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天水城畔,一座青砖小院内。
“喂,你说他今天什么时候走?”机心咬着手帕,在偏厅掀起布帘,探出个脑袋来,恨恨地望向大模大样坐在正厅,端着茶水、跷着二郎腿的程大知府。
“往日么,大概都是天擦黑后回去……今天也不会例外吧。”一旁的归晴不由得苦笑。
正厅中,冯衍真正一手抓着槐花糕往嘴里塞,一手捧着本书看着。而他身旁,程怡平也不顾主人的冷落,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前些日子,程怡平还能口若悬河地谈论些风花雪月、国家大事,但这样唱独角戏达两个月之久,再健谈的人也词穷话尽,如今程大知府连隔壁李大妈家的母猪、衙门养的狗新下了崽之类的事情,都拿来哼哼唧唧:“……那狗崽啊,有三只是花的,两只是黑的。其中一只花色的,脸是白毛,两只眼睛周围却是黑毛……啊哈哈哈哈……马兄,你可知道,那活像李大妈家的二愣子被人打了乌眼青的模样……所以,我给它取名为小二愣子。现在二愣子和小二愣子看到我,都是副恨不得扑上来咬一口的模样,倒也相得益彰……”
冯衍真仍然拿着书,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手中槐花糕,不为所动。倒是帘子后的机心归晴听到这番高论,掌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妤姑娘也在啊,不知道今天午饭吃些什么?”程怡平听到偏厅传来的笑声,连忙转过身去陪笑,“在下吃不得辣,望这次菜中少放辣椒为妙。还有啊,在下上回用过贵府的菜,足足泄了两天三夜,确实难过,望这次泄药也少放些……”
“听听,这个日日来蹭饭的,居然还挑三捡四。”机心悄声对归晴说后,挑开帘子走了出来,换上脸得体微笑,“程知府,不知府中,有多少时日未动火灶?再不动的话,恐怕灰尘积得厚了,还得疏通烟管,劝知府还是动动吧。”
“自从吃了妤姑娘做的饭菜,发现每次都有意外和惊喜,感觉到刺激无比,相形之下以前吃的东西就无味至极。所以在下已经把府中火灶封了,决心姑娘在一日,就叨扰一日。”程怡平一脸正色,对着机心拱了拱手。
“你……”机心被此人如城墙般厚重脸皮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一拂衣袖,“今日未曾准备知府的饭菜,请回。”
“无妨无妨,在下食量甚小,吃几块槐花糕就可……”程怡平笑嘻嘻地转过头,刚想要伸手去拿槐花糕,却看见——
冯衍真仍旧拿着书目不转睛,而桌子上的那盘槐花糕,已经跑到了他的怀中,用一臂牢牢护住。
程怡平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眼中流露出失望。
要知道,他一大早就忙着过堂办公事,忙完后就直朝马家冲去,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
下回,看来要记得随身带几块馒头。
“啊哈哈哈哈哈……无妨无妨,反正本知府最近腰腹稍嫌粗胖,减一减也是好的嘛……啊哈哈哈……”但这种失望神情只在程怡平脸上出现片刻,马上又换上副欢喜嘴脸。
青砖小院门外的屋檐下,一片早夭的树叶飘过。书童三儿和一个衙役听到从屋内传来的笑声,不由得长长打了个哈欠:“老爷每次来这里,好像都很开心的样子嘛。”
“听说静王不久要亲自带兵西来,攻打牵萝,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衙役拥了捅三儿。
“是啊,要不然老爷怎么会亲自天天往这里跑,还加紧了对马先生的看守,防他不告而别?”三儿在地上捡起片树叶,绕在手指间玩弄,“不过,看来那马先生啊,倒是真真无意仕途,妤姑娘又是那般精灵古怪,整得他次次死去活来……老爷这又是何苦。”
“国家天下江山社稷……他们这些人,在乎的都是这个。你还小,不懂的。”衙役叹了口气,摸了摸三儿的头顶。
“咦,那你懂喽?”三儿翻起眼睛。他平生最恨,就是别人拿他当小孩子看。
“我……我当然懂……”衙役回答得有些底气不足。
“既然这么了不起,上回赌牌九的钱,现在还我。”
“啊哈啊……其实那个,我也不太懂啦……今天天气不错……”
如一大块通澈碧玉的天空上,几缕浮云悠悠飘过。
这年夏末秋初,正是凉风骤起之时。
当朝皇帝发表了讨伐牵萝的檄文之后,静王自皇城许昌率四十万大军西下,准备攻打牵萝。
虽说军队号称有四十万,实际上却只得二十余万。但就凭这二十余万大军,相信踏平牵萝应该是绰绰有余。
小至一个城、大到一个国家,是无法养活超过其人口总数十分之一的军队的。如果硬要穷兵黩武,只顾发展军事力量,不顾民生经济的话,最终不等别人来灭,自己就会体制崩溃步入毁灭。
当然,也有异族不事农耕经济,专以强壮兵马攻占别国或城池,夺取粮食金帛为生。但这种类似于山匪盗贼四处抢劫的行为,只能使历史发展倒退,令天下陷入蒙昧黑暗,纵然得了天下,也绝非为皇正道、百姓福祗。
牵萝和北方异族都久受天朝影响,其思想体制与天朝大同小异。所以,静王对其大约战力有所估计。
静王大军进入天水城内时,是正午时分,夹道只见森森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寒光甲胄,黑色蛟旗飘扬于风中,军容焕发、军纪严明。
静王身着银色甲胄、骑着白色骏马行走于队伍前端,神情冷竣、风姿英发,也不知羡煞多少青年,成就多少闺中春梦。
“呀,静王殿下!”三儿捧着束花,于人群中骑在某衙役的肩膀上大声尖叫。
“三儿啊,我都推掉公事,偷偷带你出来了……你怎么闹都行,别再把口水滴到我头上就成。”衙役苦笑一声。
“既然这样,上回赌牌九的钱还我。”三儿威胁地抛下一句后,目不转睛地望着静王远去的背影,神情一片向往,“静王殿下好威风哦……天水全城的人都出来迎接他……”
“不是吧……这天水城中,还有人根本就不知道静王来了呢。”看三儿这副花痴模样,某衙役多少有些吃味,小声嘀咕,“至少马先生一家,就被瞒得死死的……”
不过,衙役这小小的不满嘀咕,淹没在喧嚣一片、群情激昂的人群中,谁也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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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那程知府破天荒的没有上门,倒也算是落得清净。不过,奇怪的是自早晨起床,就没听见街坊四邻的动静。
冯衍真坐在青砖小院的门廊下,肩头和发稍处落了几朵槐花。他只觉得内心隐隐泛上丝不安,但那种不安究竟是从何而来,却无法确定。
归晴蹲在冯衍真面前,将他修长匀称、却没有丝毫力度感的小腿抱在自己的膝上,一寸寸轻轻揉捏。当初在谯城的那个名医说过,冯衍真的双腿注定是不能再行走了。而且,如果日后不注意活气舒血,小腿的筋脉血管很容易坏死萎缩,不如截去小腿来得干脆。
当时冯衍真自己都认了,归晴却死活不依。他语气坚决地告诉那名医,他一定会照顾好冯衍真的双腿。
归晴也真是这么做的。半年的时间里,他日日替冯衍真揉腿热敷,保持血气畅通,从未间断。
“先生,此处可还会疼痛?”归晴的手指拂过那深深凹陷的双膝处,心中一阵颤抖——
还记得那时,冯衍真曾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连床单都被抓扯破了好几条。
“不疼了。”冯衍真轻轻一笑,“归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当着别人面叫我大哥,私下称我拂霭就好。先生这一称呼,不必再提。”
“拂、拂霭……”归晴抬起头,终于怯生生地轻唤,美目中一片柔情荡漾。
半月前,他与冯衍真已经初试云雨。人都说无论男女,第一次皆是疼痛难当,此言果然不虚。
