虽说烟花地里走一遭,却也落个干净身子。
  因早知是这样的前程,机心也一面积攒银钱备嫁,一面暗暗在恩客中留意。怎奈流金繁华易度,半点真心难寻,迎来送往有年,却未曾对谁倾心相许。
  所以稍有闲暇,机心便会拉归晴同去太平寺上香,诚心祝祷,以求个如意郎君。
  归晴梳洗完毕,素着脸,换上身青布衣裳,随机心乘上马车出了门。身为男子,平日里的华衣妍装,在神佛前是万万穿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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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金披红的神像前,三柱清香慢慢燃尽。
  归晴垂首闭眼,跪于蒲团,正在心中为冯衍真默祷之际,一旁的机心忽拉他衣袖,声音细若蚊蚋地传入他耳中:“那人……莫不是上天许我的?”
  抬头,归晴看到冯衍真踏入寺槛,迈进大殿,仍如几日前所见般清格华贵,只是脸色略带苍白。
  顿时心中狂喜,想上前相认之时,却看见冯衍真身后随着进来一便装男子,体格身材,正是那夜所见施暴之人。归晴心中顿时明了,必是静王着了微服。
  这刻,才得将静王容貌瞧清楚。静王虽体格壮硕,年岁却只得二十许,英伟俊朗,目光如电,与冯衍真相比又是一番气度。
  若是平日见了这等人物,少不得在心里暗起结交之意。但此刻,归晴却只觉得此人形似虎狼,心如蛇蝎。
  旁边候着的沙弥见两人进殿,连忙上前朝归晴机心二人长身一躬:“二位施主,现有贵客来访,请二位暂避。”
  “无妨。”静王上前阻住沙弥,满面笑容,心情极好的模样,“请愿还神原是同样的心,何论尊卑,我与拂霭稍候便是。”
  听他这番言,归晴本就对他怀恶,也就免了推辞,自顾自垂头闭目,却再难诚祷,心中一团无明火翻滚。
  机心站起身,一对翦水乌眸对着冯衍真顾盼不休,朝着他们福了福,玉容含笑:“既与君子有缘相逢,何妨琴鸣酒乐两相得?”
  冯衍真听机心相邀,不由得凝神,多瞧了她几眼。
  以女子之身,遇见心仪男子能坦荡荡相邀,兼之出口不凡,必非池中物。
  “让姑娘亲自相邀,便使我等汗颜。”静王看出机心属意于冯衍真,眼中却一派温和无波,“如此,我与拂霭定当前往。”
  机心手伸到背后,拉了拉归晴的衣襟,示意他站起来,然后朝着冯衍真和静王掩口一笑:“奴舍菜粗酒薄,只有这兄弟还操得一手好琴,当使之遣兴。”
  归晴明白,这是机心要他相陪。怎么说,她也只是一介女流,孤身和两个男子结交,终不成体统。传出去,也坏了清誉。
  当下,也只有勉强从蒲团站起,朝两人胡乱抱了抱拳。耳内,却传来冯衍真轻轻一噫,心中不由得大乱。
  幸得过后,冯衍真只是对他稍稍寒嘘几声,便无言,只做从不识得。
  归晴虽稍许有些失望,但转念想想,静王就在一侧,他也是为了避免自己惹祸上身,胸口处又不由得泛上些甜意来。
  机心将冯衍真他们邀至教坊一间雅室,命厨子备了酒菜、归晴摆好琴案后,自己拿了一壶桂花酒,笑盈盈地劝客。
  机心本就学问不凡,如今在意中人面前,更是肆意卖弄文采风流。她在席间应答进退有致,对世事时局都有不俗见解。
  快要席尽人散,趁机心收拾桌子时,静王伸脚在案下踢了踢冯衍真的小腿,凑到他耳边小声调笑:“此女子……配你如何?”
  冯衍真顿时白了脸,也小声道:“殿下莫要说笑,在下绝无此意。”
  “怕我对她下毒手么,倒是宅心仁厚。”静王嘿嘿一笑,须臾目光如电,“你只会担心他人,却未曾想过自己?”
  冯衍真全身都震动了一下。静王的强硬手段和诡异心思,他是见识过的。
  归晴在一侧收拾琴案,只看到静王和冯衍真交淡后,冯衍真的脸色大变,却未曾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几乎不假思索,归晴就认定静王又在欺凌冯衍真,只恨得牙痒痒。
  冯衍真在忐忑之中,随着静王向机心归晴拱手告别。
  归晴将他们送出教坊大门时,注意到门口早有一大群侍卫在那里毕恭毕敬地候着。为首的看到静王携冯衍真出来,早上前单膝跪下:“属下保护不周,向殿下领罪!”
  一旁的机心忍不住讶异出声。她见此情形,已经猜出静王身份。
  “谁让你们来的?”静王见再瞒不住,形状锋利的眉毛微微皱起,“闹得别人都知道本王在哪儿,很气派么?”
  说完,他冷着一张脸,拉着冯衍真拂袖而去。
  身后的侍卫哪敢怠慢,急匆匆簇拥着,生怕有了半点闪失。
  “姐姐,那家伙不是好人。”归晴看着那群人走远了,才拉了拉机心的衣袖,眉宇间浮现怨恨神色。
  “……怎么?”机心冰雪聪明的人,早听出归晴话中另有隐衷,却因涉及静王,不是能当街说的事情,连忙扯了他回教坊,“好兄弟,我们回房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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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别院的路上,静王忽然缓了脚步,望向那侍卫长,声音沉下去:“这么着急出来找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殿下,王妃从京城过来了。”侍卫长擦了擦头上的汗,神色紧张。
  “……肯定被王妃训斥过了吧,这个赏你。”静王从怀中掏出块金锞子,扔到侍卫长的怀里,唇角勾起个笑,“以后,我的事对她能哄就哄,多长点心眼儿,别太老实了。你自己也能好过些,对不?”