但由于冯衍真的温存体贴,他第一次相与,竟未曾落红,次日就可如常行走。而且,多试几次后,越发体会得其中好处。
冯衍真被他目中柔情所惑,自忖四下无人,轻轻扳起他优美下颔,吮上那鲜红湿润**,与他唇齿交缠。
一阵夏末凉风吹过,满院槐花如雨坠落。
马蹄声声迈入庭院,却未曾惊了两人春梦。白色骏马上,白衣银甲的英挺男子正目光如电,将这番旖旎景象尽收眼底。
为了收服那清高怪癖的隐士,拒绝天水知府陪同,未带任何侍从部下孤身相访……如今看来,竟是对的。
静王不自觉地将手抚上胸口,他从未试过,心脏跳动得如此猛烈——不是梦吧……拂霭,求求你,不要是梦……
那清俊面容上的道道纵横交错,是利刃留下的伤痕……拂霭的样子,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但是,仍然一眼就能认出是他。
来不及探究他为何仍然活着,但看到他与那美貌少年吻得情深缠绵,想到自己相思刻骨,心痛他容貌尽毁、形容消瘦之余,不由得无明火起。
静王纵马上前,弯下腰去,伸手一把揪住归晴的后领,将他硬生生从地面上提起。
冯衍真感到归晴**骤然离开,不由得讶异睁眼。
静王一手拽着马缰,一手将归晴悬空提着,直直望向冯衍真,目光说不出是悲是喜是爱怜,唇边泛起个冷笑:“拂霭,你瞒得我好!”
冯衍真看到静王骤然出现,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但片刻间,他便恢复从容冷静:“在下马行,表字之世,阁下认错人了。那是舍弟马青,请放下他,有话慢讲。”
听到熟悉的清朗声音,静王微微眯起了深黑的眸子,却依言放下了手中归晴。
拂霭,你是在打定主意不认我么?我倒要看看,你要玩什么花样……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陪你玩下去。
放心。这次,我一定会将你保护得很好……
冯衍真望着静王忽而带上戏谑的眸子,神情沉静如深渊。
无论如何……我再不能回头。此番,就算保不住自己,也要护得归晴机心周全。
归晴望着这互相对峙、皆散发出强烈气势的两人,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马先生是么?”静王忽然勾起唇角一笑,翻身下马,对坐在机关椅上的冯衍真抱拳,“此番前来,是请先生加入本王帐下,为攻打牵萝一事出谋划策。”
“好,我去。”冯衍真沉静如渊,对他投来的目光未曾有半点闪躲,回答得更是干净利落。
如果说静王是光芒四射的阳光,那么冯衍真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潭。阳光所散出的光芒到达他那里,就全数陷落,连一点反光都瞧不见。
静王对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半分气恼。
拂霭……看你能避本王到几时。
“快进来尝尝今年的糖腌玫瑰……”
机心推开门,笑盈盈地望向院门外,却看见归晴孤零零地蹲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在他的对面,是张空荡荡的机关椅。
“好兄弟,这是怎么了……先生呢?”机心见此情景,不由得心头一沉,连忙上前扶起归晴。
归晴抖抖嗦嗦地站起身,脸色惨白,满脸泪水:“静王来了……拂霭被静王带走了……我、我没有办法……”
权势、智谋、甚至体格……无论是哪一方面,都无法与静王抗衡。所以没有办法留下那心心念念爱慕着的人,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带上马远去。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过自己的软弱无力。
“静王来过了?”机心有些诧异地反问一句后,顿时明白了些什么,眉头轻轻皱起,恨恨道,“可恨那程知府竟一直瞒着……要是早些知道的话……”
不过,现在追究这些也晚了。
“先生临走的时候,可曾留下什么话?”机心咬了咬下唇,快速整理了一下思绪。
“拂霭说……让你我保重。”归晴垂下头,直哭得泣不成声。
“……好兄弟,收拾收拾细软银钱,随我离开这天水城吧。”机心沉吟片刻,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为何,为何?!”归晴听完她这番话,伸手抓住了她的肩头,泪眼大睁,“我不要离开这里,我们一起想办法把拂霭救出来好不好……姐姐,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好兄弟……你太高看姐姐了。这个世界上,有可以办到的事情,也有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机心苦笑一声,任归晴抓着肩膀,“我的那些小心计,比之先生又算得了什么……明说了吧,先生他自己都不再作逃脱指望。他留下那句话,就是让你我快快离开事非之地,以免惹祸上身,到时逃都来不及。”
是的……冯衍真看得很清楚,静王想要的,只是他一个人而已。如果他对静王的相邀推三阻四、抵死不从,那么以静王的性子,难保不以归晴机心性命相威胁。与其闹到那种地步,让大家都受到伤害,不如一开始就随静王去了,还归晴机心自由。
“既是如此,姐姐你快走吧……我、我不能走。”归晴慢慢松开机心的肩膀,用手背擦干眼泪,声音低缓却坚决,“无论有没有办法救他……毕竟,留在天水一日,就有接近他的机会。”
“听姐姐一句劝,归晴。既然静王带他走了,他就是你再动不得的人……”
机心急促的话语犹在耳边,归晴却已经转身离开,不再看她一眼。
我知道,我没有力量可以从静王那里救回拂霭……但是,也绝不愿就此放手。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对不起,机心姐姐……辜负你一片苦心。
归晴快步行走着,一滴清泪再度从眼角滑落。
机心望着归晴倔犟远走的背影,终于跺了跺脚,咬牙追了上去。
这兄弟……平素瞧着温温文文、善解人意的一个人,犟起来还真像头驴。
听到背后脚步声响,归晴脚步渐缓,泪眼迷朦地回过头来。
“我陪你出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法子。”机心望向归晴,满脸无奈,“你一个人怎么成。”
归晴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唇边却泛起了个真实的笑容。
谢谢你……机心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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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王所率大军在天水城稍事休整后,便浩浩荡荡开往冀城方向。
在踏平牵萝之前首先要做的,是收回冀城和陇西。
当军队经过天水城前那片大平原时,车辇中的静王捏了捏身旁冯衍真的手,轻笑道:“马先生在此处坑杀牵萝骑兵万余,沟壑皆为之填平……虽说此番有利于本王大军前行,却听得民间传闻,此处常闻战鬼夜哭。”
冯衍真骨节分明的手不由得微微抖了抖。
他是心地淳厚善良的人,纵然胸怀奇谋,却未曾在战场上炼得铁石心肠。虽说事出无奈,但那夜过后,他亲眼看到过天水城中一些居民兵士去被尸体填平的裂缝边上,肆意翻弄尸体,在那些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中找寻值钱物品。
这种事情,足足进行了半个月之久。直至牵萝兵士们的尸体腐烂、白骨散乱,方才用大石将那裂缝密密封了,填出条敞途来。
战鬼夜哭,哭得是死在荒野、无法返乡;哭得是肢体不全、不得安宁。这万余战鬼身后,又留下多少悲痛仇恨、添了多少新寡孤儿?