  “谢王爷赏!王爷的话,在下理会得。”侍卫长受宠若惊地接过金锞子,小心翼翼地塞进荷包。
  说起来,一块金锞子的赏对一位王爷来说,并不值什么。难得的是,王爷能如此和颜悦色地和他一个小侍卫长交谈,这是该给他挣了多大的脸面。
  静王点点头,转身又笑着去拉冯衍真的手:“拂霭,你还未曾见过静王妃吧,随我见见她去。”
  冯衍真往后退了一步,蓦然拂开静王拉他的手。此时,他虽然强自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额上的青筋却都绽了出来、突突地跳着,声音颤抖:“在下……还是不去的好。”
  “为何?”静王深深地看着他,眉头轻皱。
  冯衍真垂下头,被青色袖子遮掩住的拳头紧紧握在了一起。
  功名、前程、自负、傲骨……全部都被眼前这权势熏天的男子一手抹杀。但自己还是个男人……绝不是侍候主母的妻妾,绝不是没有半点血性、任人摆布的玩物。
  过了片刻,冯衍真忽然抬起头,对着静王轻轻勾了勾唇角:“没什么……只是,在下偶感不适罢了。”
  “既如此,就先不要见王妃了,回去后就找大夫来瞧瞧。”静王上前一步,拉住冯衍真的手,笑着朝别院的方向走去,再不疑有其它。
  自静王出生以来,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人对他唯恐殷勤不够。虽然他没有养成骄奢的个性,却也因此忽略了别人的个体感受。
  冯衍真顺从地跟着静王往前走,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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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过,檐下的竹风铃一阵乱响。
  机心和归晴倚窗坐着,都穿着藕荷色纱衣、散着长发,恍若神仙中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机心望向窗外,眉眼间透出些哀愁来,“冯衍真……怕是活不长久。”
  “姐姐为何如此说?”归晴扯着机心的袖子,神情急切。
  “少年榜眼、江南名士……他那种人,最重的是清格傲骨。静王如此折辱于他,虽然碍于权势不能反抗,却迟早会寻死解脱。”机心纤长白皙的手指从窗沿上拾起片落叶,“退一步说,就算他的棱角峥嵘被全部磨平……最终也会做为静王的污点而被抹去。静王不动手,自有人替他动手。”
  “姐姐说的这些,我全都听不懂。”归晴的眼睛里慢慢涌出泪水来,“我只想知道,怎么样才能救他?”
  “救不了……没有办法。”机心慢慢摇头,轻轻苦笑,“以色侍人,色衰则爱弛……其实,他现在自寻解脱也许还好些。等到他再大一些,模样不那么好了,一身清格华贵也被磨去,静王自然就会另结新欢……那时他一个失势男宠,会有什么下场,你可知?”
  静王是帝王家的人,自然不会有任何错和污秽。错的和污秽的,自然是旁人。若是还念及好的,三尺白绫或一杯鸠酒;若是从此淡薄甚至成仇的,就拿去任人糟蹋。
  将人剜目、拔舌、砍去四肢再养在大瓮里的事情,并非古时才有。
  归晴心中一酸,泪珠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自己也知道没有办法……但就是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怎么想都觉得胸口酸楚难当。
  “好兄弟,哭够了就收拾细软,准备今夜跟姐姐走吧。”机心摸了摸归晴的头发,眼神温柔。
  “怎么?”归晴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沾惹上静王这档事,你以为我们还会有太平日子过么?”机心轻叹口气,“说不定,还会引来杀身之祸……我们救不了冯衍真,总要救自己。”
  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机心从来就没错过。
  归晴点点头,胸口却越发堵塞得哽咽难消。
  远处隐隐传来的梆子声,宣告此夜已过三更。
  冯衍真住在静王别院南侧的一间雅居内。他睡不着,于是点了油灯,坐在红木桌旁看书。
  这时,已经拴上的门忽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
  冯衍真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正好对上破门而入女人的一对灼灼秀目。
  在那穿着华贵胡服的女人身后,是几名手持利刃的贴身侍从。
  “好俊的模样……怨不得王爷迷恋于你。”那几名侍从冲上前,架定了冯衍真后,女人挑起冯衍真的下颔,唇边泛起丝冷笑,“我是静王妃定绣,初次见面。”
  冯衍真咬紧下唇,屈辱地别过头,不发一言。
  定绣从袖口内抽出柄寒光凛冽的匕首来。
  她是北方天性强悍异族的公主,因为和亲而嫁给静王,全朝都对她另眼看待,不敢有丝毫怠慢。北方异族风俗,上至王候下至平民,都守着一夫一妻的规矩,除非一方死去,终生不得离弃。
  这也是静王已经二十余岁,至今却只得她一个妻子、尚无子嗣的原因。
  她从小生长于王家,见惯种种毒辣相争,所处地域又未受教化,将奴隶视作牲口对待,其勇悍手段、心思狠辣非寻常女子可比。
  寒光凛冽的匕首狠狠沿着冯衍真的眼角划下,一直拉到他的下巴。光滑健康的皮肉霎时翻卷,鲜血如泉水般淌落。
  冯衍真如脱了水的鱼般剧烈挣扎,怎奈身旁的那几名侍从早将他死死按定。从未经历过的痛楚让他想要凄厉呼救,却早有块丝帕塞入了他的嘴中。
  一道、两道、三道……随着匕首一次次挥下,冯衍真原本清俊无伦的脸,变得血肉模糊、分不清眉眼、看不出原来轮廓。
  已经昏厥了过去,却又再度被双膝的剧痛生生痛醒。冯衍真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自己双腿的膝盖骨已被血淋淋地剜出,扔在地下。
  一只不知从哪里牵来的家犬,正在地上啃食着他被剜出的骨头和血肉。
  嘴中的丝帕已经被取出,他却怎样都叫不出声来,只能气若游丝地哀求:“让……让……我死……”
  “现在就让你死,不是便宜了你?”定绣咯咯笑着,随手将匕首递给身边的一个侍从,拿出丝帕擦染了血的双手,“把他拖到郊外,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吧……他这样子,如不是被野狼叼了去,多半能撑过好几天。”
  “是。”几个随从对着定绣恭敬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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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方微微有些泛白了。
  归晴灭了手中的小火折子,和机心就着微熹的晨光,在郊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他们除了脂粉华装,挽着再普通不过的发髻,穿着再朴素不过的粗布衣裳,背上一人背着一个小包裹,装着几件心爱衣裳和在教坊积攒下的私房。
  按机心的计划,他们天亮后就会抵达附近的一个渡口,到时候租船往西,辗转去几千里之遥的天水城,再隐姓埋名买地置业。如此,就算静王手眼通天,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走着走着,归晴忽然被脚下一件绵软厚重的物体绊了个踉跄。他定睛往地面上望去,不由得惊叫出声。
  那……也能算是个人么?
  面部完全是血肉模糊一片,根本看不出眉眼轮廓;双腿以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尚在抽搐个不停。
  “……他、他是冯衍真。”机心在一旁蹲了下来。她毕竟是女儿家,平日再怎么理智冷静,此时上下牙关也在咯咯地打着架,“我……我认得他腰间那块白玉虎形玉佩……”
  “他……他怎会到如此地步……”听到机心这么说,归晴也认出来了。他定了定神,伸出手将冯衍真搀起。当感觉到怀中人呼吸尚温时,不由得鼻腔一酸,落下泪来,“姐姐,我们带他一起走吧。”
  “我正有此意。”机心点点头,背过身去,“好兄弟,你把他的衣裳鞋袜全部脱了,撕烂了扔在此处,他的随身物品也全扔在这里……再把你那件大麾给他披了,背他一起走。要快。”
  归晴依机心所说,将冯衍真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了撕烂,再除去他的鞋袜、玉佩荷包,扔在地上。
  在脱上身衣裳时还好,脱到裤子时,看到冯衍真膝盖处就是两个深黑的大血洞,归晴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归晴咬着牙,总算动作麻利地完成了机心交待的一切。
  用大麾将冯衍真的身子严严实实裹住,归晴背起了他,快步走向机心:“姐姐……我们走。”
  “我们这就去渡口……”机心点点头,和归晴一起匆匆朝前走,“现在来不及替他诊治,只有到下一个镇上才能替他找大夫……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
  微熹的晨光中,三人有些狼狈的身影消失在西边渡口方向。
  往常,静王总是习惯天微明便起身,或练武、或早课,从不间断。偏偏,今夜他似乎睡得特别沉,直至日上三竿才醒。
  睁开眼,就看到已经打扮齐整的定绣坐在自己身旁,于是笑道:“以往不曾起这般晚,偏偏今日……”
  “是我点了黑甜香,你才睡得这般沉。”定绣接口,顿了一顿又道,“你那娈童,我瞧着不顺眼,已经处理掉了。”
  “……什么。”静王沉默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提的是冯衍真,胸口一阵气急,“你把他怎样了?!”
  “我将他剜肉剔骨,扔到荒郊喂了野狗。”定绣见静王急得额上青筋根根绽出,心头不由得气苦,冷笑出声,“静王可曾记得大婚那日,应允过我什么?”
  她自恃娘家甲兵强盛,当今天子都忌她三分,做任何事情都有恃无恐。只是她对静王却是一片真心,两人相伴时间又浅,所以平日里尚称得上恩爱。
  所以,静王虽然知道她心性不比天朝女子,却万万料不到她竟能做出这等事体。
  听到这话,静王反而平静下来,双目骤然森寒,冷冷地看着定绣。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定绣毫不示弱地瞪着静王,却在顷刻间瞟到一抹凛冽寒气从自己颈项处掠过。
  檀口微张、双目圆瞪、乌发披散。一腔血从颈项处喷出后,定绣的头颅骨碌碌滚落于地,身子慢慢软倒。
  静王将染了血的剑当啷一声弃于地上,大踏步走出房门,看到站在门廊下正在值班的侍卫长,沉声吩咐:“把静王妃那几个贴身随从都给我绑来。”
  一盏茶的功夫,静王已经来到了冯衍真的房间。在他的面前,静王妃的几个随从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静王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抚过红木桌上尚未干涸的粘稠血迹,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昨夜,你们把他的尸身弃于何处?”
  “城、城西郊青石坡……”那几个随从是随定绣陪嫁而来,平时骄横跋扈被人恭维惯了的,哪见过此等阵仗,早吓得脸色惨白。
  静王点点头,忽然看到墙角一条家犬在啃着些什么,神色微愠:“这是什么?!”
  其实静王的本意是说,这犬怎会在此处出现,怎奈那几个随从被吓得怕了,当下连连磕头如捣蒜:“那、那是……冯衍真的骨殖……”
  听到这句话,静王顿时红了眼,抽出身旁侍卫的一柄刀,将那条犬从腰处生生劈成两段。
  静王俯下身子,背对着人群从血泊中捡出两片颜色惨白、已经被狗啃得斑斑驳驳的骨头。他捧着那两片骨头神色凄惶地看了又看,然后用丝帕裹了,收入怀中。
  再转身,早收起凄惶神色,又是一派皇家威严华贵,静王迈开大步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结果了这几条狗命,再喊几个人随本王去西郊!”