冯衍真不敢再想,轻轻垂下眼帘。
“拂霭……你还要瞒本王到几时。”耳边,静王的气息蓦然接近,语调也变得暖昧不明。
“殿下自重。”冯衍真蓦然推开就要伏在自己身上的静王,眼神清冽地望向他,“在下马行,绝非殿下口中拂霭。”
“无论你是谁,都注定属于本王一人。”静王皱起眉头,眼中稍带怨怒,一把托住冯衍真的后脑,强行凑过去,爱怜地轻舔着他脸上疤痕。
容貌、双腿皆被毁去……拂霭,你那时一定疼痛欲死吧……这件事,原是本王的疏忽……但你究竟要怨恨到何时方休?一年、两年、五年、还是十年?给我个期限,不要让我等待得发疯。
冯衍真睁着眼,神情冷淡地任静王拥吻着,手指却已经慢慢爬上了静王腰间的短剑剑柄。
自己离开那座青砖小院,已有五天的时间。慧黠如机心,应该早带着归晴离开天水城了吧。
猝不及防之下,一道青锋寒光突现。
静王生在处处充满险恶斗争皇家,从幼时到如今也不知被暗杀过多少次。所以,他潜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冯衍真。
但那柄短剑一开始就不是刺向他,而是刺向冯衍真自己的胸口。
等到静王真正反应过来,想到阻止冯衍真时,那柄短剑已经有一半没入了胸膛,鲜血迅速地在青色长衫上晕染开来。
“拂霭,拂霭!本王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你不许死!否则、否则本王就灭了你九族,把你的门生全部凌迟处死!你听见了吗?!”静王捉住冯衍真的双臂,将他仰面牢牢按在怀里,又掀开帘子大喊,“传军医,快给本王传军医来!”
冯衍真睁着眼睛,感觉到血液迅速地从体内流失,神智却清醒无比。
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那时我尚有容貌、傲骨和显赫名声,征服起来想必是可以体会到女子身上未有的快感……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为何还要如此相逼?
是了……静王殿下用过的东西,就算毁了,也始终不许他人染指。
感觉到脸上落下几颗温热水滴,冯衍真闭上了眼睛。
如今,我遂你心愿。你却为何,还要惺惺作态地流泪?
机心和归晴二人,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煎熬了五天,才终于寻到了一个有可能接近冯衍真的机会。
静王带来的军队,是用于前线拼杀的。那么后勤打杂做饭和运送粮草物资,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天水驻军的身上。
如今前线传来消息,前方后勤人员稍嫌不够,要增添两百人。天水驻军如今数目只剩下不到五百,还要负责大批粮草物资调动,人手已经非常紧张,是万万动不得的。
所以,就只能在天水城百姓中征调些新兵出来。虽然急切间无法操练得当,但他们上了前线也不过是做饭打杂,只要身体健康、勤于操持劳作就行。
“大叔,我行的,什么都能做,你就招了我吧。”
归晴顶着满头汗,拉着那招募新兵的粗壮校尉衣下摆不放。
“小孩子家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校尉一边瞪起铜铃大的眼睛吓唬归晴,一边不自觉地摸了摸下颔茂盛的络腮胡子——
居然喊我大叔……我还不到二十二岁哪,看上去有这么老吗?
“我不小了,已经满了十七岁。”归晴一边谎报年龄,一边八爪鱼般死死揪着校尉不放,“别看我瘦,其实很有力气的……大叔你就招了我吧!”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校尉俯下身子,板着脸一根一根将归晴的手指从自己身上掰开,“你这个样子有十七岁……当我傻的啊?!人已经招齐了,你再说什么也没用!”
说完,校尉转过身子离开。
“大叔,你就招了我吧!”归晴在他身后,不死心地拖长声调大喊。
这声大叔叫得校尉浑身寒毛倒竖,连忙加快了脚步——
呜呜呜呜……难怪阿琳到现在还不肯嫁给我,定是嫌弃我生得老……
看到那校尉的背影在视线内迅速消失,归晴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渐渐泛起哀怨水波。
“……还是不成吗?”机心从一旁的首饰摊转了过来,走到归晴面前,眉头轻皱,“别担心……原本不想去求他的,如今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
归晴点点头,跟着机心绕过喧嚣人群,朝天水府的所在方向走去。
现今天水城中,掌握着调度一切事务权力的,也只有那往日涎皮赖脸蹭饭的程知府了。将归晴插进开往前线的后勤队伍,相信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通过天水府门前的衙役通报,机心和归晴很快被请进了天水府花厅。
当下世风,只要是小民见官,门前衙役必定会讨要银钱,但天水府中,显然没有这个规矩。而且一路所见,只觉无论衙役下仆,皆进退有度、形容端整,全没有半点颐指气使或萎糜姿态。
机心归晴口中虽未说什么,心头却皆暗赞程知府御下有方。
在花厅内喝了半盏清茶,就看见程怡平身着整洁便服掀帘进来,笑嘻嘻地一拱手:“妤姑娘、青小弟,近来无恙。不知今日来在下这里,有何见教?”
“我们布衣小民,怎敢见教大人。”机心见他这副模样,想到冯衍真被带走、归晴这几日受尽煎熬皆拜他所赐,胸中一口恶气再难按捺,当下冷笑一声,重重放下手中茶碗。
“在下知道……妤姑娘和青小弟,都对在下怀恨在心。”程怡平笑笑,走到主人席处端端坐了,“但人在其位,必须有相应的作为。在下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若马先生如此人才,于我管辖境中埋没不荐,便是在下的失职。”
这、这个平素涎着脸蹭饭的家伙……求到他头上来的时候,倒摆出这副正经嘴脸了。
不过,现在求人的是自己,少不得要姿态放低些。
“知府大人,家兄现今在静王帐下,音讯全无。大人也知道,他行动生活上都有不便之处,我们姐弟对他非常挂心。”机心强咽下胸中恶气,笑得如沐春风,“如今天水城中募兵去前线,我这兄弟也想前去。就算近不得家兄身旁,也多少知会得消息,稍慰忧心。”
“嗯。”程怡平放下手中茶碗,打量了一番归晴,“此次募兵的条件是在下所订……青小弟怕是年岁太幼,身子也太单薄。”
“法尚可容情,难道就不能网开一面?”
机心仍耐着性子央求,归晴却早掌不住,冲到程怡平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声哀求:“大人,你若不帮我的话,我就再无法可想……求求你,求求你!”
“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程怡平连忙上前,将泪流满面的归晴扶起。他看着这花般少年神情凄惨,额头已磕破一块油皮,鲜血正慢慢泌出,也不由得心疼,“在下又未曾说过,不答应你们。”
其实,在这募进的两百新兵中加一个归晴,确非难事。只要叮嘱了带队的覃校尉路上对归晴加以关照,相信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谢大人!”归晴转过头望了一眼机心,破涕为笑。
机心却轻轻皱起了眉头,翦水双眸中略带埋怨。
这兄弟……为了情之一字,不惜卑膝受伤,莽撞冲动得可以。
其实,当静王再度出现时,他与冯衍真的缘份就已经到了尽头。但他既然不肯放弃、不听劝解,自己也少不得拼力相助。
只希望,在他看清真实前,能少受一些伤害……也只能如此希望。
冯衍真的那一剑虽深,却未曾刺中要害。但因为失血过多,他发起了高热,一时陷入昏迷状态、一时清醒。
随军的几个医生走马灯般出入于静王的营帐,大军也因此而暂时不发,驻扎在原地。
静王连着两日未出营帐,不理事务。幸而军队体制严明,手下将领谋士又多方周全,这才运作如常,没出什么乱子。
军医们替冯衍真处理了伤口,涂了上等的金创药和生肌散后,一致认为这种情况要降下高热,必需找人不分昼夜地与冯衍真裸身相拥,再辅以温补药食,方能确保无恙。
静王听过这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过,在军医们离开后,他动手除去了身上的所有衣物。
两日两夜,冯衍真时昏时醒。醒来时,就看到自己全身赤裸着,被同样未着寸缕的静王拥在怀里,然后被静王亲手喂下一勺勺奇苦无比的药糊。
他毕竟是昏迷时多醒时少,身子又弱,虽然迷迷糊糊地想要抗拒,却没有半分力气。
两日两夜,他一直听到静王在耳边不停地说着些什么,语调说不尽的缠绵伤感。但他的头一直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出静王说的内容。
他也并不想知道。
第三天的清晨,他的热度完全降了下来,在静王的注视中睁开了眼睛。
“拂霭、拂霭……你终于醒了。我准备了肉粥,尝尝看合不合胃口……你还想吃些什么,我马上吩咐他们去做。”静王胡乱穿着小衣,身上斜斜披了件天鹅羽绒织出的大麾,一手端着个青花瓷碗,一手拿着舀了粥的瓷勺凑到冯衍真唇边,语调温柔中居然带着丝颤栗。
静王的目光依然明亮逼人,但眼内已经布满了浓重血丝。这两日两夜,他未曾合眼。
“……不要碰我。”冯衍真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声音黯哑却清晰无比。
静王平生未曾如此悉心照顾过一个人,更未曾受过如此冷遇,一时间被他这四个字噎得胸哽气咽、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过了一阵子,静王方将这满腔怨怒生生咽下,站起身来,背朝着冯衍真将手中那碗肉粥放在案上:“好。”
“你身子弱,现在还没办法自己进食……我去找人来喂你。”静王背朝冯衍真站着,冯衍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声音苍凉,“本王……不会再对你做什么……此次攻打牵萝,你能否助我?”
“如果殿下遵守承诺……此事,我自当尽力而为。”冯衍真垂下眼帘,看着地上铺着的绣花薄织毯。
他还能有什么选择?以静王的性子,绝不会就此放手,以谋士的身份留在静王身边,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当初那一剑,也并不是存心想求死的。
那一剑,是用来斩断静王对他的欲念、表明自己的心志。虽然,他不能确定能否成功,也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活下来。
生命诚然可贵,但若再被那般折辱凌虐,还不如死了的干净。
静王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两天来,他第一次迈开步子走出了营帐外。
在军医们会诊的时候,替冯衍真全身做了一次检查。发现他在受过酷刑之后,早该肌肉筋脉萎缩的小腿仍然保持着血脉畅通和原来形状,而且一切极可能危及他性命的并发症,全都没有出现过。
冯衍真离开静王后,是被人日日捧在手心照顾着。他与那人相恋,是再顺理成章、水道渠成不过。
明白了这一点,又目睹冯衍真宁愿一死也不接受自己,静王生平从未经历过这样强烈的心痛和挫败感。
但他生性强硬,又深恋着冯衍真,哪肯就此罢休。
之前的种种怨恨纠缠,如一根坚硬锐利的刺,横在两人中间……如今,也只能以两人都能勉强接受的方式,留他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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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理军务两日两夜后,静王重又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大帐之中,宣布大军即日启程,开往冀城。
二十余万的大军总名义是打着静王旗号,其实分了共有三支,一支由静王亲自率领调配,一支由左将军梁飞云率领,一支由右将军蒙琛率领。
在大军启程后五日,终于兵临冀城。据探子来报,冀城之中,牵萝驻军不到两万。
兵贵神速,冀城周围又是片大平原,无险可守。经过分析,静王命令左右将军率兵绕开冀城,切断敌方补给线、阻止援兵到来,直取陇西。静王自己,则率领八万大军,攻打此刻已成为孤城的冀城。
敌方补给线和援兵已断,再加上冀城本来就隶属天朝,我方熟悉地形,兵力又相差悬殊。所以,简直可以说这场战争毫无悬念。
“拂霭,近来胸口可还会疼痛?”
静王骑马跟着车辇缓缓前行,看到身旁车辇中的冯衍真脸色不佳,忍不住柔声相问。但随即,他注意到冯衍真神色不悦,连忙转换话题:“此次攻打冀城,你认为牵萝军会采用何种战术?”