  顿时,静王身后刀影血光陡现,惨叫哀嚎迭起。枉死城中,从此又添新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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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着几个侍从快马行至西郊青石坡,静王却只寻到冯衍真被撕烂扯碎、沾满了血渍的衣物。
  静王平素是爱洁成癖的一个人,此时也不见嫌弃肮脏污秽,伸臂就将那堆烂成一团污糟的衣物紧紧拢在怀里。
  拂霭,本王来晚了……你果真被野兽吃得尸骨无存……若本王未曾一意孤行地想要得到你、独占你……也不会是这个结果……
  一念至此,静王心头剧痛。他张开嘴,蓦然喷出口鲜血来。
  旁边侍从见了,早围了上去,争着替他抹背舒胸、用锦帕擦去他唇边血渍:“殿下怎样?还是快些回去召大夫来看看吧。”
  “本王没事,只是一时气血上涌罢了。”静王挥挥手,神色黯然地令身旁侍从退下,“回去吧。”
  说完,他抱着那团污糟衣物翻身上马,动作未曾丝毫失了矫健。
  现在还不能就此倒下。
  他怒斩王妃一事非同小可。北方异族本就对天朝虎视眈眈,如今若没有个好的说词和方法遮掩过去,怕是两国兵戎相见、天下生灵涂炭就在眉睫。
  归晴和机心带着冯衍真,雇了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沿水路往西北方向而去。
  这艘乌篷船的船主是一对年约五十许的夫妻,做了一生艄公艄婆。他们儿女都已经成人,在外面独立讨生活,按说衣食不缺,该享些晚来福。
  但他们勤俭劳碌惯了,抛不开这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每日里仍于水上来往渡客。
  水上做事的人家,但凡家火物什都在船上,一应俱全。十来天过去,归晴他们吃的是新稻蒸出的米饭、鲜鱼汤;看的是清澄水波、垂荫杨柳。
  若不是挂忧着冯衍真,食不知味、景不入眼,倒也算得是神仙般的日子。
  机心和归晴急着离开江南境内,不敢稍作停留,也就没有时间替冯衍真找大夫看伤。只是捡那上好的刀伤棒疮药买了几大包,日日替他仔细敷用。
  也许是因了年轻,冯衍真竟一日好似一日。此时,他甚至能由归晴扶着,坐在船头看落日。
  冯衍真一身青布衣,戴着顶宽沿竹帽,帽沿垂着双层黑纱。一阵凉风吹过,罩在他脸上的黑纱轻轻波动,就连他瘦削赢弱的身子也似不胜萧瑟。
  “归晴……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冯衍真的声音依然清朗,却平白多了沧桑苦涩。他垂下头,看到自己所穿的裤子布料在双膝处明显凹陷进去,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先生切莫如此说。”归晴垂下眼帘,握住了冯衍真颤抖的手,在掌中轻轻摩挲,“其实我……爱慕着先生,从第一眼见到先生开始。”
  冯衍真愣了愣,随即苦笑一声:“那是从前的事了……”
  “不。”归晴抬起眼,断然否定,“以前先生对我来说,永远求不得……我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感觉到先生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此番遭遇于先生是不幸,于我却是万幸。”
  冯衍真听了这话,呆了半晌,眼角终于静静滑下颗泪来:“归晴,多谢。”
  “归晴是真心,先生不信么?”归晴一笑,定定瞧着冯衍真。
  此时,一阵稍大的风儿掠过,拂开了冯衍真脸上垂着的黑纱。
  那张原本清俊无伦的脸上,无数道新愈合的粗长刀疤泛着丑陋红色、纵横交错。但那双眸子,除了笼上层浓郁哀伤外,依然清光逼人、璀灿得令人深陷。归晴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就欺身吻了上去,将丁香小舌探入冯衍真嘴中,与他唇齿交缠。
  冯衍真万万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举动。他本是极重礼教的人,惊骇之下,未经思索就伸手推开了归晴。
  “先生……对不起。”归晴被他推开,又是惭愧又是羞愤,急急道,“归晴唐突。”
  冯衍真动了动嘴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过了半晌,他忽然想通了些什么,仰头发出一串畅快笑声:“世俗权势逼我、礼教人伦陷我……如今,我又为何仍然放不下这些?”
  于是伸出臂,揽住归晴瘦腰,指浩淼烟波为誓:“既是归晴仗义救我,我自今日起,便只为归晴而活。此一生,唯愿与归晴酒间花前老。”
  归晴听到这番话,一时间竟只知道咧开嘴愣愣地笑着,平日里惯用的诱人媚态此时早忘到九霄云外。
  船尾处,艄公艄婆煮着饭食,缕缕炊烟自船上飘散于空中。
  一帘之隔,机心正一边端着杯茶,一边侧耳听冯衍真与归晴的谈活。听到妙处,忍不住抿唇微笑,手中的茶早已凉了,却忘了喝。
  真是的,仗义救人的,又不止归晴一个……不过,归晴对你的这番入骨相思,我所不能及。
  所以,请你们幸福给我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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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静王携静王妃回到天朝都城——许昌。
  冯衍真他们沿水路西去。要抵达天水,许昌城是车马辗转的必经之地。说来也巧,静王返回许昌的这一天,他们也正好踏入许昌城。
  香车宝辇华盖、侍从守卫之多自不必说,就连黑红相间的森森王旗也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两旁,是夹道观望皇家威严的汹涌人潮。
  冯衍真他们刚踏入许昌,还未曾找到落脚处,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混在这汹涌人潮中。
  此时,冯衍真坐在张装有轮子的机关木椅上,仍然戴着那顶黑纱宽沿竹帽。但纱下的脸,已罩上了铁面具。
  在抵达许昌之前,他们先至谯郡。在那个地方,寻着几名巧手木匠,费了大把银钞,替冯衍真做了这张可用手操纵移动的木椅。
  正当冯衍真他们处于人潮中,有些惶惶不知所措时,只听旁边有一穷酸书生抽着鼻子,赞道:“不愧是静王的车辇……沿途所经,奇香四溢。”
  的确,静王车辇所过之处,空气中飘散着极其浓郁的香气。不过,冯衍真并不觉得是奇香四溢,反而感到刺鼻难耐。
  记得那人习性与自己相若,平素只喜淡淡花草清香,极恶人工香气。就连稍重的胭脂花粉味都往往掩鼻,何况是此等浓烈熏香。
  但这个念头只于冯衍真脑海中一掠而过。毕竟,两人一在权势之巅,一欲从此遁世,再无交会可能。
  宝辇之上,华盖之下,静王一身华服端端坐着,拨帘望向观望汹涌人潮。他的身旁,放着口镶了珠玉的箱子,若一人长宽。
  箱子内,是定绣已经腐烂至不成样的尸体。
  尽管在箱内塞了无数香料,又沿途熏最浓烈的麝香,却仍然遮掩不了那从箱缝中缕缕漫出的尸臭。
  别人也许嗅不出,但静王却一直闻得到。
  静王眼神空洞地望向车辇窗外——尽管身处汹涌人潮,摆着威严气象,失去了那人,心已经荒芜垂暮。
  斩杀定绣一事,虽说为当朝带来天大隐患,他却未曾后悔。唯一心痛后悔的,只是未曾救得那人。
  手指不自觉地抚向胸口。当日捡到冯衍真的那两块斑驳骨殖,已被他用金线混着真丝编成的织囊装了,贴肉戴着,须臾不曾离身。
  这番景象,无人得见。
  静王与冯衍真,两人各怀一段心事,于滚滚车尘、汹涌人流中交错而过。
  冯衍真一行人从许昌雇了车马至洛阳,又自洛阳沿水路到了长安,最后一路车马劳顿,这才算到了天水。
  此行说来倒是一句话就可概括,时间却用去了足足四个月。
  天水位于西北边陲,景物丰饶自是不比江南,但民风淳厚处,却又胜似江南。
  机心拿出积蓄,在天水城畔买下一座青砖小院,供三人栖身。
  一切安顿下来后,正是初夏时节。
  院前榆钱槐花正结得蓬蓬实实,空气中都泛着浅浅甜香。冯衍真戴着宽沿竹纱帽坐在机关椅上出了院门,俯身捡起一朵洁白槐花,放入口中轻轻嚼下。
  轻轻浅浅的甜香,顿时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马大哥,你喜欢吃槐花?”邻居家的二毛正好经过,看到这一幕连忙跑过来,咧着嘴笑,“俺娘做的榆钱饭、槐花窝窝可香了。赶明儿俺让娘做了,给你们送来。”
  说完,这十二三岁的健壮孩子蹬蹬就上了槐树,掰下根满缀着洁白小花的细槐枝,往下就扔:“马大哥,接着。”
  冯衍真伸出手,正正将那枝槐花接住,笑道:“二毛,我该如何谢你?”
  “这种小事谢啥。”二毛又折了几枝饱满槐花,扔进冯衍真怀里,跳下树来,蹲在冯衍真膝边,“马大哥,再给俺讲讲江南那边的事吧。”
  冯衍真的唇边泛起个微笑。
  他和归晴机心在此化名姓马,对外称是兄妹三人,受奸人陷害,从江南避祸到天水。他是马行,归晴是马青,机心是马妤。
  说起这二毛,自从偶然和他聊起江南景象人物,便心心念念全是江南。
  刚理了理思绪,想要开口,却听得一个清雅宛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二毛,又在缠马大哥了?”
  机心满头青丝用银簪挽了,一身藕荷色绣衣,摇着把花鸟团扇,面上未施半分粉黛,笑吟吟望向二毛。
  “妤姐姐好……”二毛看到她,连忙站起身,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他讷讷向机心问了好后,就愣愣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机心虽说也只得十五六岁,却是看尽风尘世事的人,哪瞧不出眼前这孩子心事。觉得有趣,索性恣意卖弄风情,对他斜斜飞个媚眼去:“二毛,姐姐屋里有刚蒸好的糖酥,进来尝几块?”
  “不、不用了……俺、俺今天还要去放羊。”二毛只觉得左胸跳得如擂鼓般响,面上又是火烧火燎般地烫,怕再待下去终究在机心面前出丑,连忙转身,有些狼狈地匆匆跑开。
  机心见二毛满面通红地狼狈跑开,再掌不住,终抛下一串银铃笑声。
  “妹子,好端端地又捉弄人。”冯衍真见此情形,不由得摇头微笑。
  “我的好大哥,你妹子我是真的蒸了糖酥,快进来尝尝。”机心俯身,一边掌不住笑一边推动机关椅,送冯衍真进院门,“回头,我给二毛家送些过去。”
  “你啊……”
  厚重的院门缓缓关上。一阵劲风吹过,枝头槐花榆钱纷纷坠落,白绿相间,衬着青砖的院落分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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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正歌舞升平,杯盏交错。
  北方异族来的使者满面笑容地饮尽玉杯中的酒液,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几个娇艳舞娘,眼中恨不得生出手来。
  坐在次席的静王见此情景,唤过身旁陪侍,附在耳边小声道:“今夜,把那几个舞女送到使者房中。”
  陪侍点头领命,躬身而退。
  主席上的当朝皇帝,此时用袖掩嘴,长长打了个呵欠。
  须臾,席尽人散。异族使者迈着颠颠倒倒的步子告退,皇帝和静王也站起身,朝御花园方向走去。
  “王弟你看,这使者前来,除了吊唁定绣外,就是只顾享乐。”皇帝的表情,如眼前风光般一派和熙,“依朕看,定绣之事,理应无忧。”
  “陛下错了。”静王目光如电地望了眼皇帝,“若是他一来便着手调查定绣死因,倒是好事……如今,恐怕两国征战迫在眉睫。”
  当初与异族联姻,是因为北方异族那时老王刚死,几个王子正在为王位闹得不可开交。其中大王子定川急急想寻求外来援助,才将定绣嫁与静王。
  如今定川已经坐稳了王位,手下拥兵百万、良臣悍将无数,又有定绣猝死于天朝这个理由,不趁机攻打扩张领土才是情理不符。
  那使者的只顾享乐,实际上是在拖延。毕竟,入侵天朝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制定计划、调配兵马粮草都需要时机。
  “那怎么办?”皇帝一向寡谋少断,却十分相信静王的判断。
  “他既然会拖延时机,为臣也会。”静王的唇角泛起个笑,神情风发,“为臣已经把精兵良将调往北方,陛下可记得百年前我朝与异族大战后,留下的烽火结?”
  “呃……”皇帝努力地想了想,却终究尴尬一笑。
  烽火结一共有四个,存于天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一个烽火结,都是由七、八座位置险要的小城池组成,呈网状分布,战时烽火为号,互相呼应。
  地势的险要加上精兵驻守,要驱使大军连破那七、八个城池根本就不可能。如果耗费巨大兵力,勉强破得一两城,另几城的精兵马上会涌入城中,乘对方兵疲、己方地利,杀得入侵者片甲不留。
  百年前那名野心勃勃北方异族大王,御驾亲征,就死于北方烽火结下。
  遗憾的是,后人过了百年的太平日子,这些小城池近乎荒废。
  “外事一切自有王弟调度,朕很放心。”皇帝笑嘻嘻地打哈哈,伸手拍了拍静王的肩,“西方牵萝国新进贡了一张温玉床,冬暖夏凉,朕还没舍得用,就给了王弟吧。”
  人生在世,不怕没本事,怕的是看不到自己没本事。
  皇帝很清楚,静王的精明强悍远胜于自己。若不是自己为长,而祖规家法严苛,这皇位万万落不到自己身上。
  论手腕、论智谋、甚至论毒辣,他都没办法与静王相争。所以唯一能笼络人心的,就只剩下扮演慈爱兄长。毕竟,让静王这般人物为自己死心塌地鞍前马后,对江山社稷有百利而无一弊。
  “谢陛下。”静王对皇帝深深一躬,语调中果然透出感激来,“定绣一事陛下替为臣瞒了,如今又恩宠加身……”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皇帝呵呵一笑。
  初夏,满园的花正开得璀璨,在和风中卖弄颜色姿态,却全不知塞外的腥风血雨,即将席卷而来。
  夜已深,冯衍真屋里的油灯却依然亮着,将他捧书的侧影深深映照在纸窗上。
  夏夜的风中,传来阵阵槐花的香气。归晴穿着贴身小衣,在冯衍真门前痴痴站立,心中踌躇。
  今夜,他想要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
  心心念念思慕那人,已不是一日两日。他如今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自己却开始胆怯。
  不知道站了多久,归晴终于壮着胆子,伸手推开了那道未设防的门扉,走进房间轻唤:“先生……”
  “哦,这么晚了还没睡?”冯衍真放下手中书卷,一对清光璀璨的眸子抬起,望向归晴。
  “归晴今夜……想留在先生这里。”归晴白皙秀美的脸庞泛起两朵桃花红,伸手将门扉掩上。
  冯衍真愣了愣。他虽至诚,却不是个木头的老实,片刻就明白了归晴的意思,终于长叹一声:“归晴……你当真要许我这废人么?”