“牵萝军会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布置于冀城城门外围,小部分兵力置于城中,采用出击战术。”冯衍真淡淡回答后,闭上了眼睛。
牵萝得到冀城不到三个月,首要是整顿人心。牵萝破冀城时,几乎将城墙箭楼尽毁,现在纵然勉强修复,也绝对无法采用守城战术,承受大军攻城——
须知城破之后军心民心涣散,则必败无疑。
再加上,如今冀城之中尚无人得知援兵被阻、补给线已断,还做着浴血一搏,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的指望。
他们既然要拖延时间,又不能采用守城战,能和城内呼应的出击战术就是最佳选择。
以静王的才干能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或者说,这就是被他亲手造出来、能以最快时间取得胜利的有利形势。
听到冯衍真这句轻浅回答,静王竟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一下冯衍真垂在肩头的柔滑乌发,却终于犹豫着缩回了手。
次日申时,静王大军和牵萝军,于冀城之下正式交锋。
强弩已开,两万名训练有素的弩手怒喝一声,几乎同时扣下手中弩机。随即飞弩如雨如蝗,挟着强烈劲风呼啸着冲向冀城门前牵萝军队。
静王麾下的弩队,手中所握弩器皆是经过加强改造,用强韧性极佳的木料为主体。平时弩兵所用弩器拆卸了背于腰后,战时便拼装起来。拼装好的弩器,长度有正常男子身高的二分之一,强度、精确度和射程皆是普通弓箭的三倍以上。
如今所用战法,是由普通弓箭队的箭岚战术强化而来,静王却也未曾改名,仍称此战法为箭岚,威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那守冀城的牵萝将军,显然也不是无能之辈。短短的时间之内就做出了应对,在阵前列出三排持铜盾的士兵。
这类盾牌甲胄,精钢铸成的锐利箭头轻易就可穿透。但若列出三排,就等于是在军队主体外护上了三层铜甲,穿透了一层总还有下一层,只牺牲得前两排持盾士兵,于主体战力无伤。
既然要拖延时间,就必须以最有效的方式,保存最大的战斗力。
冯衍真着一袭青衫,坐在车辇之上,脸上罩着张铁面具,眸中清华璀璨,注视着眼前战局。
单以战术而论,如果给那守冀城的牵萝将军同样兵马战力,在同样的条件下,也未必就输了静王。但如今冀城粮草援兵已绝,兵力又相差悬殊,可以说是必败无疑。所欠的,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那牵萝将军输的不是战术兵法,而是输给了其上层统帅的战略部署。
果然,在箭岚过去,静王下令三万骑兵队向敌阵冲锋后,敌阵就再聚不成形,呈现出溃败之相。
须知冀城驻军大多为步兵,而骑兵和步兵相遇,几乎就等同于单方面的屠杀。
冯衍真眸中的清华越发璀璨。看到这里,他已经大致明白静王所用的进攻战术。
先是用弩兵攻击敌阵,尽可能地削弱其力量后,再用骑兵冲杀,将敌方阵形撕裂扯碎,击溃其主力。而最后,必然是用步兵占领敌方阵地。
这种战法,非常的直接、强硬、有效。
战至这里,应该说是大局已定。冯衍真转过头,刚想嘱咐车夫带他回战营,却听得一阵鸣金声从敌阵响起。
“轩辕小儿,敢否出阵,与某一战?!”
溃败至不成型的敌阵勉强后退,城门忽然打开,冲出一员玄衣玄甲、乘骑火红骏马、容貌俊朗的年轻战将来。在他身后,黑色流苏的墨绿将旗高高升起,上绣一个斗大的“莫”字。
轩辕是当朝皇族的姓氏,这莫姓战将挑战的,正是静王。
霎时,冯衍真打消了离开战场的念头,轻轻眯起了眼睛。
哦……被逼到用主将单挑这招拖延时间了么?眼前敌方战败已成定局,若是我的话,就绝对不会出阵应战。
静王纵马立在阵中,身体挺得如标枪般直。他扭过头,望向冯衍真所在的方位。当看到远处那一袭青衫磊落的影子时,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个笑。
“骑兵队继续突进,步兵队前进!能取敌将首级者,赏黄金千两,官升两级!”静王一挥手,高声下达了命令。
他所行之术,是帝王术,注重的是整体战略部署,而不是逞匹夫之勇。一味满足个人的英雄行为,绝非居上位者应有的作为气度。
大军如潮水般拥上,敌军全灭,城破。
那莫姓将领虽浴血奋战,却终因寡不敌众,于混战中被乱枪刺死,首级被枭,悬于冀城门楼之上。
直到灭亡的那一刻,牵萝军也不知道,他们所等待的援兵永远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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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劈个柴都做不好,你到底能做什么啊?!”
粗粗壮壮的火夫头将手中的大勺朝正煮着肉食的锅中一扔,朝归晴瞪眼睛:“这里是战场,不是公子爷呆的地方,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去劈柴……我保证,今天一定会劈够足够的数量……”归晴穿着身灰色短衫,脸上一块灰一块黑,戴顶防灰挡尘的布帽,没有半点军人装束。不过,在后方打杂煮饭的人,穿得再正规也是浪费,也只配得这身打扮了。
那大胡子校尉带归晴到战场上来以后,就把他往这群火头军中一丢,再不管不顾,任他自生自灭。
想必,是对那几声大叔还怀恨在心。
“军队是不会养闲人的!”火夫头见归晴一副期期艾艾的小模样就不由得火冒三丈,“这回再完不成任务,别怪我撵你出去!还不快去!”
归晴被火夫头那大嗓门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巴不得他这一句,连忙跑出了灶房,跑到不远处的柴垛前。
抓起那粗重的斧头,钻心的疼痛就一点点从手掌处蔓延开来,他白皙匀修的手,如今全是水泡新茧,磨掉了好几层皮。归晴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朝面前那根纹理扭结的木柴劈去。
木柴应声而开,归晴手上的水泡也随之破裂。浅浅的血迹,沿着斧柄晕染开来。粗糙的斧柄磨着失去皮肤保护的嫩肉,很疼很疼,但不能停下。
归晴劈了一阵子柴,放下斧子,直起身子休息的时候,看到扛着巨大黑色军旗的一队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与满天云霞相卷。
周围忽然响起了巨大激昂的喧哗声——捷报传来,冀城已破,静王命令全部驻军进入冀城。
拂霭……可还好么?如今,他在做些什么……
看着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军营,归晴想着,一时竟痴了。
“马青,又被头儿骂了?”一旁绕过个獐头鼠目的男人,乘归晴不备,抓起他的一双手摇头咂嘴叹息,“那么软嫩的一双小手,如今竟变成这样……我瞧着都心疼……”
归晴全身抖了一下,蓦然甩开那男人的手,抓起身旁的斧子高高举起,倒竖起眉毛,厉声喝道:“应大,仔细我一斧劈了你!”