  他容貌、双腿俱毁,不敢再信有人愿以一生相许。就是归晴想着他旧日模样,一时不肯相弃,日久也必移情别处。
  所以,他不愿归晴一时冲动下,误了终身。
  归晴见冯衍真这番模样,早明白他所虑。想想他原本俊逸出尘的人,却一生只得这般模样,不由得胸口痛如刀绞。
  素日在教坊如花解语的人,此时却说不出半句应景的话来。过了半晌,归晴眼中方有泪滑落,哽咽着说出三个字:“你放心。”
  冯衍真看他如此模样,听他如此回答,眼中终于浮现了悟和感动。刚想伸臂揽那纤细秀美的人儿入怀,却蓦然看见院外有大片火光浮动,听到人声鼎沸。
  “归晴,快推我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冯衍真见此情形,伸手抓过宽沿竹帽戴上,连声催促。
  归晴心知外界必有变数发生,哪敢怠慢,连忙推了冯衍真出门。
  两人到了院门口,刚好遇上披衣散发而出的机心,于是三人一起匆匆赶到院外。
  院外的那一大片晒谷地上,围着打着火把的上百附近居民,个个眼神焦急、面容肃穆。在他们中间,邻居家二毛正躺在他母亲的臂弯中,胸口处一根黑色长枪从后背直贯前心,大片血渍正慢慢晕开。
  在二毛的身边躺着的,是一具身着官差服饰的尸体。
  “……这是牵萝国的兵用枪。”一个皓发老者上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枪杆。
  冯衍真听到此话,不由得陷入沉吟。
  牵萝距天水此处,尚有陇西、冀城两座城池相隔……莫非,牵萝一夜之间竟连陷两城,已经兵临天水城下?!
  西方牵萝国兵马并非极强,假如是突然对天朝来袭,必是与兵甲强盛的北方异族签下盟约,两相夹击。
  “急报天水知府、凉州节度使,牵萝来袭……冀城已被攻陷,冀城知府壮烈成仁!”二毛忽然伸直了脖子,满头汗水淋漓,拼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叫。他举起身旁尸体沾了鲜血的右手,颤抖着掰开,那里竟紧紧握着冀城知府的官印。
  见此情形,冯衍真已经将事情猜出了个大概。
  那具着了官差服饰的尸体,必是冀城陷落之前,冀城知府派来的信使。二毛是深夜独自出城,在郊外遇到了被追杀的信使后,两人亡命回城中。
  唯一想不通的,只有二毛为何会在深夜独自出城这一点。不过,目前这点无关紧要。
  冯衍真望向乱作一团的人群,蓦然提高声调:“大家不要着急,听我调配,担保天水无恙!”
  众人闻得牵萝国来袭,早失了主心骨,此时听得这句话,不由得精神一振。再望向冯衍真,只见他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目中闪烁威仪,却是个半残之人。虽说半信半疑,但房屋田地都在此处抛不下,要跑也嫌太晚,说不得要拼命一试。
  冯衍真见人心这么快定下,心头顿时松下半截,开始调配这百余人。他的目光转向一个精壮汉子:“秦松,你拿着冀城知府官印,快快去天水知府处报信,让他在城门内准备好兵马,随时出击迎敌。”
  汉子得令退下,冯衍真的目光又望向剩下百余人:“其余成年男子,带了铁锹长镐,随我到城外。”
  今夜起雾了……希望时间还来得及。
  机心听得冯衍真的话,刚想转身随他出城,却听得不远处二毛一声**:“妤、妤姐姐……”
  机心转过身,见那平素健壮结实的邻家孩子脸色惨白,眼中的神光正一点点涣散。她心头不由得一酸,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妤姐姐在这里……二毛,你要快些好起来……”
  “妤姐姐……这个送你……”二毛的眼睛弯了起来,脸上绽开个笑,指了指衣裳前襟。
  机心忍着泪,伸手慢慢揭开他被血浸透的前襟。那里面居然藏着一朵莹白、若碗口大小的花——是昙花,只盛开于深夜郊外、天明时便会凋谢的昙花。
  “妤姐姐,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这种花儿。所以我……特意去摘来送你,因为来不及,只摘了一朵……喜欢吗?”二毛的脸色越发惨白,笑容却得意非凡。
  “喜欢、怎么能不喜欢……”机心捧着染了血的昙花,勉强想在脸上露出个笑容,泪却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傻孩子、傻孩子……
  “妤姐姐不要哭……我好喜欢妤姐姐……”二毛伸出沾了血的手指,慌慌张张去擦机心脸上的泪,却将血渍留在了机心脸上。
  他见弄污了机心的脸,连忙将手在前襟上蹭,却只弄得满手凄红。他就着火把的光,呆呆看了自己的手半响,才道:“妤、妤姐姐……我是真的活不成了……”
  话音犹在耳,这健壮孩子的手就慢慢垂了下去,眼帘同时也缓缓闭上,如同熟睡过去的模样。
  任凭机心和他娘如何摇晃他、在他旁边大声哭泣,他也永远不再醒来。
  牵萝国能够一夜之间连破陇西、冀城两座城池,必定是采用疾风战术横扫,以骑兵的急行突进为主。
  以这个判断为前提,冯衍真带着近百人,来到天水城正门外。
  这里是一片大平原,两旁生着些树和低矮灌木,按说该是有利于牵萝骑兵的突进。不过,在这平原的偏左侧,有一道深而宽的天然大裂缝。
  夜雾正浓,冯衍真在机关椅上端端坐了,镇静自若地指挥着众人搬土运石,一面掩饰裂缝存在的痕迹,一面造出只有左侧是平原,右侧全是树木怪石的假象来。
  虽说时间紧迫,造不出太逼真的假象,但凭着夜雾的遮掩,相信还是堪堪能骗过敌军。
  刚刚布置完一切,就有负责打探的人急急冲过来相报——牵萝大军出现。
  “是时候了。”冯衍真一挥手。
  那近百人开始拖着树枝、打着火把、扛着各色旗帜在裂缝彼端的平原上跑来跑去,一面还敲着锣鼓,伸着脖子扮马嘶鸣,做出有上千军队在此处待战的声势来。
  冯衍真垂下眼帘——他已经听到了对面急驰突进而来的马蹄声。
  天水这种城池,全部驻扎的也不过两千余兵马,敌方应该是对这种战力有所估计。
  攻击战术的基本,就是集中强势兵力歼灭弱势兵力。如今他在此处造出倾城迎击的假象,牵萝军必定会全力突进,以求一举歼灭天水驻军,攻下天水城。
  因为,如若天水驻军闭城不出,倚仗擂木滚石,打起守城战的话,牵萝军的损失要比打迎击战耗损得多。
  “……先生。”归晴站在冯衍真身后,双手扶着他瘦弱不堪的肩膀,“你在发抖,又有哪里不舒服了吗?”