应大有些自讨没趣地离开,嘴里却不干不净的:“看你这模样,就不信没和男人睡过……”
归晴见他走得远了,这才松了口气。
自归晴入营,这应大就对他百般上心,有什么活路都替他做、有什么好处都替他想着。本来,归晴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却没想到有一夜,他竟偷偷爬上了归晴的床。
幸亏那夜有人尿急经过归晴营帐,听到里面撕打惨叫,这才没遂了应大的意。不过,军营之中全是男人,发生这种事情,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又是未遂。最终应大只扣了二两俸银赔给归晴,就此作罢。
此事过后,归晴处处小心,倒也没再给应大可乘之机。
归晴咬了咬下唇,举起斧子朝面前的木柴劈下。
在搬迁到冀城之前,一定要劈足了今天用的柴。他还不想被撵走,他要留在这里。
收复冀城之后,首先是要安抚民心,然后任命新知府,在城中建立起一个健全的管理体制。
对于这些,静王在出兵之前就有考虑,定下了知府人选,随军携带至冀城。那新任知府是今科进士,早就想一展所长,如今静王又在面前,做得越发卖力。
只几天的时间,冀城之内便热闹了起来,大致恢复了往日耕作买卖。
正逢八月十五,此处民间有食月饼、逛庙会的风俗。为了安抚民心和带动城中商业活力,冀城知府下令举办两日两夜的庙会集,彰显太平。
就是静王麾下兵士,在庙会集的日子里也分两批得了轮休,每个兵士都有一日一夜的假,去逛庙会找乐子。当然,静王有令,若兵士有扰民行为,一经发现后就会立即军法从事。
第一夜,神庙张灯结彩,就这附近的树上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将整个夜照得灯火通明。
街道两旁,站满了吆喝叫卖的小贩。有卖点心吃食的、有卖胭脂水粉首饰的、有卖花灯面具的、有卖艺的、有占卜算命的……沿途只见人群往来熙熙攘攘,一路欢声笑语,好一番太平景象。
静王着了微服,孤身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此番本来想邀冯衍真一起来逛庙会,但细思忖后,心头明白冯衍真绝对不会随自己出来。
还是买些特产点心、新鲜玩意带给他好了。若他问起来是谁送的,就如往常般推到照顾他起居的军医身上,反正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料他也不会不收。
静王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卖糯米甜糕的小摊旁,买了包糕捧在手里。
拂霭平素嗜甜,特别是这类软糯甜食……一会儿,再去买包月饼、买壶土酿桂花酒给他。
“咦,你是说……我此番寻人,必将一无所获?这这这……可有解法?”
静王正这么打算着,忽然听到旁边的算命摊处传来个熟悉声音,却一时记不起是谁。他转过身,看到归晴穿着身灰布短衣,正坐在邻摊算命先生的对面,神情焦急。
“缘法所至,心诚则灵。”算命先生摸了摸下巴上灰白的山羊胡子,语调高深莫测,“小哥,这样吧。你在我这儿请几柱香,去吕祖庙中燃了再诚心祷告,说不定能扭转时运……”
“好好好。”归晴再不犹豫,马上从衣襟里掏出十几个铜钱递给那算命先生,换了细细的三柱香。
静王见到这一幕,轻轻眯起了深黑的眼晴。
他记忆力一向出众,尽管归晴打扮装束与见他时大不相同、肤色黑了许多,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归晴。
想到冯衍真和眼前这美貌少年深情拥吻的情形,静王不知不觉地手下用力,隔着纸袋捏碎了刚买的那包甜糕。
当初没有加以追究,是以为归晴理应识得进退,早早隐去。再加上,归晴确实是冯衍真的救命恩人,心中多少觉得欠他的情。
如今竟然……追到这里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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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冀城中的兵营外,归晴挥起斧头,用力朝那一大块扭纹柴劈下。
扭纹柴应声而开,漂亮地从中间断成两截。
近来,手掌在磨得稀烂后,渐渐结了厚茧,也不太觉得疼了。而且,两臂的力气越来越大,完成每日的任务已经不在话下。
那大嗓门的火夫头,也夸了自己好几次呢。
只是,不知道变得这样粗糙坚硬的手,还弹不弹得琴。拂霭他……可会嫌弃。
“马青、马青!”
火夫头的大嗓门忽然响起,归晴直起身子擦了把汗,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头儿,什么事?”
“有位上头来的军爷找你。据说,是要把你调出这里。”火夫头有些拘谨地绞着大肚腩上的围腰,黑红的脸上冒着油光,“日后你要是得了好处的话……嘿嘿,别忘了咱。”
“哪能呢。”归晴口里敷衍着,扔下斧头,迈开步子跟着带路的火夫头。心里,隐隐开始忐忑不安。
要带归晴走的人,不过是军队中的低阶校尉。但对于打杂烧饭的人们来说,那种身份已经值得敬若神明。
何况,他们居然还专门为归晴备了马车。一时间,火夫团内猜测什么的都有,但结论是统一的:这小子,要开始飞黄腾达了。
那马车大约行了半个时辰,走出兵营、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座外观简朴院子前停住。
“里面有位大人要见你,进去瞧瞧吧。”带路的校尉跳下马车,替归晴打开车门。
归晴点点头,依着校尉的吩咐迈进了院门坎,朝正对着院门的那间房屋走去。内心,忽然生出期待。
他所说的那位大人,是不是拂霭……是拂霭发现了我在这里,所以偷偷派人接我出来相见……对,一定是这样。
这样想着,心脏在胸腔内就开始砰砰直跳,怎么也停不下来。
怎么办……我如今的样子必定是丑了……拂霭看见我,会怎么想?
将那双粗糙皱裂的手藏在衣袖下,归晴整了整衣冠,推开了眼前那扇木门。
木门之内的家具物什,和这院子的外观一样简朴。
当归晴看清了在屋内等着他的那个人时,满腔欣喜期待顿时化做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你来了。”静王坐在屋内的一张木椅上,目光如电地望着他,声音清晰有力,“本王该称你为马青,还是归晴?”
看到归晴因惊惶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静王的唇边勾起了个笑:“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到这边坐。”
归晴踌躇片刻,想到左右逃不出去,索性横下心来,朝静王旁边的椅子走去,一屁股坐下。
“本王准备了些糕点果酒,尝尝。”静王将桌子上的几碟点心、一个金边蓝纹瓷壶推到归晴手旁。
见归晴不动,静王从其中一个碟子里拈出块龙须酥放入嘴中,笑道:“怎么,怕本王下毒?本王若要你的命,自会派人做得干干净净,怎会如此大费周章。”
本来归晴确实存着防备心思,如今听他这么讲,又觉得大有道理。若是静王肯动手,十个百个归晴怕也丢了性命,如今自己做这番姿态,只能让他耻笑。
想到这里,归晴索性双手并用,抓起那几个碟子里的精致小点直往嘴里塞。然后,又凑着瓷壶嘴咚咚咚灌下几大口果酒,抹了抹嘴,不甘示弱地望向静王。
“这就对了。”静王一只手撑着下巴,瞧着归晴笑,“本王今天,不过想和你说说话,聊聊拂霭的事情。”
归晴藏在衣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了起来。
“本王第一次看到拂霭,是他金殿面试的时候……他只有十九岁,才华气度却将身旁所有人都比了下去。”静王眼眸温柔深邃,仿若穿越时空,凝视着两年前金殿上的冯衍真,“瞧见他的第一眼,本王就知道,这辈子再放不下他。”
“拂霭虽然外表温文,性子却硬得很,又是少年得志,一次又一次对本王的示好无动于衷……不过,他也有弱点。”静王的眼中,此刻隐隐浮现肃杀之气,“本王自摄政以来,做事莫不因循王道,事事以江山社稷为重……但那时,想他已经想得快疯了。所以,本王毁他仕途、断他退路,甚至用他家族门生性命要挟……不破不立。那时,就是一心想彻彻底底毁了他的自尊、他的清高傲骨。本王眼里只有他一个,爱也好、恨也好,他的眼里,也只能看到本王一个人。”
“但是,本王毕竟不是神,做不到事事周全,独独忽略了要保护他……从来算计过别人、威压过别人……却从未像那样,强迫凌辱过一个人。如今看来,竟是错了。”静王的唇边泛起个轻浅苦涩的笑容,“在郊野捡到他被撕烂的血衣时,就知道自己错了……你信不信,本王在有记忆的时候,就学会不做任何不切实际的梦,心中和眼里,全是种种现实算计……本王一生只做过一个梦、持着过一个梦。那个梦,就是拂霭。”
归晴听他说着,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尽管不想承认……但是他能体会静王的心情。因为,他也是第一眼,就被那双清华璀璨的眸子掳获,从此再不能自拔。
“拂霭容貌双腿已毁,你却人比花娇、年岁又小,一时真心许是有的,却未必能守他到老。不过,你是救了拂霭的人……所以,你要多少金银财帛,本王都会给你。”静王挺了挺身子,眸子又恢复到深邃难测,“只有一点,别再试图接近他……此事,算本王求你好了。”
归晴听到这话,用力将下唇咬得渗出血来。
静王也不着急,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答应或拒绝。
“你疑我对他是假意……试问你又有何资格留他在身边?!”归晴气得浑身打颤,牙关撞得咯咯响,声音不自觉地高昂,“他被人剜肉剔骨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被弃在荒野等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可知道他的双膝到现在都还会疼,你可知道他一开始被我救时,根本就不想活下去?!”
“如今……好不容易一切都好了,你却强行把他带走,还拿钱财权势压我……”归晴脸涨得通红,伸手抹了把因激愤而迸出的眼泪,“有本事就立时杀了我……要我放手,一千个休想!一万个休想!”
“没错……本王就是在用钱财权势压你!你以为,本王不想用别的方式留住拂霭吗?!有可能的话,本王也不愿这么做……”静王面对归晴的激愤,一双黑眸中也燃起火焰,“还有,你以为,本王真的不会杀你?!”
静王生性强硬,从未向人求过什么,人人对他敬畏,就连当朝皇帝都忌他三分。如今为了冯衍真,对这身份地位卑下的少年软言相求,承认自己过错,却换来如此情形,不由得无明火霎时升腾。
确实,让归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界上,对静王来说,只怕比碾死只蝼蚁还要容易。
“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静王蓦然站起身来,伸袖一拂,将案上瓷碟瓷壶尽数打烂在地上,发出一串乒乓乱响。
几名穿了甲胄的近卫队士兵破门而入,迅速堵了归晴的嘴,用麻绳将他如棕子般捆了,揪着拽着拖出了门坎。
静王目光冷冽地看着这一切,内心却不可抑止地隐隐升腾起挫败感。这时,他注意到其中一名近卫士兵还待在屋内,犹豫着未曾离去,于是沉声问道:“有什么事?”
“探子来报,左将军和右将军,已经攻下陇西。只是……”近卫士兵注意到静王正脾气不佳,小心翼翼地上前回禀,“牵萝军在我军到达时,已经撤兵,于陇西城内未置一兵一卒,而且将城中粮草财帛全部搜刮一空……如今陇西饥民遍地,我军军粮大部分已经分发给饥民。在足够粮草运到前,大军无法前进作战。”
听完这士兵的禀告,静王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虽说只影响到局部,拖延得战机,却是很厉害的战略……守陇西城的这名将领,绝非等闲。
但是,依牵萝高层统帅的无能来判断,这名将领弃城回到牵萝,怕是非但不会受到嘉奖,反而会遭到责难。
目前能做的,也只能是传令凉州节度使,尽快将各城的富余粮食全部集中调配至陇西。一方面充作军粮,一方面照顾到饥民。
“备马回营,传令各部到本王帐中集合。”
静王想到这里,再不犹豫,大踏步朝这简朴院子门口的方向走去。
静王回到大帐,与麾下将领谋士商量出最有效的运粮和出兵方案时,已经是深夜。
军情紧急。方案一定下,将领谋士们便起身告辞,各各去部署运作自己负责的部分。
冯衍真目前是以谋士的身份留在军中,虽然静王一直没有让他负起太大的责任,但这种场合也必须参加。他往往发言不多,却句句切实,而静王也显然非常愿意听信於他。
目前军中高阶将领,几乎人人都知道这来历不明,总戴著张铁面具,双腿残疾的马先生。
众将领谋士已散,大帐内霎时间空落落的一片。静王撩起帐帘,於夜色中借火把的橙色光焰,看著冯衍真坐在软轿上的瘦削身影渐渐离去。想到归晴今日的坚持激愤,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刹那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轻轻叹了口气,静王转过身子吩咐侍卫:“将照顾马先生起居的军医叫来,本王有话要问。”
军医很快赶到了静王身旁。因为,唤他前来问话,已经是静王每日必做的事情。
“……你们要好好注意先生的饮食调养。他喜欢什麽,要用什麽,不论多难得的,马上向本王回禀。”交待询问了一大堆关於冯衍真的事情後,静王走到军医面前,望向垂首低眼的中年军医,“马先生……现在已经睡下了吗?”
“回禀殿下,按照平日作息,马先生现在应该已经睡下。”军医仍然垂首低眼。
“今天没什麽事了,你下去吧。”
静王摒退军医之後,也不让随身侍卫跟著,披上件那件天鹅绒大麾便走出了大帐。
约半盏茶的时间,静王来到了冯衍真所居住的营帐前,问了帐前值班守卫,得知他确实睡下後,摒退守卫,掀帘而入。
静王点燃案上的油灯,只见冯衍真床脚处放著一只金兽造型的薰香炉,正青烟嫋嫋。那里燃的,是让人睡下便不易醒来的黑甜香。
“拂霭、拂霭……快要想死你了……”
静王低声唤著,几近颤抖地伸出手,抚摸著那朝思暮想的眉稍眼角……
尽管每夜只能像这样小心翼翼地拥吻他,说些他根本听不到的情话。
“拂霭、拂霭……你要本王怎麽办才好……”
静王叹息著,捧起他的脸,将那些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疤一条条吻过去。闭上眼睛,他也知道每一条伤疤的所在位置、形状大小。
那些伤疤,注定一生无法消除……拂霭,你也要恨本王一生麽?