  “我在害怕。”冯衍真轻轻闭上了眼睛。
  “如若事情有变,归晴……就是舍了性命也要护得先生周全。”归晴伸出双臂,从身后紧紧拥住冯衍真,“再不济……我们就是死,也死做一处。”
  “我不是在怕这些啊,归晴。”冯衍真轻轻反驳,叹了口气——任凭哪个人,手上骤然沾了上万人的血污,欠下上万条性命,也会害怕的吧。
  此刻,牵萝的上万骠悍骑兵穿着黑衣黑甲,如一片黑潮般从夜雾中涌来。
  如冯衍真所料,他们果然选择了看似平原的左侧突进,然后成排成排地落入那条深深的裂缝中。
  骑兵阵一旦向敌阵全力冲锋,便再停不下。纵然发现落入敌计,也只能如潮水般涌上。那条深黑裂缝如同死神贪婪的大口,不停地吞噬着牵萝兵士的生命。
  虽然在夜雾中,冯衍真对那幕惨景看不太清楚,但此起彼伏的凄厉的叫声、风中浓重的血腥味道已经近在耳侧鼻端。
  但现在还不是感慨的时候。冯衍真定了定心神,蓦然大呼一声:“开城门,准备迎敌!”
  城内的军队亲眼看到冯衍真以不足百人陷敌军万骑,早对他心悦诚服,哪有怠慢。只听得一阵木头互相摩擦的声音,城门已开,冲出蓄势待发的两千天水驻兵。
  那条深长的裂缝,此时已经被牵萝骑兵的血肉填满。居然有五百余牵萝骑兵,踏着同伴的血肉尸体冲到了裂缝彼端。
  但此时他们心胆俱裂,全无阵形章法,哪里是士气高涨的天水军的对手,再加上人数的悬殊,很快就被悉数斩杀。
  夜雾渐散,东方的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万余牵萝骑兵,于一夜间折箭于天水城下。
  四周全是得胜的欢呼雀跃,就连归晴都激动得浑身颤抖,紧紧握着冯衍真的手高呼:“先生,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这时一个身着知府服饰的年轻官员排开众人,走到冯衍真面前,恭恭敬敬对他深深一躬:“在下程怡平,是现任天水知府。马先生立下大功,又有如此才略,在下当报之朝廷,如今请到寒舍……”
  “不必了。”冯衍真避过周遭那些热情诚挚的目光,冷冷打断程怡平的话,“在下无意仕途,告辞。”
  “三弟,我们走。”说完,冯衍真扭头,将清光四溢的眸子投向归晴。
  归晴明白他在仕途中所遭折辱不幸,眼神中慢慢浮现爱怜伤痛。他也不和周遭众人多说什么,默默转身推了冯衍真离开。
  人群自动地给他们让出条路来。
  他们走得远了,程怡平听到身旁书童三儿在不服气地低声嘀咕:“好歹老爷也是一城之主,就嚣张跋扈成这样……”
  “莫忘了,这满城百姓、甚至于你我的性命,都是马先生所救。”程怡平抬起手,在三儿头上敲了一个暴栗,唇边泛起个笑,“大凡隐于民间的能人高士,多半身具清高怪癖……不愿为朝廷所用,也是有的。”
  不过……这种人不为当朝所用,真真太可惜了。好吧,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能留下他……
  “疼啊……老爷。”三儿捂住头,水汪汪一对俊眼可怜兮兮地望向程怡平。
  “张翼!”程怡平朝天水城内走去,沉声唤过一旁的衙役头儿,“给我好好看住了马行一家人,不许他们走出天水城半步,否则提头来见,明白吗?!”
  “是。”牛高马大的衙役头儿得令,面无表情地退下。
  程怡平继续向前走着,神情如沐春风。
  他此刻满心满念,都在拟着如何向朝廷推荐马行的腹稿。
  牵萝国已经与北方异族结盟攻打天朝……这些,应该算是在意料之中。
  不过,天水城中居然有人仓促应战之间,仅用两千兵马就损了牵萝万余铁骑。若换做自己的话,也未必就能如此迅速地判断设计。
  勤明殿,是位于这巨大皇宫中心,皇帝平时办公务、或是召见臣子的去处。
  静王坐在勤明殿中,合上天水知府程怡平千里加急递上的折子,望向正在批奏折的皇帝,唇边勾起个笑:“陛下,玉妃之事,此刻可以了矣。”
  听到这句话,皇帝的手颤了颤,几乎握不住那杆细细的朱砂笔。半晌,他方闷闷道:“那玉妃……已怀了朕的骨血。”
  玉妃,是两年前牵萝国为了向天朝示好,送来和亲的公主。因为其肤如凝玉、神若冰清,故当朝皇帝赐名为玉妃。
  静王料到当北方异族起兵时,牵萝必会呼应。而牵萝虽小,却位处通西域要道、物产丰饶,他早起了将牵萝纳入天朝版图的心思。
  但天朝从立国至今,就是打着以德治国的旗号。若其从属国未曾有叛乱的迹象,也就没有什么名目出征讨伐。
  所以,静王未曾启用西方烽火结,甚至于未曾在凉州三城——陇西、冀城、天水设下重兵,就是存心要让牵萝取了凉州。这样,一方面可以正大光明地讨伐牵萝,一方面可以激发保家卫国的军心士气。
  “陛下若不能断情,为臣的也无话可说。”静王站起身,对皇帝深深一躬,“但若不将玉妃送还牵萝,就是向天下诏告,与牵萝皇室未断交情……待到我军踏破牵萝,陛下是否要对牵萝皇室网开一面,为江山社稷留下天大隐患?”
  “这……”皇帝沉吟片刻后,有些无力地反击,“那玉妃怀了朕的骨血……”
  “陛下年过四十,莫说公主,膝下皇子也已有九位,不愁无嗣。”静王抬头望着皇帝,目光如冰,“当然,事关皇家血脉,为臣不便就此妄加置言……孰轻孰重,但凭陛下斟酌。”
  “你……放肆!”皇帝被静王一再咄咄相逼,终于动怒,想也不想便伸手将面前一个金樽抓起,扔向静王。
  静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也不躲闪,正正被金樽砸中额角。霎时,几缕鲜血沿着他略显消瘦的面颊滑下。
  静王慢慢擦去面颊流下的鲜血,一句话也未曾说,只是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当今皇帝,逼他抉择。
  “王弟……有时候我在想,你的心肠是不是铁石做的。”皇帝终于别过眼去,口气渐渐软了下来,“朕也知道,身在皇家这种事情在所难免……只是,你如何能如此冷酷决绝……罢罢罢,玉妃一事,就交于你办吧。”
  说完,皇帝已经拂袖示意静王退下,俯案掩面,哭得声哽气咽。
  静王对着皇帝深深一躬后,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勤明殿。
  皇帝说得没错……这些事做起来,真的没有半点难过和负疚感……近日,是越来越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但是,若自己没有承担起那些政治斗争的阴暗面,这一片江山社稷,怕是早陷入混乱危机。
  静王伸出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所挂织囊。
  只有在梦中遇见那人时,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但是,这种梦,却做得极少极少。
  拂霭,为何不入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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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要!这是我和圣上的孩子,你们不能这么做!我要见圣上!”
  玉妃被几名宦官捉住了手脚,死死按在床上,泪流满面、鬓发蓬乱,全没了素日冰清姿态。
  “这孽种,是娘娘与娄侍卫私通所孕,以为圣上不知道么?”其中一名宦官咧着嘴笑,声调阴阳怪气,“娄侍卫已经被处死,娘娘身子玷污,也再留不得。圣上念及往日恩爱,不忍以死相罚,堕胎后就送娘娘回牵萝。”
  话音刚落,就有人捏着玉妃的鼻子,生生灌下了一碗棕色、泛着刺鼻气味的药水。
  看着玉妃喝下药水后,几名宦官才松开了她的手脚。
  那药水甫下肚,一股剧痛便沿着玉妃小腹蔓延开来。她大声惨叫着在锦榻上翻滚,白色宫裙上,血渍渐渐晕染。
  此时,静王缓缓从宫帘后步出,站在玉妃面前,冷冷看着她。
  “王叔……王叔救我……”玉妃看到静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从锦榻上扑下,死死抓住静王的衣襟不放。
  “娘娘自重。”静王眉毛都未曾动一根,伸手捉住玉妃的后襟用力提起,将她一把扔在铺了绣花毯的地面上。
  “王叔……连你也相信……我是那种淫贱女人么?”玉妃强撑起身子,望向静王的目光哀怨痛楚,宫裙上的血渍还在慢慢扩大。
  静王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道:“太医何在?”
  一名皓首老者颤微微地走出。
  “你说胎儿已成形,恐药石难下……去,把那孽种取出来吧。”静王垂下眼帘,语调未曾有半分起伏迟疑。
  那几个宦官会意上前,堵住了玉妃的嘴,将她宫裙亵裤脱下,压在地上。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皓首老者颤抖的手中,已经多了具刚从母体内取出的婴尸。
  静王瞟了一眼后,转身离开了玉妃居所——他只要确认此事完成就行,至于后事,自有人料理。
  是日午夜,玉妃吞金自绝。
  得到这个消息、赶到玉妃居所后,静王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头。看来,这次能还给牵萝的,只能是具用华贵棺木装着的尸体了。
  玉妃之死,自然罪名昭昭:与侍卫有染,怀上孽种,畏罪自尽。
  只可惜了皇帝,心痛之余,此番还要戴上顶大大绿帽。不过,人能够在其位,都是有所相应付出。他既贵为天子,就自然要背负起这些。
  “殿下,玉妃留下了这个,请过目。”有宦官上前,恭恭敬敬递给静王一幅花签纸。
  宫中谁在掌控大局,这些宦官侍从的眼睛自是雪亮。但凡发现异常,不禀皇帝先禀静王的事已经是不成文规矩。
  静王展开花签纸,看到上面以秀丽字体题了首四言句——
  玉含渊中,念念蛟龙,不堪偷生,君自珍重。
  看完这四言句,静王深黑的眸子微微眯起。他从未想到过,玉妃竟还存了这一段心思。
  天朝以龙代指为天子,蛟代指为王。此番玉妃在字句中留下“蛟龙”二字,看似为了合韵,实则明指天子暗指静王。
  这四言句,是玉妃的绝命书,同时是她向静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告白。
  静王将那张花签纸凑到烛火前,烧成了灰烬。明白了玉妃真意,他除了有些意外,心中竟不为所动。
  能让他动情动念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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