月儿西坠,梆子声敲过了四更,静王方才仔仔细细地替冯衍真扣上衣纽,严严地裹了被褥,离开冯衍真的营帐,回到自己帐中睡下。
**********************
归晴塞了嘴,被一块黑布蒙了眼,捆绑著被那几名近卫军带走。
看静王的模样,必定是要处死自己了……虽然不甘心,却没有任何办法逃出生天。
归晴满心凄惶不安,发誓做鬼也不放过静王,但那几名近卫军拖著他走了好一阵子後,居然还没动手。
黑暗中,好像上了马车,又下车走了一段路。
等到有人除下归晴眼上黑布时,他看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小营帐中。帐外,有三四个守卫的身影。
“殿下吩咐,一个时辰问你一次话。那件事情你想清楚了,条件仍然任你提。”一名近卫军兵士站在归晴面前,将他嘴里的软布取出,“此事,劝你还是应允了吧……”
“他休想!”软布一取出,归晴立刻放开嗓门大吼,“我……”
“很好。”近卫军兵士把软布再度塞回,将後面的话堵在他的嘴里,拍拍手离开。
此後,问话果然是一个时辰一次。就连深夜入梦,归晴还是照常被准时的问话唤醒。
次日清晨,归晴顶著两个因为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借著日光,如看皮影戏般,隔著层布看帐外的人影幢幢。
这里,是军营的某处。不过,也只能猜出这点。
“……如果从陇西出战,牵萝必定不会让我军轻易兵临城下,他们将利用地势之险,在狄道谷山中设下大军……”
归晴正在焦急难耐的时候,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清朗声音忽然从帐外传来。他愣了片刻後,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拂霭、拂霭……我在这里!在这里啊!!
归晴拼命地扎挣著,想大喊出声,却因为嘴被塞得死实,只能在喉咙里发出低低呜咽。
冯衍真显然只是路过这里,很快那清朗声音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归晴沮丧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下,冯衍真戴著铁面具,坐在软轿上,心尖忽然颤了一颤──
刚才,似乎听到归晴在大声喊自己的名字?
不过,他应该已经随机心远走它乡,怎麽可能在这里……必定是太担心他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听。
铁面具下的薄犀唇角,勾起个无人看到的自嘲笑容。
被关在那顶狭小的营帐里,不分昼夜,隔一个时辰就轮流有人来问话。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一个半月。
每天都有人给归晴喂饭喂水,虽然饭菜质量不错,份量也不至於饿著他,却每天都是同样的食物、同样的定量。到最後,他已经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而且,除了反复问著那句同样的话,没有人跟他再多说一句。
似乎,那些人没有把他当做活著的人来看。
开始归晴被问话的时候,还可以中气十足地叫骂。然而现在,他的意志完全被永远不安稳的睡眠、永远逃脱不出的孤独摧垮,头脑经常性的一片空白,几乎是逆来顺受地接受那些人的摆布。
他唯一还能表现出来的抵抗,就是仍然对那句问话下意识地摇头。
这天,问话的兵士如往常般来到归晴面前,扶住他削瘦的肩膀,取出了塞在嘴里的软布。
归晴被关了一个半月,鬓发蓬乱,浑身都散发著酸臭气。他大睁著无神的双眼,也不等问话,就拼命地对那兵士摇著头。
“你这孩子,怎麽就这麽强呢……”那兵士扶住归晴,轻轻叹了口气,眼角竟有几分湿润,“大军就要朝陇西进发,你也不能再待在这里……以後不会有人再逼你问你了,再也不会了。”
归晴垂下眼帘,张大了嘴,喉头咯咯作响地想说些什麽,却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半天说不出来。
兵士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说不出话来,终於轻叹一声,起身离去。
在兵士准备掀开帐帘的时候,忽然,归晴嘶哑低沈、仿若嗓子正在渗血的声音在他身後响起。
“拂霭、拂霭、拂霭……”
反反复复,就那麽两个字。
兵士的脚步停顿了片刻,却终究还是伸手掀开帘子,走出帐外。
**********************
一个半月後,凉州各城征集的粮草已经全部调运至陇西,解决了陇西城饥民和军粮的问题。
进攻牵萝的时间,也因此而拖延了一个半月。
根据在牵萝国布下的探子来报,当初守陇西城的将领姓莫,名佑非,与守冀城的莫姓将领是异母兄弟。
莫佑非虽然於战略层面上的决定完全正确,不损一兵一卒就给天朝军带来极大困扰,此次回牵萝之後,却受到官降一级的惩处。而他战死、悬首於冀城门楼的异母兄弟,则被追封为忠勇候,做了衣冠冢风光厚葬。
但由於莫佑非掌管著牵萝战力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又是军心所向,所以牵萝国王仍然没削减他的兵权,允他戴罪立功。
根据早就定好的部署方案,左右将军率兵,先朝牵萝国的必经之地──狄道谷山进发。
如无意外,等左右将军拿下狄道谷山之後,静王所率军队便刚好赶来与他们会合,直捣牵萝国。
按说天朝与牵萝兵力悬殊、布置也得法,没有不胜的道理。但那守狄道谷山的人,偏偏是莫佑非。
凭著仅有天朝十分之一的军队,莫佑非硬是将静王的左右将军困在狄道谷山之前达半月之久,不得前进半步。
左将军梁飞云见这种情形,不由得急了眼,亲自率领大刀队往狄道谷山处发起冲锋,却被佑非斩杀,头颅悬於狄道谷山关卡处。
当静王率麾下军队赶到狄道谷山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麽一个情形。当他看到自己左将军的人头远远挂在关卡处随风晃动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回到帐中却气恼得拍碎了平时惯用的蓝玉浮砚。
静王冷静下来後,便立即传唤在那场战斗中活著回来的兵士问话,结果那几个兵士结结巴巴讲了一大堆,却没能将当时情形讲得明白。
只一点,那几个兵士倒是异口同声──
当梁飞云率众冲上去的时候,有好几次和敌方主将碰面,原本有机会杀死敌将。但梁飞云却明显犹豫不决,反而被莫佑非一剑割下头颅。
当静王问到理由时,那几个兵士齐齐跪倒在地,口称虽然这种情况有辱我军威名,但确是唯一的可能──
那莫佑非生得貌似天魔,美丽魅惑无比。梁将军当时是被他容貌所惑,因此犹豫著下不去手。
静王胸中本来气恼稍平,如今听这些兵士胡言乱语,不由得无明火起,当场就想斩了这些人。但转念一想,现在绝非杀人泄愤的时候,於是忍著气,严厉嘱咐了这些兵士不得再提此类话题後,摒退了他们。
“传令军中,两日後本王亲自率兵攻打狄道谷山!”送走那几个兵士後,静王深深吸了口气,扬声道,“本王倒要看看,那莫佑非……到底是何方神圣!”
静王勤於兵政,又对这方面天份不浅,自领兵以来从未有过败绩,更何况是军阶仅次於他的左将军被割下人头、悬挂在敌营这种奇耻大辱。
此番,是他第一次为敌人而动怒。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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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酒间花前老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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